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自覺詩集》內容包羅萬象,風格各異,但其作品呈現(xiàn)出詩歌生活化,生活詩歌化的總體傾向。其不刻意不強求的創(chuàng)作特點體現(xiàn)了作者的真性情,真旨歸。其詩作可以用“回歸”二字總結,概括起來有三個層面:回歸自然,在對自然的詠嘆中聚斂失落的靈魂,洗滌世俗的塵垢;回歸故鄉(xiāng),在對故鄉(xiāng)的回憶中追溯“我之為我”的刻痕;回歸永恒的精神家園,在藝術和夢境的“瞬間”中尋找生命的“永恒”。
關鍵詞:自然 故鄉(xiāng) 藝術 夢境 永恒
詩人劉自覺教授是經歷過20世紀八九十年代詩歌洗禮的那批學人之一,對新詩自然有一份難以割舍的感情。五年前,他離開一線,淡出江湖;出于個人愛好,開始著筆創(chuàng)作新詩。五年來,公之于眾的詩歌大概有五百多首,可見他把創(chuàng)作詩歌生活化了,或者我們干脆說他把生活詩化了??鬃诱J為人生有四事:“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法國思想家蒙田說“生活即目的”。
畫壇巨擘吳冠中曾有“筆墨等于零”的論斷——詩歌也是一樣:筆墨服從于作者思想情緒的表達。一個思想深刻,內心豐盈,經歷豐富,赤子心腸又對文學情根深種的人,再加上西方哲學和美學的底子,他的詩歌自有一份哲思和浪漫!在他的詩歌里的表現(xiàn)就是時而激情奔放,時而溫婉含蓄;清晨還在和三五老友品茗對弈,入夜則手捧一杯濃咖啡與星空對望;剛欣賞了大提琴的憂傷低徊,就踏上了去陜北尋訪安寨腰鼓的旅程;他既傷感于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纏綿愛情,又為老嫗喂到農夫嘴邊的一口淡茶稱羨不已……芭蕾與秧歌,晚禮服與牛仔,外星人和海龍王,心靈感應和量子糾纏……唉!看得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瞠目結舌啞口無言!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際遇:他是大學教授,也是農民的兒子;是學者,也是詩人;既經歷過物質貧乏的60年代,又生逢文化繁榮的80年代。費爾巴哈說:“人是人的作品,是文化、歷史的產物”——這話在他詩歌里看得很清楚。
陶淵明曰: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這里的“田園”乃精神的家園。在我們的文化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社會角色定位,世俗的成功往往以壓抑自己的天性為代價。所以中國的士大夫一旦摘下世俗的冠冕,擺脫了“心為形役”朝九晚五的刻板生活,第一步要做的,大概就是自我的回歸。只是每個人選擇的回歸之路不同罷了。劉教授的“回歸”,可以總結為三個層面。
一、回歸自然,回歸本真
《紅樓夢》第二回談到了人秉天地二氣幻化而成,所余之氣或為甘露為和風,或為風水為雷電。確實也是,我們和天地萬物本質同源,天地之氣可“補中益氣,安五臟”(《名醫(yī)別錄》),“潤心肺,助筋骨”(《日華子本草》);殊不知,這一中醫(yī)理論在詩人這里有了形而上的發(fā)揮:若有閑暇,他們往往布衣緩帶,杖黎而行,到自然中為自己聚斂失落的靈魂。
于是我們在作者的詩歌中看到:亙古的風還在吹,時間在二十四節(jié)氣中輪轉;大山身穿鐵甲手挽手守衛(wèi)著家園(《太行山》);河流氣勢恢宏,水花迸濺(《大美山水》);春花飄落案頭,“頭上王冠分了杈”,引起詩人一陣憐惜;夏天的石榴花舞動裙擺招蜂引蝶做著孕育“晶瑩剔透的珍珠般的兒女”的美夢(《我在石榴樹下等你》);秋葉“無意嫁給秋風”爬在娘懷里泣不成聲。而詩人呢,或與故人雪夜“閑茶煮舊事”,或獨坐窗前讀書寫詩,或閑掃落花,踏雪尋梅。在柔軟時光里,身體在逍遙,靈魂在舞蹈—— 一切都是剛剛好。
