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宜學
泰戈爾的教育思想,如同他所倡導的東方文明、愛的哲學,都是他基于印度特有的政治、社會、文化孕育而生的,自有其合理基礎(chǔ)和內(nèi)核。但中國人眼里的泰戈爾的教育觀,是與詩人泰戈爾為一體的,對其教育觀的種種理解,包括誤解,也都是特殊時代的特殊現(xiàn)象。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當我們能以更客觀全面的視角辯證理解泰戈爾的教育思想時,我們發(fā)現(xiàn),泰戈爾的和諧教育理論和實踐,也許就代表著人追求自我完善的主觀和客觀的完美結(jié)合:科技文明越發(fā)達,人們越渴望愛與美。
泰戈爾是個身體力行的教育改革家,他認為,只有充滿自由與愛的教育,才能充分發(fā)展人的智力與道德,最終造就一個精神健全的人。他最反對強迫性的注入式的教育,認為教育越簡易越自然越好,并使兒童減少學習的痛苦。
“太戈爾的教育思想,一言以蔽之,曰‘精神教育或者‘愛的教育?!保ㄍ跸:停骸短隊枌W說概觀》,《東方雜志》第二十卷十四號,1923年7月25日)教育家泰戈爾與詩人泰戈爾是同時為中國人所認知的:
雖然知詩者則推太阿兒之詩,而太阿兒為預(yù)言者,為哲學者,為宗教家,為教育家,為印度之愛國者,為梵界之中興偉人。(仲濤:《介紹太阿兒》,《大中華》,1916年2月20日)
郭沫若激賞泰戈爾教育先行者的功績,并將泰戈爾創(chuàng)辦國際大學,視為一種反抗英國殖民統(tǒng)治的革命行為,是民族復興的一種象征,其地位,堪與十八世紀反封建教育的盧梭和十九世紀瑞士民主主義教育家丕時大羅啟并舉,位于偉大“匪徒”之列:
不安本分的野蠻人,教人“返自然”的盧梭呀!
不修邊幅的無賴漢,善與惡疾兒童共寢的丕時大羅啟呀!
不受約束的亡國奴,私建自然學園的泰戈爾呀!
西北南東去來今,
一切教育革命的匪徒們呀!
萬歲!萬歲!萬歲?。ü簦骸斗送巾灐罚?/p>
因為教育家身份,泰戈爾1924年訪華期間,上海教育界、北京教育界、浙江省教育會、江蘇省教育會、濟南教育廳、山西省教育會、武漢教育界等都參加了歡迎泰戈爾的活動并負責組織安排泰戈爾的演講。1924年4月25日下午,泰戈爾受邀游北海,梁啟超、汪大燮、熊希齡、范源廉、胡適、張逢春、梁漱溟、林長民、林志鈞、蔣方震、楊蔭榆,以及英國人莊士敦、德國人威禮賢等陪同。因“今日來會者多屬教育家”,泰戈爾談了自己的教育理想。
1924年5月25日,泰戈爾在武漢輔德中學還系統(tǒng)介紹了自己的教育理念和教育方法,以及自己在印度從事教育改革的原因和目標:
在以往之教育純系機械式之教育,注重死的書本及教材,徒作無味之灌注;而在“自由啟發(fā)”、“接近自然”上極不留心。在和平學院中之教育生活則不然:學生住校生活極自由,早起唱歌,游草野中,接受新鮮空氣,縱賞田野風景,使其精神清雅,思想活潑,與此可愛之偉大自然合而為一,使彼等對于事物能自由觀察,自由領(lǐng)悟;如學文學,不僅使其有文字上的美底學識,必使之與自然界中實地領(lǐng)略此文學之美感。如學農(nóng)業(yè),實業(yè),不可徒讀書本,要有實地之接觸。蓋我人為學非在僅知其情狀,必進而研究其內(nèi)心,萬不可拘執(zhí),不去自己啟發(fā)。而在教育兒童,尤必注重理性,培養(yǎng)其普遍而深刻之同情心,以去除一切民族間之嫉妒和誤解。(《泰戈爾在漢口輔德中學之演講》,王鴻文記,《文學旬刊》第三十九期,1924年6月21日)
但泰戈爾的教育理想和實踐在當時的印度被視為離經(jīng)叛道,遭到了各種力量的反對。守舊派攻擊他褻瀆印度教教規(guī),而改革派則攻擊他留戀過去,不肯前進。中國也有一些人批評他,尤其是1924年他訪華前后,中國特殊的現(xiàn)實語境,使他倡導的愛的教育在中國顯得格格不入,甚至像是癡人說夢:
