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灼
一
我從許太后的宮里出來時,青磚宮路上已積了厚厚的一層雪。
天色仿佛籠著一層霧,輕盈的雪花隨風而舞,落在宮檐上的晶瑩同紅色的宮墻相互映襯,遠遠望去,倒像是某位佳人的紅裝素裹。
不過眼下我卻是沒有心情觀賞這美景的。
乘著轎輦回到鐘粹宮后,我方一進門,見到的便是坐在書桌前提筆批閱奏折的齊淵。
燭火將他的側(cè)臉照得格外柔和,齊淵自小便相貌出眾,如今黃袍加身,氣質(zhì)更顯凌厲,不說話時盯著人瞧,能將人嚇出一身冷汗。
即便如此,京中的官家小姐也擠破了腦袋想進宮,只盼在他心中博得一席之地。
齊淵聽到聲響便看了過來,緊抿的唇角見到我時便輕輕勾起,他放下筆走近我,眸中漾著溫柔:“阿皎回來了?”
我點了點頭,見他眉間隱有疲色,不由得問道:“陛下可有心事?”
齊淵揉了揉眉心,緩緩道:“齊景要返京了。”
我心下了然。齊景是許太后之子,齊淵未登基時,他是最有望繼承大統(tǒng)之人,齊淵登基之后他便自請前去西楚,許氏雖已沒落,然而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齊景一朝返京,朝中難免會掀起波瀾。
我輕聲道:“陛下不必擔憂,他應(yīng)當不能對陛下構(gòu)成威脅?!?/p>
齊淵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道:“阿皎,我并非此意……”
他在我面前從不以朕自稱。
齊淵將我擁入懷中,我感受著他懷中的溫暖,突然憶起當年齊景離京時對我說的話。
彼時他眉眼憔悴,全然看不出往日神采飛揚的模樣,夕陽映在他的臉上,他卻直直地看著我道:“皎皎,你嫁給他,會后悔的?!?/p>
一時我竟有些啼笑皆非:齊淵向來對我有求必應(yīng),多年來我在宮中一向順風順水,又有什么可后悔?
夜里的風卻透過窗縫絲絲縷縷地纏上我,一路繞到我的心里,于是我的心沉了下去,墮入漫漫黑夜。
隔日我方才洗漱完畢,外面便有宮人來報:“娘娘,蘇嬪求見。”
蘇嬪入宮三載,如今圣眷正濃,我依稀記得她出身將門,于是拒絕的話到嘴邊又打了個轉(zhuǎn):“讓她進來吧?!?/p>
落棋領(lǐng)著蘇昭前來,她眉眼間有幾分英氣,也不似其他嬪妃愛涂脂抹粉,只隨便綰個髻,衣袖都是略窄的。她向我行禮,我看著她,總覺得有幾分像哪個故人,一時卻又想不起那故人是誰,只得作罷。
我本以為她是要向我詢問如何討齊淵歡心,沒想到她竟是邀請我去圍獵場觀她射箭。
她笑著說:“自嬪妾第一眼見到貴妃娘娘,便知道貴妃娘娘不同于尋常女子。”
她這話說得妙,是以即便落棋朝我使盡了眼色讓我拒絕,我也答應(yīng)下來。
圍獵場空曠異常,我裹著厚厚的襖子,坐在一旁的榻上看著她。
她倒是不懼寒冷的,只彎弓射箭,準頭也不錯,許是注意到了我的眼神,她將弓箭遞到我面前道:“貴妃娘娘可要一試?”
