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晏
在新書《作為欲望號的〈金瓶梅〉》的后記里,劉曉蕾用這句話為全書收尾:“愿我這本小書,沒呆看《金瓶》,能跟你一起走進《金瓶梅》的世界,體會它的氣象萬千。”
“呆看《金瓶》”算是個典故,出自張竹坡評論《金瓶梅》時的一句話:“讀《金瓶梅》,不可呆看,一呆看便錯了?!币馑际莿裾]讀者,讀這本小說的時候,切忌陷入人云亦云的迷霧,或是把它當作淫穢文章,或是把它看成流水賬目,諸如此類——這些呆看,停留在《金瓶梅》的膚淺表面,卻忽略了它隱匿在日常生活背后,嚴肅又深邃的主題。
這是劉曉蕾寫成《作為欲望號的〈金瓶梅〉》的愿景,也是她的初衷:她要做的,就是引領(lǐng)讀者從城市、商業(yè)和人性的角度,正視以西門慶為首的男男女女們蒸騰不已的欲望之余,領(lǐng)悟到蘭陵笑笑生和《金瓶梅》,對文明、文化、人性和欲望的深刻洞悉、悲憫、包容和接納。
對劉曉蕾而言,《金瓶梅》有遼闊而深邃的世界觀,這不應當被忽視。
借新書出版之際,我們采訪了劉曉蕾,請她給我們聊聊怎樣步入《金瓶梅》的世界、怎樣看待商業(yè)和城市崛起下西門慶和潘金蓮們的欲望、怎樣理解蘭陵笑笑生對道德和價值不加評判的行為——在這個采訪里,你肯定能窺見《金瓶梅》的燦爛煙火。
南都周刊:你說“讀《金瓶梅》是需要機緣的”,這個機緣可以具體展開講一下是什么嗎?
A:我說的“機緣”,主要是指《金瓶梅》這樣的書,對讀者其實是有要求的:要有一定的耐心、閱歷和心智,以及對人性的理解力和想象力,否則將無法進入也無力承受《金瓶梅》這樣的一個世界。
比如,《紅樓夢》是任何年齡都能閱讀并親近的:年輕人看見寫詩、談戀愛,中年人看見人情世故,以及繁華落盡后的凋零……可是,《金瓶梅》一點也不美。西門慶、潘金蓮們欲望升騰,活得亂七八糟。這樣的世界,可能對年輕人是缺乏足夠吸引力的。
當然,我說的“機緣”不僅僅跟年齡有關(guān)。因為年輕人未必缺乏耐心和理解力,簡單粗暴的成年人也為數(shù)不少。
南都周刊:作為好奇與興趣,推薦初讀者選擇哪個版本,以及怎樣的閱讀意識?
A:我推薦初讀者選擇繡像本,也叫崇禎本。為什么呢?因為繡像本的文學表現(xiàn)力比詞話本更好。首先語言更簡凈優(yōu)美,刪去了詞話本的一些勸善套話、人物登場時自貶的“順口溜”,還有大部分的曲詞內(nèi)容也都刪掉了;其次,繡像本更有文學自覺性。繡像本的修改者提煉了詞話本的主題,表達得更深刻。
舉例,詞話本的前五回,幾乎照搬了《水滸傳》的相關(guān)內(nèi)容,這有點偷懶是吧?繡像本第一回就改成了“西門慶熱結(jié)十兄弟,武二郎冷遇親哥嫂”,這很聰明,《金瓶梅》的主角畢竟是西門慶而不是武松。
總之,詞話本的語言和情節(jié)瑕疵較多,倘若初讀者選這個版本,閱讀感受可能不如繡像本。關(guān)于這兩個版本,我在新書的后記里,有較為詳細的介紹。
南都周刊:作為女性,你在閱讀《金瓶梅》的過程里,是否會覺得被冒犯,或是女性獨有的其他心理?
