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即便水霧濃郁飄騰,厚重得比霧靄的能見度還低,仍遮不住她瘦小的如長歪了的冬樹的身影。她能怎么樣呢,只能這么一瘸一拐著。瘸得很不雅,右腿失去有力的支撐,走路時右邊的半個身子傾斜著,正一步,歪一步,像是在跳舞。她不會跳舞,可她做夢都想像正常人那樣跳一支舞,行如風,坐如鐘,走起路來風風火火。這夢做大半輩子了,落下的終究是夢。還在小的時候,多大不記得了,她得了小兒麻痹,右腿殘了,走起路來,就一直這么拐著。能這么拐著,已是萬幸,聽母親說差點兒癱瘓了。那時窮,沒錢看病,先找了土郎中,用的是土方子,結果越來越嚴重。后來看實在不行了,父母東借西湊,帶她上鎮(zhèn)醫(yī)院,總算沒讓右腿徹底廢了。
這是個天昏地暗的地方,很適合她。她喜歡暗無天日,比如晚上,或霧重的天。而光天化日,讓她暴曬于眾目睽睽之下,頗為不堪。這種感覺,自小便有了。小時候,總有小朋友學她走路,甚至用石子砸她。她跑不了,只能等著被欺負。長成大姑娘了,沒人用石子欺負她了,卻換成了眼神。那些看她的眼神,無論熟悉的,不熟悉的,都帶著明顯的不屑。即使在她的背后,她也能感受到如芒在背。后來,她嫁人了,生了女兒,以為能直起腰桿了。她跟男人進城打工,男人進了廠。她好羨慕工廠啊,可她進不了。工廠講究形象,她的形象不配。她就去拾荒,貼補點兒家用。拾荒也蠻好,自己定作息時問,還能顧上一日三餐,把男人伺候好。再后來,男人在廠里看上了個女工,腿腳好的,就把她踹了。她一聲不吭。能說什么呢,誰讓自己腿腳不好呢。她理解男人,哪個男人不想找個腿腳好的,她走起路來手舞足蹈,連自己看了都不舒服。
所以后來,她躲進了澡堂。每天泡在澡堂里,六七個小時。自然不是洗澡,她沒那么講究。她做了搓澡工。這是個小澡堂,三十來平方米。只有小澡堂才會用她。小澡堂有個好聽的名字,叫香溢浴室。名兒不錯,藏污納垢之地,也能芳香四溢。她笑,大概飄香的是沐浴露和洗發(fā)水吧。
逼仄的澡堂,不見天日。頭上沒有天,只有霧騰騰地淋著水珠的屋頂。不時有水珠滴下,落在后背上,絲絲涼意。地上也是水,空氣里都是水,她像游弋在水里的魚,赤裸著身子,在濕漉漉的小天地里行走。行走更難了,地上、墻上、凳上、池上,都是滑溜溜的。她那舞動的肢體,一不小心就能摔倒。
霧靄朦朧的香溢浴室,她認為是適合自己的。這只是她的一廂情愿。她在給自己的職業(yè)定位時,從洗碗工到清潔工再到夢寐以求的操作工,被一一否決后,她想到了搓澡工。搓澡工掙的是計件工資,搓一個人,拿一份錢。而洗碗工不能計件,清潔工要手腳便利的,操作工要形象好的。而且搓澡工在陰暗潮濕的地方干活兒,勝過在陽光暴曬下拾荒。
恰巧香溢招搓澡工,她就來了。在香溢門前佇立良久,仔細看招工條件,上面只要求吃苦耐勞,沒有肢體要求。一般的招工也不寫肢體要求,但不代表沒這方面的要求。她心懷忐忑,掀開了香溢厚重的門簾,澡堂里特有的氣味,熱氣騰騰地撲面而來。
面試她的是老板娘秦姨,四十來歲。秦姨不算好看,一身的珠光寶氣,一看就是有錢人。秦姨看她手腳并用地進來,以為她是洗澡的,扔了把小鎖過來。她靦腆地說,應聘搓澡工。秦姨質疑地盯著她。這眼神照了她半輩子,她習慣了。秦姨說你行嗎?這活兒可不一般。她快速動了下雙手,以示雙手的靈活。大概是腿的殘缺彌補了雙手,她的雙手的確靈活。還有她謙卑的笑,秦姨留下了她。
上班后認識了胡姐,也是搓澡工。店里人都叫胡姐,她就跟著叫了,其實胡姐比她小。胡姐先來的,這么謙卑地叫著,她心里踏實。
她第一次張牙舞爪地站在胡姐面前,胡姐笑得收不住。張牙舞爪,是胡姐說的,而且當她的面。她什么也沒說,習慣了。殘疾人,天生就是被人取笑的。取笑吧,又不疼,總不至于和人家吵上吧?她這一忍,胡姐就收不住了,張牙舞爪這詞,就掛在了胡姐的嘴邊,嗑瓜子似的,輕輕一吐,想說就說。
胡姐撇著嘴角,風輕云淡地說,這活兒不適合你。這是體力活兒,你的腿使不上勁兒。她注意到胡姐的眼神,滿是不屑。她以為這活兒最適合自己,不想胡姐潑了冷水。她訕笑著,閃動五指,說腿不好使,手好著呢。
她說的是實話,后來胡姐見識了。每次給人搓背,她的手似有千斤重,壓在那些細皮嫩肉上,頓時一片血紅。她是第一次干這行,下手不知輕重。無論平坦的原野,無論細微的波浪,她都力挽狂瀾似的,揮動如椽之筆,在女人們的身上施展功夫。雪白的肌膚,被她描繪得跟世界地圖似的。她因此遭到了投訴,還有拒不給錢的。胡姐冷著臉說,我早說了,這活兒不適合你。她買了幾塊搓澡巾和毛巾送給胡姐,她不想丟了這份工作。
二