一旁的落棋臉色一沉便要訓(xùn)斥,被我用眼神止住了。
我接過弓箭時手都是顫的,將要射箭時卻連弓都沒拉開。
我一哂,自言自語道:“看來本宮確實不適合碰這種東西。”又回過身來拍了拍蘇昭的手,“不怪你?!?/p>
她面上帶著不解,輕聲問道:“我見娘娘動作嫻熟,應(yīng)當是從前練過的,怎會……”
我無言轉(zhuǎn)身,沒有多看那圍獵場一眼。
即便我曾經(jīng)在那場上百步穿楊。
二
我的爹爹謝行是大梁家喻戶曉的將軍,立下戰(zhàn)功無數(shù),而因著他常年駐在閔梁守關(guān),我又娘親早逝,圣上憐我年幼無依,便下旨令我入宮為四皇子齊景伴讀。
只能說我不愧是我爹的女兒,自小便對姑娘家的琴棋書畫不感興趣。是以在那些名門閨秀學習詩書禮儀時,我便在校場練習騎射,想著長大成為和爹爹一樣的將軍。每每教習姑姑歪著嘴讓我滾出去時,我就同齊景到宮中的湖里抓魚摸蝦,長此以往,教習姑姑都被我氣跑了好幾個。
我先前同齊淵見過一面,但也不過是匆匆一瞥,對他的印象只是容貌極好。真正同他有交集時,是在承平五年的萬狩節(jié)上。
萬狩節(jié)是王公貴族彰顯騎射之時,爹爹了解我的脾性,曾再三叮囑我不要出風頭。但我那時心高氣傲,只想著拔得頭籌艷驚四座,是以一進入獵場,我便將爹爹往日的叮囑拋在腦后,孤身策馬向叢林深處奔去,只是行了許久卻一只獵物也沒見到。
我正心下奇怪,就聽見背后傳來聲音:“謝姑娘當心!”我轉(zhuǎn)頭一看,是齊淵。
齊淵神色慌張,我不解地走向他,只覺得手臂一痛,低頭只看到一閃而過的蛇尾,而后便失去了知覺。
待我再睜眼時,看到的就是低著頭替我吸出毒血的齊淵,我聲音低啞著問他:“為什么救我?”
齊淵的臉上染了淡淡的紅暈,他將最后一口毒血吐盡才答道:“謝姑娘昨日教了我射箭,我在報恩。”說完他看了看我露出的小臂,補了一句,“冒昧了,謝姑娘?!?/p>
他說的應(yīng)當是昨日我獨自前往圍獵場練箭,恰好碰到了也在練習騎射的他。
他射箭并不準,但爹爹曾告誡我不要親近宮中皇子,因此我也并未同他搭話,只自顧自地搭弓射箭,余光卻瞥見他望著我,神色認真,似在學習我的姿勢。
此刻他一提,我在心中幾乎笑出聲,那也算教他嗎?可不待我說話,便因毒性發(fā)作沉沉地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看見的便是焦急的齊景,我環(huán)顧四周,知曉這是在我自己的房內(nèi),張口第一句卻是:“齊淵呢?”
齊景眉頭一擰:“你怎么想著那小子?”但還是老老實實和我說了,是齊淵將我背回來的,此刻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回到自己的宮中。
此后我便同齊淵慢慢相熟,也就知曉了他的身世。
齊淵的生母是皇后身邊的宮女,機緣巧合之下有了他,不過也未獲圣寵,生下他不久后便郁郁而終,自那以后他便養(yǎng)在皇后身邊。
他同我說這話時神情很是低落,望著我時眼中藏著不安,似乎是怕我嫌棄。
皇后本就育有齊景,對他自然有所怠慢,齊淵的境遇,單從他無騎射師父便可窺見一二。
彼時皇后的侄女許萱亦在宮中伴讀,她容貌秀美又舉止端莊,一言一行皆讓人挑不出錯來,是宮中人人效仿的典范,說來也怪,我和她分明是涇渭分明的兩種人,她卻總愛同我待在一塊。
齊景倒是偶有怨言,因著我從前常常同他“狼狽為奸”,現(xiàn)在卻左一個齊淵,右一個許萱。因著許萱是女兒家,他便三番五次去找齊淵的麻煩,只是大多時候我會護著齊淵全身而退,而他則被太傅一頓訓(xùn)斥。
每次我總在一旁笑他,而許萱則是淺笑著幫齊景謄寫太傅罰抄的詞句。
神態(tài)各異的少年們聚作一團,眉眼間的朝氣倒是如出一轍的。身后的學堂傳來不絕的讀書聲,窗外草長鶯飛正是二月,明媚的艷陽伴著春風吹過碧色湖面,帶來一片旖旎。
現(xiàn)在想來,那倒是難得的閑暇時光。
三
辰月十九,冰雪初融。
我在宮中擺弄著開得正好的山茶花,余光瞥見顫巍巍的蘇美人,一時竟覺得這花的顏色同她紅著的眼圈有些相似。
那日齊淵也不知從哪聽見了她帶我去獵場的消息,當夜便去了她的宮中發(fā)了好大一通火,而后便下旨將她降為美人,又令她禁足半月閉門思過,大有要將她打入冷宮的意向。
我大抵能想象出那夜齊淵的盛怒,蘇昭也應(yīng)當是被嚇得狠了,不然也不會剛出禁閉便來向我賠罪。
只是不知者無罪,我便應(yīng)允了她,說會向齊淵求情。她這才收起眼淚,離去之前她看著宮門前怒放的山茶,不無艷羨地對我道:“陛下待娘娘這樣好,定是心悅娘娘至極。”
我輕笑搖頭,齊淵對我,何止是心悅?
