聿刀
作者有話說:“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很喜歡的一句詩,會聯想到夜深露重的江面,金紅色的楓葉和雪白的荻花連成一片。美中又帶點哀傷,青春就是這樣,或許沒有那么多圓滿,或許故人面臨分離,暗戀無疾而終,但曾經每個心動的瞬間,都是最情真意切的歡喜。
我越看她,就越覺出她的可愛、赤誠和優(yōu)秀,心軟得一塌糊涂。
一
我愛的人叫吳聲聲。
她出生在秋天的夜晚,是那段連綿的雨季里唯一的一個大晴天,清明的夜空中閃爍著許多顆星星,無聲的,卻耀眼,慶賀她降臨到這個世界。吳叔叔是個思想很簡單的人,抱著寶貝女兒說就叫星星吧,吳阿姨嫌棄太大眾,改叫吳聲聲。
我喜歡她,從十四歲到二十六歲,整整十二年,在我目前的人生里,喜歡她的時光將近一半。認識我的人,都說我是“癡情種”。只有我知道,我愛的女孩吳聲聲,是個比我還癡的情種。
但她最開始走入我的視野的那一刻,誰都不會預料到今后的結局。
那是個有霧的早晨,陽光在沒有雜質的湛藍里膨脹,透過百葉簾的縫隙漏進來。我拉動繩子,將簾片調節(jié)至互相平行,靠在窗邊,百無聊賴地看樓下的搬家貨車被一箱箱掏空內部。
居高臨下的視角讓我能輕易窺見那些紙箱里丁零當啷響動的物品,盡是廚房器具,臨街的一樓開餐廳,二樓作休憩之所,想必就是租住進我家的這戶華人家庭的日常了。
大人們在車尾像工蜂一樣埋頭搬運,貨車車頭,從副駕駛座上走下來一個女孩,她穿著橘色毛衣,胸前綴著一圈小小的絨球,從頸部垂下MP3(音樂播放器)白色的耳機線。我只能看見她的頭頂,齊肩發(fā)掃著窄窄的肩。年紀似乎與我差不多,我想看清她的長相,往窗前湊了湊——仿佛有某種感應,她迅速抬起頭掃視了一圈周圍。
女孩的眼神淡如水,虛虛實實地從三樓的百葉窗簾上一晃而過。明明什么波瀾都沒有,簾后的我卻著實嚇了一跳,本能地往旁邊躲,胳膊肘在墻面上撞得生疼。
一直到樓下的住戶安頓好,午飯時分請我們一家去吃喬遷宴,我的胳膊還在隱隱作痛。這痛使我在面對她時生出幾分被抓包的羞赧和懊惱,但她始終沒有正視我,一個人戴著耳機坐在角落看攤開在膝頭的一本書。
這頓喬遷宴只有我們兩家人,吳叔叔是個和氣的圓臉中年人,熱情地給一桌人布菜,說在異國他鄉(xiāng)待久了,中餐味道變化大,這條唐人街上打出中式招牌的,都不如他做的正宗。
幾杯酒下肚,男人們的臉和眼眶逐漸被熏得通紅,兩家人相遇的契機實在不算好——2008年金融危機海嘯般席卷全球,我爸就職的證券機構在裁員大潮里倒閉,不得已將家住三層樓中的兩層都租了出去。而租下這兩層的吳家同樣生計艱難,聽吳叔叔酒后吐露,他沉入朋友吹噓的“美國遍地是黃金”的幻夢里,遠渡重洋來開中餐廳,起初生意確實紅火,可將妻女接來不到半年,房貸泡沫和通貨膨脹種種,就迫使他關停了位于波士頓市中心十字區(qū)那家與朋友合資的餐廳,挪到租金更便宜的商區(qū)。
生活的重擔壓下來,人人都是一張灰黃疲倦的臉。一頓飯吃到最后,微妙而萎靡的氣氛在桌上流轉,那時年紀小,擠在大人們的長吁短嘆中只覺得不耐煩,看她放下碗筷上樓去,我也跟著踏上了樓梯。
她在二樓的新房間就是我從前的房間,書柜被搬到了三樓,室內空曠許多。她有幾箱書貼墻放在地板上,似乎還沒有歸處。想了想,我還是走進去,當著她的面拿開飄窗上的坐墊,掀起蓋板:“這里有隱藏收納柜,你可以把東西放這兒。”
女孩的眼睛亮了亮,一雙睫毛長長、眼尾上翹的杏仁眼,眸中水光有種雨天的朦朧感。
