歐陽修之“風(fēng)月”說

摘 要： 縱觀歐陽修的一生，有宦海沉浮，極左極右；也有偏居潁州、滁州之怡然與民同樂。其詩篇、詞作，甚乃散文，都有一種不凡的氣度。不論是“風(fēng)花雪月”的浪漫、“風(fēng)云變幻”的崔嵬，還是“松風(fēng)水月”的剛直錚傲，抑或是“光風(fēng)霽月”的灑脫與坦然，各種“風(fēng)月”的光影在他的人生幕布上變幻交錯，不僅給當時留下了一曲蕩氣回腸的時代史歌，也為后世燃起了經(jīng)久不息的燎燎之光。

關(guān)鍵詞：浪漫多情 廣闊自然 剛直錚傲 灑脫坦然

歐陽修曾在其名篇《秋聲賦》中寫道：“童子莫對，垂頭而睡。但聞四壁蟲聲唧唧，如助予之嘆息。”人間忽晚，山河已秋，在這樣一個肅殺的秋夜，他似乎才真切地意識到，這個世界上或許并沒有真正懂得自己內(nèi)心世界的人。寫作此賦時，歐陽修五十三歲，知天命已三載，身居高位的他看清了改革前路的艱難和人生無常的涼薄，他已然把準了時代的病脈：“國家自數(shù)十年來，士君子務(wù)以恭謹靜慎為賢。及其弊也，循默茍且，頹惰寬弛，習(xí)成風(fēng)俗，不以為非，至于百職不修，紀綱廢壞?！彼苍o宋仁宗上書評價國事說“事至憂危，可為慟哭”，當是時，北宋“三冗”之弊端已經(jīng)充分暴露出來，然而他卻只能看著時代的列車一步步滑向他所預(yù)見的錯誤軌道。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他的前半生如同一壺烈酒，低微草芥的出身，在時代的鍋爐之中蒸騰、淬煉、翻滾，出鍋后辣香刺喉，直擊社會之弊、官場之污和文學(xué)之怠。然而自他被貶潁州數(shù)月后，便流連于西湖美景，中年人的力不從心和歸隱之思漸漸浮上心頭。因此，后半生的他將自己煎成了一杯清茶，在觥籌交錯之后、人散夜闌之時，獨自叩問著“堅守”和“妥協(xié)”之間的平衡。于是，他在風(fēng)月之輕上找尋情感的寄托，也在風(fēng)月之格里獲得前行的力量。本篇以其詞作和散文為主要研究對象，從生平所經(jīng)之處宏觀勾勒、據(jù)細微毫末之中勾稽探賾，一步步挖掘出他作品和人格里的“風(fēng)月”之說。

一、“風(fēng)花雪月”的浪漫

沒有晨鐘暮鼓的約束，不復(fù)廟堂之高的憂患，在江湖一隅，于平凡世間，記敘著最淳樸的民情，游覽著最盛世的美景，也把玩著最煙波浩渺的風(fēng)月與浪漫，而所有的這些，在歐陽修的詞作中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

用歐陽修《減字木蘭花·傷懷離抱》中的一句詞來概括他閑雅詞的特點最合適不過，即“細似輕絲渺似波”，情感似輕絲般纖細卻纏綿悠遠，有時卻又如波濤般一浪高過一浪，涌上心頭，直擊人心中最動人隱晦之處。

