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雷/口述 林麗成/撰稿
編者按:曹雷(1940-),曹聚仁之女,上海電影譯制廠一級配音演員兼導演。畢業(yè)于上海戲劇學院,曾任上海戲劇學院教師、上海電影制片廠演員。2010年11月被聘為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
曹雷的父親曹聚仁先生晚年在海峽兩岸高層間擔任密使的經(jīng)歷,自他1972年逝世以后,始終是世人關注的熱點人物。由于這段歷史的官方檔案尚未公開、當事人已相繼離世,所以迄今為止媒體提供的信息揣測推斷多于史實披露。本文系根據(jù)即將出版的《曹雷口述歷史》(《上海市文史研究館口述歷史叢書》的附錄三刪改而成??谑稣卟芾讖挠H屬的角度,提供了父親遺作、母親鄧珂云(生前為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的筆記和口述資料,撰稿人林麗成依據(jù)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的《毛澤東年譜(1949-1976)》和2020年版的《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中相關紀事條目及搜集的其他相關史料,對曹聚仁的這段歷史做了梳理。本刊分上下兩期刊發(fā),以饗讀者。
今之魯仲連1,是1956年10月毛主席接見我爸爸時,對他為祖國統(tǒng)一所做的工作的贊詞。我在按照上海文史館的要求做館員口述歷史期間,不斷有人提出建議,希望我的口述史中能更多地披露父親曹聚仁的信息,主要是指他在20世紀50年代中期始,成為海峽兩岸最高層間的密使,為國家統(tǒng)一奔走的那段歷史。
上世紀80年代始,父親在海峽兩岸間做密使的事就是媒體的熱門話題,尤其是海外華文媒體,說明海內(nèi)外中國人都關注祖國統(tǒng)一。隨之而至的則是說法各異、版本不同。當年的親歷者已先后作古,一位熟悉蔣經(jīng)國的臺灣政界人物就告訴我們:“蔣經(jīng)國對這種事情是不會留下片紙只字的?!北本┓矫婵隙ù嬗写罅渴妨希两駴]有解密。
1996年1月,曾任國務院副秘書長兼總理辦公室主任的童小鵬,出版了回憶周恩來的著作《風雨四十年(第二部)》,書中第274頁披露:
……7月16日,周恩來同香港記者曹聚仁談話,講到國共兩黨可以第三次合作時說,“我們對臺灣堅決不是招降,而是要彼此商談,只要政權(quán)統(tǒng)一,其他都可以坐下來商量安排?!辈芫廴试谮M南和蔣經(jīng)國共事,周恩來希望曹聚仁將此消息轉(zhuǎn)達臺灣當局。
這是高層第一次把那段歷史對外曝光。
1997年5月始,中央文獻出版社出版了《周恩來年譜(1949-1976)》;2003年始,《毛澤東年譜(1949-1976)》也由該社陸續(xù)出版,其中多處涉及國家領導人與父親曹聚仁的會晤。根據(jù)領袖年譜披露的線索,對應父親的遺作和母親生前寫下的文字、跟我的談話,加上我的記憶等,可以互相印證一段塵封多年的歷史。
誰要父親做密使
父親在《北行小語》中寫道,他是7月1日到的廣州,4日飛北京。有“和平老人”之稱的邵力子先生“因為我沒到過北京,特地在機場接我……”2邵力子是父親的恩師和引路人。上世紀20年代初,父親初到上海謀生,就得到了邵力子先生的關心。1950年,父親打算南下香港前,也同邵力子先生商討過。
母親鄧珂云留下的筆記中,則有這樣一段記載:
1956年春,聚仁寄我一信,內(nèi)附一信,囑我轉(zhuǎn)寄北京邵力子先生。信的內(nèi)容大意說:為了兩黨的和好,祖國的統(tǒng)一,愿作橋梁,前去北京。請邵老向中央轉(zhuǎn)呈此意。我即將信封好寄出。不久,邵老回復一簡函,由我轉(zhuǎn)給聚仁,大意是歡迎他回來。
夏,某日,我忽接北京來的長途電話,原來聚仁已在周密的布置中,悄悄地到達了北京。他說周總理要他接眷去北京,要我立刻就去。
數(shù)日后,我攜十歲的閑兒3赴京。這是我第一次去北京,和聚仁已經(jīng)六年不相見了。
