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周文
老船
我祖父、祖母即我爹爹奶奶,養(yǎng)了三個兒子,大伯、二伯和我父。大伯名義上過繼給朱家便姓了朱,二伯承續(xù)家嗣,姓顧。我父給吳家承嗣,自然姓了吳。老兄弟三人三個姓,少有。原因是家里祖祖輩輩以做磚瓦為生,很窮,負(fù)擔(dān)不了三個兒子結(jié)婚成家。我父過繼的吳家,也是窯工,也窮,早早領(lǐng)了個童養(yǎng)媳即我娘,不花什么錢,就能為吳家續(xù)香火,傳宗接代。
我娘13歲時,就與我父成親,成親之后,我娘我父便重新回到了陳家窯我父的“娘家”。雖然回到自己的家,但家里只有三間茅草屋,大伯大伯母占一間,二伯占了一間,娘與父沒有地方住,就讓他們住在一條船上?!俗龃u瓦土坯賺點兒生活費之外,祖?zhèn)鞯奈ㄒ簧a(chǎn)工具,就是那條老船,靠它裝磚瓦運輸掙苦力錢,以貼補家用。
老船的故事,也是我家的故事。
娘說,爹爹奶奶舍不得小兒子,才給了這條船住宿,且跑跑運輸生意。好多年,我父我娘帶著我與大哥漂泊四方,去南通、唐閘、西亭、金沙、海門、如皋、海安等地送磚瓦,是名副其實的“水上人家”。常常是我父拉纖,我娘掌舵,早晨趕路,晚上停船睡覺。我娘最怕的是伢兒生病,大哥前面還有兩個哥哥,因生病沒錢請大夫醫(yī)治,就眼睜睜看著他們死了。有一回,我生病發(fā)高燒不退,滿嘴說胡話,急死我娘。我父看河里漂著很多西瓜皮,就撿起來,對娘說:“試試,吃吃好退燒。”我娘就洗洗,用調(diào)羹刮下皮下的剩肉,喂我吃;連吃兩天,我的病果真好了。也神奇,西瓜皮還真救了我一命。
我與大哥,常在船篷里無憂無慮,嬉嬉鬧鬧。老船給予父母的是苦累與賺錢的希望,而給予我與大哥的,常常是兒時不知愁滋味的快樂。我父跟他滿叔學(xué)會了拉二胡、唱小曲、講才子佳人的故事。到了晚上,我們兄弟倆就纏著我父唱小調(diào)。我父就拉起二胡,唱“十二月令”孟姜女的“哭長城”“紫竹調(diào)”“四季歌”等民問小曲,自己操琴自己唱,有時還用“細(xì)嗓”變成“女聲”來唱,船上充滿了一家人的歡笑。有一次,一條船還移過來,一個公子哥兒站在船頭問:“喂,賣唱的,請小姐到我船上來唱吧,有賞錢哎?!蔽覜_他喊:“是我父唱的,這里沒小姐?!蹦侨顺摾飶埻?,見燈火下我父是個大男人,就很掃興地走了,引得我們?nèi)夜笮?。這類誤會,發(fā)生過好幾次。這叫苦中有樂。也有行船的,直接到我家船上來聽曲兒,也是常事,反正不花一分錢就能樂一樂。
老船,也曾經(jīng)給我家?guī)聿恍摇?/p>
我娘說,那時我出生不久,就在老家奶我。船運輸?shù)氖拢陀纱蟛臀腋敢黄鸶?。他倆在西亭卸完磚瓦之后,本想到我二姨媽家喝喝酒,玩兒一天,以消除幾天的勞累。沒想到,四五個二鬼子跳上船來,用槍托使勁兒在甲板上猛敲,敲裂了甲板;見我父、大伯從船艙里出來,二話沒說,就把老兄弟倆用麻繩捆綁起來,帶到了一個偽軍的“大隊部”。那時,這些漢奸斷了脊梁給日本人當(dāng)狗腿子,鬼子并不給他們餉銀。