然而，詞中情感比起六朝的靡麗和南唐的哀怨，更多了一種轉(zhuǎn)變的驚奇和層次的豐富。尤其當吟詠對象為女性時，常常由樂轉(zhuǎn)悲、由得意轉(zhuǎn)入悵惘，有時還會由嗔轉(zhuǎn)悔，發(fā)出無理之怨。上下兩闋看似情感差異之間對比十分強烈，然而都有跡可循、有理可依，也恰恰符合女性情感多變化、喜怒無常的特點，真實且打動人心。例如《漁家傲·葉有清風(fēng)花有露》中“蓮女妒，驚飛不許長相聚”轉(zhuǎn)變?yōu)椤绊毣夭?，枉教雨里分飛去”，上闋寫葉籠花罩下鴛鴦交頸而語，含情脈脈的景象激起了蓮女的嫉妒，于是她敲擊雙槳驚飛鴛鴦；下闋寫天晚雨降，采蓮女又后悔不該驚擾鴛鴦，在這天寒日暮中擔(dān)心著它們，期望它們趕快回來。寥寥數(shù)語，一個嬌癡嗔怒、善良心細的采蓮女躍然紙上，她直率不成熟的性格和真純不掩飾的善良，兩句之間戛然而轉(zhuǎn)的情感，都令古往今來的讀者印象深刻，難以忘懷。還有著名的如詠歌女彈箏之作：“含羞整翠鬟，得意頻相顧。雁柱十三弦，一一春鶯語。嬌云容易飛，夢斷知何處。深院鎖黃昏，陣陣芭蕉雨?！鄙祥牭母枧靡鉃t灑，彈箏談到高潮時往往會情不自禁地顧盼是否席中有知音見賞，五個字中似乎就能聽見其指下紛然的樂音、看見她眸中盈盈閃爍的光點。不由得讓讀者想起電影《胭脂扣》中張國榮和梅艷芳包廂酒席、花團錦簇中初遇的那一幕，兩人俱是眼中顧盼生輝、一見傾心，何等的旖旎多情。然而詞的下闋卻忽然驚醒、大夢方歸，徒留下黃昏凄涼景、深院寂寞人。唏噓之間，讀者仿佛讀完了一篇精簡版的《琵琶行》，詞中多層次的意蘊不僅刻畫了歌女由明媚到晦暗的性情轉(zhuǎn)變，也含蓄表達了歐陽修對中下層女性命運漂浮不定、身世不能自主的同情，正如黃蘇于《蓼園詞選》中所云：“遇合無常，思婦中年，英雄末路，讀之堪下淚?！彼^“風(fēng)月”，不過男女之情耳。能將“風(fēng)花雪月”描摹把玩到極致浪漫的男性，是能真正了解女性心理、體察女性幽暗內(nèi)心的。上述可見，歐陽修可謂“情場老手”也。

二、“風(fēng)月無邊”的廣闊自然

英文中有個詞叫做“infinite”，意指“無窮盡的事物”和“上帝”，如果詩意一點，筆者更愿意將它翻譯成“風(fēng)月無邊”。兩者之間，無論是意境還是意蘊，都極為契合。

高處憑欄，山高水長，翼空低徊，遙看天際的地平線日復(fù)一日地顯現(xiàn)又隱沒，卻“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也“但恐銀河落，寧辭酒盞空”，深夜獨處時，面對這神秘星空，你是否也會疑心上帝的存在和有無呢？

歐陽修有三首《漁家傲》詞連寫天神牛郎織女七夕相會之場景，無論是“喜鵲填河仙浪淺”中所描繪的相會時的浪漫場景，還是“乞巧樓頭云幔卷”里所記敘的天上人間共歡愉的喜慶氛圍，抑或是“別恨長長歡計短”中相會剛剛開始就即將匆匆結(jié)束的悲痛怨恨，情感都極其濃艷瑰麗。與此同時，神仙間的“人情之悲美”也令俗世男女感慨不已：這看似無邊無際的天界之中，原來也有重重束縛制約著看似法力無邊的天神們，這樣想來，人世間的種種不如意和無可奈何也就處之淡然了。

這類足以撫慰人心的動情之作，體現(xiàn)了歐陽修詞“廣闊自然”的特點，也不負蘇軾在《六一居士集敘》中對其“詩賦似李白”的高度評價了。在捕捉其詞作這一大特點之后，繼續(xù)窮源溯流，他在創(chuàng)作中是通過何種手法成體系地形成此特點的呢？

其一便是借鑒民歌，在富麗堂皇、暗香浮動的曲子詞中熔鑄進純樸清新、直白健美的民歌元素。例如《漁家傲》：“花底忽聞敲兩槳，逡巡女伴來尋訪。酒盞旋將荷葉當。蓮舟蕩，時時盞里生紅浪?；饩葡闱鍙P釀，花腮酒面紅相向。醉倚綠陰眠一晌。驚起望，船頭閣在沙灘上?！痹~中描繪了一群洋溢著青春活力的少女，大大超越了傳統(tǒng)詞作中多愁善感的貴婦形象。這類詞往往風(fēng)格清新，語言含蓄典雅，更多地以日常生活為對象，描寫普通人的平凡生活，抒發(fā)他們毫不掩飾的喜怒哀樂之情。