“我叫Leo,李邇,”我伸手在空中比畫,“李是木子李,邇是走之底加卓爾不群的爾?!钡靡嬗陂_班講授中文課的母親,我與唐人街多數會說不會寫的華裔小孩不同,自認為對漢字有著精深的把握,可以炫耀一番。
她看著我比畫的手勢:“‘行遠必自邇的邇?”她信口說出的這句出自《禮記·中庸》,我完全不知道它的意思,慌張間只能點點頭。
“我叫吳聲聲,口天吳,聲音的聲?!彼椅⑽⑿α艘幌?。
二
她是從不令家長操心的那種乖小孩,安靜、聰明、勤奮,比我小一歲,與我同級。吳家父母提起女兒總是很驕傲,她擁有遠超同齡人的穩(wěn)重與早慧,英語口語是拿MP3聽錄音自學的,驟然轉學到異國,純英文授課的環(huán)境也適應得很好。
她學什么都快,快到我?guī)缀鯌岩伤赜卸呃睞夢的記憶面包。我們住的街區(qū)是全美第三大中國城,大部分居民不講普通話,而用粵語交流。她剛搬來時還是個對廣東話一竅不通的外來囝仔,可只用了半月,就達到了在這里生活十四年的我的語言上的水準。
放學后她在餐廳里負責接待和點餐,普通話、粵語和英語可以無障礙切換,人也長得靈秀,經常有客人多付她小費。逢人夸獎,在后廚清洗碗碟的吳阿姨會露出一個欣慰的笑,但這笑浮在面上,一瞬就消逝了。
一間小小的餐廳,除去租金水電和食材成本,在這市場蕭條的年份是沒有多少盈利的。反倒讓一家人困囿于灶臺水池和桌椅間,成了三臺人力驅動的永動機,人力終有不及,疲乏變?yōu)樵箲?。晚上收了工,吳阿姨將袖套一甩,粗聲同丈夫吵,罵他沒本事,沒眼色,沒財運,沒混出頭就先把她娘倆誆騙過來一起受罪,老家的房子也賣了,一家子徹底成了漂游在異國無根的浮萍。吳叔叔性格憨實嘴也笨,不說話,只坐在廊下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廚師帽下是一張皺紋深刻的臉。
這樣的時刻越來越多,到后來避也避不開。我回家上三樓必要經過一樓的餐廳,暖黃的燈光下杵著兩座冷肅端坐的雕像。我屏著聲息穿過,只覺得途經的空氣凝成果凍一樣的膠質,纏得人心頭發(fā)慌。
抬腳輕輕上到二樓,我看見她房間的門沒關。女孩背對著門伏案做題,白色耳機線從桌沿垂至地面。我在二樓轉角處停下看了很久,少女筆直的脊背豎在書桌前,豎成一棵十級臺風也無法搖撼的青松。她太乖了,繃得也太緊了。這個年紀的孩子在學校社團里胡鬧,在家開聚會,參加夏令營、冬令營,而她不是上學就是在餐廳忙活,或上樓溫書。我從沒見她有過什么娛樂活動,就連她整日不離的耳機——我敢用十美金打賭,那部MP3里除了英語聽力外,空空如也。
這份空空如也映到我媽眼睛里,讓她不禁反思歷來對我施行的放養(yǎng)政策是不是該收一收。我媽教一些有錢有閑的外國人講中文,從前她對我的要求,會讀會寫會背“床前明月光”,再難一點的也不過是“巴山楚水凄涼地”之類的。
現在有了吳聲聲這個參照人,我媽產生了我也可以的錯覺。第一次看《琵琶行》我快要暈過去,恨不得穿回唐代逮住白居易打一頓——怎么會有這么無聊的人寫這么長的詩?
夜晚背詩,背一會兒我就會思緒四散,世間萬物除了書中那首詩都變得異常有趣。我跑去陽臺看看我的生物課作業(yè),盆里小樹上結出的檸檬已經有半個拳頭那么大了。無數次走神,無數次重背,“潯陽江頭夜送客……”,背到“弦弦掩抑聲聲思”卡住了,“思”了半天,一個細小的女聲冒出來:“似訴平生不得志?!?/p>
我四處找尋,發(fā)覺那聲音來自樓下,將玻璃窗完全推開,探出頭,我看見從二樓陽臺伸出一只白白的小手向上招了招。我樂了:“嘿!你背過這首詩?”