他們通過綁票、搶劫等手段搜刮民財,還靠此向日本鬼子進貢討好。二鬼子隊長兩眼圓睜,吆喝道:“你們要不要命?要命拿錢來!”我父問:“我們是幫主家運磚瓦,干的窮苦力,沒錢?!标犻L說:“你不給,那就讓你上家伙!”我父挨了幾鞭子,生疼得咬緊牙關(guān),覺得還是保命要緊,就問:“長官,要多少錢?”隊長說:“100大洋。”我父與大伯只好答應(yīng)。于是,我父向二姨父借錢,請他周旋救人。二姨父在西亭開一個小雜貨店,也沒有多少錢。他拿出家里的全部積蓄,還向親友東借西借,才湊足100銀元,將老兄弟倆救了出來。這是情與義啊,連襟加兄弟,患難見真情。后來我娘說,我們夫妻倆靠運輸,辛辛苦苦積攢了五個金戒指,本來準(zhǔn)備砌房子用的,只好用它來還二姨父;多少年的心血,被日本鬼子與二鬼子這一折騰,統(tǒng)統(tǒng)打了水漂,一輩子還欠了二姨父“拔刀相助”的恩情。
老船,也曾給我家?guī)硪粯缎沂隆?/p>
我娘說,那時我大哥還沒出生,老船卸貨停在金沙鎮(zhèn),一個深秋早晨,我娘覺得老船沒來由地晃動起來,走上甲板細(xì)看,一名光身子的婦女抓住船幫,活活抖抖,氣息奄奄,使出洪荒之力要爬上船;就喊我父一起把她拽上甲板來。我娘給她擦干身子,穿上衣服,又給她喝了一碗熱粥,這才恢復(fù)了元氣,說了她很悲催的故事。前一天在地里攀玉米,沒想到被村里的一個無賴襲擊,扒光她的衣服,強奸了她。此事被后到玉米地的她男人知道,男人不去找那強奸犯算賬,反而說自己的婆娘淫蕩。一路打她、羞辱她,將她趕到河岸上之后,就把她的衣服扒光,要她去死,生生把她推下了河。她下意識地抓到一根木頭,漂流了一夜,這才碰上我家的老船。我娘說,老婆被強奸,沒來由地懲罰老婆,還狠心要老婆去死,這男人就是豬、就是狗,就是個沒人性的畜生。娘說,那個無賴是個壞人,那個丈夫也是個壞人,窮人里面也有“狗日”的人渣。那女人大大的眼睛,窈窕的身子,白白的皮膚,是個美人兒。娘問她今后有什么打算,她央求我娘我父收留她。我娘想到,二伯還沒娶老婆,就問她肯不肯,她居然一口就答應(yīng)了。我娘問我父的意見,我父說,這是天意,天意不可違。她,后來成了我的二伯母。我娘說:“什么水上行船‘救死不救生的規(guī)矩?見死不救還是規(guī)矩?!行善,才有善報。”
老船在老兄弟仨分家的時候,祖父將船分給我父與大伯,每人半份。新中國成立之后,我家從陳家窯搬家到孫橋村,我父的主業(yè)還是行老船。我寒暑假隨我父上船去出游,也幫著干點兒活兒。最輕松的是掌舵,坐在船尾上,左右擺動,毫不費力氣。最苦的,是拉纖。俗話說,世上三大苦,打鐵、拉纖、磨豆腐。我跟我父拉纖,向前哈著弓形的腰,使勁兒地背著纖繩向前挪步,一步也不能松勁兒,否則,裝滿磚瓦的老船就不會前行。遇到逆風(fēng),拉纖就更費力氣。冬天的時候,滿臉迎著寒風(fēng),似刀割臉,生生的疼,而身上卻是汗流浹背。夏天的時候,光著上身,風(fēng)大戴不住草帽,只得任烈日曬,曬得你頭昏目眩,汗如雨下。常常在這個時候,我在后面看著我父佝僂的身軀,好像就是犁地的一頭老牛。我就想,是父親撐起了我們一家,養(yǎng)育他的伢兒。正如現(xiàn)在一首歌里所唱的:“那是小時候,常坐在父親肩頭,父親是兒那登天的梯,父親是那拉車的牛……”到晚上睡下,父親老自言自語:“腰疼,疼得不得過,我的娘啊?!笔堑?,挑著磚瓦裝船與卸船,沒完沒了地拉纖,全靠腰板的支撐,受不了也得犟牛般忍受與挺住。