他的學校的學生不努力向前求實在的真理,只是靜坐著講空泛的渺茫的神。印度人是很膽怯的,他的學校的學生更其膽怯。他的學校的學生不深深感覺著他們已經(jīng)是英國人的奴隸。他們?nèi)找垢叱赖母鑳骸K麄儩M足自然。他們發(fā)達美感。他們沒有復亡國之仇的觀念。他們雖然恨強權(quán)者之苛刻,可是藏之于心或者發(fā)之于口,總不愿意毅然決然見諸實行。印度人悠游極了,他們更加悠游。不斷的萎頓的柔懦的思情在他們的腦袋中包藏著。他們不感著他們有奇恥大辱。他們以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與他們的心境的寬和一樣的。他們從不興奮。他們不感覺著任何大的刺激。他們的神經(jīng)也許麻木了嗎?(劉炳藜:《教育界對于太戈爾思想迎拒的態(tài)度》,《教育周報》,1924年5月1日)
在泰戈爾生活的時代,英國的商業(yè)運營、政治思想、教育理念等給印度社會帶來巨大沖擊。一方面印度傳統(tǒng)的“熱情友善”“溫馨友善”“單純信仰”已經(jīng)逐漸受到西方商業(yè)吞噬,另一方面又把印度“硬生生”拉入“新的時代潮流”。印度面對西方外來文化的侵入,大體出現(xiàn)了三種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
一是因循守舊、堅持印度傳統(tǒng)思想和生活方式,免受西方思想文化影響;
二是完全接受英式思維和英國生活方式,蔑視印度傳統(tǒng);
三是認識到歐洲思想文化給印度帶來的巨大挑戰(zhàn),但同時意識到了印度文化的腐朽、缺乏活力的地方。
泰戈爾顯然持第三種態(tài)度。他同時受到印度傳統(tǒng)文化和西方文明的影響,始終主張東、西方文化互補,并建立學校促進東、西方文化交流、融合?;诖?,他既反對英國殖民政府在印度推行的殖民教育,也切身感受到了印度正統(tǒng)教育的非人性。
泰戈爾認為,殖民教育只是為了培養(yǎng)可供英國人驅(qū)使的印度人,而不是為了印度民族的復興。在教育方法上,英式教育是一種物質(zhì)主義的教育,機械、刻板、漠視人性與心智的發(fā)展變化,忽視藝術(shù)和道德的教育作用,只會使人逐漸脫離自己的天性,使受教育如同在監(jiān)獄服刑。在泰戈爾看來,真正的教育一定是人格的(personal)教育,是要實現(xiàn)人格的全部。而西方教育的弊端,在于教育者不關(guān)心受教育者的身心發(fā)展,只傳授機械的知識,且教育者與受教育者之間沒有心靈的交流,“譬如用沒燃著的洋燭去燃另一支洋燭,是絕對不可能的”(瞿菊農(nóng):《太戈兒的思想及其詩》,《東方雜志》,第二十卷第18號,1923年9月25日)。
泰戈爾也切身感受到了英國式教育的非人性:“我年輕時,也曾進過學校,但我最不喜歡在課室內(nèi)上課,因我愛好自然。有些教員對我缺少同情,他們不能了解有些兒童有一顆柔嫩靈敏的心靈,反而以壓力相加。其實呢,兒童的不服從,正足以表示教員所用方法的失敗。我到了十三歲,就從學校中逃出,以后我永遠不再進學校了。”(徐寶謙:《印度詩圣泰戈爾訪問的回憶》,《申報》,1941年8月23日)泰戈爾的教育理想,在他游北海時曾向中國教育界人士談及過,即:
教育貴有理想,有理想而后能收其效果。今日各國教育組織,有系統(tǒng),有編制,獨缺理想,余每念及輒為心痛。然吾儕之理想,決非只恃言論所能收功,故余欲從學校下種子云。(學乘:《太戈爾游華記》,《教育與人生》,第二十九期,1924年5月5日)
為了實現(xiàn)這種理想,自1901年起,他在圣地尼克坦的鄉(xiāng)村建立了一所學校:
我們在種族精神統(tǒng)一的基礎(chǔ)上建立起學校,希望以此成為世界不同種族的聚集地,他們都是相信神圣人性的理想主義者。