父親自1950年離開上海到香港,這是第一次回內(nèi)地。他到北京去干什么,我曾問過母親,母親說,父親是為國家工作,做的事很重要,卻是要保密的,對誰都不要說,也不能說。母親還說,臺灣雖然和這里敵對,但也要有人傳遞消息,爸爸就做這個工作。
父親之所以會成為海峽兩岸之間傳遞消息的密使,源自他在抗戰(zhàn)期間的戰(zhàn)地記者生涯,無黨無派的父親作為國民黨中央通訊社的特派記者,1938年在南昌新四軍辦事處與陳毅熟識,1939年春在浙江金華中國旅行社采訪過周恩來,1940年開始與蔣經(jīng)國的交往,則成為最關鍵因素。
1991年初夏,母親去世前幾天,病重的她,曾拉著我的手說:“你知道嗎,都是因為你來到這世界上,改變了你爸爸和我的一生。”抗戰(zhàn)之初,父母親都是戰(zhàn)地記者,奔走于東南前線。1940年初,因為我將出生,他們決定到贛州安家。選擇贛南的原因,一是父親仍可以在東南戰(zhàn)區(qū)采訪,二是蔣經(jīng)國正在那里推行“新政”、政治空氣似乎較清新一些。誰知到了那里,蔣經(jīng)國就直接找上門來,以“老師”相稱,請父親幫他主持贛南的《正氣日報》。此后3年,父親在贛南處于一種“客卿”的地位,蔣經(jīng)國待之為友、亦待之為師。父親將《正氣日報》辦得很有起色,卻始終沒成為蔣經(jīng)國圈子里的人。他曾想將《正氣日報》擴大到桂林去,為此曾跟蔣經(jīng)國去了趟重慶,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這份報紙已經(jīng)卷入國民黨內(nèi)的派系之爭。回贛后,他辭去報社的一切職務,經(jīng)宦鄉(xiāng)先生推薦,到當時在上饒的《前線日報》去工作了。離開《正氣日報》后,父親與蔣經(jīng)國仍有來往,直到1949年蔣經(jīng)國去了臺灣。
1948年,父親寫的《蔣經(jīng)國論》在上海出版。這本書是關于蔣經(jīng)國的第一本論著,由此可見父親與蔣經(jīng)國的關系。1953年《蔣經(jīng)國論》在香港再版,父親作了許多修改。上世紀90年代,臺北的一橋出版社將此書的前后兩版合一,在臺灣出版了。這是父親的著作在臺灣首次正式出版。之前,他的作品,包括《蔣經(jīng)國論》,在臺灣是被列為禁書的。
1949年,父親就職的《前線日報》停辦了,擔任教職的政法大學等也停辦了,失業(yè)一年多后,為了生計,他于1950年8月去了香港。他想在國共的夾縫間尋找一個容許他這個“自由主義者”存身的地方。
1991年,母親去世前告訴我們,父親為兩岸傳遞信息的事情,最初是臺北方面派人到香港找我父親的。母親留下的筆記中還記著,父親給邵力子的信,是由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副部長徐冰交到周恩來總理手上的。
據(jù)《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上卷第583頁記載:
7月13日、16日、19日先后由邵力子、張治中、屈武、陳毅等陪同,三次接見曹聚仁。在談話中,就曹問及周恩來十幾天前在全國人大會上發(fā)言談到“和平解放臺灣”的票面里有多少實際價值時說:和平解放臺灣的實際價值和票面價值完全相符……
據(jù)《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二卷第593頁記載:
7月19日 晨,同周恩來談話。當天周恩來第三次會見曹聚仁。
由領袖年譜的記載可知,會見父親的是周恩來、陳毅等,對臺和談的口徑則由毛澤東把握。
父親初次到北京,用的是新加坡《南洋商報》特派員的名義,也是新加坡工商代表團的隨團記者。父親記敘7月16日同周恩來見面情況的文章《頤和園一夕談》,也是由《南洋商報》8月14日首先刊出的:
七月十六日傍晚,記者應周恩來之邀,赴頤和園餐敘……