香溢浴室有四個搓澡工,男女浴室各兩人。女浴室是她和胡姐,男浴室是老黃和老覃。老黃五十歲左右,年輕些。老覃快六十了,黑黑的臉上寫滿了艱辛。
搓澡工閑聊的,是浴室的見聞。老覃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舍得花錢,不舍得力氣。上了歲數(shù)的,舍得力氣,不舍得花錢。年輕人每次都搓,年紀大的,個把月才搓一次。胡姐說男人搓灰,比女人簡單,有力氣就行。女人不行,得用巧勁兒。老黃笑了,咧開嘴,露出一嘴黃牙,說三點處,得用巧勁兒。她聽不懂啥叫巧勁兒,也不敢問,怕被見笑。胡姐看出來了,說姐兒,你右腿不得力,右手能使上勁兒嗎?老黃哈哈大笑,說咱是左右開弓,瘸子是獨腿大俠。胡姐跟著笑,笑聲像把亮霍霍的利劍,在空中飛舞。她尷尬地笑笑,僵硬著臉,沒吱聲。
老覃說,別總叫瘸子,人家有名字。揭人不揭短,叫你黃牙你樂意嗎?
她不喜歡老黃。老黃的牙跟狗屎似的,一張嘴便是一道金光。
老黃說話總向著胡姐。你和瘸子搭班,不得累死啊。你做三個,她也做不了一個。胡姐無奈地笑笑。老黃說,趁早找秦姨換人。
老覃總有意無意地為她打抱不平。別,人家腿不好,找工作不容易。
老黃說,她不容易,誰容易啊?我也不容易,我搓倆,你慢吞吞地,一個還在搓。
老覃說,多勞多得,你搓得多,賺得多唄。
胡姐說,覃老頭,你這話不對。我不想多得啊,我也不想那么累。可搓澡的不找她,排著隊找我,我又不能不搓吧。
她聽出來了,老黃和胡姐是一伙的。
她不怪胡姐,怪就怪自己。腿腳不麻利也就算了,眼神還不好使。她去醫(yī)院查過,醫(yī)生說她有嚴重的白內障,視力只有0.3。醫(yī)生建議她做手術,她拒絕了。醫(yī)生的話她不信,大多言過其實,就為掏你的錢。
胡姐說,之前我們兩個搓澡工,掙的錢是平分的?,F(xiàn)在呢,她不出活兒,只能各干各的。其實,她也挺拼,可輸在了腿上,沒法平均了。
她的服務,其實是盡力了。下手是重了點兒,但她搓了之后,絕對一身的爽。女人的山重水復,溝壑交錯,她無所不至,絕不偷懶兒。無論峰回路轉,還是曲徑通幽,她都能讓塵埃無處可遁,一去影無蹤。濕漉漉的長凳,在她眼里是戰(zhàn)場。激烈的戰(zhàn)斗之后,陣亡的灰塵,尸橫遍野。她并不覺得累,以勝利者的姿勢,傲視群塵,滿是自豪。
也有喜歡她的,上了年紀的婦女。歲數(shù)大了,手上沒力氣,皮膚如吹皺的水,怎么吹彈也不破。下手重點兒沒關系,止癢,下灰。她搓一次,可以兩三周不用搓,省事,省錢。她們喜歡她,邊搓澡邊聊天。她脾氣好,遇上歲數(shù)大的,言語間盡是體貼。少個一塊兩塊的,就不要了。
除了她們,剩下的基本都是胡姐的了。她幾乎遭遇了年輕女性的組團抵制。年輕的女人,不在乎幾塊錢,要的是舒服??粗鸵娣劜簧橡B(yǎng)眼,也不能倒了胃口。比起胡姐,她已梅須遜雪三分白了。她干癟的乳房,如吊著的絲瓜,不及胡姐的胳臂白凈。走起路來,更是輸了胡姐一段香。她是一件殘次品,在赤裸裸無遮蔽的浴室里,被眾多的目光挑來剔去。年輕的姑娘,自然不會點她。她的一雙黑手,與她們雪白的肌膚,風馬牛不相及。她身上滑落的水滴,她喘出的氣息,可能都是黑的,會弄臟或染黑她們的肌膚。
她的手法,除了拼力氣,無技可言。戴上搓澡巾,她只會用力搓。用力了,才對得起顧客,這是她的服務理念??赡切┬□r肉,如何承受得了。搓一場灰,像挨了頓揍,片片紅云浮現(xiàn)。即使雙乳,亦未幸免。為此,她真的挨了回揍。
那是個不到四十歲的女人,長得好看,跟模子里出來似的。躺在長凳上,如睡美人,她看了都很享受。在給女人搓乳房時,她手下其實留情了。那女人突然一撐胳膊,甩手給了她一記耳光。浴室本嘈雜,耳光卻能尖銳地劃過,惹得眾目注視。浴室安靜了,女人在潑罵,指著她的鼻子罵。她光溜溜地站著,不知所措。女人猛地一腳,又踹在她左腿上,她咚地跪在水泥地上,沒能爬起來。腿很疼,就那么跪著。胡姐過來解圍,拉著女人說,妹妹息怒,一個瘸子,犯不上??磁巳榉?,果然飄了朵紅云。女人說,瘸子也敢出來混,遲早被人打斷腿。
女人穿上衣服出去,在秦姨面前,又數(shù)落了十幾分鐘。還拉開領子,露出起伏的乳房。好人多著呢,非找個瘸子嗎?再不來洗了。秦姨賠著笑,說,我這不是豆腐心嘛,看她是瘸子,可憐,才收了她。
女人走了,秦姨進了浴室,臉上黑云壓城,手指差點兒戳到她鼻梁上。死瘸子,你要壞我生意嗎?我的客人都被你搓跑了。她不敢說話,也不知說什么,就尷尬地站著,像個挨罰站的小孩兒。胡姐說,能干就好好干,不能干就走人,別連累了香溢。秦姨說,走吧,走吧,我重新招,搓澡工多著呢。秦姨轉身就走,她一把拉住,眼里蓄著淚,央求秦姨,我會做好的。秦姨丟了個白眼,往外走,說,你不會跟胡姐學著點兒嗎?!