在泰戈爾看來,新的教育應(yīng)該是人性的教育,同情的教育,愛的教育。只有這樣,人與人之間才可能超越偏見,實現(xiàn)互助、互通,形成命運共同體。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后,泰戈爾將目光投向了全世界。他認為正是因為不同國家之間、東西方之間缺乏精神的溝通與交流,國與國之間的交往完全是物質(zhì)利益的爭搶和財富的掠奪,所以才爆發(fā)了世界大戰(zhàn),并給人類帶來了毀滅性的危害。1920—1921年在歐洲訪問期間,泰戈爾目睹歐洲經(jīng)“一戰(zhàn)”之后的凋敝、蒼涼,痛感世界和平的急迫性,萌生了建立一所以促進世界和平為目的的大學的想法。1921年,泰戈爾捐出自己的諾貝爾文學獎獎金,在圣地尼克坦學校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辦了國際大學,孟加拉語是“Visva-Bharati”,是指“分支廣泛的樹”,其英譯文是“World University”,因而常常被稱為“國際大學”。國際大學針對英國統(tǒng)治者的奴化教育,倡導根據(jù)印度傳統(tǒng)的教育方式,培養(yǎng)印度自己的愛國人才,成為培養(yǎng)印度民族獨立和建設(shè)所需人才的學校,具體實踐了泰戈爾的教育理想。
在泰戈爾看來,教育的最高目的是“靈魂的充量成長和自由。只使我們達到超越死和束縛的生活,只讓我們遇見神,能為最后的真理而生活,這真理能釋放我們,而且給我們富有,不是物質(zhì)的富有,而是內(nèi)部光明的富有,不是權(quán)力,是愛”(王希和:《太戈爾學說概觀》,《東方雜志》第二十卷十四號,1923年7月25日)。因此,國際大學實施順應(yīng)自然與人性的教育?!霸娙擞讜r目睹兒童受習俗之羈絆,喪失天真之童心,故創(chuàng)此自然教育,以挽人性于狂瀾?!薄昂推洁l(xiāng)有三大特色:一為無宗教之偏見,人人信仰不一,不論其為印度教、回教、佛教或基督教,信仰唯一,并無派別。二為逃脫習俗羈縻之生活,衣不必整式,食不必甘味,席地而坐,倚林而教,音樂美術(shù),陶冶人性,各種科學導源于一。三為戒殺生物,一蟲一鳥,亦有生命,無故傷害,有違天律?!保ㄖ茏觼啠骸督《任幕畡?chuàng)造人泰戈爾及其事跡》,《亞洲世紀》,第一卷第一期,1947年5月1日)國際大學以愛與自由為目的、以啟發(fā)人對自然的熱愛為方法進行人格教育。這所學校里“綠林成蔭,連接碧藍”。學校里人人平等,學生不分出身、教別、男女,皆可入學?!澳呛孟袷怯蓭装偃私M合的一個大家庭一樣。他們沒有課室,常在青草上綠蔭下上課;而學生們常可以自由地在樹上采果,在樹林里捉迷藏,演劇,唱歌,跳舞,作畫,及早晚靜坐和祈禱等,是純粹的自由活潑的性靈生活,沒有一點兒市井的習氣。”(巴宙:《太戈爾的教育觀》,《宇宙風(乙刊)》1939年第十三期)在這所學校,印度古代教育理想與印度現(xiàn)代社會的需要相結(jié)合:“國際大學之使命,即在藉教育的力量,提倡新時代所需要的態(tài)度與理想”。(徐寶謙:《印度詩圣泰戈爾訪問的回憶》,《申報》,1941年8月23日)孩子天性得到自由釋放,田園牧歌取代了城市的喧囂和烏煙瘴氣,學生們的身心都健康發(fā)展,人性因此具有了神性。
泰戈爾所倡導的自然教育觀是其和諧教育理念的一部分,與其“梵我一如”哲學息息相通。他的教育理想,就是培養(yǎng)學生能以自己的天性感悟大自然的天性,使人的心性能與宇宙的神性溝通、和諧、一體,從而使人人皆能領(lǐng)悟自然之奧秘,獲得自然之力量,得到無限之快樂,實現(xiàn)人生的圓滿?!拔冶M量讓我的學生有自由發(fā)展及發(fā)表的機會,我竭力引起他們對于自然、音樂、藝術(shù)及鄉(xiāng)村的興趣。這樣教育,我覺得是最理想的”。這是一種人格的教育,而非純粹的知識教育,即使在今天,仍是人們追求的教育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