記者和周、陳兩總理,已經(jīng)十多年不相見了。記者說起一九三九年,在金華中國旅行社晤見周總理的往事,那時,周氏還是軍事委員會政治部副部長。當年,他是為著消弭國共間的矛盾,才到東南各地來巡視的,他還送了葉挺將軍到皖南去。記者初見陳毅將軍于南昌,也是抗戰(zhàn)初年的事,那時新四軍尚未成型,而今則是東南半壁的安危,都落在他的肩仔上……4
2003年7月13日,上?!段膮R報》曾刊登作家葉永烈的《涵碧樓逸事》,文章記述了他去臺灣日月潭探訪蔣介石舊日行宮涵碧樓的見聞:
在紀念館里,我的眼睛忽然一亮,因為在那里見到一個熟悉而富有神秘色彩的名字——曹聚仁!……
我在涵碧樓紀念館的《風云際會涵碧樓——兩岸關系濫觴地》說明詞中,見到這么一行字:
“1956年7月,蔣公親點香港作家曹聚仁前往北京。周恩來在頤和園與曹見面,提出國共第三次合作,只要政權(quán)統(tǒng)一,其它問題都可以坐下來安排的構(gòu)想。”5
葉永烈摘自涵碧樓紀念館里的這段說明詞,與母親生前所寫筆記、給我們的留言,互為印證的史實就是:1956年北京高層發(fā)出的國共和談邀請,臺灣的蔣家是有所反應的。父親是受蔣家所托,以記者身份掩護,代表臺灣方面赴京回應中共的和談意愿的。
據(jù)《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三卷第4-5頁記載:
10月3日 下午,在中南海頤年堂會見新聞記者曹聚仁,張治中、卲力子、徐冰、童小鵬參加。曹聚仁說,臺灣方面了解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已經(jīng)沒有可能,反攻大陸也不可能,他們曾表示,國共和談,條件成熟時,可能在一個晚上成功。毛澤東說:也可能很快,也可能很慢,但我們并不著急?!_灣只要同美國斷絕關系歸還祖國,其他一切都好辦?!勗捊Y(jié)束時,毛澤東告訴曹聚仁,去臺灣見到熟人時代他致意。曹聚仁出門時,張治中提醒說:今天主席提到蔣時稱“蔣先生”,請注意。
關于這次會見,父親在《北行小語》中有這樣一段話:
毛氏是懂得辯證法的。世界的最強者正是最弱者,而最弱者卻正是最強者?!瓘倪@一角度看去,毛氏是從蔑視蔣介石的角度轉(zhuǎn)而走向容忍蔣介石的路的?!邳h的仇恨情緒尚未完全消逝的今日,毛氏已經(jīng)冷靜下來,準備和自己的政敵握手,這是中國歷史又一重大的轉(zhuǎn)變呢!6
母親的筆記里則有如下記載:
……不久,聚仁第二次回北京,我一人去京。仍住新僑。這次毛主席接見了他。
……毛主席首次接見他,對他說:希望你當‘魯仲連??偫聿皇煜?shù)墓适?,主席講給他聽了。這樣,聚仁真的當起了現(xiàn)代的魯仲連來?!飨Q他為“今之魯仲連”。
4天后,周總理會見了父親。據(jù)《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上卷第607-608頁記載:
10月7日由張治中、邵力子、徐冰、屈武、童小鵬、羅青長陪同,宴請并同曹聚仁談話,就其所詢?nèi)绻ㄟ^談判臺灣歸還祖國后中央政府對蔣介石等的安排問題時說,蔣介石當然不要做地方長官,將來總要在中央安排。……同時,指示有關部門領導人通知有關地方當局對蔣、陳的祖墳加以保護,對其家屬注意照顧。
10月12日,父親匆匆返回香港。他要把毛、周對臺灣、對蔣家的安排方案盡快地傳遞過去。
為蔣家實地考察
父親曾告訴朋友,他在北京出席了歡迎蘇聯(lián)部長會議主席伏羅希洛夫的國宴,與毛主席同席。如果父親所言不虛,1957年4月他到了北京、且與毛澤東有過一次見面的機會。5月5日,父親又回到內(nèi)地,母親也去了北京。據(jù)母親筆記記載:一九五七年春夏之交,聚仁在京住了一些日子,總理接見后,我們就離京。……目的是到廬山和溪口二地,那是和老蔣有密切關系的兩個地方。
按照母親的記憶,這一年,父親見過周總理,而且,這次見面和他接下來的行程大有關系。母親的筆記中,記載了他們的行程路線:乘京漢鐵路火車到漢口,參觀了興建中的長江大橋。次日乘長江輪東下九江,住花園飯店(蔣介石每次上廬山前居住的地方)。次晨,上廬山、到牯嶺,在牯嶺看了蔣介石的別墅“美廬”、廬山大禮堂等地,住了七天?;鼐沤螅钟赡下飞蠌]山去看海會寺——當年蔣練兵之處。由海會寺下山,又驅(qū)車到星子縣。母親在筆記中寫道:在星子可看到鄱陽湖廣闊的湖面。中央曾有此設想,老蔣如回來可住廬山,并可擁有他的艦只,泊鄱陽湖,作為對他的保護。