A:一個朋友讀了我新書后,說:“你這么解讀西門慶,骨子里一定是個男人。”其實這跟性別沒啥關(guān)系,跟同理心有關(guān)。我說的同理心,就是要承認西門慶也是一個普通人,這樣才能看見他光鮮人生背后的平庸、軟弱和恐懼,并加以理解甚至諒解。如果認為西門慶、潘金蓮是十惡不赦的壞人,帶著滿滿的道德優(yōu)越感去讀《金瓶梅》,可能會有被冒犯的感覺。
《金瓶梅》是強悍的,寫出了亙古不變的人心和欲望,不論男女。閱讀它,也需要我們足夠強悍,從這些人身上看見自己,也不論男女。
2019年的時候,我在南京先鋒書店簽售《醉里挑燈看紅樓》,南京大學的傅元峰教授是主持人,他狡黠地問:“你跟王熙鳳、潘金蓮有什么相同和不同嗎?”聽眾們的眼睛立馬亮了,哈哈哈。我這樣回答的:“我、王熙鳳和潘金蓮都有欲望。不同之處在于,我們的欲望方向不同、結(jié)果不同?!?/p>
《金瓶梅》里的潘金蓮,不是《水滸傳》里的潘金蓮。后者直接給她貼了一個淫婦的標簽,這個標簽到現(xiàn)在都撕不掉,但蘭陵笑笑生把潘金蓮寫得既狠毒,又聰慧動人,他是把她當成一個真實而豐富的人來寫的。在他筆下,女性都有自己的心思和欲望,雖然她們活得不詩意也不美好,甚至個個都有瑕疵和罪孽,但她們獲得了做人的資格,獲得了尊重。
蘭陵笑笑生很會寫女人。比如潘金蓮的“發(fā)濃髩重,臉媚眉彎”,很有女人味;李瓶兒性情溫柔,“眼光如醉”;孟玉樓是“行過處花香細生,坐下時淹然百媚”,屬于氣質(zhì)美女,張愛玲特別喜歡這句。有意思的是,西門慶死后,李衙內(nèi)對孟玉樓一見鐘情,娶了她,彼時,孟玉樓37歲,李衙內(nèi)31歲。
要知道,在傳統(tǒng)文學里,最美最有詩意的往往都是少女。少女嫁了人,那就連審美價值都喪失了,成了寶玉說的“魚眼睛”??墒翘m陵笑笑生不一樣,他一反文化的常態(tài),發(fā)現(xiàn)了成年女性成熟而豐盛的美。應該感謝他。
南都周刊:盡管充斥著“毀僧謗道”的情節(jié),而且全書也是從道廟開始、以佛寺結(jié)束的結(jié)構(gòu),但感覺《金瓶梅》其實有著儒家深刻的道德焦慮?
A:正如你所說,《金瓶梅》的結(jié)構(gòu)確實以佛道貫穿始終,從玉皇廟、永福寺開始,以永福寺結(jié)束。但作者有沒有儒家的道德焦慮呢?我認為沒有,或者很少。
他倒是借鑒了佛學的視角:這些人都被欲望裹挾,深陷“貪嗔癡”的欲望之海,表面喧鬧無比,其實過得很苦,最后暴死的橫死的病死的……收獲的無非是一個個土饅頭。欲望如此有限,唯有虛無永恒。
但《金瓶梅》不是一部宣揚佛教義理的書。因為蘭陵笑笑生又把欲望呈現(xiàn)得如此豐富遼闊、真實入微,把市井生活飲食男女寫得活色生香,而且把這些男女寫得蠻有人情味的:西門慶色欲無邊,但他也是精明的商人,對愛人也有深情時刻;潘金蓮是惡毒不假,但她也有自己的窘迫和不得已。
這不是宗教結(jié)出來的果實,而是一個偉大的作家站在此岸,看見的人間煙火。所以,他既承認欲望的合理性,又認為欲望的盡頭是虛無,這種矛盾賦予《金瓶梅》以無窮張力,從而讓這本書充滿危險,也充滿魅力。
儒家的思想體系里并沒有欲望的位置,怎么能寫出這樣的人間況味來?從傳統(tǒng)儒家道德的角度來看《金瓶梅》這個世界,一定充滿焦慮甚至憤怒。
作者沒有儒家的道德焦慮,他超越了傳統(tǒng)儒道結(jié)構(gòu)(倒是《紅樓夢》里有儒道文化,曹雪芹也深懷儒家的“補天”情結(jié))?!督鹌棵贰凡皇且徊吭趥鹘y(tǒng)文化的土壤里自然生長出來的書,而是文化斷裂的產(chǎn)物。這個斷裂既是時代背景導致的,也是蘭陵笑笑生自己的選擇,他對傳統(tǒng)道德沒啥執(zhí)念。
書里有個磨鏡子的老頭,說他老婆病得快死了,想吃塊臘肉可是吃不起,孟玉樓趕緊拿出臘肉,潘金蓮拿來小米。結(jié)果小廝說他老婆是媒婆,昨天還在大街上走呢,潘金蓮埋怨他為啥不早說,小廝說:也是他的造化,算了。
《金瓶梅》到處都是這樣的人。如果說他是壞人,作者一定不同意。比起那些動輒就“血流漂杵”的肉食者,這樣的人又能壞到哪里呢?蘭陵笑笑生最可貴的一點就是不對人物進行道德judge,而是體諒,同時呈現(xiàn)人性和世界的復雜,這可比道德家(眼里只有道德)更有慈悲心。
儒家的道德觀念其實是復雜的歷史問題。從孔子到朱熹,經(jīng)歷了一個道德下移的過程??鬃又鲝垺岸Y不下庶人”,他這么說,不是認為庶人不配擁有道德,而是包容。畢竟對庶人來說,謀生的重要性大于道德。所以孔子的道德準則,只針對特定的貴族階層。不過到宋明理學,就“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了,對寡婦都有很高的道德要求了。
有時候,儒家的道德焦慮,本身就值得商榷。對磨鏡子的老者,不必高標準嚴要求。對西門慶潘金蓮們,也沒必要時刻揮舞道德的大棒。況且,強烈的道德焦慮可能消磨對復雜人性和世界的理解力和表現(xiàn)力,減損文學價值。畢竟,文學不是道德審判臺,而是人性的世界,“不道德”的人應該在文學里有一席之地。
南都周刊:曹雪芹對人物是有道德要求的,但蘭陵笑笑生不是——可以這么簡單粗暴地去理解兩位作家對作品和人物的態(tài)度嗎?
