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麗·褒曼的表姐

聶與

一

表姐在我們家族一直以來是模范樣本，就像萬事萬物都有它的呈現(xiàn)一樣。仿佛一尊古風氣質(zhì)的青花瓷，含蓄著經(jīng)典的低調(diào)，舉手投足都那么溫婉得體。我像什么呢，圍在青花瓷身旁嗡嗡的蚊子，還是趴在它腳下看似無所事事、自相矛盾的螞蟻。這是我們童年時代的寫照。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人是靠一種暗示活著的。比如，一開始大家說你長得好看，你就可能越來越好看。相由心生嘛。如果一開始大家都不喜歡你，將來也很難改變局勢。因為人在長時間的暗示下會默認那種感覺，而對自我保護的唯一出路就是漠視，時間長了，就成了一種心病。

表姐在二十八歲那年還是單身。她的單身讓整個家族都認為是眼界太高、身價不菲所致。她在一家壟斷行業(yè)的單位工作。壟斷行業(yè)財源滾滾，即使是一個小科員，在人堆里一扎也有了老大的感覺。

在某一段時間里，給表姐介紹男朋友成為我們整個家族的一件大事。每次相親，表姐的穿著打扮都令介紹人扼腕嘆息。說不上來哪里不對勁兒，怎么看都覺得不舒服。這時的表姐已經(jīng)在單位干得風生水起了，成為了財務(wù)總管，單位給家里安裝了電話，配了漢顯傳呼機，后來竟然有了一部“大哥大”。當家族聚會的時候，她非常優(yōu)雅內(nèi)斂地把大哥大從包里拿出來接電話，全場不約而同地肅靜了，用一種柔和欣慰的目光看著她，欣賞那種榮耀。懷揣著這種心思的人當然也包括我。表姐比我大兩歲，從小我就對她唯命是從，而且心甘情愿。

有一次，我到她家串門，看到成箱成箱的飲料和啤酒，從地上一直摞到天花板，跟倉庫似的，但她并沒有從中拿出來一罐請我品嘗。上高中我們在同一所學校，整個夏天，她都穿著白紗長裙和黑色半袖，遠看清爽宜人，但近瞧才發(fā)現(xiàn)，會做衣服的大姑竟然都是用給人家做衣服剩下的里子給她做的，這還一度成為表姐同學背地里的笑話，但表姐依然照穿不誤，后來大家就把這種笑收起來，反過來對我每天一套的裝扮頗有微詞。因為我和表姐每天放學了都會一起結(jié)伴走一段路，她的同學就說我像蛇精似的，成天蛻皮。當然，這些話都是表姐放出去的，否則她的同學說這些話怎么會傳到我們家族的聚會上。就這樣，表姐樸素大方，我華而不實一直流傳了下來。

后來，發(fā)生一件事，讓表姐的形象幾乎折翼。我家親屬給表姐介紹了單位領(lǐng)導的兒子，他們正常相處了一個月之后，那個男孩兒正在單位上班，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喝了很多酒去找他，說表姐已經(jīng)跟他多少年了，連流產(chǎn)手術(shù)都做了好幾次了，說你他媽的還在那愛來愛去要死要活的，你腦子是不是有病?。?/p>

那個男孩兒是個文質(zhì)彬彬的大學生，當時堅強地坐在自己的辦公椅子上，現(xiàn)出無辜錯愕的表情，只說了一句話：“你在說什么，我根本就不認識你說的那個×××，你找錯人了?！?/p>

那個人說：“我沒找錯，×××都告訴我你叫什么名了?！?/p>

男孩兒忽地一下子站起來，直視著他的眼睛，我叫什么名。

男人說：“你叫趙至偉?！?/p>

男孩兒說：“下面宣傳欄里，我們每個人的照片和名字都在那放著呢，你當然可以說出我的名字，你把你說的那個女的找來，我們當面對質(zhì)?！?/p>

男人發(fā)現(xiàn)局勢并不像他想象的發(fā)展，但在心里知道自己目的已經(jīng)達到，至于演出是否成功并不重要。他轉(zhuǎn)身往外走，仿佛還像來時一樣帶著醉態(tài)。

