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堅守的答案

李朝德

一

清晨5點20分，天還沒亮，大地一片寂靜，整個縣城都還在睡夢之中。

云南麗江華坪女子高級中學(xué)，位于華坪縣城最北邊獅子山腳下。暗夜中的女生宿舍，一扇窗子亮了。隨后，門“吱呀”一聲開了一道縫，校長張桂梅從女生宿舍301走了出來。她輕輕帶上門，一手拿著手電筒，一手扶著欄桿，斜著身子慢慢向樓下走去。每天這個時刻，她都要到樓下搭乘兩輪電動車，去往離宿舍樓300米遠的教學(xué)樓。

張桂梅校長沒有存款，沒有住房，她住的是女生宿舍，同住的還有4個女生。

張桂梅校長更沒有專車。樓下騎電動車接送她的小李，主要工作是學(xué)校的門衛(wèi)。

幾年前，由于終日奔忙勞累，再加上多種疾病折磨，張桂梅的身體嚴重透支，走幾百米路都覺得吃力。兩年前，小李兼任了學(xué)校的司機，駕駛著自己的電動車接送張桂梅上下班。

5點30分，張桂梅到達教學(xué)樓下。接著是爬臺階，從一樓到四樓，走一段路，歇一會兒，把走廊上的燈打開。然后，張桂梅用小喇叭喊：“姑娘們，起床讀書了！快點兒，要遲到了！”

幾分鐘后，400多名穿著紅色校服的學(xué)生跑步進入教學(xué)樓，開始打掃教室內(nèi)外的衛(wèi)生。5點45分，整棟教學(xué)樓響起了瑯瑯的讀書聲。6點，張桂梅開始一問一問地巡查教室。從早到晚，每天巡查七趟。

晚上，張桂梅再次拿起小喇叭對著宿舍樓喊：“姑娘們！休息了！”然后，把燈一盞盞關(guān)掉，整個校園頓時安靜下來。

小喇叭貫穿學(xué)校的每一天，喊起床，喊早讀，喊宣誓，喊唱歌，喊吃飯，喊午休，喊晚休……張桂梅是學(xué)校第一個起床的老師，也是最后一個休息的老師。自辦校起，已經(jīng)堅持了12年。

一位老師的理想是什么？一個共產(chǎn)黨員的初心是什么？讓我們沿著時光溯流而上，尋找答案。

二

張桂梅的老家在黑龍江省牡丹江市。她身世坎坷，少年時喪母，后隨姐姐支邊到云南，不久父親去世。1993年底，她的丈夫被診斷為胃癌晚期，14個月后，也離開了她。

1997年4月，張桂梅被診斷為子宮肌瘤。那時，她到華坪縣還不滿一年。一邊是自己的病情，另一邊是3個月后就要中考的學(xué)生。該如何是好？

張桂梅的眼前浮現(xiàn)出孩子們求知的眼神。她想，這個時候自己如果抽身而退，會害了這群孩子。最后，她選擇把診斷書鎖進抽屜。

為了讓學(xué)生們考出好成績，張桂梅拼命工作，常常是深夜1點才休息，早上6點就起床。就這樣，一直堅持到7月，把學(xué)生全部送進考場后，她才住進醫(yī)院。

手術(shù)后，醫(yī)生要求張桂梅最少休養(yǎng)半年，可她僅休息了20多天，就又走上了講臺。她邊吃藥邊治療邊上課，實在沒有力氣了就拿把椅子坐著上課。領(lǐng)導(dǎo)、同事和學(xué)生都多次勸她休息，可她說：“我是老師，講臺就是我的生命，只要有一口氣在，我就要在講臺上。”

后來，縣里領(lǐng)導(dǎo)知道了她的事，深受感動，表示一定要幫張老師治好病。隨后，張桂梅的事跡廣泛傳播，聽者無不為之動容。

三

在教學(xué)中，張桂梅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來自偏遠山區(qū)的女生本來就非常少，假期過后，還總要“消失”幾個。一打聽才知道，有些輟學(xué)打工去了。了解情況后，張桂梅感到很不安。她決定，要把這些女孩兒找回來。

那些女孩兒散在那么多的大山里，你能找回來多少呢？有人問。

張桂梅的回答是，能找一個是一個，在我的班級里，不能有一個學(xué)生輟學(xué)。

為了解輟學(xué)女生的想法和她們的家庭，張桂梅走上了漫長的家訪路。輟學(xué)的女孩兒住在深山各個角落，她就一個一個去尋找。她一遍遍做工作，承諾不要她們父母一分錢，只要允許她把孩子帶回去上學(xué)就行。

從2001年起，張桂梅義務(wù)兼任華坪縣福利院院長。福利院里有一些是被遺棄的女嬰，看著這些孤兒，張桂梅陷入了沉思。一個有文化有知識的母親，一般不會丟棄孩子，也不會讓孩子輟學(xué)。張桂梅感到，如果自己不為這些山區(qū)女孩兒們做些什么，那將是一種莫大的遺憾。

她又想起自己生病時，這里的人們給予的熱情幫助。終于，張桂梅說出了她的夢想：辦一所免費的女子高中，讓山區(qū)的女孩兒不因貧窮而失學(xué)。

這個大膽的想法，讓人們錯愕不已。旁人紛紛勸她，你這身體，先保重自己要緊。創(chuàng)辦免費高中，哪是一件容易的事？張桂梅激動地說，我們能等，但大山里的女孩兒等不得。