搓澡是有技術的,她沒想過?,F(xiàn)在,她要學胡姐了。胡姐不教,她也不敢問,就時不時留意著。她留意到胡姐給乳房搓灰時,果然是有手藝的。胡姐的手法很輕,而且,有一定的程序。胡姐用的是上圈搓,左側乳房順著逆時針方向,右側乳房順著順時針方向。圈搓過程中,以上推的力量為重,灰垢集中于胸口處。
偷著觀摩十幾次,才總結了這個理兒。
之后,她細心了,怕再弄痛了乳房們。尤其年輕的乳房,白如雪,嫩如水,她愈加小心呵護。胡姐說,那可是價值連城的啊,女人就憑它奪人眼球呢。
三
不忙的時候,胡姐和她閑聊。有天上午,我看你在一家盲人按摩店門口和一姑娘說話呢,老鄉(xiāng)?
她心里一緊,猶如天機泄露,說話也含混了。沒,沒,我沒去過盲人按摩店。
胡姐不高興了,說,大白天我見鬼了嗎?你,我還能認錯嗎?平時脫光了我都認識,何況你還穿著衣服,張牙舞爪地站在盲人店門口。
老黃涎笑道,莫不是想跳槽了,去盲人店按摩?那兒都是廢人,倒適合你。
她很尷尬,假裝想了想,哦,對,偶爾路過,找那姑娘了解點兒事。我可不想跳槽。人家那活兒我也干不了。
老黃說,莫謙虛了,到了那兒,都是瞎子,你就可以傲視群雄了。
死黃牙!她在心里罵了句。她反感老黃叫她瘸子。
友情提醒,跳槽要力所能及。胡姐的口吻不免輕蔑。別以為瞎子不如瘸子,人家那是專業(yè)活兒,有眼無珠的,未必能學上。
老覃接過話說,別瘸子、瞎子的,就咱這樣的人,在有本事的人眼里,都他媽的殘廢!
老覃的話有些激越,她卻聽見了泉水叮咚。在她心里,一直拿老覃當好人。至少,話能說到一塊兒。一直以來,在健全人面前,她是自卑的。即便搓澡工這個群體,也是小魚吃小蝦。聚一起時,她很少說話,怕惹來白眼,或招來譏諷。胡姐是刀,老黃是劍,冷不丁就把她逼進了刀光劍影。唯一能保護自己的,是免開尊口,任爾說東道西。
發(fā)現(xiàn)了老覃后,她會和他聊。老覃在香溢四五年了,香溢那點兒事兒,他知根知底。老覃老婆沒了,帶著兒子來打工。胡姐和老黃都是夫妻倆一起出來打工的。老黃來香溢一年多,胡姐介紹來的。胡姐來兩年多了。老覃說秦姨不喜歡老黃,說話刻薄,錙銖必較。胡姐也不是好鳥,只會哄著秦姨。老覃說,搓澡這活兒,也沒啥技術,干多了,手就活套了。老覃安慰她別急,慢慢就適應了。
漸漸地,她也掌握了些技巧,搓澡會用巧勁兒了。女人躺那兒,是鋪開的一張宣紙,哪兒輕描淡寫,哪兒濃墨重彩,她心里有譜。前胸輕柔些,那兒的灰也少,本人也能搓。后背夠不著,灰也多,要下點兒力氣。至于腿上,使多大力氣也沒事。
這些經驗,有她自己總結的,有從胡姐那兒學來的。胡姐沒教她,她偷偷地學藝。有時和老覃交談,也能學點兒。不過,老覃服務的都是男客,和女客到底有些區(qū)別。
浴室的生意也有規(guī)律,一般晚上客人多,上午沒客人。禮拜天客人多,平時客人少。浴室上午不營業(yè),搓澡工利用這檔兒,沖洗,打掃,換水。
周二那天上午,她有點兒感冒,來早了點兒,想換了水后泡個熱水澡,出出汗,能省點兒藥費。以為胡姐還沒到呢,直接進了女浴室。推開門,聽到有女人的聲音。燈沒開,屋里有些暗。往里走時,里面?zhèn)鱽砗愕穆曇?。誰?