A:雖然有點簡單粗暴,但也不無道理。不過,曹雪芹雖對人物有道德要求,但跟傳統(tǒng)儒家道德并不完全重合。在傳統(tǒng)儒家道德的范疇里,是不會出現(xiàn)王熙鳳這樣讓又愛又怕的女性的,也不會有寶黛愛情,大概率只有一群女夫子。
相比道德,曹雪芹對美更有要求。你看,大觀園不就是集美之地?不管是黛玉、湘云,還是晴雯、香菱,都努力活出美好的姿態(tài)。寶釵雖然不太像大觀園里的人,但“任是無情也動人”,曹雪芹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表現(xiàn)美。
而蘭陵笑笑生對道德沒有執(zhí)念。他的視角是超越性的,站位很高,但并不是說他毫無目的亂寫。他寫這樣一群不覺悟的人,其實是希望我們覺悟的。
他像結(jié)尾的普靜禪師,用文字把死去的人一一超度轉(zhuǎn)世。生生死死,死死生生,那么,他們還會重復原來的人生嗎?我認為這是蘭陵笑笑生拋給我們讀者的千古大哉問。
而慧心的讀者,看見這樣的人間圖景和生死流轉(zhuǎn),一定會有萬千感慨,并能體會什么是悲欣交集。
南都周刊:你曾說“黑暗和絕望是《金瓶梅》的表層,內(nèi)在其實有舊世界的崩塌和新世界的孕育”,那你覺得當下社會,符合這個預期中的新世界嗎?
A:首先我要說說什么是“舊世界的崩塌”。你肯定注意到了,在《金瓶梅》里,人人都是生意人,沒一個種地的,這很不尋常。畢竟就連《紅樓夢》這樣寫貴族的小說,也有一個劉姥姥一個烏進孝。
中國傳統(tǒng)社會是鄉(xiāng)土社會,以宗法制為核心,靠血緣關(guān)系分親疏遠近,是熟人社會,相互之間有一定的信任基礎(chǔ),也有共同的道德觀念,比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父母在不遠游”,崇尚簡樸、勤勞、厚道,重義輕利,而商人一心逐利,是流動的危險。
可是,這些傳統(tǒng)的道德觀念、倫理關(guān)系在《金瓶梅》里都被顛覆了、被瓦解了,這當然有賴于商業(yè)的興起城市的發(fā)達。蘭陵笑笑生忠實地呈現(xiàn)了舊世界的崩塌——傳統(tǒng)道德潰散,誰還守著簡樸勤勞這樣的信條呢?大家都能說會道,一心賺錢,兄弟情誼也變味了。彼此只是生意關(guān)系,是相對意義上的陌生人……就這樣,人被連根拔起了。
其次,在舊世界的消亡中,孕育了新世界的種子。提到應伯爵,你會怎么評價?幫閑?寄生蟲?很多人都批判他。其實換個角度,應伯爵跟西門慶之間的關(guān)系,更像生意伙伴:他給西門慶介紹伙計和生意,當中間人吃回扣,這就是中介服務。作者說他是“應白嚼”,承認他靠本事吃飯。中介不好嗎?商業(yè)社會的成熟,就是中間商的成熟。這個道理,我們現(xiàn)在才懂,400年前蘭陵笑笑生就懂了。
商業(yè)社會就是新世界。我們要理解新世界的運行邏輯,更新觀念和看問題的視角,保持開放的心態(tài),對人性有更遼闊的認知。如此,將會從《金瓶梅》里看見更多的東西,而非只看見黑暗和絕望。
南都周刊:你在新書中說“如何評價西門慶,其實就是如何評價商業(yè)消費和欲望?!蹦悄阌X著蘭陵笑笑生是否并不認同西門慶及其身后的商業(yè)消費和欲望?