從星子回九江,他們就上長江輪船回上海了。在上海住了幾天,他們又作了浙江之行。先是乘火車到杭州,三四日后,乘小轎車到紹興,途經(jīng)蕭山、諸暨等地。在紹興參觀了魯迅老家后,即去溪口。因溪口住宿不便,當晚他們又折至寧波,次晨,再西行去溪口。
父親的一些信件底稿,曾在國內(nèi)輾轉(zhuǎn)流傳,內(nèi)容帶有某種匯報性質(zhì),令人感到他那次回內(nèi)地并非純粹的旅游觀光,其中關于廬山之行的信稿開頭就說:
聚仁此次歷游東南各地,在廬山住一星期,又在杭州住四日,往返蕭山、紹興、奉化、寧波凡兩日,遵囑有關各處,都已拍攝照片,隨函奉上全份(各三張),乞檢?!?/p>
廬山已從九江到牯嶺街市區(qū)筑成汽車路,大小型汽車均可直達(轎子已全部廢去),約一小時可到。牯嶺市區(qū)也在修筑馬路,交通非常便利。以牯嶺為中心,連綴廬山北部、西部各勝地(以中部為主)已建設為休養(yǎng)療養(yǎng)地區(qū)。平日約有居民七千人,暑期增至三萬人。美廬依然如舊,中央訓練團大禮堂,今為廬山大廈,都為山中游客文化娛樂場所。這一廣大地區(qū),自成體系。
聚仁私見,認為廬山勝景,與人民共享,也是天下為公之意。最高方面,當不至有介于懷?廬山內(nèi)部,以海會寺為中心,連綴到白鹿洞、棲賢寺、歸宗寺,這一廣大地區(qū),正可作老人悠游山林,終老怡養(yǎng)之地。來日國賓住星子,出入可由鄱陽湖畔,軍艦或水上飛機,停泊湖面。無論南往南昌,北歸湖口,東下金陵,都很便利。聚仁鄭重奉達,牯嶺已成為人民生活地區(qū),臺座應當為人民留一地步。臺座由臺歸省,仍可居美廬,又作別論。
美廬景物依然如舊。前年宋慶齡先生上山休息,曾在廬中小住。近又在整理,蓋亦期待臺從或有意于游山,當局掃榻以待,此意亦當奉陳。
“遵囑”,遵誰之囑?“最高方面”,指的是誰?鄱陽湖停軍艦,是哪方的軍艦?“臺座”指誰?“老人”又指誰?“臺座由臺歸省”,莫非是指蔣經(jīng)國從臺灣到廬山“歸省”蔣介石夫婦?關于溪口,父親的信稿中有:
溪口市況比過去還繁榮一點。我所說的‘過去,乃是說1946年冬天的情形(戰(zhàn)時有一時期,特殊繁榮那是不足為憑的)。武嶺學校本身,乃是干部訓練團,農(nóng)院部分由國營農(nóng)場主持,中小學部分另外設立。在聚仁心目中,這一切都是繼承舊時文化體系而來,大體如舊。尊府院落庭園,整潔如舊,足證當局維護保全之至意。聚仁曾謁蔣母墓園及毛夫人墓地,如照片所見,足慰老人之心。聚仁往訪溪口,原非地方當局所及知,所以溪口政府一切也沒有準備。政治上相反相成之理甚明,一切恩仇可付腦后。聚仁知老人謀國惠民,此等處自必坦然置之也。惟情勢未定,留奉化不如住廬山,請仔細酌定。
文中又提及“老人”,還有“尊府院落”,收信人非蔣經(jīng)國莫屬了。
從5月初抵京,到7月14日返港,父親這次旅行前后共70來天。他的行裝中比此前多了一架120相機,是他特地配備的。所到之處,他都拍了不少照片;還寫了一些舊體詩。1957年9月出版的香港《鄉(xiāng)土》雜志上,父親發(fā)表了《廬山記游》的文章?!侗毙腥Z》7中也有相當多的篇幅寫到這次旅行。母親也在香港雜志上發(fā)表了《廬山七日游》等多篇游記。只是父母此行絕非觀光旅游這么簡單,而是為北京對蔣家的政治安排作實地考察之行。
注釋:
1. 魯仲連,系戰(zhàn)國時代齊國人,說服發(fā)生戰(zhàn)亂的君主停戰(zhàn)和談。
2、4、6.曹聚仁《北行小語》,香港三育圖書文具公司1957年6月初版,第17-20頁,第156頁,第201頁。
3. 即曹聚仁、鄧珂云幼子曹景行。
5.參見《文匯報》文匯報2003年7月13日第7版。
7.曹聚仁《北行三語》,香港三育圖書文具公司1960年5月版。
[撰稿人為上海韜奮紀念館(中國近現(xiàn)代新聞出版博物館)研究館員,已退休]
責任編輯? 周崢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