我們家族給表姐介紹對象的親屬非常氣憤，她感覺自己被戲耍了，不是這件事本身，而是表姐仿佛的青花瓷扮相。她說：“我一輩子都沒給別人介紹過對象，因為我就是害怕?lián)熑危駛€兒好，明個兒賴的，今天睡一個被窩明天就翻臉，誰有閑情和精力跟著他們打官司告狀。但‘青花瓷，她跟我說這三個字的時候，帶著憤怒的幸災(zāi)樂禍，她還‘青花瓷呢，我們領(lǐng)導從來就對我不好，那天不知發(fā)什么瘋到我辦公室來，說有沒有合適的好女孩兒給他兒子介紹一下，兒子都三十二了，挑得很，一般人看不上。要工作好，個子高，不胖不瘦，賢惠文雅且耐看?！彼敃r就升起一種被重視和受托付的感覺，腦中想都不用想，這么多年了，表姐脫穎而出。相見之后，男孩兒對表姐一見鐘情，領(lǐng)導這一陣子明顯對她話多了起來，想一想，就在不久的將來，她和領(lǐng)導竟然可以攀成親屬關(guān)系，隨之而來的晉級、職稱、升遷，太令人興奮和神往了。

現(xiàn)在，這一切不但成了泡影，還讓她陷入比先前更加不堪的境地。她把這樣的貨色介紹給人家的公子，差一點兒就成為終身悔恨，關(guān)鍵是給人家公子的名譽帶來的負面影響，本來挑剔已經(jīng)成為他的招牌，到頭來惹上一身臊，簡直就是笑柄了。

表姐的相親運動在這一次巨大的沖擊下暫時告一段落，在接下來的時間里，我發(fā)現(xiàn)表姐萎靡了不少，我心生冷愛，下定決心幫表姐嫁出去。

誰也不會想到，表姐最終嫁給了我的前男友。說是前男友有些夸張。應(yīng)該是他猛烈地追求過我，我們只見過兩次面，他就到外地駐在去了，我們書信往來了一陣，他明確告訴我至少要三五年才能回來，我們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和后來成為我表姐夫的他，是在我們共同認識的一個朋友的婚禮上相遇的。我們坐同一桌吃喜酒，后來他對我說，他對我一見鐘情。之后他托我們共同認識的那個人給我送來一封足有八頁之多的情書，其他什么話我都忘記了，只記得，他說我像他心中的偶像——英格麗·褒曼。我呆呆地想，我怎么會像一個有著高鼻梁，深陷眼眶，藍眼珠的外國人呢。我在鏡子前仔細地端詳自己，發(fā)現(xiàn)我的眼珠還真有些發(fā)藍，這讓我吃驚不小，我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我是缺乏維生素A造成的，給我開了點兒藥就回來了。其實，除了藍眼珠被確定是病態(tài)之外，我的鼻梁也不太高，眼睛還因為近視有些外凸，他怎么就說我像英格麗·褒曼呢。難道是我的身材，這個倒是有一拼，我們相遇那天我穿了一身具有歐美風情的蕾絲落地長裙。但那年那樣的裝束很是流行，也不能凸顯我與眾不同啊，我想，他說我像英格麗·褒曼，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諷刺，一種是看我這個人有些不大對頭。

事實證明他是后一種。當他從外地駐在回來，我已經(jīng)嫁人了。而表姐正好二十九歲，我很為表姐著急，正好我們共同認識的人把他介紹給了表姐。當時，我只跟表姐說了一句話，我說這個人我感覺還算不錯，因為他曾經(jīng)在他的情書里寫過這么一句話，他說，不管你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事，都已經(jīng)過去了，我不會在乎，我只在乎現(xiàn)在和我們的未來。夠詩意和深刻吧。表姐怦然心動，不久，他們就結(jié)婚了。

但這個給我寫過情書，說我像英格麗·褒曼的人，真就是一個腦袋不大對頭的人。表姐說，他一直在表姐面前號稱我特別的漂亮，表情真誠，語氣坦蕩，讓表姐恨得牙癢而無從發(fā)泄。表姐甚是不服，在單位年終聯(lián)歡會上，試圖推翻他心中偶像的地位，把我和她們單位最漂亮年輕的女孩兒相比，他竟然說，那還用說嗎？