她說是我,便進了淋浴室,見一人趴在長凳上,頭上裹著毛巾,胡姐在搓背??腿藖磉@么早?她問。
胡姐沒看她,嗯了聲說,咋來這么早?
她說我想泡個熱水澡,水還沒換吧?
胡姐說,沒。又說你出去吧,客人不喜歡洗澡時有別人。
她不敢違拗,拿著衣服往回走。往回走時,瞄了一眼顧客,發(fā)現(xiàn)有點兒不對勁。光線暗,她瞅見了客人的腿,毛茸茸的,膚色蠟黃,跟茶干似的。男人?她本能地反應,驚得差點兒叫出聲。她頓即羞愧難當,快步退了出去。
站到外面,深吸了口氣,仍想那雙毛茸茸的腿??隙ㄊ莻€男人,她分得清。肯定是她闖進來,男人不及躲藏,便趴那兒裝搓背了??墒?,胡姐和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在女浴室?
她胡思亂想著,聽到老黃叫她。豬啊你!老黃吊著嗓門兒說,胡姐喊你打掃衛(wèi)生呢。她應了聲,說,你啥時來的?老黃說,關你×事?又在她背后罵了句,死瘸子!她不解地看著老黃,一早上咋就吃錯藥了?
老覃十一點才來。老黃笑道,死老頭,遲到啦。
老覃笑,周二,客少,下午三點多才上客呢。
吃了飯,沒客。老覃在門外抽煙。老覃抽的是三塊錢一包的湖北紅雙喜。她走過去,站在老覃對面。
覃師傅,知道飛秒激光嗎?
老覃有點兒蒙。
聽說是矯正視力的。
不知道。老覃說,問這干啥?
那你醫(yī)院有熟人嗎?
老覃說我一窮打工的,認識誰啊?
她嘆了口氣,聽說做飛秒激光要兩萬塊呢。
老覃說,你視力不好嗎?你眼睛挺大的。
不是,不是。她趕緊說,我視力沒問題。一個朋友托我打聽的。
可不久,她就攤上事了。視力不好惹的禍。
那天的顧客是個女生,瘦瘦的,嬌滴滴,骨感分明。女生閉著眼,躺長凳上,由她搓澡。這女生以前沒見過,可能是第一次來。女生的小模樣,讓她想起了女兒。女兒也這般大了,沒女生漂亮,可也二八芳華,青春洋溢。她不由得對女生心生憐愛,手上的活兒更較真了,從頭搓到腳,從胸搓到背,不留余地。搓了十來分鐘,說好了。女生下了長凳,去花灑下洗頭。她端了盆澡水,用力潑向長凳。
沒人搓背,她坐長凳上休息,喘息著,忽聽女生尖叫,項鏈?我的項鏈呢?女生跑過來,在長凳上找,在地上找。女生說,剛才躺著時,我還摸到的呢。就是說,搓背搓丟了。她慌了。她相信女生不會說謊,可她沒看見。給女生搓身時,手上戴著搓澡巾,根本沒手感。女生邊哭邊說,我那是細項鏈,肯定被你搓斷了。她想也是,那么細的項鏈,稍用點兒力氣,就脫落了。后來又往長凳上潑水,項鏈肯定沖跑了。
她急忙伏身,雙眼跟探照燈似的,雙手像在掃雷,在水淋淋的地上,匍匐而行。胡姐也過來,拿了手機往地上照。
長凳和周邊的地上,沒有項鏈。她緊張了,整個身子貼在地上,每一寸肌膚都在感受著水泥地,希望能有異感。胡姐說,肯定沖進下水道了,要不就讓人撿了。女生哇哇哭了,說我男朋友送的項鏈,四五千呢。她驟然緊張,手腳冰涼,身上一點兒力氣也沒了。
她想放聲痛哭,但她沒有。她在默默流淚。
完了。女生嗚嗚哭著,這可咋辦?
她也不知咋辦,除了流淚,就是找。
沒了。胡姐滅了手機??隙]了。
她的身子軟軟的,如被人抽了筋骨,伏在濕淋淋的地上。感覺不到地涼,只感到熱淚泗流。她開始想象后果。項鏈丟了,女生不會罷休。她該如何面對呢,她不知道。她從未遇上過這事。
女生去了外問,拿手機給人打電話。
她知道,風雨欲來。穿上衣服出去,聽女生在哭訴,秦姨在安慰。見她出來,秦姨怒目而視。她低頭躲閃著,秦姨已劈頭蓋臉地罵了起來。她沒分辯。是她的錯,分辯什么呢。她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中,等待著狂風驟雨。
十來分鐘,小伙子來了。女生跑過去,撲在小伙子懷里,委屈地哇哇直哭。小伙子安慰一下女生,沖上來就是一腳,踹在她腿上。她腿一軟,倒在了地上。小伙子抓過一個小凳子,掄起來要砸,正好老覃從男浴室出來,一把奪下凳子。老覃怒氣沖沖,說,有事說事,你憑什么打人?小伙子說關你×事!又向她示橫:找不來項鏈,我直接讓你癱瘓!