“沒有,這在國內是高中才要學的。”
“那你怎么知道下一句?”
“聽你念了好久,”她一手撐著下巴,望向陰云密布,一顆星也無的森寒夜空,“而且‘移船相近邀相見后一句是‘添酒回燈重開宴,你直接跳到‘猶抱琵琶半遮面了?!?/p>
我有些臉紅,好在她看不見,我說我記性不好,她說是我沒有用心,“理解意思再背要容易得多。”她給我支著。晚風那么輕柔,周圍靜悄悄的,很久才有一輛汽車從樓下駛過去,遠光燈雪亮,照在街兩旁,移動的光束似將一段有限的白晝往前寸寸推進。
二樓和三樓的陽臺是一樣的,這次我可以光明正大地觀察她,并挪動步子,挪到了與她一條線的位置。如果對樓有人望過來,就會看見兩顆小腦袋齊齊趴在上下兩層陽臺窗戶上。
“我家就在潯陽江?!彼蝗婚_口。
“不過這是古時的說法了,現在是江西九江。”
“一定很好看,”我俯視她用手撩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頭發(fā),將碎發(fā)別到耳后,露出小巧白皙的耳垂,頓了一下又補充道,“我沒見過江?!?/p>
“沒有海那么遼闊,沒有湖那么明凈,但是江水奔騰,晝夜不息。起霧的天站在江邊,看見霧氣在江面上流淌四溢,像籠著一片閃閃發(fā)亮的島嶼。
“夏天是最適宜去的季節(jié),江邊有觀賞亭,亭后種了一排鳳凰木,花期最盛的時候見花不見葉,滿樹如火,映得江水也是綺麗的顏色?!?/p>
她描述得那樣美,我身臨其境地陶醉進去。余光一晃,當真瞅到她手邊露出了一點紅,探身去看,是她為完成生物課作業(yè)培植的紅楓盆栽,細細的枝丫擎托著層層疊疊形如小巴掌的紅葉,像三月春夜里寂靜燃燒的火把。紅楓難育,我當初決定養(yǎng)檸檬純粹是因為結了果可以泡水喝。
那一刻,我心中有隱約的預感——她屬于閃閃發(fā)亮的島嶼,而我終要隔著重重霧靄相望。但我還是想同她約定,如果有機會到中國看看,一定要去古詩里的潯陽江,看看她家鄉(xiāng)大霧彌漫的江面和金紅燦爛的鳳凰花。
“好啊,如果有機會?!?/p>
三
吳聲聲或許還有機會再回到九江,但吳叔叔和吳阿姨永遠地留在了2009年那個靜謐如水底的夏天。
八月末,她收到了波士頓地區(qū)最好的私立高中安多佛菲利普斯學校的offer(錄取通知),一家人都很高興。一年以來,吳家的餐廳并沒什么起色,吳阿姨整日擺著塵霧蒙蒙的一張臉站在后廚洗碗碟杯箸,洗到雙手皴裂粗皺如老樹的皮。女兒爭氣,將學校發(fā)來的祝賀郵件給她看,她才撥云見日般地笑了。
這所中學位于馬薩諸塞州的埃塞克斯縣,驅車大概一小時。吳叔叔特地選定一天關了店,開著小貨車載母女倆去看學校。我記得那天日頭很曬,她腮上紅紅的,不知是暑氣還是喜氣,從行駛中的車窗里伸手跟我打招呼:“Hey(嘿),Leo!”
我那時拿著兩支冰激凌,一支草莓味,一支薄荷巧克力味。原本想帶回家給她的,不料他們先一步出發(fā)。她喜歡的薄荷巧克力我嘗了一口,澀得發(fā)苦。我想丟掉,可想到是吳聲聲喜歡的口味,不信邪地又舔了一下,如此一點一點,竟慢慢吃完了一整支綠色的冰激凌。
薄荷強勁的清韻殘留在口腔里,吃完了也還是苦,這股難言的苦楚從舌尖蔓延至心臟:她去了那所寄宿高中,我們多久才能見一面呢?