你是說——表姐試探地問。

當然是你表妹。

表姐當即崩潰。

表姐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感覺這個男人不光腦子有病，而且有心理疾病，虐待加自虐。表姐單位的那個美人我見過，真的非常的漂亮，身材氣質(zhì)沒的說，看來他的審美跟大眾嚴重脫鉤。后來很多事情證明，他不僅在審美上有問題，他的問題遍布生活的各個角落。

有一次，有一個親屬搬家，他自然也到場，在搬床的時候，大家剛把床放到地上，他一下子躺了上去，把手臂越過頭頂進行丈量，然后自言自語，跟他家的一般長。負責搬床的人四目相對，等待著他起身擺整齊，他又一轱轆坐在上面自言自語地說，沒我家的舒服。

作為博士的他，在大家眼里就是一個書呆子，所以不以為意，但表姐的臉卻是一陣紅一陣白。我連忙走開，不忍與表姐對視。

我和表姐從小一起在奶奶家長大，比親姐妹還親，我們無話不談，我從來沒有懷疑過她，她跟我說表姐夫?qū)ξ业馁澝?，我也只當是笑話，有時我們一起哈哈大笑，接著逛商店進行狂掃。所以，當她一次又一次在我和表姐夫面前設(shè)置障礙的時候，我絲毫沒有察覺。直到有一年冬天的晚上，我們相約在一個商場門前我要給她送一件東西，但表姐遲遲不來，我打電話也一直不接。而那天剛好湊巧，通往她家的路在挖地溝，被攔著過不去。其實我可以選擇離開，但我害怕表姐來時看不到深溝摔下去，就是這樣一種信念一直讓我在冷風里等下去。我不停地站在原地打電話，一會兒換左手，一會兒換右手，足足打了近一個小時，表姐夫才接電話，說：“你表姐洗澡去了?！?/p>

我說：“我們約好的在商場門前見面的?！?/p>

他說：“我不知道?！?/p>

我說：“她什么時候走的？”

他說：“不知道?！?/p>

我說：“不知道？”我對他對我這樣的態(tài)度感覺吃驚，這哪里像說我是英格麗·褒曼的人呢。本來在外面已經(jīng)等得我心力交瘁，再被他氣個瘋狂，我更加憤怒。我說：“你怎么能不知道，你們不是在一個屋子里嗎？怎么能不知道？”

他說：“她走時也沒告訴我，我怎么知道。”

“你剛才為什么不接電話？”

“我沒聽到?！?/p>

“沒聽到？我打了那么長時間你竟然沒有聽到？”

“你還有事沒？”他突然抬高了聲音沖我喊了起來。

我真想氣憤地摔掉電話，但我想起深溝的事，我說：“一會兒表姐回來，你讓她別出來了，外面有深溝，黑燈瞎火的別摔了?！?/p>

他說：“我不管你們的事?！?/p>

我說：“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

他說：“你別問我了，我不知道?！闭f著把電話掛掉了。

我氣憤極了。我感覺自己的心跳加快，就像被什么吊在半空中，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似的一個勁兒地憤怒，這叫什么人呢，簡直不通人語。我繼續(xù)打電話，終于表姐接了電話，她說，她忘記我們的約定了，她也忘記帶手機了，她說她剛進家門就聽到電話聲了。她問我：“你在哪里呢？”我說：“我一直在外面等你呢，都一個小時了?！北斫阏f：“我馬上下去?！蔽艺f：“修道了，你過不來?！北斫阏f：“我知道另一個小道可以過去?！?/p>

我們見面之后，我把等待一個小時的焦慮和表姐夫?qū)ξ业膽B(tài)度全部發(fā)作給表姐，我說：“他是不是腦子有病啊，一問三不知，而且態(tài)度惡劣?！?/p>

表姐說：“他就那樣。”