當然,我們從詩人這里欣賞到的,已不是自然本身,而是一個借著自然而構建的心靈世界、一個內宇宙。當詩人從俗世瑣事中抽離出來,面對自己的靈魂,關注那些山川樹木飛花落葉時,詩人也沉醉于自己創(chuàng)設的世界中,擺脫了物的羈絆,獲得了輕盈的靈魂,向深遠的心靈世界拓展。在這里,人通過藝術與宇宙生命相呼應,“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王維《夏日過青龍寺謁操禪師》)。詩人在自然中,自然在詩人心靈中——物我相諧和,能量在傳遞,詩人聚斂起自己在塵世浸泡已久的靈魂,洗滌去上面的蒙塵,完成了心靈的回歸。
二、回歸故鄉(xiāng),尋找“我之為我”
學者熊培云說,故鄉(xiāng)既是一個回不去的地方,也是一個走不出的地方。
而故鄉(xiāng),只能在夢境里,只能在回憶里——這是所有游子的宿命。
于是我們看到,在作者的筆下,那些失去了的,以另一種方式歸來:詩人帶著朝圣般的心情返回故鄉(xiāng)“深情地撫摸滄桑的土墻”,因為“那里面藏著多少溫暖的故事,/還有我星光閃爍的夢想”(《故鄉(xiāng)的土墻》)。那是詩人生命和夢想開始的地方,也是最初感覺到人間溫暖的地方。
除了庇護過自己的土墻,還有那一場豐收:當“布谷鳥兒催得緊,知了樹上叫破嗓”的時候,麥子閃著金光成熟了,于是開鐮,打捆,裝車,運送,碾場,脫糠,歸倉——可以想象,那些豐收的熱烈景象,給當年還是孩子的詩人帶來了怎樣的安全感和愉悅感!最后,收麥以樸素的慶祝儀式收尾:“跪下先拜天與地,/捧碗再敬爹和娘”(《夏日收麥》),敬畏感恩的種子從此放入了詩人的行囊。
不能忘記的,當然是那位給了我們最初生命的人,她正在操持一頓普通但美味的飯菜:“饃饃泡菜一大碗,呼嚕呼嚕就吃完。看著家人吃得香,媽媽臉上也有光?!边€有那個中秋節(jié),媽媽在打月餅:“面團里包裹著蜜餡,/要把它填平壓滿?!保ā断肫鹦r打月餅》)可以想象:一個小小少年吮吸著手指看著媽媽打月餅,那份盼望和甜蜜,經歷過物質貧乏年代的我們都懂。
當然,最不能忘記的,還是那刻骨銘心的初戀:“騎輛破車子,送封掛號信。/我在青春里,等你早回音?!保ā赌菚r的愛》)隔著時間的河流,詩人對那場青澀的愛戀多少有些揶揄,但他還是一次又一次地駐足,回憶。因為,在那場不成熟的愛戀里,我們曾得到過血緣意外的摯愛和認可。當愛已成往事,留下的,是最珍貴的“愛人”和“自愛”的能力。
故鄉(xiāng)給予我們的那種精氣神,深藏于我們的丹田,是我們“性命之根本”。她不僅給了我們走向未知世界的力量,也是我們悅納自己的底氣和自信:我們生而不完美,但是在母親的眼里,我們是獨一無二的,在有情人的眼里,我們都是閃閃發(fā)光的。這種自信在詩人的筆下也有表現(xiàn)——
好家伙,/這風刮得真邪乎!/夜里爬窗像獅吼,/氣沖玻璃抖三抖。/早晨迎面遇見風,/縮得像個小老鼠。/眼睛嚇得關了門,/耳朵也被風拽住。/可憐頭發(fā)無著落,/亂得像個母雞窩。/賊風鉆進衣袖口,/吹得衣服向外鼓。/此時再看人的臉,/半是灰塵半是土。(《刮大風》)
這首詩歌主角是“風”,人是個“受氣包”形象,詩人用了“小老鼠”來形容;再看他那可憐相:“眼睛嚇得關了門,耳朵也被風拽住。可憐頭發(fā)無著落,亂得像個母雞窩”,詩人把自己最尷尬難堪的形象寫得這么坦然,是因為有這份底氣?,F(xiàn)在有一個詞叫“一地雞毛”,形容亂糟糟,很不堪;而“母雞窩”這個詞,相信有不少人還記得,在童年的時候被媽媽這么罵過,它更地道。被媽媽用過的詞,即使不是什么表揚,也帶著幾分親昵。
如今,“走過了太多的路,看過了太多的景”,我們才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是我們出發(fā)的地方,也是我們想回歸的地方?!盎貞洠巧咸炫砂l(fā)的玩具,在孤獨中把玩童年的美好。老了,老了,/就想回歸故鄉(xiāng)的懷抱”(《往事與大提琴》)。
故鄉(xiāng)是回不去了,但是,在詩歌里,詩人讓時間倒流,讓昨日重現(xiàn),借著那堵土墻,那縷飯香,那個時間的節(jié)點,詩人發(fā)現(xiàn)了那條能隨時返回故鄉(xiāng)的秘密小路——那就是詩歌。于是,詩人的生命在對故鄉(xiāng)的吟哦中獲得了圓滿。
三、尋找永恒的生命家園
詩集作者曾寫過學術論著《尼采傳》 《解析死亡》,這些學術經歷一定會對他的生命觀產生深刻的影響。表現(xiàn)在他的詩集里,則是對生命的追問,對時間的思考和對永恒的追求。