我跟我父行船,常常帶給我父以陪伴他的快樂。然而,我覺得苦是苦,但苦中有樂,享受快樂的,常常還是我自己。
碰到下雨的時候,路上的泥土就變成浮起的爛泥,又黏又滑,拉不了纖,老船自然行不走,不得不停下來,等待老天爺放晴。這個時候,我便穿上蓑衣,在河坎上做“魚梯”。雨大水多,稻田、棉花田里的水,就順著水溝流淌到河里。魚兒尤其是鯽魚,有一種奇怪的習(xí)性,喜歡逆水而上,而且在沖浪時會飛跳起來。我在水面至河坎的斜坡上,貼吹面向上,用手扒出一個個泥坑,隔兩尺就扒一個,依次扒上四五個坑。農(nóng)田里的水順坑流下,魚兒就過“狂歡節(jié)”,紛紛逆水“跳龍門”進坑,它們完全不知已經(jīng)進了我的陷阱。這時,我就用兩手在坑里逮住它們,一一放進木桶里。多的時候,可以逮個五六斤,少的時候,可以逮上二三斤。伯父負(fù)責(zé)殺與洗,我父的任務(wù)是燒與煲湯。完后,我們就一起吃紅燒魚和喝鮮魚湯,老兄弟倆還喝上幾杯酒,其樂融融。吃不了的魚抹上鹽晾干,之后慢慢地吃。有一回,卸完船上的貨,我在鎮(zhèn)上溜達,在飯店門口的垃圾堆上撿到一塊連著白筋的豬肝,就帶到船上,用魚簍改裝為帶繩子的魚籪,魚可以進簍,出來卻被竹子做的“倒刺”卡住。我把豬肝放進魚簍,晚上放進河里,繩子系在船舵上。第二天早晨,我拉魚簍上來,嗬,里面居然釣到一只將近三斤重的甲魚,我高興得在船上又蹦又跳。我父說,別吃,賣了換肉吃。我便拿到飯店里去賣,老板見了,問我要多少錢,我說換肉吃。老板發(fā)善心——將甲魚放生,還高興地給了我一只大豬蹄膀。我們?nèi)齻€男子漢,美美地吃了兩頓白水煮蹄子,飽飽地油了一回肚子。后來我后悔沒自己將甲魚放生。我父笑著說,這么大的甲魚,少說也有30歲了,我早就曉得,在誰手里也都會積善積德;也算是你給它放的生,不過借飯店老板的手罷了。嘿嘿,我們不花錢,樂得開了一次大葷哦。
老船后來被鄉(xiāng)里的副業(yè)社管起來,我父與大伯仍然搞磚瓦的運輸,但近一半的苦力費交了副業(yè)社。收入少了,但還是有錢掙,我父也樂意。那個時候,我家靠老船的收入,差不多相當(dāng)于一個小學(xué)教師的月工資,過著孫橋村里的“小康水平”生活,自然讓村里人十分的羨慕。到了“跑步進入共產(chǎn)主義”的時期,認(rèn)為我家老船是資本主義的“尾巴”,拖了共產(chǎn)主義的“后腿”,必須割掉壞東西的“尾巴”。我娘是共產(chǎn)黨員,猶疑不得,心里不情愿還得裝作“老積極”帶頭革命,于是,老船也就“共產(chǎn)”歸了生產(chǎn)隊。生產(chǎn)隊里干農(nóng)活兒,都是用小船,又不跑長途運輸,我家的老船從此失業(yè),一直默默地躺在隊里大場邊的河里。