齊景來的那日,我正靠在美人榻上刺繡,乍一抬頭看他,竟覺得恍若隔世。
西楚的風沙將他昔日鋒利的棱角磨了個干凈,他比以前瘦了許多,素來明亮的雙眼也暗了下去,似是含著無盡的滄桑。
他沖我輕笑,滿身霜雪盡數(shù)褪去:“皎皎,我回來了?!?/p>
多年不見,一時我竟無話可說。齊景仿佛看出了我的無措,他指著我手中精美的刺繡道:“皎皎,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你也會穿著宮裝刺繡?!?/p>
莫說是他,便是從前的我也未曾想過。只是宮中的歲月實在漫長,長到連本是用這個打發(fā)時間的我都能精通此藝。
齊景同我敘了許久,他說西楚的風沙很是凜冽,又說遼軍如何狡詐,這些年曾吃過他們許多暗虧。
我靜靜地聽他說著,可他在凝視我許久之后,突然紅了眼眶。
“皎皎,”他面上悲痛,語氣也帶著哽咽,“若是時光重來,我一定不會讓你去閔梁。”
承平七年發(fā)生了許多事,譬如我婉言拒絕了皇后為我同齊景指婚,又譬如我的爹爹謝行戰(zhàn)死沙場。
收到消息的前一天,我還在想著該如何告知爹爹我心悅齊淵之事。爹爹曾同我說皇家之人個個都是修煉成形的狐貍精,但齊淵分明是狐貍窩里的兔子,他曾在暴雨之下用雨布遮擋我的山茶花,全然不顧自己渾身濕透;也曾在太傅面前替我頂罪,被罰站了一個時辰,見著我卻還是揚著笑。這樣的傻子,又怎么可能是狐貍?
然而隔日謝將軍戰(zhàn)死沙場的消息傳遍朝野,皇上憐憫我從此孤苦,特許我回府吊唁。
王朝更迭也不過剎那,更何況小小的將軍府。往日熱鬧的將軍府如今卻門可羅雀,我有條不紊地處理完爹爹的后事后,便向皇上請旨出征。
皇上自然是直言拒絕,我閉門不見任何人,可那日齊淵來了。
他臉色慘白,我本以為他是要出言安慰我,誰知他開口道:“如若你想出征,我可以幫你?!?/p>
我自然是想的,但齊淵位卑權(quán)微,應(yīng)當幫不了我什么。
沒想到過了幾日皇帝便下了圣旨,令我同齊淵一同出征閔梁。
我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法子令皇帝松口,不過能夠出征已讓我已心滿意足。路上我卻見他的面色十分難看,便多問了幾句,而他只是攥緊了衣袖,朝我搖了搖頭。
四
閔梁素來寒冷異常,一眼望去滿目霜雪,且營地條件也極為惡劣,帳篷夜間被暴雪壓塌之事不在少數(shù)。我本以為齊淵自小養(yǎng)在宮中錦衣玉食供著,突然來到這里自然是受不得的。沒想到齊淵并不端著皇子架子,反而同士兵同吃同住,贏得了不少將士的好感。
在我幼時,爹爹與下屬討論用兵策略時我常在一旁聽著,耳濡目染之下也了解不少,再加上此次出征的將領(lǐng)大多是我爹爹的舊部,對我十分尊敬。是以每每行軍布陣或是前方傳來軍情,齊淵也并不避我,常常同我一起商量。
齊淵布兵時總是計策詭異,常常出敵不意直搗黃龍,這同他的外貌極不相符。每每那時,我總是想,或許爹爹說得沒錯,皇室之人皆為狡狐。
我與齊淵待在閔梁兩年,兩年間作戰(zhàn)無數(shù),敗仗卻甚少。齊淵與我漸漸在軍中有了“戰(zhàn)神”的名號,閔梁之人稱我們?yōu)榱_剎。
在我們一路行軍至閔梁都城打完最后一場仗后,閔梁的降書不出意料地送到了我們的面前。
幾乎是瞬間齊淵抱緊了我,他的聲音里壓抑著喜意:“阿皎,我們可以回京了。”聽到我的悶哼,他連忙又放開了我,小心翼翼地捧著我的右手,關(guān)切道:“可是壓到了傷口?”