她從地上爬起來,站著不敢說話。她沒說話的底氣。她的薄薄的存折上,好不容易攢了一萬。這些年的血汗,都在那兒了。這錢是有專門用途的,而且還差得遠呢。
她正亂想呢,頭發(fā)忽然被小伙子揪住。小伙子揚拳要打,又被老覃一把拉住。老覃用手指著小伙子,你再打人,我就報警。小伙子很蠻,說老狗日的,你報啊,報了正好,讓警察來斷案。弄丟了東西,還不想賠償,欠揍!
她想不想賠,老覃不知道。老覃看她,她縮緊了身子,一言不發(fā)。
丟了東西,當然要賠。胡姐穿好衣服出來,笑著說,小伙子息怒嘛。她是殘疾人,受法律保護的喲。別說打,歧視都不行哦。又對秦姨說,這錢瘸子得賠,否則誰還敢來洗澡。
她呆呆的,像只落水狗。秦姨看她,說賠不賠你表個態(tài)。賠呢,回去取錢。不賠呢,交派出所處理。胡姐說得沒錯,否則香溢沒法營業(yè)了。
她還是沒有表態(tài)。家底薄,說話不硬氣。來香溢兩三個月,掙了七八千,去了房租吃穿,落不了幾個錢。賠五千塊,幾個月就白干了。她揪心的痛。好不容易壘起的一座小金山,瞬間要夷為平地。一直在向著飛秒激光攀爬,剛有了點兒起色,忽然間一腳踩空。這跟頭摔得太重,摔得她滿眼冒金星。
老覃過來,輕輕拍她的肩,那項鏈是你弄丟的嗎?
她點點頭。
那就得賠了。想了想,老覃說,錢夠嗎,不夠我有呢。
她眼淚嘩嘩的。她心里最要緊的,是飛秒激光,是女兒的視力。這比什么都重要。眼看走到一半了,又被拉了回去。
老覃說,先把眼前的事解決了。
好個有情有義的老男人。胡姐笑起來,鼓起了掌。
四
第一次聽說飛秒激光,是女兒進城后。
那年,女兒十六歲。十六歲,如花似水的年紀。
女兒長大了,如一枚梅子,一天天成熟。她一直巴望著,巴望女兒長大,巴望女兒長出豐滿的羽翼,去蔚藍的天空翱翔。她把所有的愿望都寄托在女兒身上,想象著女兒長大后的美好。有錢,有甜蜜的愛情;有詩,有幸福的未來。
她在外這些年,女兒先跟著奶奶過。奶奶過世后,又跟著小姨過。女兒如一只雛雞,在她的視野之外散養(yǎng)著,衣足飯飽,自由自在。
和男人離婚后,她想過回去陪女兒,卻又面臨現(xiàn)實問題:錢。她選擇了留在城里,繼續(xù)拾荒掙錢。女兒一年年長大,花錢越來越多,她感到了壓力。想女兒是讀不出書了,不如早點兒出來打工。女兒是健全人,不必如她這般,掙著有一日沒一日的生活。女兒可以找份像樣的工作。
她想要的像樣的工作,就是進廠。于別人而言,這工作極其普通。對她來說,非常體面。進廠做個品檢,或操作工,坐在車間里,氣定神閑,不必走街串巷,不必風里來雨里去。她一直被工廠拒之門外,對廠門之內的事充滿了向往。那隆隆的機聲,那寬敞的廠房,如一座宮宇,在她心中很神圣。
女兒十六了,她帶女兒進城,去勞務市場,四處投簡歷。女兒很快就可以進廠了,她激動得流淚。不為別的,只為小小的心愿。
可這小小的心愿,卻未能實現(xiàn)。她的心被掏空了,只有痛和遺憾。
女兒面試了幾家廠,都因視力未過。其實,女兒眼睛秀氣著呢,大大的,水汪汪的。只是視力低,左右眼都是0.2。她從不知道女兒視力不好,那么大的眼睛,怎么會看不見呢?女兒也沒配眼鏡。
女兒說她不敢提眼鏡,怕奶奶不讓玩游戲。
她的心都碎了。父母不在身邊,女兒心里多少委屈啊。
女兒的視力毀在了游戲上,她沒抱怨,她不信女兒花樣年華就進不了廠。那時她在拾荒。她寧愿靠拾荒養(yǎng)著女兒,也不讓女兒走她的路。女兒是健全人,這點她很以為豪。
她帶著女兒,每周都跑幾次勞務市場。一家家面試,一家家退回。她就是不信,那么多的廠,就沒要女兒的。
再跑,再退。跑了三個月,女兒仍沒能進廠。
她絕望了,如跌進深淵,四顧茫然。在深深的自責里,她流干了淚。女兒的成長是殘缺的,只有溫飽和游戲,沒有溫暖和童趣。游戲如幽靈,于無聲處吸走了女兒的眼神。她背著蛇皮袋,拿著鐵鉤,淚簾蓋住了眼,垃圾桶都濕了。
后來女兒在網(wǎng)上查了,說視力可以矯正。她如臨谷底,又如臨浪峰。女兒有救了,她有希望了。她帶著女兒看醫(yī)生,醫(yī)生說要動手術。她驚詫,沒想到還要動手術。醫(yī)生說小手術,幾分鐘的事。幾分鐘?她沒聽說過這樣的手術。醫(yī)生說,飛秒激光,國外進口的。
從此,她記住了飛秒激光。
這么小的手術,她以為幾千塊就夠了。問了幾家醫(yī)院,都說要兩萬。她急得哭了。幾分鐘的手術,要兩萬塊,存心為難她嗎?