我父與老船大半輩子為伴,心里老舍不得它,有事沒事就去大場邊看看他的老伙計。它“老驥伏櫪”,靜靜地守在河里,等待著主人的使喚。其實,它等待的是它的枯朽??上?,后來“讓一部分人可以先富起來的政策下來得太遲,又沒人給它油漆保養(yǎng),聽?wèi){木質(zhì)的自然腐爛,還沒等到它再次服役的機會,就悄無聲息地沉沒到河底了。
老船曾經(jīng)給我兒時的快樂。它送我去西亭吃到世界上最香甜的脆餅,送我去如皋吃到最美味、籽實特小的“蓮子花生”,還有白蒲的茶干,掘港的蟹黃包子……在我的成長史上,它曾經(jīng)還陪我去馬塘中學(xué)參加過升學(xué)考試。
老船最后沉沒的時候,沉沒得很慢,似乎很痛苦地辭世。我父恰巧在場,他流淚了,仿佛是他的一位親人離他而去。因為,在我父的心里,老船是我家的一個成員,是全家幸福的一個圖騰。
禮數(shù)
禮數(shù),是社會文明、穩(wěn)定、和諧的基礎(chǔ)與保證。從儒學(xué)建立之后,就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綱常倫理,即所謂的封建禮教。經(jīng)過“新文化運動”,封建禮教受到嚴(yán)厲的批判,但其中作為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人倫禮數(shù),還是存在于我們現(xiàn)實的社會之中,必須代代傳承下去,每個人每時每刻,都在禮數(shù)中討生活;倘有背離禮數(shù),自然就會帶來工作上的困擾、命運的困厄與生存的煩惱。
方圓數(shù)十里的孫橋村,婚喪喜事等最講禮數(shù)。譬如說,幾千年歷史傳統(tǒng)的葬禮,就一直非常隆重地流傳到現(xiàn)在。人死了,死者的兒子或入贅的女婿,就親自到至親的親戚家報喪,遇到長輩,必須行大禮下跪。第三天,主家在自家院子里搭幾個大涼棚,請7至20個和尚做齋事,為逝者超度亡靈。和尚敲鑼打鼓,誦經(jīng)并發(fā)文書做道場,齋事要做一天加半夜,講究的做一天一夜。同時,親戚、朋友及鄰居,像過節(jié)似的,便紛紛送“包子”(紙錢、香燭、供菜供果之類)、上人情“份子”錢,主家擺上幾十桌,好吃好喝地招待,供吃中午與晚上兩頓酒飯。近30年來,禮數(shù)又多了一項,至親的親戚小輩送“鑼鼓隊”,鑼鼓隊里有專門“幫哭”的,有專門表演歌舞的,還有專門玩雜耍的,以增加葬禮的氣氛。孫橋村一帶這種紀(jì)念死者的禮數(shù),以前外地也很普遍,但現(xiàn)在漸漸地少了,也簡單化了。城里人在火葬場舉行個簡短的遺體告別儀式,就完事了;也有人家的子女,不請親友參與,在廟宇里請和尚誦經(jīng),為長輩亡靈超度,這算是很孝順的了。而孫橋村葬禮的禮數(shù)經(jīng)久不衰且沿襲至今,至少在江蘇也是一種保留下來的地方風(fēng)俗。不過,請和尚做齋事,必須事先向鎮(zhèn)政府報告,得到批準(zhǔn)后才能舉辦。
孫橋村的人都講禮數(shù),所以,孫橋村社會文明而且和諧。其中,我娘是最講禮數(shù)的一個代表人物。