我搖了搖頭,不過是作戰(zhàn)時受的傷,軍中的大夫看了說并無大礙,又有齊淵從宮中帶來的秘藥,想來不出一月便能痊愈。
我看著齊淵這兩年間被閔梁的風雪吹得越發(fā)凌厲的眉眼,配上這孩子氣的動作,不禁輕笑出聲。
如今閔梁已降,當年在戰(zhàn)場上殺死爹爹的閔梁將領(lǐng)早已死在我的箭下,大仇已報,我想,我是該考慮自己的事了。
于是我順手撫上他的衣襟,將他拽低了身子,而后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個吻。
剎那間,齊淵的臉便紅了,而后他便落荒而逃,徒留我一人在原地笑了許久。
回宮的前一夜閔梁下了雪,夜里望過去,十分潔白晶瑩。
正當我將要睡著時,門卻響了。我打開門,映入眼中滿滿的都是蕊上帶著晶瑩雪粒的山茶花。
我一時愣在原地,少頃,從山茶后面探出了一張羞澀的臉。
齊淵的眼中帶著期盼,他低聲道:“阿皎,金銀、權(quán)勢我比不過齊景,可我還是想說,我心悅你?!?/p>
他見我不答,便強顏歡笑,只是聲音帶著失落:“今日我瞧著山茶映雪十分好看,想著你喜歡,便摘了樹頂開得最好的那幾枝來送給你。你便當我今日沒有來過吧?!闭f完他將花塞在我手中便要轉(zhuǎn)頭離去。
我反手抓住他的袖,對他盈盈一笑。
這就夠了。
我并不要金銀與權(quán)勢,我要的只是那個愿意為我在雪中摘花的少年。
不待他反應(yīng),我便將他扯到了房中,而后吻上了他。
昏昏沉沉之間,我似乎聽見他說了句“對不起”。
那一聲恍若低喃,落在空蕩蕩的殿內(nèi)如同羽毛一般,很快便輾轉(zhuǎn)落地,沒有驚起半分波瀾。
回宮后齊淵便向皇上請求賜婚娶我做正妃,皇上還未表態(tài),齊景便同齊淵大打一場,二人都受了傷。
許皇后震怒,將他們喚進了宮厲聲呵斥一番。我在殿外等齊景時,隱隱約約聽見了瓷器破碎之聲。
齊淵出來時額角帶著血,看見我扯出一個安慰的笑:“母后答應(yīng)我,會說服父皇?!?/p>
幾日后有兩道圣旨下來,將我與皇后的侄女許萱一同賜予他為妃,不同的是,她是正妃,而我為側(cè)妃。
接旨的那日,齊景來了我的宮中。
齊景的臉上還帶著淤青,他望著我不解道:“阿皎,分明是我先認識你,這些年你為何不肯回頭看一看我?”