“他太氣人了?！?/p>

表姐把電話遞給我：“你罵他一頓下次他就不敢了?！?/p>

我看著電話沒有接。

表姐拉我：“去我家你當面罵他一頓，氣就消了?！?/p>

我一氣之下跟著表姐往她家走，走到半路，我說：“太晚了，以后再說吧?！?/p>

回到家，越想越氣，跟家人說出前因后果，家人說，怎么聽著不對勁兒呢，這里面有問題。

那一刻，我才驚覺，這是一場陰謀。表姐恨我。她恨我的原因，就是因為表姐夫說我像英格麗·褒曼。我能想到，當時是表姐導演的這一出戲劇。她就坐在他的身邊任憑我站在大風中一個多小時拼命打電話，就是不讓他接。然后在我即將要崩潰的時候，才讓他接，讓他怎么跟我說話，甚至還在接電話之前進行了語氣和表情的雙重演練。

這個打擊對我是空前的，整個上學之前的童年期，我和表姐天真爛漫。后來又在一起讀高中，一起放學，一起說知心話?，F(xiàn)在，因為一個口無遮攔的傻子，唉——

從此，我和表姐形同陌路。

我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表姐，當然，表姐也不會再找我。而這之前的二十多年我們隔三岔五地就見面。一起逛街，一起看電影，吃小吃，說言情小說。后來我想起來，有兩次跟表姐逛街，她突然口中沖出一攤臟物，我問她怎么了。

她說，吃減肥藥過敏了吧。

說完又噴出兩大口。我說你快回家吧，我害怕。

她說，沒事，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沒事，一會兒就好了。

我緊張得不行，緊緊握著她的手，姐，我們?nèi)メt(yī)院看看吧，你這樣子我害怕出事。

她說，沒事，我心里有數(shù)，你回家吧，我回去躺一會兒就好了。

現(xiàn)在想來，這就是那個領(lǐng)導的杰作。

當給表姐介紹對象的親屬告訴我表姐的這件事后，我最受傷的是她其實從來就沒有把我當成知己，雖然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看似無話不談。即使我對她唯命是從，而且心甘情愿。雖然因為那個傻子，我和表姐的關(guān)系戛然而止，其實在心里我對表姐還是怨恨不起來。我能理解一個女人，在自己的丈夫那么坦蕩蕩地贊美和神往一個她認為并不優(yōu)秀的女人時的心情，恨不能把自己的眼睛摳下來摔到對方的臉上。

表姐對我的設(shè)防和仇恨后來我才知道，源于父親那一代。她的母親也就是我大姑，我父親的親妹妹，曾經(jīng)在他們都上學的時候，據(jù)說學習成績比我父親還要好很多，基本就是年級組前一兩名。那時，家里窮只能供一個人上學，自然是供男孩兒，大姑就在高中二年級的時候輟學了。

后來，父親考上大學，一路順暢當了官，而大姑輟學后在服裝廠當學徒工，后來服裝廠解散，就下崗回家了。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還好說一些，關(guān)鍵是大姑嫁給了一個魔頭丈夫。那個丈夫暴戾至極，成天喝大酒不說，還打人，如果表哥沒有考第一，就會挨一頓暴打。后來，表哥離家出走接觸了壞人，跟人合伙盜竊，他負責放哨，一起被送進了監(jiān)獄。

表姐說，在她青春期的時候，父親總會偷偷地跟蹤她。當她發(fā)現(xiàn)了回家哭鬧，問他為什么要這樣做，讓她在同學面前抬不起來頭。她父親說，他要保護她，害怕她上當受騙，害怕她被壞人拐走，害怕她會被人欺負。

表姐說，他一生都在用他自己認為正確的方式愛著別人，不管別人是怎么想的，能不能接受，他那樣做是否正常。他把我哥逼進了監(jiān)獄，現(xiàn)在又逼得我無所適從。

表哥是在監(jiān)獄出來不久后精神失常的，因為他曾經(jīng)是學校的高才生，只是因為沒有考第一就不停地挨打，對于自己成為罪犯的事實他不能接受，苦苦地折磨了自己無數(shù)個夜晚之后終于在某一個醒來的凌晨成了一名精神分裂癥患者。