A:并不是。對于西門慶,以及他代表的欲望和商業(yè)消費,蘭陵笑笑生的態(tài)度很模糊。也正因為這種模糊,所以才能看見原生態(tài)的欲望和商業(yè),看見這些東西的某種合理性。
如果西門慶不是一個欲望強盛的人(欲望指向很豐富,包括女人、金錢、權(quán)力、物質(zhì)和成功等等),就不會成就他的商業(yè)王國,就不會帶動清河縣的消費,解決很多就業(yè)。那些理發(fā)的、算命的、裁縫、貨郎,還有客商,都得益于西門慶們的商業(yè)網(wǎng)絡。
我們現(xiàn)代人知道,“商業(yè)是最大的慈善”,蘭陵笑笑生認識不到這一點,但他知道商業(yè)活動能讓更多的人活下來,所以才有《金瓶梅》活色生香的市井生活?!端疂G傳》里的平民老百姓很苦,總是被殺,來到《金瓶梅》的世界里,就可以做小生意。
很多評論者都認為《金瓶梅》的世界混亂又絕望,其實蘭陵笑笑生未必這樣認為。
南都周刊:你在《作為欲望號的金瓶梅》一書里,特意強調(diào)“商業(yè)和城市滿足欲望,也制造欲望”,但其實欲望是不是一直都在?
A:這一點,我們現(xiàn)代人深有體會。比如,你真的需要一個愛馬仕、一個LV嗎?如果不是雜志、廣告以及各種時尚信息的轟炸,就不會人人都渴望奢侈品,這就是制造欲望。
那么,這種欲望是完全被商業(yè)和城市制造出來的嗎?當然不是,“好貨”是人的天性,齊宣王不就以此為借口搪塞孟子的?只不過“寡人好貨”是好金銀財寶,我們的“好貨”換成奢侈品而已。欲望一直都在,從未缺席,只是沒有被文學看見。
南都周刊:在你心里,覺得賈寶玉和西門慶相距到底有多遠?或者換個問法:賈寶玉的“意淫”,和西門慶的“亂淫”,只是區(qū)別于實際行為是否發(fā)生嗎?
A:他倆的區(qū)別可大了。賈寶玉的“意淫”,是從精神層面尊重女性,對生命對美都有深刻的自覺;而西門慶是“皮膚濫淫”,他哪里懂得尊重女性?一個擁有精神的高貴和博大,一個則是欲望化生存,可憐又蒙昧。即使寶玉有實際行為,也是有精神底色的。
賈寶玉和西門慶的距離,近且遠。近,是因為賈寶玉和西門慶就是人性的兩個面相,是人性內(nèi)在的部分。遠,是因為賈寶玉和西門慶是兩個節(jié)點,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處在他倆之間??朔怏w的重量,向上攀升,會接近寶玉。而順著欲望的洪流,一路向下,不掙扎不反思,會滑向西門慶,甚至比他墜落得還快(西門慶還遠未到人性的最低谷)。
從西門慶到賈寶玉,人性拾級而上,這中間有很長的路要走。在我新書最后的“亂紅錯金”部分,專門對比了這兩個人。
南都周刊:如果沒遇到西門慶,如果再多給潘金蓮一些時間,她能不能跟武松好上?
A:不能。別看武松殺人如麻,但他是道德動物。他回絕潘金蓮的理由:“我是頂天立地噙齒戴發(fā)的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俗傷人倫的豬狗!”這種獨特的心態(tài),我在書里探討過。
武松和潘金蓮是冰與火的關(guān)系:潘金蓮渾身激情,充滿欲望,武松專門滅火,他的世界容不下女性和愛情,《水滸傳》的好漢們也一樣容不下。
南都周刊:如果非要挑一個人來說,那西門慶最愛的是誰?為什么?
A:他最愛的恐怕是自己,哈哈哈。我知道你想讓我在潘金蓮和李瓶兒中間選一個,我?guī)退x李瓶兒吧。
潘金蓮代表了激情。而激情是不持久的,誰會整天燃燒自己呢?李瓶兒就代表了細水長流的日常人生:她生了官哥,一家三口喝酒聊天逗娃,如此歲月靜好,對西門慶也非常有吸引力。李瓶兒死后,他哭了又哭,還屢屢夢見她,從夢里哭醒,這也算是真感情了。
南都周刊:《金瓶梅》為什么這樣寫結(jié)尾:上輩子富貴的,投胎后依舊富貴;上輩子窮苦的,即便投胎了也無法翻身。
A:西門慶投胎為富戶,大概率會又縱欲、又早死……這么一看,富貴不也是一種變相的懲罰?不管再世為窮人還是富人,這些人可能還會重復以前的人生,毫無覺悟的可能,這才是最讓人絕望的吧?還有,作者并不認同因果報應,雖然在詞話本里有大量的勸善詞宣揚這些,嚴格講,善惡有報其實是民間佛教對佛學義理的誤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