她帶女兒回了趟老家,想內地收費能便宜些。結果也不便宜,最少一萬六七。
無計可施了。她沒那么多錢。
她是拾荒者,在濁氣熏天的垃圾桶里,除非撿到金子,否則賺不了那么多錢。
女兒沒她糾結,說我還年輕,不急。女兒這么說,她始釋然。女兒說你拾荒吧,我慢慢找,不信找不到。她也不信,城市這么大,就沒她娘倆能做的事。
后來,她做了搓澡工。對她來說,這是個體面的工作。原來是光腳的,現(xiàn)在穿上鞋了。她的計劃是,在浴室好好做,每月要是能掙兩千,一年能掙兩萬多,就能帶女兒做飛秒激光,女兒就能進廠了。
三個多月,女兒說,找到工作了。她驚喜不已。就在她喜極涕零時,女兒說,不是工廠,是盲人按摩店。她在突然間,凝結成了霜。怎么會進盲人店呢?你是健全人啊,與一幫瞎子混啥呢?現(xiàn)在的年輕人,咋這么隨隨便便呢?
女兒在盲人按摩店是學徒,月薪八百。這點兒錢對于女孩兒來說,一張臉都對付不了,更別說添衣服了。但女兒很珍惜。碰壁多了,才知道找工作不易。
等治好了視力再說。她想,無論如何,不能讓女兒混在一群瞎子中。
她不去女兒的盲人店。有急事,在店外聊,不進店。娘倆跟特工接頭似的,約好了時間,出來說幾句就走,這事她做得保密。不能讓人知道,女兒有個瘸子媽。也不能讓人知道,女兒在盲人店上班。只等女兒視力矯正,重找了工作,這段經歷便會被時光沉沉遮蔽,黯淡在歲月深處。
五
一早上,她去小賣部,花五十塊錢買了條黃山,然后給老覃發(fā)信息,問他在哪兒。老覃說在出租屋吃早飯。老覃說了位置,不是太遠,她就去了。
她給老覃送了條煙。老覃不肯接。她說煙都買來了,也不能退,我又不抽煙。老覃千恩萬謝地接了。
出租屋逼仄,兩人就坐在床邊閑聊。有了禮尚往來,關系就近了些。她說你一人住嗎?老覃說,還有兒子。她疑惑著,就一張小床,爺倆擠一起?老覃說不是,兒子住單位。
她又說起胡姐。老覃說,胡姐有點兒欺負人。
她苦笑,誰讓自己是殘疾人呢。
殘疾人就隨便欺負嗎?老覃點了支煙,深吸一口。我最恨拿殘疾人窮開心的。
她說,這些都無所謂,我就怕他們挑撥,秦姨哪天炒了我。
老覃憒憤然,說,他倆要是挑撥,我就把他們的丑事說給秦姨。
她愣住。她知道老覃說的啥,還是裝著問,啥事?
老覃笑了笑,說,那種事唄。
她的猜想證實了。她沒有驚訝,淡淡地說,這事秦姨管不著吧?
老覃說,可他倆不該在女浴室做那事,我發(fā)現(xiàn)好幾次了。那是公共場所,又不是發(fā)廊,秦姨知道了,能讓嗎?
她沒有繼續(xù)這個話題,用拳頭輕輕捶腰。最近腰疼得厲害。
老覃說腰疼嗎?我?guī)湍闳嗳唷?/p>
她連連擺手,不太好意思。
老覃說,沒事的。就轉到她身后,邊揉邊感慨,說搓澡工為別人服務,可搓澡工腰酸背痛了,誰又能為我們服務呢。
她聽得眼睛濕了。幾個月下來,每天身子都僵硬了,好想有人幫捶捶捏捏。老覃在她的整個后背上輕輕地捶,捶得很舒服。她陶醉了,有種甜絲絲的暖流在蕩漾。她的身子悠悠地往后仰去,竟倒在了老覃的懷里。老覃抱住了她。
老覃臟兮兮的床上,滿是煙味,她卻聞出了別樣的情調。
老覃把她輕輕放在床上,一葉小舟駛在了湖面上。
她說,覃師傅,其實我視力也不好。不然,不會弄丟那女孩兒的項鏈了。
老覃笑笑,說我想到了,要視力好,不會問飛秒激光的事。
她語塞。但她沒和老覃提及女兒。老覃現(xiàn)在是自己人了,但也不能提。女兒還年輕,未來的路還長,不能讓人輕視了。殘疾人承受的壓力,她再清楚不過了,絕不能在女兒身上烙下殘疾的印記。女兒是健全的,只是視力差點兒,矯正了便一切如常。
她是過于焦慮,以致把低視力當殘疾了。
老覃說,你得抓緊做手術。保不準哪天再弄丟什么,你那點兒辛苦錢,不夠賠的了。
她聽了,不寒而栗。
可現(xiàn)在還不是考慮自己的時候,女兒是當務之急。女兒在盲人店,就是在水深火熱中。抓緊治好女兒的眼睛,一切的美好才能夠開始。
老覃說,你手里有多少錢?老覃的口吻很善意。
她遲疑著,說,要聽實話嗎?