表哥會間歇性地拿著刀架在表姐的脖子上說，你為什么要搶我的家產(chǎn)。

表姐看似非常的冷靜，但其實身體不停地顫抖，盡量控制住自己和表哥的情緒，用柔和的聲音說，哥，這個家全都是你的，我馬上就要走了，不會再回來了，你放心好了。

表哥把刀更加地貼近表姐的肉皮，你說的是真的嗎，你什么時候走？

我現(xiàn)在就走，你別害怕，我現(xiàn)在就走，一行清淚滑下表姐的臉頰。大姑早已嚇傻，張著兩只手在空中抓撓，而大姑父早已經(jīng)喝多了昏昏大睡。

表哥把刀放下，坐到地上號啕大哭。大姑撲上去哭著抱住表姐察看是否受傷，表姐把表哥扶起來，給他擦干眼淚。然后拿了幾件換洗的衣服離開家。推開家門，她又去找那個讓她流產(chǎn)了好幾次的男人，那個想要一輩子霸占她的青春和肉體，還四處搗毀她名譽的男人。因為那個男人是她的領(lǐng)導，可以讓她當主管，可以把成箱好吃的運到她家去，可以幫她找一個暫時的住處，可以幫她家處理一些只有男人才能擔起來的事情，還可以時不時偷跑出來陪她睡一覺，讓她感覺到來自人間的體溫。

表姐跟表姐夫在一起，沒有起什么波瀾，或許是因為那個男人終于良心發(fā)現(xiàn)放了表姐一馬，或許他有了更好的人選，不屑再當惡人。或許表姐用慘烈的方式與他進行了談判和對決，這些都不得而知。

表姐跟表姐夫是在結(jié)婚兩年之后移民加拿大的。因為表姐夫是博士，技術(shù)移民沒費多大波折。我聽到這個消息，也沒有太大吃驚。這么多年來，表姐一直不停地拼命學外語，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出國躲出去，她是驚弓之鳥了，外面那個男人的不斷糾纏，誰知道他還會不會卷土重來，里面是哥哥隨時對她生命的威脅。她的離開是明智之舉，這片生她養(yǎng)她的土地早就讓她千瘡百孔，早已經(jīng)容不下她了。

我沒有送她，我想，表姐也不想見我吧。后來的幾次家族聚會，我都沒有參加，是有意地躲開了。聽母親說，表姐夫當著表姐的面一直打聽我怎么沒有來，一遍一遍地詢問。所以，我沒有送他們，我害怕在他們臨上飛機離開祖國之時因為英格麗·褒曼而陰影濃重。

他們移民加拿大，也許是因為我的哥哥也在那里，感覺有個照應(yīng)吧。聽到他們的消息也都是從哥哥每次來電話時跟母親偶爾地談起，說表姐夫的不正常已經(jīng)近乎非人的狀態(tài)。比如在出租屋的浴盆里洗衣服，把人家的浴盆弄壞了，使樓下的屋頂遭到了損壞，他不但不主動道歉，人家找上門來，還堅決不給開門。后來，人家報警，他裝癱瘓在床，還是我表姐到警察局說明情況，進行了賠償，拿禮物去道歉。

我哥在加拿大開了一個超市，表姐夫非要跟著幫忙，因為他的口語不行，根本找不到工作，但因為是博士又拉不下臉去語言學校學習，我哥拗不過，只好答應(yīng)，可是自從他來店里之后，顧客越來越少。后來才知道，老外特別不能容忍把工作和家庭攪在一起，表姐夫總在店里做飯吃，更加讓人不能容忍的是，他餐餐吃大蒜充滿口臭，老外掩鼻而跑，我哥才知道問題過于嚴重，只好跟表姐商量不讓他來店里上班。

沒有班上的表姐夫成天待在家里，表姐一個人出去上語言學校，然后去打工，開始在服裝廠做胸罩，后來在賭場當發(fā)牌小姐，但據(jù)說那是一次上當受騙的打工，騙了她五百加元的實習費。最后她終于因為在教堂做禮拜，教會的人知道她在國內(nèi)有財務(wù)工作經(jīng)驗，給她在一家會計師事務(wù)所介紹了一個會計工作。她說，感謝神。而那個博士表姐夫一直懷才不遇，成天在家里看電視學語言，出去了還是一句都聽不懂老外說的話。