我娘的禮數(shù),表現(xiàn)著對親戚朋友的極大尊重。譬如,娘的二姐去世的時候,姨表兄親自來報喪,她立即答應(yīng)去參加葬禮。從我家到南通縣的西亭鎮(zhèn),足有50里路。沒人陪她去,她一個人乘坐“二等車”(坐拉人生意的自行車),顛顛簸簸地走了大半天,只是盡她做妹妹送她二姐最后一程的禮數(shù)。我娘那時60多歲,從沒坐過自行車,后來對我說起此事時還戰(zhàn)戰(zhàn)兢兢,心有余悸的樣子。娘說,到西亭鎮(zhèn)的時候,她被二姐家的最莊重的孝道禮數(shù)所感動:姨侄、侄媳、姨侄女、姨侄女以及孫子輩,穿上雪花花的孝服,在鎮(zhèn)外幾里路的路邊,齊刷刷地跪迎“小姨娘”。這是二姨娘家給她最隆重的禮儀。她對自己二姐的尊重,贏得的是二姐家人對她更大的尊重。尊重別人,其實就是尊重你自己。
我娘的禮數(shù),還表現(xiàn)著對小輩的善良的關(guān)懷。二舅過繼的兒子德榮結(jié)婚,外公外婆也去世了,他的養(yǎng)父遠在揚州工作,沒法張羅。因此張羅他的婚事,就由大舅(他生身父親)和我娘一手操辦。她給娘家侄子買棉被、枕頭、褥單等床上用品,還買了碗筷、鐵鍋、馬桶等等,都是“新”置辦的生活用具;那幾個月,娘成天樂顛顛、忙碌碌,比誰都忙得開心,仿佛是給自己親生兒子辦喜事。后來表嫂生孩子,娘去“看產(chǎn)婦”,送雞蛋、油馓子、坐墩肉等月子禮,又去他家服侍產(chǎn)婦,燒吃的、洗衣服;有時,娘還指派我陪在產(chǎn)婦床邊,與二表嫂打“如東長牌”,以打發(fā)表嫂的無聊。
我大表兄的老三李建飛跟我說,常常想起“姑奶奶歡喜娘家人的情景”(老家人口語里常常把一些單詞倒著說,如“喜歡”說成“歡喜”,“月亮”說成“亮月”)。我娘確實對她娘家的侄子們很好,喜歡到他們家去作客。我記得,小時候老家的風(fēng)俗,大年初二女兒回娘家拜年??纱竽瓿跻?,我娘就帶我們兄弟倆去大舅家,還要在大表兄、二表兄家喝年酒,住上兩晚。平時,有事沒事,娘總喜歡往娘家侄子家跑,凡有“看產(chǎn)婦”、過生日、砌房子等禮數(shù),娘都要表示一下長輩的心意。我常問娘:“你怎么總往娘家跑?”娘回我:“娘家娘家,就是‘家,它是你娘的‘根?。 蹦锛?,永遠是我娘享受親情的一個港灣。娘常常對我說:你的表兄表侄們,他們是我娘家老根上大大小小的瓜,不僅連著藤還連著老根。
我娘對娘家人講禮數(shù),她娘家侄子們更講禮數(shù)。不知什么時候起,他們對我大哥有了誤會,以為大哥對我娘我父不夠孝順。也難怪,大哥工作以后,很少去老表家看望,沒有很好地盡到禮數(shù)。于是,大表兄就想給以一次“教訓(xùn)”的機會。
機會來了,這是一次難忘的也是善良的教訓(xùn)。我父去世,大哥請人給三位表兄報喪。正日那天,大表兄他們兄弟仨帶著家庭團隊和“鑼鼓隊”,到了孫家橋南橋頭,只聽到遠處的嗩吶聲聲、鑼鼓喧天,可隊伍就是不過橋來。正如白居易詩云:“六軍不發(fā)無奈何。”有人給大哥報信:“快去橋頭迎接,你娘的娘家侄子們到橋頭了?!庇谑?,我們兄弟、妯娌四人披麻戴孝趕到北橋頭,跪下,低頭,請表哥團隊在嗩吶聲中過橋。