自2002年起，張桂梅為創(chuàng)辦一所免費的女子高中，走上了漫長而艱辛的募捐路。她復(fù)印了自己的所有證件，一到假期就到各地籌款，逢人就訴說她的夢想，“請支持我們，請關(guān)注山區(qū)孩子的命運，幫幫我們吧！”

很多時候，募捐一天一無所獲，還要倒貼交通費、住宿錢，張桂梅疲憊地看著城市里閃爍的燈火淚流滿面。有人勸她，算了吧，你已經(jīng)盡力了。那時候，張桂梅已經(jīng)獲得很多榮譽——全國先進工作者、全國師德標兵、云南省先進工作者、云南省思想政治工作先進個人……如此多的榮譽，足以讓人生閃閃發(fā)光，但張桂梅為了心中的理想信念，卻選擇去吃苦頭。

四

轉(zhuǎn)機于2007年出現(xiàn)。那一年，張桂梅當選為黨的十七大代表，記者對張桂梅做了采訪。后來，關(guān)于張桂梅的報道見諸報端，引起了社會的普遍關(guān)注。

在各級黨委政府的共同努力和社會各界的關(guān)心支持下，張桂梅夢寐以求的免費女子高中——華坪女子高中終于在2008年9月1日開學(xué)，并迎來第一批100名貧困女生。

女高創(chuàng)辦后前景看似一片光明，可是還沒等到首屆學(xué)生畢業(yè)，張桂梅再次遭受挫敗。17名教師，9名選擇離開。條件差、壓力大、要求高，教師隊伍眼看就要解散。更讓張桂梅傷心的是，6名學(xué)生也提出轉(zhuǎn)學(xué)。

張桂梅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難道女高真要解散了？雖說縣里會妥善安排，分流學(xué)生到其他學(xué)校，并且承諾依然免費，但這群孩子能跟得上其他學(xué)校的教學(xué)節(jié)奏嗎？以后呢，山里其他女孩兒怎么辦？

張桂梅怔怔地看著窗外。一只蝴蝶在窗臺上飛飛停停，這是當?shù)厣嚼锍Ｒ姷囊环N小蝴蝶，雖然普通，卻是那么輕盈自在。這些大山里的女孩兒就像這一只只小蝴蝶。如果耽擱了大好的青春時光，就相當于折斷了人生的翅膀。張桂梅觸景生情，忍不住熱淚滾滾。

在整理教師檔案時，張桂梅意外地發(fā)現(xiàn)，留下的8名教師中有6名是黨員。這讓她一下子看到了希望。張桂梅決定連夜開會，把6名黨員教師集中起來。她請美術(shù)老師在二樓走廊畫了一面鮮紅的黨旗，把誓詞抄寫在墻上。她帶領(lǐng)大家重溫入黨誓詞。鏗鏘有力的誓言，在走廊上回蕩。張桂梅說，我們黨有著光榮的革命傳統(tǒng)，只要有一名黨員在，陣地就不會丟。今天加上我，有7名黨員，我們難道還要離開嗎？我們可以走，但這些學(xué)生能去哪里？我們有退路，但這些學(xué)生能退到哪里？大家聽了，淚光閃閃，都說，張老師別說了，我們不走，你說怎么干就怎么干。張桂梅說，那好！我們向黨旗宣誓，一定要把女子高中辦下去，一定要把大山里的女孩兒送進大學(xué)！

張桂梅找到了一條辦學(xué)之路，繼承光榮革命傳統(tǒng)，用紅色教育理念激勵全體師生堅定理想信念，面對艱難困苦絕不退縮，頑強奮斗直至成功。

實踐證明，這個教育理念成功了。為了心中的理想信念，大家克服困難，全力以赴。3年后，第一批學(xué)生畢業(yè)，堅持到最后參加高考的有96名學(xué)生，她們?nèi)靠忌狭舜髮W(xué)。

高考放榜那天，師生們熱情擁抱，然后找個角落，蹲在地上掩面而泣。

大地無言，青山為證。這些大山里的女孩兒，在這里振翅起飛了！

迄今為止，華坪女高幫助1804名大山里的孩子圓了大學(xué)夢。

迄今為止，張桂梅利用假期，坐車、騎馬、徒步，對大山里1000多個家庭進行了家訪，行程11萬公里。

五

如今，患有多種疾病的張桂梅已經(jīng)64歲，身體大不如前，走路小步蹣跚，就連從椅子上起來都要人攙扶?？伤刻於荚趯W(xué)校守著孩子們。有時是在校園里，提著喇叭大聲提醒孩子們按點起床別磨蹭;有時就坐在一把老舊的藤條椅子上，靜靜地看著她的學(xué)生們。

她說，我要讓姑娘們感到，我在守著她們咧！

學(xué)校操場旁的墻壁上，寫著幾米高的鮮紅大字——“共產(chǎn)黨人，頂天立地代代相傳”。

至于她個人，張桂梅從不多說些什么。她擺擺手對畢業(yè)的學(xué)生們說，去吧，去闖出自己的天地。

孩子們說，我們想您了怎么辦？

她說，想我，你們就看看遠處的山，看看天上的云。

偶爾，她也會想孩子們。可她什么也不說，只是站在窗前，看著山中的蝴蝶翩翩起舞……

原載《人民日報》2021年2月8日

責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shù)插圖：鄭曉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