當晚過了十點鐘,樓下一家還沒回來,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心想安多佛有多好,好到這一家子說定只去一天的,還賴在那兒了。不知是什么時候睡著的,迷迷糊糊中聽見樓下的鳴笛,我以為是吳聲聲回來了??赡情L鳴聲一直不停,我倦意混沌,不辨時間,趿著拖鞋下樓,終于看清了噪音的來源。
那是警車伴隨著紅綠閃爍的車燈而鳴響的“嘀嗚嘀嗚”警笛聲。
他們參觀完學校,回程的路上出了車禍。吳叔叔當場死亡,吳阿姨在搶救三天后也宣告死亡。車體在翻滾中嚴重變形,車窗粉碎,有一片碎玻璃深深劃過吳聲聲的喉管。如果不是對面車輛的車主及時撥通911,她這條命也救不回來。
醫(yī)生診斷出她腦震蕩、顱骨骨折、脾破裂加聲帶受損,一串專業(yè)詞匯聽得我心驚肉跳,隔著玻璃看見ICU(重癥加強護理病房)病床上罩著呼吸機的女孩,那么瘦,那么小的一個女孩。人活這一世要被命運捉弄多少次,我想起她早晨出門時臉上幸福的紅暈,想起二樓那盞經常亮到半夜的臺燈,想起她的晝夜苦讀和片刻不敢放松。
再穿過一樓無人的餐廳時,想起吳家父母坐在一片暗金色的光芒里,彼此沉默僵持,像兩尊鍍了金身的佛,空氣中沒有了一觸即發(fā)的火藥味,但是依然膠著,甚至更加窒悶。
這一年吳聲聲十四歲,一夜之間舉目無親,兒童保護機構的意思是讓她自己選擇,是去福利院還是回中國。女孩自醒過來后就沒有說過話,醫(yī)生說以她聲帶損傷的程度,短時間內可能發(fā)不出聲。
因此都沒辦法痛快大哭一場,只是枯坐著掉眼淚。她脖子上纏著厚厚的紗布,淚水滑下面頰落到紗布里,我怕她傷口浸到眼淚會發(fā)炎,走過去捧起她的臉不讓她再哭。她起初掙扎得很厲害,但我第一次這樣強硬,強行箍住她的身軀在懷里,漸漸的,她不再反抗,雙臂環(huán)住我的腰,喉嚨里發(fā)出受傷的小動物奄奄一息的嗚咽。
這一年我十五歲,早就認清自己不是搞學術的料,但吳聲聲是啊。我知道她不能錯過有小藤校之稱的安多佛,這是她進入哈佛的入場券——不止一次,在夜闌人靜的時候,我下到一樓的廚房去倒水喝,經過二樓,聽見薄薄一扇木門后吳阿姨帶著哭腔的聲音,反復念叨“媽媽這么辛苦都是為了你,你一定要出人頭地”云云,像是一句縈繞不去的咒語。
她書桌靠墻的地方貼有一張便簽,上面只有一個單詞?“VERITAS”,被她用紅色油性筆加粗圈了好幾遍,這是哈佛?;丈系脑~,我知道。
但我不知道的是,一無所有的人走到絕境而逢生的勇氣,在九江老家的日子過得也赤貧,賣了老房子將所有積蓄壓在太平洋彼端的一個淘金夢里,沒有退路,一回頭就是黑。從那座綴有火紅鳳凰花的江畔小城走來,本就是一種破釜沉舟。
我沒有經歷過,所以不理解吳阿姨孤注一擲望女成鳳的心焦。我只是被吳聲聲身上那種蓬勃的生命力和全力以赴的上進心所吸引,好像她生來就是要到最高處去。
我爸媽挺喜歡也心疼這個鄰家小姑娘,不過如果要收養(yǎng)她,私立學校高昂的費用于他們而言是不小的負擔。我干脆給他們打了欠條,聲稱吳聲聲到成年為止的一切花銷都算我的,等我工作一定會還。我爸笑話我,說我年紀不大倒已經有了投資精神,隨他。
吳聲聲,她確實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僅此一次,最成功也最失敗的賭局。
四
安多佛學業(yè)緊張,怕打擾她,我們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假期里我在波士頓街頭找兼職,在一家咖啡館收銀。老板Bruce是個年輕的得州男人,高高大大,有一頭淺金色小卷毛,他交往過一個華人女友,會一點中國話,讓我叫他“老布”。
老布說我對甜度有著超乎常人的敏感——我自小就極嗜甜,喜歡草莓冰激凌和牛奶巧克力,切一片檸檬泡水要加兩勺蜂蜜,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緣故,我的確能聞出老布新買的楓糖漿與前一罐微小的差別。他問我想不想“拜師學藝”,努力捋平舌頭說出的成語有一種生硬的滑稽,并提出平等交易,我教他說中文,他就教我做甜品。
我當即答應的想法其實很簡單——吳聲聲喜歡薄荷,而薄荷葉多是飲料和蛋糕上的點綴,薄荷醇氣味特殊且刺激性強,甜品師們都認為它不適合做成甜品。
如果我可以做出口味溫和的薄荷甜點呢?