聽哥哥說，其間他們鬧得很兇，從打罵揮刀到分居冷戰(zhàn)，表姐要跟他離婚，但他說，我是不會放了你的，當初在國內(nèi)的時候我是誰啊，我是博士，一個月賺多少錢，你是知道的，在單位是什么人物你也是知道的。是你非要出國，哄著逼著騙著我考雅思，再把你帶出國，現(xiàn)在我們出國了，達成你所愿了，你找到自己的位置了，我像個乞丐似的成天在家里，都要得抑郁癥了，你要跟我離婚，你還不如殺了我。在你殺了我之前，我要先把你殺了。

說著從廚房里拿出了菜刀架在了表姐的脖子上，表姐突然發(fā)現(xiàn)她走了一圈兒，她逃啊逃，最終的結(jié)局是一樣的，同樣的情節(jié)在上演，都是她最親的人，都是從廚房里拿出一把菜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都是用顫抖得不能再顫抖的身體貼著她的后背，他們血脈相連，他們榮辱與共，但他們都把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她突然大笑起來，她感覺這一切都太滑稽了，太不可思議了，太離奇古怪了，但確確實實一次又一次地發(fā)生在自己的身上。

表姐夫同她的哥哥一樣把菜刀扔在了地上，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她也滑倒在地上，她感覺自己太累了，真的是太累了，沒日沒夜馬不停蹄地工作，就是為了這個拿著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人。那天晚上，她竟然躺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地板上睡著了，表姐夫說，睡得還挺香，打起了響亮的呼嚕聲，跟頭頂上躺著那把已經(jīng)有些粗鈍的菜刀遙相呼應(yīng)。

當然，這些都是我哥哥斷斷續(xù)續(xù)從電話里告訴我們的。我的心里說不上來是一種什么滋味。親人們就給表姐出主意，可以報警啊，可以找一個老外投奔過去啊，可以離家出走啊，去另外一個表姐夫找不到的城市，反正他的語言也不通，他找不到你。

這些一聽就都是氣話，表姐除了忍受別無他法。后來，表姐夫一個人從加拿大回來過一次，說是在國外一直頭痛欲裂，怎么查也查不出毛病，就回國要徹底檢查一下身體到底是哪兒出了毛病。其實，他就是不能適應(yīng)國外的壓力，得了抑郁癥，果然，在家里待了半年什么病都好了。

后來表姐說，就是那半年，表姐夫不在家的日子，徹底地改變了表姐的后半生。表姐開始去教堂，她說當她第一次走進那里，她感覺到了自己從沒有過的寧靜、踏實，仿佛一切苦難和罪惡都離她而去。當贊美聲響起，她流下了激動的、委屈的淚水。然后就會每個星期抽出時間去聽布道，在悠揚的鋼琴聲中用英文唱響的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其實也可以這樣活著，安寧、靜美、篤定、淡然。就是在那里她遇到了杰克拉。杰克拉是那里的志愿者，長年幫著做一些類似電工修理桌椅什么的工作。他看到表姐晶瑩的淚水，拿起她的手放到自己的掌心里，他說，我可以幫你嗎？

他一直想找一個東方女人成家，所以至今還是單身，表姐就是他一直想要尋覓的東方美女。

表姐看著高鼻梁藍眼睛的杰克拉，除了掙脫別無他法，她拼命地跑出教堂，淚流滿面，她恨不能把自己眼睛挖下來扔到大海里。她知道她再也忘不掉他，他深邃的眼神，他用無比純正的口音說出“我愛你”時的要把人融化了的表情和聲音。她無法抗拒杰克拉的柔情似水，他純正的語感，紳士的風度，美好的家世教養(yǎng)。她像飛蛾撲火，她不管是生是死，此刻她寧肯這樣死去，躺在杰克拉的懷抱里甜美地死去。但她知道這違背了主的教義，她這樣是要受到懲罰的，是不潔凈的，是莫大的罪過。于是，她天天禱告和懺悔。哪怕與杰克拉在一起的時候，也同樣如此。她知道，從此，自己已經(jīng)萬劫不復。