其二則是詩意與土性的完美融合。歐陽修還有一首膾炙人口、流芳千年的《生查子》：“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彪m然此篇曾因被誤作朱淑真詞而引起巨大爭議，但是它的文學(xué)價值和開創(chuàng)意義卻是不容忽視的。宋代時，元宵節(jié)是青年男女幽會的好時節(jié)，這種暗愫萌生卻也不羞不避的兩性感情，極為觸動人心，但寫好寫真卻是極為不易的，而在作者看似質(zhì)樸的筆墨之下，壓抑不住的卻是兩顆年輕真摯的心。詞句的語言雖通俗甚乃有些土白，然而其情感的純粹自然和浩蕩廣闊卻是幾乎接近人性亮點之頂峰的。所以卓人月才在其《古今詞統(tǒng)》一書中高度贊嘆此詞道：“元曲之稱絕者，不過得此法?！?/p>

歐陽修的這類詞作不愿自縛于字詞句的打磨和雕琢，也不屑于極致場景的塑造和刻畫，他真正追求的是意境的廣闊以及情感的自然。正如你抬頭看這無邊之風(fēng)月，感受到清風(fēng)拂面，也沐浴著月輝暗涼，你一直看得見，卻永遠捉不住。而這一切的成功，通通離不開生活的點染和情感的著色。

三、“風(fēng)云變幻”的崔嵬

縱觀歐陽修之詩文，“顧我實孤生”“余生本羈孤”“仆少孤貧”“某孤賤”“臣生而孤苦”“某平生孤拙”……其中單單“孤”一字出現(xiàn)之頻率就非常高。

歐陽修多次陳述的“孤”不僅僅是對自己身世的自憐，以更全面的眼光來看，也是他對自己奉行之道的自陳。他所謂的“孤?！?，是對因循守舊的政治和廉恥盡失的士風(fēng)的強烈挑戰(zhàn)，天地?zé)o光風(fēng)急雨驟之時，人人都在時代的大雨中迷失了自己，只有他，也唯有他，舉著一把土黃色的舊傘，奔走呼號：“帶上他吧！古之四維不可棄?。　崩缱饔趹c歷元年（1041）的《石曼卿墓表》，其中的一段話雖是對石曼卿而言，同樣可以視為歐陽修的自況： “嗚呼曼卿！寧自混以為高，不少屈以合世，可謂自重之士矣。士之所負者愈大，則其自顧也愈重；自顧愈重，則其合愈難。然欲與共大事，立奇功，非得難合自重之士不可為也?！毙滦褪咳司哂羞h大抱負，必須自重身份，以名節(jié)立身，只有這樣才能成就大事，建立奇功。這句話充分反映了歐陽修等人在慶歷初年面對強大的政治壓力所生發(fā)出的孤獨感和焦慮情緒。

由此可見，歐陽修的人格如同佇立在陵園里的一棵勁松，剛直錚傲，不畏奸佞，痛批奸臣之無恥無能，也不一味順從圣上旨意，敢于直諫，甚至有時絲毫不留情面。松濤陣陣，明月清輝普照世間，清風(fēng)吟嘯，不時吹起林中男人的粗布長袍。正如陶德文所贊曰：“其光華始終超越群星。”

在文學(xué)方面，歐陽修也無愧于一位“光風(fēng)霽月”的前輩，其以博大的胸襟和獨具的慧眼發(fā)掘了許多文壇后輩，且大為贊賞，大力提攜。歐陽修與蘇軾留下的一段佳話就流傳度頗廣，他曾對老友梅堯臣說：“讀蘇軾書，不覺汗出，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边@種灑脫與坦然令人敬佩，也令人折服。

八月的秋霜，酒壺里的月影，三兩苦澀味的清歡，一生中被忽視和疏離的時刻，內(nèi)心里執(zhí)拗、有時又有點矛盾的價值觀，和黑夜里堅持過的榮光……這所有的所有，都被他一點點結(jié)成塊筑成了厚殼和心上的城墻，然而可惜的是，這城墻，阻攔不了風(fēng)月，也抵御不了風(fēng)霜，正如歐陽修以一人之力永遠也攔不住訇然前進的歷史車輪。但值得慶幸的是，他留下的“清風(fēng)明月”，仍然飄蕩在黃口小兒的瑯瑯讀書聲里，依舊飛舞在耄耋老者的筆墨之下，千年以來，歐陽公之風(fēng)骨長存清河之下矣！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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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李昌舒.論北宋士人的“好名”：以歐陽修為例[J].安徽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18（5）.

作 者： 錢興媛，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2018級漢語言文學(xué)（師范）班學(xué)生。

編 輯：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