一直以來,我找不到自己的目標,前路茫茫,對一切都興致缺缺,但是身處柔韌的面團、馥郁的黃油香氣和烤箱的“?!甭曋g,我的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和安寧。失敗數次后,我終于烘焙出了第一塊成型的薄荷布朗尼。
在周末從市區(qū)開往埃塞克斯縣的火車上,為免松軟的糕體塌陷影響觀感和食欲,全程我都用手圈著那一方紙盒。等我到達目的地已是傍晚,天微微有些陰,要下雨的樣子。我站在宿舍走廊上,敲了許久的門才有人來開。
乍一看,我以為自己敲錯了門。她的頭發(fā)更短了,從齊肩剪到齊耳,剛洗完澡沒有擦干,發(fā)楂毛茸茸、濕漉漉地奓立在頭頂,像只圓圓的小刺猬?!斑@樣好打理。”她向我解釋。進屋仍有一股清淡的洗發(fā)露的椰奶香,她的棉T恤背面洇濕一片,半透明地貼在少女嶙峋的脊骨上。
宿舍是兩人間,另一個女孩被朋友拉去了校內的天文觀測臺?!敖裢頁f會有流星?!彼褑稳舜采仙⒙涞膸妆緯盏揭慌?,邀請我坐下。
我將自制的甜品送給她,坐下后環(huán)顧一圈,女孩們的房間很素凈,大理石紋的瓷磚地,窗帳上印著淺淡的郁金香,薄暮的光暈透進來顯得格外靜美。我注意到她書桌前方的墻壁上貼了一張電影海報,似乎被水泡過,卷了邊也褪了色,破損的地方被小心貼上了膠帶。
我想問是哪部電影,可一轉頭看到她的工,夫就把這個無關緊要的問題拋到了腦后。女孩正盤膝坐在靠窗的地毯上,整個人被圈進落日時分柔紗般的緋紅里,小口吃著一塊布朗尼,低垂的眉眼有著溫柔的神氣。
“好吃嗎?”我忐忑地搓著手。
“嗯,”她舔了舔嘴唇,點評道,“不是太甜膩,也沒有薄荷的澀,很清爽綿軟的口感?!?/p>
我松了一口氣,快樂來得這樣輕而易舉。臨走前,我囑咐她多吃飯、多喝牛奶,多休息,不要光顧著學習,晚上看書要開大燈,臺燈傷眼睛……我從不知自己可以有這么多話,曾經聽過的吳阿姨對她的種種叮嚀,原來都不知不覺記在了心里。
她每聽一句就乖乖點頭,短發(fā)在頭頂扎成小鬏鬏,隨著點頭的動作微微顫動,讓我想到老布養(yǎng)在咖啡館里的那只喜歡搖尾巴的小西施犬。
送我出門的時候,她說謝謝我說服我爸媽,她才有機會留在這里讀書;她一定會賺很多很多錢,到那時我想在哪里開甜品店,想開多少家甜品店,都可以。天邊露出霞色,吳聲聲的頭發(fā)在夕照里顯出紅綢一樣的光澤。
我越看她,就越覺出她的可愛、赤誠和優(yōu)秀,心軟得一塌糊涂。
那天晚上有沒有流星我不知道,但我走在黃昏的校園里看見花圃中的紫苑開得剛剛好,淡紫的一圈花瓣包裹著鵝黃的蕊,每一朵都是一個小小的太陽,簇擁在一起則盛大如漫天綻開的焰火,墜到她的窗前,也墜進我的心。
五
這個世界上再沒有比我更遲鈍的人了。我信奉中國一句古話,說“近水樓臺先得月”,都近到一棟樓房里的相鄰兩層,我守著的月亮還是被不知從哪個角落飄來的烏云給占去了。更可怕的是,我后知后覺,她已情根深種。
吳聲聲用三年時間修滿了高中四年所需的學分,提前被哈佛錄取。她讀的是神經生物學,一門泡在實驗室里與顯微鏡和培養(yǎng)皿為伴的尖端學科,而她喜歡的,是她導師的兒子。
“其實我在安多佛就認識他了,”一個晴朗的午后,她捧著咖啡,臉上浮出甜蜜的微笑,“他大我兩級,我們是校友,但他肯定不記得我?!?/p>
她喜歡的人叫蔣之桉。