當然。老覃說,我們……就,就跟……夫妻一樣,有什么不好說的呢?
她臉紅了一下,說,一萬。
老覃說,手術要多少錢?
她說,兩萬。
老覃說,我?guī)湍憬枰蝗f,你抓緊把手術做了。
她搖頭。上次借你五千了,再借,猴年馬月還得上?
老覃說,早做了早沒風險。等你賺了錢,再慢慢還我。
她坐著沒動,心事在活泛。老覃說的是,早治了,女兒早進廠。到時娘倆一起掙錢,很快就能還老覃的錢。
她心存感動,和老覃又熱乎了一回。
她想象著,女兒治了眼,進廠做品檢,穿整潔的廠服,戴粉色的帽子,跟護士一樣,在燈下檢查。這個場景,她是在電視里看到的。當時她就把那些女工幻想成了女兒,從此印象深刻。
老覃是實在人,沒幾天就借給她一萬。她說最多半年,一定還你。
有了錢,她第一時間告訴女兒,去醫(yī)院動手術吧。
女兒輕輕地說,你有錢了?
她說,找人借了,以后再還。
女兒說,借錢治病,那就算了。我正學藝呢,走不開。
她說,學那破手藝干嗎?等治好了眼睛,進廠做品檢。那是高級打工,不用伺候人。
女兒說,不,這工作挺好的。
她愕然。女兒是第一次這么說。按摩和搓澡一樣,都是下九流的活兒,女兒居然說挺好。她沒想到女兒竟會喜歡上了按摩。她說女兒,你這是自甘沉淪啊。小小年紀,怎能沒有抱負?你有眼睛,你有雙手,為什么就沒有更高更好的追求呢?
女兒還辯解。她真的生氣了,摑了女兒一巴掌。
女兒捂著臉,嗚嗚哭了。
她也哭。
周日,她陪女兒去了醫(yī)院。女兒說,媽,一起做個檢查吧。
她說我老了,檢查了也沒用。
女兒說,就做個小檢查,緩解一下視力也好,省得弄丟了別人的東西。
她問,小檢查多少錢?
女兒說,幾十塊。
她嫌貴,女兒哄她做。她覺得女兒長大了,知道關心她了。不忍拂去女兒的心意,她答應了。
女兒讓她先做。她想也好,檢查完了,好照顧女兒。醫(yī)生說了,手術雖小,也要住幾天院調理。她躺到了病床上,任醫(yī)生折騰。好像是打了麻藥,她沒什么感覺。幾分鐘后,醫(yī)生說好了。
回到病房,躺了半天。眼上蒙著紗。她問女兒,你啥時候做?
女兒笑著說,等你取了紗布。
一等就是一星期,才取了紗布。她催女兒抓緊做手術。
女兒抱著她的頭,說,媽,我真的不用做了。我喜歡按摩,這手藝閉上眼我都能做。
她面露慍色,哄著女兒說,先把手術做了再說。
女兒笑,說,錢呢?
她說,不差錢。
女兒摟著她的脖子,說,媽,你別生氣啊。其實,你做的,就是飛秒激光。
她怔住,淚如泉涌。她想摑女兒的耳光,手舉到空中,又垂了下來。女兒這是關心她,她打不下去了??蛇@些日子,她拼盡所有,受盡委屈,就是為了女兒的眼睛。結果女兒沒治,卻治了她的眼睛。
不能打女兒了。她想,女兒大了,有獨立見解了。
孩子啊,你的路長著呢。你在盲人店按摩,知道媽心里多難過嗎?媽這雙老眼,瞎了又如何?
她問得蒼白,似問女兒,又似在問自己。
忽然,她舉起右手,要摳自己的雙眼,被女兒一把拉住。女兒嚇得臉色煞白,說,傻啊!媽,求求你,別做傻事了。就算摳出眼珠,醫(yī)院也不會退錢啊。
她握緊雙拳,在病床上捶著。
女兒抓著她的手說,媽,你不覺得這世上有太多的丑陋嗎?或許你看不到,可我在盲人按摩店,見得多了。所以啊,視力不好也罷。
她震驚,沒想到十六七歲的孩子,竟看破紅塵似的。
手術的效果不錯。在昏暗的浴室里,顧客脖上手上的飾物,她都能看清了。胡姐和老黃看不出她的變化,老覃看出來了。老覃為她高興,以為她也是高興的,就偷偷約她來出租屋。她只能裝著高興的樣子,任老覃把那事做得暢快淋漓。
完事后,老覃抽煙,抱著她光光的脊梁說,跟你說個事,我兒子有女朋友了。
她喲了一聲,笑著說,恭喜,恭喜!