那段日子，是火與冰的交融。表姐天天去找牧師，讓他為自己做懺悔。

半年后，表姐夫風塵仆仆地從國內(nèi)回來了，杰克拉要找表姐夫談判。表姐說，你要是去，我立刻死在你的面前。

杰克拉說，你這樣是不道德的，對自己和他人的不道德。你太悲哀了，你應(yīng)該有勇氣爭取自己的幸福。

表姐深深地凄慘地看了杰克拉最后一眼，轉(zhuǎn)身離去，她知道此去他們就是永別。因為她必須帶著表姐夫離開這個城市了，這是他們最后的道別。

那天，據(jù)表姐說，她真的聽到了自己的心碎的聲音，像八音盒，有天鵝在翩翩起舞。

多年以后，表姐從加拿大回國，時光把我們雕刻得都不成樣子了，我們都老了，年少的嫌隙都如過眼云煙，我們相約在咖啡館見面。

我說：“之后，你和姐夫就去了那個說法語的城市？”

“是的，我?guī)е匦聦W習我們都不會的法語。從零開始，就是為了激勵他，否則他對自己沒有自信。因為我們都是零，可以一起學習，我?guī)е?，像帶著一個小孩子，每天晚上，我們一起溫習功課。寫在一塊大黑板上，所以，他堅持下來了?！?/p>

“后來他干什么工作呢？”

“他還是一直沒有工作過，靠政府的救濟金。但他可以上街買點兒菜啊出去遛個彎兒什么的，比以前強多了。最起碼不是整天躺在床上抑郁了。”

“那就是說，這么多年，你一直在國外打工養(yǎng)活他?！?/p>

“習慣了。”

我看著表姐的表情竟是輕松愉快的。這多少有點兒安慰。

我說：“你們一直都沒有要孩子？”

表姐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表情極其尷尬，說：“他那個樣子，要了也是問題，我害怕他跟孩子搞不好關(guān)系。你沒發(fā)現(xiàn)，他特別像我的父親嗎？偏執(zhí)、自負、眼高手低，適應(yīng)力差，不能融入社會，自我為中心，這樣的人怎么可以養(yǎng)孩子呢。父親把我哥弄成那樣，我真害怕他也會把我們的孩子弄得生不如死。”

“如果當初不是我跟你說他說的不管以前發(fā)生過什么，他都不會在乎，他只在乎現(xiàn)在和未來這句話，你是不是就不會嫁給他?！?/p>

“這都是命運的安排，跟你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你后悔出國嗎？”

“不出國還能去哪里呢？”

“可是出國了，你身邊連一個親人朋友都沒有，還要照顧他，受他的氣。這么多年你是怎么過來的？”

“挺好啊，你看我不是挺好的嗎！”

“調(diào)整得不錯，你的心態(tài)氣色調(diào)整得都很不錯。我真挺佩服你。你簡直就是女強人嘛！”

“人的能量是無限大的，事情逼到份兒上的時候，就越來越強大了?！?/p>

“那個杰克拉呢，你們還見過面嗎？”

“沒有，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面?！?/p>

“但你的心里一直有他，而且永遠不會忘記他，是不是？”

“他一直都沒有走開，他送給了我一個天大的最美好的禮物?！?/p>

“你是說你們收養(yǎng)的那個孩子?！?/p>

“嗯。”

我完全不能想象，表姐在表姐夫的眼皮底下，是怎么十月懷胎，把小杰克拉生出來的，然后把他送到了福利院，再通過一系列繁復的手續(xù)收養(yǎng)下來。

“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不被發(fā)現(xiàn)呢？”

“那段日子，我們一直分居，很少說話，我早上去上班時他還沒有起床，下班回來他已經(jīng)睡了，我們都避免看到對方。我們一人一個屋子，那時正好是冬天，我穿著厚厚的長長的大衣掩蓋了身體的發(fā)胖。生孩子那幾天，我打電話告訴他說單位出差，在醫(yī)院住了幾天，把孩子送到福利院就回家了，就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p>

“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是啊，太多不可思議的事情發(fā)生在我身上了，我都習以為常了。那時，他抑郁得非常嚴重，吃很少的東西，基本躺在床上，快要接近死亡的狀態(tài)?！?/p>

“后來怎么又好的呢？”