我的余光瞥見了躲在屏風后的許萱,她素來端莊自持,此刻卻紅著眼眶。
我終究沒有回答他。就像我從未回頭看他一樣,他也從未回頭看過那個滿心滿眼都是他的許萱。
五
新婚之夜,齊淵宿在了我的房中。
齊淵雖因平定閔梁在朝中頗有聲望,但背后并無母族勢力,加之皇后因他娶我兼冷落許萱一事芥蒂非常,是以齊淵在朝中可謂是寸步難行。
我見他神色疲憊,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再三思索之下還是將爹爹留給我的令牌放到了齊淵的掌心。
那令牌可差遣爹爹麾下的舊部,這是他留給我最后的庇護。
齊淵面色十分驚訝,但更多的是感動,他一字一頓地對我說:“齊淵此生絕不負謝皎。”
有令牌在身,齊淵行事便順利了許多。圣上尚未立儲,朝中局勢波云詭譎,許多紛爭接踵而來,齊淵便日漸繁忙。
他雖時常不在府中,但因著我右手的傷未愈,還是叮囑著讓我同許萱待在一處修身養(yǎng)性。
許萱喜愛吟詩作畫,舉止依舊大方得體。那日她提筆寫字,我在一旁看著她柔美的側(cè)臉,突然出聲:“你若心悅齊景,為何不同他說呢?”
許萱的手一頓,濃墨順著筆尖滴在潔白的宣紙上,洇濕一片。
她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聲音很輕,似乎在說給自己聽。
“沒用的?!彼f。
承平十一年,皇帝傳位于皇子齊淵,自封太上皇,遷居寧壽宮。
齊淵在民間聲望極高,兩年來皇帝身子越發(fā)虛弱,退位也在情理之中。而齊淵登基后便以一己之力排除萬難立我為貴妃,只是冊封那日我望著他一身龍袍,竟意外地覺得陌生。
齊景出發(fā)去西楚那日,我出宮送他。
他的眼中帶著成王敗寇的無奈,同我說話時語氣還是溫柔的:“皎皎,你今后打算如何,待在宮中嗎?”
宮中對我來說無異于囚籠,我早已想過,齊淵登基后,他只需穩(wěn)坐廟堂,而我則替他斬盡邊關(guān)的風霜。
于是我豪爽地拍了拍齊景的肩,語氣充滿篤定:“在西楚等我?!?/p>
他卻搖頭道:“皎皎,你來不了的。”
誰想到竟一語成讖。
我的傷口雖愈,但右手總是使不上力氣,甚至連弓箭都拉不開,這讓曾經(jīng)百步穿楊的我如坐針氈。齊淵尋過無數(shù)名醫(yī)為我診治,但他們皆束手無策。
那段日子我?guī)缀跏巢荒苎蕦嫴荒苊?,對待齊淵也喜怒無常,常常說話說到一半便朝他發(fā)脾氣。他也受著,只慢慢哄我,從不說一句重話。
落棋總勸我放下??晌业募g(shù)是我兒時爹爹教的,這幾乎成了我半生的驕傲,怎能輕易放下。
就這樣折騰了幾個月,某夜我醒來時,恍惚感覺齊淵輕輕撫過我的手,另一只手輕輕拍著我的背。
我的心突然就軟了,淚水自我的眼尾滑下,痛恨之下我發(fā)瘋似的砸向無力的右手。齊淵見了忙阻止我,他將我摟在懷里,溫聲哄著,我發(fā)泄完了,漸漸平靜下來,回抱了他。
我接受了日后再也不能挽弓的事實,嘗試著學習料理宮中的事宜,做一個稱職的貴妃。
六
夜晚的鐘粹宮格外寒冷,即便裹著厚厚的襖子,我依舊覺得涼意透到了骨子里。
冷不防被人抱住,熟悉的氣息自身后傳來,齊淵將頭埋在我頸間蹭了蹭,語氣中有疲憊:“你今日見了齊景?”