安多佛入學門檻很高,國際生只占十分之一,亞洲面孔更少見。蔣之桉是電影社團社長,經常領著烏泱泱一群人扛著攝影器械在校內采景,組織藝術節(jié)、拍攝宣傳片等,一來二去,吳聲聲記住了這個很出風頭的學長。
春日里一直下雨,那天難得放了晴,她大意地沒拿傘,從圖書館借了幾本書出來,沒走多遠就感到皮膚上有冰涼的濕潤感,立刻跑到附近的建筑檐下避雨。雨下得又急又密,等了一會兒,像到了某個時間點,建筑物里一下擁出人群,分散后彼此結伴而去。人漸漸走光了,她為著懷里不能打濕的書籍還待在原地。
最后一個走出來的男生就是蔣之桉。他左手撐傘,右手拎一只黑箱子,傘面不大,剛能遮住他與不知名儀器。他在走開前看了一眼縮在檐下的女孩,吳聲聲有一雙眸光粼粼似雨天的眼睛,兩個人對視了幾秒,男生脫下自己的黑夾克扔過來。
“我怎么還給你?”
“下周這里還有一場放映會,到時候帶給我吧?!彼麚]揮手就走遠了。
她在禮堂門口撿到一張被雨水浸濕的海報,回去將它貼在桌前,提醒自己不能忘。偏是要記住的東西,偏與人捉迷藏,那時候她在準備階段考,某晚做題做到脖子酸痛,抬起頭來一看,發(fā)現今天是海報上放映會的日子。
錯過就錯過了,總以為還有很多機會。但是蔣之桉很快就離開學校,去別校做交換生,去猶他州參加日舞影展。吳聲聲一直在網上追蹤他的行跡,等著他回校,以前她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人,然而為了那件雨天的黑夾克和那場放映會的失約,眼里漸漸出現一個人的影子。
他的作品在圣丹斯拿了短片獎,室友那天問她有什么高興的事,她蒙蒙地一摸臉,燙得自己心一驚。講不清是什么時候動了心,總之初衷單純得很,僅僅是為了還他一件夾克而已。
“進了大學發(fā)現我們系的徐教授就是他母親。
“真巧不是嗎?
“我有時在想,或許我們有命中注定的緣分?!?/p>
下午四點半,咖啡館里只有寥寥幾個人,吳聲聲走后,我一口氣堵在胸口半天沒升上來。老布端來一杯奶沫很足的卡布奇諾,不嫌事大地探問:“你有跟她說過你喜歡她嗎?”
我沮喪地靠在椅背上:“我在等合適的機會。”
“等什么?”老布碧藍的眼睜得大大的,“Leo,你知道她會離你越來越遠的吧?”
我在等什么?從前是等我們都長大一點,后來是等自己那顆自卑的心變堅硬一點。她是哈佛高才生,而我就讀于叫不上名的社區(qū)大學,越是膽怯,就越是拖延。我不能什么都不做,看她在我的世界里漸行漸遠。想通了這個問題,我收拾行李踏上了去法國進修甜品的航班。
是要努力過后才知道,這世上人和人的差別,不是光靠努力就能改變的。
2016年年底,我在尼斯的一家米其林餐廳給主廚做副手。主廚夸我有天分又刻苦,我的新品被推薦在菜單首頁,有以口味刁鉆聞名的美食評論家稱贊我以薄荷為原料開發(fā)的一系列甜點,創(chuàng)意與美味兼具。后續(xù)有美食雜志找上門來采訪,以至于我一度沉浸在這種自滿自得的情緒里,打電話向她報喜。吳聲聲也很為我高興,說以后再想吃我做的薄荷布朗尼,恐怕要從尼斯排號排到波士頓了。我們都哈哈大笑。
那篇采訪稿出來,我上網想看看評論,光標滑動間,網頁右下角跳出《時代周刊》最新一期的消息。我被“Esther?Wu”這個名字吸引,點開了她從沒向我言說的另一個世界。
在我的認知里,她還是個忙于做實驗寫論文的大四學生,卻不想她所在團隊的研究已經為防治阿茲海默病提供了理論依據,成為神經學領域的國際最高獎“大腦獎”的最年輕得主。