“因為小杰克拉。當我把小杰克拉從福利院收養(yǎng)回來，他像看到了一個大玩具，大救星，他開始關(guān)注生命，關(guān)注他自己，關(guān)注身邊的一切事情。他從床上爬起來開始照顧小杰克拉的飲食起居，他找到了自己的價值所在，他終于又說了算了，有人聽他了，依賴他了。那種久違的用武之地讓他對生活一下子充滿了希望和熱情?！?/p>

“就這么簡單？”

“就這么簡單。是小杰克拉救了他?！?/p>

“他對小杰克拉沒有打罵嗎？他的脾氣那么古怪。”

“沒有，他對小杰克拉出奇的疼愛，他說這是上天賜給他們的精靈，因為長著黃卷發(fā)，藍眼睛，他對他有著一種天然的崇拜。因為他的口語實在太差。后來還是小杰克拉把他的口語教好的呢。而且他說，這不是我們的孩子，我們更應(yīng)該客氣些，加拿大是講究法制的，我可不想犯法。”

正說著，表姐的電話響了。

小杰克拉給表姐打來電話：“媽咪，爹地說話我聽不懂。他發(fā)音不準確，還說自己是對的?！?/p>

表姐說：“你就一遍一遍地耐心教他好了，你是最棒的，寶貝，你一定行的?！?/p>

小杰克拉說：“媽咪，你在哪里呢？你快回來吧，我們都餓了。”

我說：“快回去吧，他們爺兒倆離不開你。”

表姐說：“對了，那天他還說，他在加拿大看了一個國外的電影，電影里的女主人公特別像英格麗·褒曼，他說……”

我像聽到鬼似的，嚇得飛也似的跑掉了。

原載《小說林》2021年第2期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shù)插圖：段明

《五十二赫茲的鯨魚們》獲日本書店圖書大獎

2021年日本書店圖書大獎最近揭曉，41歲的作家町田苑子憑借首部長篇小說《五十二赫茲的鯨魚們》榮膺此項最具影響力與市場價值的平民文學大獎。

據(jù)《西日本新聞》報道，町田苑子在成為作家之前，有著一段頗為酸楚的經(jīng)歷。她從小學五年級開始就受到同學的欺凌，只能躲在教室的角落里讀冰室呀子寫的少女小說，以此獲得心靈上的支持。町田苑子表示，首次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五十二赫茲的鯨魚們》的初衷，是因為自己也曾像小說中的女主人公一樣飽受欺凌之苦，所以她想寫出那些無法發(fā)出求助之聲的人們靈魂的吶喊，她要將曾經(jīng)給予自己支持的小說的力量傳遞給下一代。

《五十二赫茲的鯨魚們》書名中“五十二赫茲的鯨魚”指的是一條名叫艾麗斯的鯨魚，因它傳出來的聲波頻率和別的鯨魚很不同，在其他鯨魚眼里，艾麗斯就像是個啞巴。所以它沒有朋友，也不和別的鯨魚進行交談，即使在海里發(fā)出聲音也沒有鯨魚回應(yīng)。小說的女主人公貴瑚多年來受到父母虐待，遇到了同樣被母親虐待、被稱為“蟲”的少年，他們因為孤獨彼此相愛了，于是演繹出新的靈魂故事。整部作品流淌著世間被欺凌的孤獨的人們微弱的聲音，那一句“我可以聽到你們誰都無法聽到的五十二赫茲的聲音”令讀者動容。

《水無窮處》等作品榮獲第八屆徐遲報告文學獎

近日，由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和浙江省湖州市南潯區(qū)委宣傳部聯(lián)合舉辦的第八屆徐遲報告文學獎評選結(jié)果正式揭曉，陜西作家高鴻的報告文學作品《水無窮處》等8部作品榮獲長篇報告文學獎。

徐遲報告文學獎是以作家徐遲的名字命名的中國報告文學界的最高獎項，專門用于關(guān)注和獎勵我國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優(yōu)秀作家作品，每三年評選一次。據(jù)介紹，第八屆徐遲報告文學獎自2020年7月啟動以來，共征集到200多部作品，經(jīng)過評委會初評和終評，最終評出8部（篇）獲獎作品。這些獲獎作品中既有對新時代脫貧攻堅、民生改善和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變化的熱情謳歌，又有對生態(tài)環(huán)保、科技創(chuàng)新等重大主題的扎實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