我“嗯”了一聲,接著默不作聲地收起了爹爹舊部呈來的書信,回身抱住了他。
齊淵的語氣帶著些不悅:“他倒是變了許多。”
我看著他眼下的淤青,伸出手摸了摸他越發(fā)凌厲的臉,突然出聲:“前兩日我去見了太后?!?/p>
齊淵繼位,許氏便晉為太后。她素來因許萱之故不喜我,是以便借著教導(dǎo)禮儀的由頭百般為難我。
彼時齊淵根基不穩(wěn),尚且不能同她抗衡,只能每每看著我身上被鞭子抽出的痕跡隱忍無法,反倒要我來安慰他。
承德初年我同她一同用餐時,食了葷腥后總覺得犯惡心,一時顧不上禮儀,靠在桌邊干嘔不止,她便罰我頂著《女則》《女訓(xùn)》站一個時辰。
往日這樣的刁難也不是沒有,只是那日我格外難受,不過半個時辰我便唇色蒼白、汗如雨下,而后便眼前發(fā)黑,向一旁的桌角倒去。
我失去意識前只覺得腹中疼痛異常,等我再醒來時,見到的就是跪了滿地的太醫(yī)和面色慘白的齊淵。
齊淵見我醒了,忙令太醫(yī)上前為我診脈,他望著我的眼中藏著悲痛,咬牙再三后才道:“阿皎,我們還會再有孩子的?!?/p>
我原是失去了一個孩子。
自那之后齊淵便冒著風險暗中將太后軟禁了起來,沒有他的命令,她只得在壽康宮中不得外出,如今的壽康宮,說是冷宮也不為過。
齊淵聞言將我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確認無恙后才道:“怎么想起來要去見她?”
我見他如此緊張,好笑道:“只是想起了舊事?!庇稚斐鍪秩е募纾鞍Y,宮中實在無趣,你不如努努力,給我個孩子吧?”
齊淵的身影一僵,他直直地望著我的眸,好半晌才低低地“嗯”了一聲。
許萱來時,我正將齊淵派人送來的湯藥倒在樹下。
自我上次落胎后,齊淵日日都差人送來補藥,說是調(diào)養(yǎng)身體,可兩年來我都未曾有孕,可見這湯藥實在無用,又苦得揪心,不如倒了。
喚來宮人上了茶后,我便細細地端詳著她。她素來喜靜,近些年又愛禮佛,自許氏失勢后便甚少出宮,此番前來,也不過為了一個齊景。
是以我主動開口道:“齊景明日便要啟程去西楚了,若你想要見他,我可以幫你。”
杯盞間升起的霧氣讓我看不清她的神色,但我隱約見她顫了一下,良久,她只輕輕地搖了搖頭,朝我道了謝便離開了。
初春那日,我覺得身子不適,找來太醫(yī)一瞧,竟是有了身孕。
齊淵知曉后神色雀躍,賞賜如同流水一般地進了鐘粹宮,可是我望向他的眼中,只覺那情緒不止喜悅一種。
落棋倒很是開心,常常尋些嬰兒的玩物,又整日忙著繡些小衣服,說是給未來的殿下穿。
我看她這樣子實在好笑,謔她是“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
我有孕三月時,宮中來了讓我一個意想不到的人?蘇美人。
她的面色蒼白,不過我望著桌上精致的點心,第一次沖她揚起一個真情實意的笑。
自我有孕,齊淵便下令讓宮中的妃嬪勿來叨擾我,我清凈之余更多的是枯燥,她此番來了倒正好同我解悶,我一邊吃著她帶來的點心,一邊聽她說家中之事。
她眼神躲閃,待我將點心食盡后,她方才松了一口氣,就要收拾食盒離去時,我笑盈盈道:“蘇將軍同閔梁余孽聯(lián)系甚密,這事你可知曉?”
蘇昭神情陡然碎裂。
不出片刻,我的腹中便隱隱作痛,她面色慌亂,眼中含著淚,仿佛被逼入絕境之人一般發(fā)出了一聲悲鳴:“不要怨我……”
我當然不怨她,她只是個可憐人。
七
蘇美人因殘害皇嗣被打入冷宮,與此同時護國公在朝中力指蘇將軍私通閔梁。護國公同蘇將軍乃多年至交,此事一出便在朝中引起軒然大波。齊淵下令搜查將軍府,聲稱要還蘇將軍清白,卻搜出了不少私通閔梁的罪證。
齊淵震怒,當即下旨抄將軍府滿門,女子充為官妓,男子則秋后問斬,一時朝中人人自危。
蘇家的兵權(quán),終是落到了齊淵的手中。
齊景的死訊傳來時,我正在撥弄著山茶新抽出的嫩芽,一時愣了許久。落棋見我面色慘白,要來扶我卻被我推開,我一偏頭,地上多了一抹鮮紅。
齊淵告訴我,他是在回西楚的路上遇到了馬賊,他絮絮地說著,我望著窗外開得正好的山茶花,突然道:“陛下可以再為我摘一朵山茶嗎?”