更令我難堪的是,同一期的《時代》亞洲版上,我的情敵——華人導演蔣之桉憑長片處女作一舉斬獲柏林金熊獎和威尼斯金獅獎。
而此時此刻的我,居然在為不知名美食雜志上一篇小如豆腐塊的文章沾沾自喜。
六
吳聲聲和蔣之桉訂婚的消息傳來的那天,沿著海岸線一路南下的寒潮剛好觸及尼斯。我在蔚藍海岸邊開了一家私房甜品店,很多游客都會來我的店里點一份咖啡和甜點枯坐一下午。
她說過很多次,希望我在波士頓或帕羅奧多開幾家連鎖店。從哈佛畢業(yè)后她在斯坦福任講席教授,研究出一種能定向緩解癌痛又無副作用的創(chuàng)新藥,名和利如雪片般滾滾而來。如她當初承諾的,無論我想開多少家都行,可最后我只要了尼斯海邊這家小小的店面。
我一直攢著她的恩,不是因為沒有想要的,而是我唯一心心念念的,是我高攀不起的。我曾不自量力地肖想過,在光標“嘀嗒”敲壞我幻想世界的壁壘之前——她和自己喜歡的人勢均力敵,是各自領域的翹楚,對我,她向來都小心翼翼地附和著、呵護著。這與愛意無關,僅僅源于感激。
蔣之桉的新片在鄰市戛納首映時,她驅車順著沿海公路開過來探望我。晚霞綿延,團團簇簇的純白云朵被鑲進橘紅粉紫的邊框,我提前打烊,與她漫步在沙灘上。
她說能訂婚,完全是她的導師、蔣之桉的母親一手促成的;她說蔣之桉另有喜歡的女孩,是在拍戲時認識的;她說那個女孩最終還是離開了他;她說,沒關系,我可以等,我就不信他看不到我的好。
我注視著她的臉,還是記憶里那張溫和而堅定的臉。我的聲聲是個認死理的人,想上的學校一定要上,想愛的人也一定要追。待在一個不愛自己的人身邊有多艱難,我最清楚不過。我愛得很苦,相信吳聲聲愛得也不容易,只是我們彼此都不說,各自消化所有悲傷的過程與結局,如同兩只靜默而巨大的器皿。
她忽然問起我這些年怎么一直沒談戀愛:“阿姨向我打聽過好多次,我只說你藏得深,連我也不告訴?!?/p>
我閉了閉眼,感受著夜風從海心推來,傾耳聽著冰涼的水聲,在暮色里晃動的棕櫚樹寬闊枝葉的沙沙聲和自己故作輕松的聲音。
“我的眼光可高了,一般人我都看不上?!?/p>
“哈哈,有多高?”
我低頭,對上她如霧如雨的眼。在長久的無言中,她眸中的情緒變化盡收入我眼底,從好奇到惶惑,再到不安。我笑一笑,胡謅出一段離譜要求,她好笑地捶我一下:“你選女友還是選奧特曼呢?”
身旁的人明顯松了一口氣,我能感覺到。
當晚她還要趕回戛納,臨走前她說下個月會辭去斯坦福的職位,轉去北京一家研究所。原因我沒問,她也沒說,我們都知道是為了誰。
極目眺望,地中海洋流引導著溫柔的藍色兜兜轉轉,湮沒在漫無邊際的大海深處。我從深海般的長夢里醒轉——誠然這世上相伴繾綣的眷侶并非對對都登對,但李邇和吳聲聲之間最大的問題不是不般配,而是不相愛。
慶幸的是,我從未對她說出過那個字眼。在我選擇緘口不語的時候,我明白自己永遠地失去了什么。可至少,我們還可以毫無負擔地繼續(xù)做朋友,不是嗎?
尾聲
沒有人知道,其實我曾偷偷去過一趟中國。
多年過去,我一個人來到九江。這里沒有霧,沒有江畔小亭,也沒有滿樹如火的鳳凰花。時光如江水滔滔不停歇,卷走了太多東西,留下綽綽蕭瑟的影。循著那一點暗線將記憶抽絲剝繭,我還記得她宿舍窗下繁茂如焰火的紫苑,大太陽底下吃一支薄荷冰激凌的苦澀,幼時站在陽臺上偷偷挪到與她縱向對齊,好像這樣就能產生某種隱秘的聯系。
對了,那首詩怎么背來著?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