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人丁
我是渴望有一條河流漫長而久遠地存在。
它正好流過我的村莊,一年四季都不會斷流。盡管河的兩岸還沒有長起麥子和玉米,但苜蓿依然在春天開紫色的花,隨著河灣的風空曠地蔓延。它們細長的枝蔓隨風晃動,葉子和花仿佛隨時會飛走一樣,又像是在等待遠方的羊群。如果有一條河,羊群就會踩著濕漉漉的河灘,在沙地上留下漫長而雜亂的蹄印。趕羊的老漢穿著圓口布鞋,腳步輕快,人和羊群很快消失在苜蓿的深處。但是我們沒有一條河,所以苜蓿時常寂寞,羊群踩起一陣又一陣的浮土,它們打著照面。苜蓿拂過羊毛,羊群蹭過苜蓿,像云里飄起一陣紫色的清風,你可以感覺得到,但看不到。
我是多么渴望一條河。
如果有一條河,我們那里的川將更像一條川。這條川的上頭,曾經(jīng)生活著我的外婆,她習慣穿老式盤襟的深藍色外套。外婆本來就瘦,一雙纏過的小腳顯得她更加瘦小,衣服比她大很多。當她穿好衣服,就好像把一把松散的骨頭套在寬大的衣裳里面,但外婆不會在意這些。她照舊每天穿一樣的衣服,盤起稀疏的白發(fā),在一座幾十年的院子里進進出出。這條川的下面,我的姨媽很早就嫁給了姨夫,那時候他們都還很年輕,一個在外面教書,一個在屋里忙碌,在奔波的生活里生了兩個孩子。只有我的姑姑,避開了這條川,嫁到了遠處的北山上。爬上一座滿是杏樹的陡坡,離姑姑家還有很遠的路程。村莊頂上,有一棵大柳樹,姑姑家就在下面,那里長著很多很多核桃樹。秋天,有些年成的老樹上掛滿青色的核桃,村里的狗跟在孩子身后,圍著一棵樹打轉(zhuǎn),孩子和狗一樣,身后都有一條幸福的尾巴。直到核桃從樹上掉落,直到孩子的十個手指尖和嘴巴都變成了黑色,他們才會慢慢離去?,F(xiàn)在,外婆永遠的成為了一個不太清楚的名字,像這條河一樣,隨著時令節(jié)氣,時常出現(xiàn),又時常消失,反反復復,但我們依然固執(zhí)地稱這里為“川”。
其實我們是有一條河的,如果可以稱它為一條河。春天,天氣回暖,河灘上慢慢流下了一條溪流,好像是從遙遠的義崗流下來,一直順著這條川流下去。水越流越多,慢慢蓋住了曾經(jīng)讓河灘和我們難以啟齒的石頭和干土塊。河兩岸一點點有了綠色,先是芨芨草、車前草、糧食口袋、蒲公英這些野草,再慢慢是苜蓿。苜蓿的綠是成片成片的,勢不可擋一般綠了過來。因為有了綠色,一條溪流也突然變得寬闊起來,鮮活起來。有了生命,這讓我們堅信,夏天很快會來的。水流更大的時候,河中心出現(xiàn)了一排歪歪扭扭的石頭,盡管大小模樣都不一樣,但連接兩岸,踩在腳下就是一條彎曲的小路。我們從河里拉水澆灌玉米苗,也澆灌著整個春天和夏天。
那時候我還讀村里的小學,早晨起得早,第一件事不是去學校,而是幫媽媽推車去玉米地。玉米地在河對面,她一個人有些吃力?;貋淼臅r候,總是會在小路上遇見教我們語文的老師,他家就在對面的村里,他好像從來沒有問過我為什么那個點還在路上,總是微笑著和我打招呼。他一直都是一個性格很溫和的人。放學后時間還早,太陽還沒有從北山上落下,我們直接去地里幫忙。白色的塑料桶里裝滿了從河里挑上來的水,有時水桶里面還游著蝌蚪,種玉米的季節(jié)是蝌蚪大量出現(xiàn)的時候,但太多了也就不稀奇了。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很多年,我們用有限的河水一次次澆灌著無限貧瘠和干渴的土地,也澆灌著我們?nèi)諒鸵蝗蘸翢o波瀾的生活。一直澆灌,土地仍然一如既往的干燥,仿佛它就是一口填不滿的旱井,澆不透的沙漠,任我們投進再多的期待和精力,它還是不為所動,就是一直耗著我們的耐心和生命。