齊淵愣了一瞬,而后伸手刮過我的鼻,無奈道:“阿皎,我如今是皇上?!?/p>
我怔怔地點了點頭,回過神來才道:“是我逾越了。”
我的身子越發(fā)不好了。
早年被蛇咬后,想來先帝也并未派太醫(yī)為我清余毒,后來同齊淵征戰(zhàn)在外受過不少的傷,再加上這前后兩次的小產(chǎn),哪怕是銅頭鐵臂也遭不住。
齊淵派太醫(yī)來看,太醫(yī)卻說是心結(jié)。
我一直臥病在床,那日落棋見我氣色極差,又將蘇美人數(shù)落了一通,我這才恍惚想起初見蘇美人時覺得她像誰,原來是當年的我。
太醫(yī)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我撐不過下個春天,齊淵怒斥他們是幫庸才,在我面前倒還是斂了習性的。
那幾日我倒覺得精神不錯,能下地走動了,是以我便同齊淵說,想去閔梁看一看。
齊淵怔了許久,終是點了點頭。
今年的閔梁并未下雪,山茶花倒還開得正好。
我覺得有些累,齊淵便將我攬在懷中,我看不清他面上的神色,只覺得他的身子在顫抖。
我突然道:“是你吧?!?聲音卻漸漸虛弱,“不怪你的,你也是為了護住我?!?/p>
那日我去見許太后,自五年前太上皇去后,她便一直瘋瘋癲癲的了,見了我便問我怎么還沒有死。我這才從她的只言片語中拼湊出真相:先帝早已不想為謝家留后,派我出征,便是讓齊淵在行軍時將我殺死。而齊淵下不了手,只在我的傷藥中動了手腳,將我的右手廢了。
如此,我不過成了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女子,自然也沒什么威脅。只是那藥極為陰毒,致使女子很難有孕,即便懷了,生產(chǎn)時十有八九也是難產(chǎn)。至于蘇昭送來的點心,沒有齊淵的默許,她又怎么可能進入我的宮殿?
蘇昭愚蠢,以為犧牲了自己便能保全家族,亦如我糊涂至極,即便收到了爹爹舊部傳來的書信,卻還是不愿相信。
我爹爹當年出征時糧草齊全,士兵皆是精銳,他又是浸在沙場多年的,縱然刀劍無眼,也不應(yīng)傷亡如此慘重。有存活下來的士兵被爹爹的舊部找到,那士兵同他說,行軍的糧草袋里,滿滿的都是沙石。
左右不過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戲碼,只是齊淵手握爹爹予我的令牌,爹爹的舊部絕無可能不稟報此事,齊淵什么都知道,卻瞞了我這么多年。
面上一片濕熱,耳邊傳來齊淵的哽咽:“阿皎,不要走。”
我曾想過原諒他,就這么若無其事地同他度過一生,可無力的右手以及落胎的痛苦,一遍遍地消磨著我對他的愛意,經(jīng)年舊事不斷地在提醒我,齊淵早已不是那個被我戲謔便會臉紅的少年了,他只是百姓口中的明君。
我再活著本就了無生趣,許萱在得知齊景的死訊不久后便自戕于宮中,宮人更迭無常,早已沒人記得當年恣意的謝皎,他們印象里的只是空有軀殼的謝貴妃。
我突然覺得極累,不過也好,總歸不是在宮中,而是在閔梁,承載我生平最快樂時光的地方。
我的眼前恍惚浮現(xiàn)出了一個羞澀的少年。
“今年的閔梁沒有下雪,”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問道,“你還能為我,再摘一枝花嗎?”
他朝我點頭,于是我輕笑,緩緩閉上眼睛。
編輯/叉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