這還沒完。下午我父出殯之時,堂屋前擠滿了看儀式的親朋好友和孫橋村的鄉(xiāng)親,我們兄弟妯娌披麻戴孝跪在門前,等待和尚做儀式,父親的靈柩就被抬出去火葬場。就在這時,只聽得大表兄大聲叫我大哥吳周廣的名字:“給鄰居倒茶拿煙!”我忙起身去辦,又聽大表兄發(fā)話:“吳周廣來!”我哥只好起來,一一給門前的鄰居發(fā)煙倒茶。完了,我哥跪下,大表兄又大聲喊起來:“吳周廣,你哭喪棒拿反了,正過來!”我哥立即拿正。這時,我注意到他眼淚唰唰下來,這是被大表兄“教訓(xùn)”的淚水。大哥小時候野慣了,后來又去當(dāng)過兵,平時大大咧咧,不拘禮數(shù),可以借蘇軾詩句說,“江山養(yǎng)豪杰,禮數(shù)困英雄”。大表兄之所以如此“教訓(xùn)”,就是因為大哥沒有親自去大表哥家“行大禮”報喪,僅請人打個電話通知,則完全沒有盡到應(yīng)該盡到的禮數(shù)。他是善良的“教訓(xùn)”,大哥也是服輸?shù)亟邮堋?/p>
禮數(shù)是最容易做到的事情,也是最容易被忽視的儀式,但它卻是最珍貴的人格表現(xiàn)。我娘雖然不識字,但她比一般人更有禮數(shù)。我父生病一年多才去世,我娘知道,留不住他了。父親去世當(dāng)時,娘生病臥床不起,硬要大哥抱著她到我父遺體前,磕了三個頭。她說:“老侯一生辛苦,我應(yīng)該磕頭為他送行?!闭f著,枯淚兩行。即便自己不能行走,我娘還要如此對我父行一個告別的儀式,也是告訴我們做子女的,做人永遠要保持一顆真心。我娘的禮數(shù)里,永遠寫著她的真誠,演繹著她心里最柔軟的東西。
禮數(shù)之于我娘,常常理解為對他人的感恩與回報,而且對家人也是如此。在我娘我父年老的時候,我就對大哥和兩個妹妹說,我給父母養(yǎng)老。從此,我按月給老家寄錢,從不間斷。每回我與妻子帶孩子回家看望,娘都做最好吃的給我們,她事先就做好了準(zhǔn)備,魚肉都燒好幾大碗候著,隨便我們怎么吃;她看著我們吃,微笑著,滿心的歡喜。娘說,就是家里人也要講禮數(shù),明明是家里人,但在相處中間當(dāng)“客人”待,你好我好大家好,自然就不會吵鬧。我娘用她的語言、行為,詮釋著西班牙作家松蘇內(nèi)吉的一句話:“禮貌是人類共處的金鑰匙?!庇H戚、朋友、鄰居、同事之間固然需要禮數(shù),而婆媳之間,我以為同樣需要禮數(shù)的儀式感。所謂禮多人不怪,油多不壞菜。向兒媳表示感謝,本完全沒有必要,可荷珠聽到老人真心的告白,越發(fā)增強了撫養(yǎng)老人的責(zé)任。直到現(xiàn)在,她每當(dāng)在我面前提起我娘“我過的是你的日子”這句話,我倆都仍覺得暖心。我娘已離世20多年,可她的話至今仍然溫暖著做子女的心。
我娘一輩子都在教育我如何以禮數(shù)做人,尤其教育我為人處世的規(guī)矩,而規(guī)矩,就是個人的進德修為。在我娘看來,禮數(shù)演繹著一個人最崇高也是最真誠的人格。它與靈魂共名,它與善良共舞。
原載《美文》2021年第4期
責(zé)任編輯:李梓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