生命是上帝賜予人類最珍貴的禮物,生命本身就是神。誰都能明白,再怎么會解析“死亡”,當死亡真的發(fā)生在眼前,發(fā)生在最親密的人身上,都是一種痛徹心扉的經歷。人們的不同在于,當它成為一段生命里的經歷時,在回望的時候,我們有怎樣不同的心情。詩人有不少悼亡詩,獻給逝者的同時也在追問生命:“說好今生不分離,你咋去了夢工場?讓我好迷惘!”(《清明哭墳》)死亡橫亙在我們的生命中,甚至在我們馳騁想象上天入地時它都會猛不丁,拽住我們的腳脖子,把我們從天上拽回人間:“仰頭喝過一碗酒,我向冰海借一宿。百魚陪我游仙洞,七彩珊瑚亮五洲?!痹娙撕冗^酒后,心中是烈焰蒸騰,冰海都不能奈何他;他馳騁想象,膽氣豪壯,深入海底,尋奇探寶,受到了龍王的款待。當我們正驚嘆于他恢宏的想象,興致勃勃跟隨詩人遨游龍宮時,他卻扭回頭來問了一句“誰在奈何橋那頭?”(《冰河之夢》)奈何橋!奈何橋!誰又能奈它何!
莊子說“人生如夢”;《金剛經》里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生命之所以可貴,大概就是因為它短暫吧!而人類,偏偏在追求永恒!超越自我也罷,自欺欺人也罷,哲人、詩人,一切藝術家都想突破永恒之門。
那么,如何抵達永恒?尼采有關于“瞬間”和“永恒”的著名論斷,看來也深刻地影響了詩人。因為在這本詩集里,詩人的“瞬間意識”仿佛格外多了些。
這種“瞬間”,往往是以另一種美好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的,在觀看一場芭蕾舞表演后,詩人贊美道:“打開,四肢舒展放松,為生命拓展空間。/收緊,繃緊肌肉和筋健,展現(xiàn)生命的強力。/旋轉,我就是我的中心焦點,追求生命的自由和圓滿。/起跳,在生命爆發(fā)的瞬間,體驗飛翔與升華的快感?!?/p>
(《芭蕾舞詠嘆調》)這是有生命節(jié)奏的句子,隨著少女的舞蹈,詩人打著熱情的節(jié)拍謳歌這美的瞬間,于是這瞬間在詩人筆下定格成了永恒。
而在另一首《殤》的詩歌里,詩人仿佛在表達他對“苦難”和“生命”的理解:“一個柔弱的女人,/抱著一把大提琴,/把生命演繹得淋漓盡致。/低沉、憂郁、凄美。/她把渾身的氣血,/都凝聚在弓弦之間?!保ā稓憽罚┻@是詩集里少有的灰色調,“生命的底色是悲涼”,底色不宜多說,但不能不說。于是我們隨著大提琴低沉婉轉的指引,看到了生命里的哀怨和憂傷,掙扎與絕望。在“承受不起、又割舍不下”的拉鋸戰(zhàn)中,詩人發(fā)出了求救般的吶喊:“主啊,快讓我登高山之巔,發(fā)雷霆之怒!”面對上帝加諸我們的不公,我們憤怒,我們反抗——可是詩人的理性又把他拉回:生命本就是一場艱難的旅行,它必得承受它該承受的,沒有解藥;生命本就是拉緊了才能奏響的音樂,而“驟然崩裂”應是它最好的結果——生命的琴弦雖然拉斷了,世俗的時間卻不動聲色地成為神圣的瞬間——詩人其實是認可這種結局的,他用了“凄美”來形容生命之苦難。于是精神的時間取代了鐘表的刻度——就在那一瞬間,低回婉轉的憂傷之美定格成永恒。
沒有關系,詩人還有法子直達永恒:“如果我靈魂出竅,拜托你迎面引導。/沿著那星光大道,回歸到你的懷抱。”(《夜闌星語》)
因為相信,因為執(zhí)著,即使相隔幾億光年,依然心心相?。恢灰挠徐`犀,總有“引爆”的一天。于是詩人終于找到了自己的“貝婭特麗絲”(見但丁《神曲》),獲得了徹底的自由,進入了永恒的境界。
其實,那真正的永恒之境,是詩人用最大的熱情,在文字中展示了自己的思想才華。當我們在閱讀,他就化作了精神的能量,借由我們的生命獲得了神靈的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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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楊曉平,太原師范學院附屬中學教師,研究方向:生命教育,語文教學與研究。
編 輯: 趙紅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