可是,有什么辦法呢?這一輩子,我們就是被土地綁住了身體,扎上了根一樣,耗著,直到死去。
在我們都不種地以后,河兩岸的荒地越來越多,綠色也一整片一整片地露出來,這是雜草翻身了。現(xiàn)在這里都是它們的世界,沒有人會為了一棵莊稼的幼苗再去鏟除它們了,它們可以肆無忌憚地生長,緊緊挨著地面,再也不會把我們的身影遮住??伤鼈冋诓蛔『恿鳌:芫弥暗亩?,媽媽會去河里洗東西,薄冰下面水流清緩,媽媽戴著手套,手依然被凍紅。她好像穿著一件棗紅色的棉衣,是自己從集市上買了棉花,扯了布做的,像年輕時一樣蹲在河邊,一手扯著東西,一手撈起河水,這個過程緩慢又平靜,沒有人打擾她。一條川那么長的河流只有她一個人,時間就隨著她抬起又放下的手,一下又一下隨河水流走。只有北山上的積雪隨著日出緩緩化掉,露出綿軟潮濕的地面,露出被雪泡得蓬松潮濕的地軟,露出在這個冬天幸存的植物,而我們背后的油籠山上,殘雪還在壓著一切,風干的骨頭和碎瓦,雜草以及各種動物的腳印。一切生命仿佛還在負重前行,包括我的媽媽。
以前家里有一張照片,媽媽就穿著一件棗紅色的棉衣,站在河壩上。風從河灣吹來,吹過那一段漫長的河壩,經(jīng)過媽媽身邊的時候停了一下,這導致她額前的幾根頭發(fā)更凌亂了,遮住了她的一只眼睛。她的眼睛里是平靜,神態(tài)也是平靜的,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東西,她一直都是這么長大的。棗紅色的棉衣上縫著藍色的襟扣,是最古老的樣式,像一朵花,別無選擇地開在她并不是很亮眼的衣服上。她圍著的圍巾也是棗紅色的,在風里吹過,顏色就更深了。那時候她還年輕,面對河灣寬闊的風,也并未擔心過往后的漫長歲月,盡管日子粗糙,依然有希望可言。
但這些,并不浪漫,因為那條河流時常干涸時常斷流,又因為生活總是過于辛苦過于窮困。那時候,我時常在夏天忙碌,騎著自行車,穿過寂靜無人的河灣,路過一群群陌生的人,他們一定看到了我,但我每次都假裝不在意,一臉平靜地向前騎去。這并非是我真正冷漠,而是內(nèi)心懼怕,所以假裝不在意,一心想著前面有姨媽家的西瓜在等著我。姨媽家要穿過河灘,很多時候都只有荒灘,并不見河,但這片平灘上長滿了綠色的植物,讓年幼的我覺得美極了,仿佛是電影里的蘆葦蕩。我慢慢穿過,自行車載著我,開辟出一片自由而又愜意的樂園。就這樣,我一個人享受著這一片安靜,天離我很遠,但藍得透亮,是花瓣一樣散落的云朵推著我前進。直到現(xiàn)在,我時常還會想變成天上的云,散開或者一動不動,可以追隨一陣風,或者棲身于一棵樹,無欲無求,到了夜晚就輕輕消失,誰也不打擾,誰也不知道。我慢慢通過這片河灘,最后馱著兩半口袋的西瓜,好像做了一個短暫的美夢,最后沿原路返回現(xiàn)實,無人打擾,但也無人分享。有一年過年,我和爸爸去姨媽家走親戚,等到了姨媽家,才發(fā)現(xiàn)摩托車后座上綁得油餅掉了,大概是過河的時候一顛簸,油餅連塑料袋一起掉了下去,我爸綁東西每次都綁不牢,也偏偏那年冬天河里還有水,但我們好像并沒有很在意,掉就掉了吧,反正是在水里,反正已經(jīng)找不到了。
這樣的日子讓我懷念,雖然已經(jīng)成為過去。