老覃說,女朋友還是個正常人,有一雙漂亮的眼睛,啥都能看見,啥時帶給你瞅瞅。
她說,我就不見了,咱這關系,見不得人。
老覃說,怕什么,咱是同事。
那也不行。她說,我是殘疾人,你兒子瞧不上。
老覃嘆氣,他要能瞧見就好了。孩子從小發(fā)高燒,跑到鎮(zhèn)醫(yī)院,晚了,孩子從此雙目失明。
她沒想到老覃的兒子是盲人。
她想明白了,老覃特別關照她,應該是同病相憐。她和他兒子,都是殘疾。老覃也的確是好人,勤勞,善良。哪個姑娘要做了他的兒媳,真是福氣。
她對老覃說,好好待人家女孩兒,沒眼睛的,能找個有眼睛的,是老天有眼。你兒子一定很優(yōu)秀,不然人家女孩兒怎么會看上呢。
老覃說,是的,我兒子跟我一樣,隨和,善良,手藝靈巧,做事認真。八年前,他十六歲,我?guī)鰜泶蚬?,安排他去學盲人按摩。他早出師了,現(xiàn)在是技師,還帶徒弟了。
上天是公平的。她說,奪走了你兒子一雙眼,卻給了他一雙勤勞的手,還給了他一個健全的媳婦。
其實,殘疾不可怕,只要身殘心不殘,能養(yǎng)家糊口就行。老覃扔了煙蒂,她開始穿衣服。老覃說,我和老黃他們不提兒子,他們傲慢,瞧不起殘疾人。
六
視力好了,搓澡干活兒都顯利索。胡姐拿她打趣,說最近好像麻利了,是被男人滋潤了?她像被窺了隱私,臊紅了臉。幸好浴室陰暗,沒被胡姐瞅著。她說做熟了,就麻利了。胡姐說,幸好是瘸子,要不都超過我了。
她知道,不管做得多好,在別人眼里,她就是個瘸子。瘸子就是個廢人,連做人的尊嚴都不配擁有。
老黃說,瘸子,好好干吧,丟了這金飯碗,你就只能抱著瓷飯碗去乞討了。
老黃總是刻薄,她抗議無聲。老覃聽不下去了,說你這滿嘴的黃牙,太臭了。
老黃揮起拳,搗在了老覃的胸口。老覃本已不滿,又中了老黃的拳,立即跳將起來,和老黃扭在了一起。老黃力氣大,老覃上了歲數(shù),漸漸處于下風。兩個男人廝打在一起,越打越狠。胡姐拉不開,她也去拉。老黃突然放開老覃,一拳砸在她胸口。她捂著胸口,倒在了地上。老覃順手操起電話機,一下砸在了老黃的頭上。老黃的頭上頓時流出了血。
老覃被帶進了派出所。第三天出來,秦姨直接炒了老覃。
她為老覃難過,給老覃發(fā)信息。老覃回信息說,你過來一下,有事和你商量。
八點半,陽光充足,照得街道明晃晃的。她去了老覃的出租屋。老覃沒有像往常那樣見了她就很猴急。她說,不急,在家歇兩天,會找到工作的。老覃說,等找了工作,把你也弄過去。她說,好。
老覃又說,我兒子一會兒回來,你見見我兒子。
老覃兒子是盲人,她不用緊張。
老覃說,兒子女友也來,我們第一次見面,你幫看看咋樣。
她為老覃高興。兒女的婚事,比什么都重要。
到了九點,老覃兒子來了,后面跟著女孩兒。老覃趕緊迎了出去。她坐著沒動,一瘸一拐的,走著難看。
老覃進屋了,身后的陽光把老覃照成了黑影。他兒子也進來了,一個高高的身影,拄著拐,看不清臉。最后是女孩兒,一個苗條的身影。
一個盲人,能找個這般苗條的女孩兒,老覃兒子太有福氣了。
老覃笑嘻嘻的,把兒子的手放到她手上,說她是我同事,叫姨。老覃兒子叫了聲,阿姨好。她看清了老覃兒子的臉,又高又帥。
老覃把兒子往邊上推推,女孩兒便出現(xiàn)在了她的面前。
待她看清女孩兒的臉,女孩兒也看見了她。兩人都怔住了。
是女兒!
她猛地拉起女兒,沖出出租屋,差點兒摔倒。老覃急忙跑出來,扶住她。她哭著說,覃師傅,求求你,我就這么個親人了,我不能讓她嫁你兒子。
老覃說,你瞧不起我兒子?嫌他是盲人?孩子這是自由戀愛,咱不能干涉啊。
她說,覃師傅,我不想我的女兒像我一樣,被別人鄙視著過一輩子。
老覃忽然跪了下去,直凜凜地跪在她面前。就當是我求你了,等你女兒過了門,咱爺倆好好照顧她。老覃拉過兒子,一起跪在她面前。
她也跪了下去,說,覃師傅,請你原諒,我不能答應。然后拉起女兒,走了。
她像一道深坎,橫在了女兒和老覃兒子中間,也橫在了她和老覃之間。
她再沒找過老覃,也不讓女兒去上班。
作者簡介:何正坤,筆名何尤之,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先后在《四川文學》《清明》《鴨綠江》《山東文學》《讀者》《安徽文學》《滇池》等雜志上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等二百余萬字。出版有短篇小說集《真水無香》、中短篇小說集《金店十二釵》、小小說集《麥色浪漫》等。曾獲中國工業(yè)文學獎、大地文學獎等。
責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插圖:曲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