我見過大河,在吉曲的時候,學校下面就是吉曲河,海拔高的地方都離天很近,河流和天一樣都是干凈的藍色,所以陽光照下的時候,吉曲河總是波光粼粼,像是隔著一條河突然心動的感覺。它很平靜,但依然浩浩蕩蕩流向遠方,牧場和雪山,以及藏民的淳樸都留不住它的腳步,它就像生活在那里的人們的眼睛,從雪山里出現(xiàn),又流向遠方。我記得有一座廢棄的木橋架在河上,一定是因為年頭很久了,所以橋面上都長出了草,鐵鏈和木板已經(jīng)生銹腐爛,橋搖搖晃晃的,承載不了牛羊和孩子,幸好時間和記憶不重,還留了下來。還有五德河,我習慣叫它白水江。一條河把五德分成兩岸,河的兩岸,算命的老人和釀酒的漢子同時存在。我一直都想去算一次命,不管準不準,但又害怕因此而擾亂了原本的命中注定,誰能決定我的命運呢?這里的人們釀的酒是苞谷酒,苞谷渣冒著熱氣堆在地面的時候,聞著很香。每次路過,我都要聞好久。每個爽朗的清晨,太陽從山頂?shù)撵F氣里升起,五德河上也升起了白汽,隱隱約約。黑夜到來,五德河只管流,人們什么都不用做,耳邊都是河水流淌的聲音——嘩啦啦、嘩啦啦,心里清澈透亮的人才能聽到。是這樣的,白天人們忙碌地活著,耕種或者吆喝,在山坡或者街上,不管認識還是陌生,大家都可以搭上話。夜晚人們進入睡夢中,河水傳出“嘩嘩”的水流聲,替人們活著,黑夜喚醒河流,河流亮起燈火。
其實更像是一條河流孕育了五德的黑夜,河岸閃閃爍爍的燈火里,有我最初的溫暖和安慰。
在官堡,如果我們能擁有一條這樣的河,水流充沛,波光粼粼,夜里依然充滿力量地流向遠方,也許人們就不會在黑夜里排著隊澆灌土地,玉米也不會干涸得垂下葉子。我們也像多了一次生命一樣富裕。如果有這條河,它不僅將成為女人們的河,也會成為孩子和牛羊牲畜的河,大家共同擁有它,挑水,澆灌,嬉戲,像愛護一口水井一樣守護這條河流,這是農(nóng)民的信仰。
為什么會寄希望于一條河流?大概是因為我們從未真正擁有過,所以渴望在生活的貧瘠里多一些鮮活的東西,不會斷流,不用斤斤計較,不用披星戴月,為植物,也為我們自己。但我們本身就是一棵植物,而河流,就是最好的灌溉,僅限于此。
但如果沒有這點信念,沒有這條河,我相信我們也是可以堅持下去的吧。這些年漫長的等待里,生活在這里的人們早就在心里耕耘出了一條大河,澆灌日子,也澆灌自己。要干下去,要守著土地,看麥子發(fā)芽、麥穗灌漿,看麥稈在場院里柔軟地倒下去,在冬天填滿灶火,一年也就結(jié)束了。至于河流,忙著忙著好像也就忘了。
在沒有這條河的日子里,我們充滿期待,但又習以為常,每一天都正常的出門干活,對著一條河灘望上很久,這樣望的時候,我們的眼睛里慢慢會被一些東西裝滿。遠山,羊群,或者更多的秋天,更多的白楊樹落葉,但我們不會嘆氣。如果我們嘆氣,就是在感嘆我們的生活,感嘆這片貧瘠的土地,盡管它養(yǎng)育了我們,但也給我們帶來了痛苦。也許我們需要的并不是一條河流,而是一種看起來不那么辛苦的生活方式。很多時候,渴望和痛苦是并存的,生活賜予我們生命,也給予痛苦,幫我們成長。
也許永遠都不會有這樣的一條河,但在歲月的流逝中,在平靜的生活中,從干燥的北方到雨水河流充沛的南方,我的身體里慢慢生出了一條河流,它藏著我的村莊,攜著我的母親,還有去世的親人,連同那些在少雨的日子里消失在苜?;ê蟮纳碛?,日夜奔流,不知疲倦,無數(shù)次想沖出一條回家的路,但最終都只能止步于夜晚。
就讓這條河流在我的身體里慢慢流淌吧,就當它是一種希望,一次懷念,一個永不消失的夢,我哪兒都不會去。
因為除了那個叫官堡的小村莊,哪里都是路過。
責任編輯 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