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華
此后,我再也沒有進(jìn)過老宅。那些童年時光、豆蔻年華所有絢麗的記憶,無不粘滯在老宅陰郁、詭異,充斥著天井積穢物霉味的蛛網(wǎng)上。在暗處,偷偷吐著毒汁,結(jié)那邪惡八卦陣的,正是我那鄰居。
木框窗扇,鐵環(huán),天井,弄堂。陽光一閃而過,之后,仿佛掉進(jìn)黑咕隆咚的地下層。下沉,下沉。帶著咝咝寒氣,那種干枯的、鋸朽木一樣的咳嗽聲,隱隱傳來。不由地想象某種蒙面的險惡蹲伏梁上。誰,扮演魔鬼,掐住黑暗中的咽喉?撲簌簌,積雪從瓦片上落馬——連帶著檐下的冰錐,咔嚓聲啄破夜的靜。一種危險,不動聲色地潛伏著,在一個傻孩子警覺的夢中。
那是一幢江南的臺門,建于民國時期,顏色灰暗,結(jié)構(gòu)已趨簡單,只遺傳了深宅大院的骨架。遠(yuǎn)地看,無非鐵環(huán)大門和天井,內(nèi)里卻是碎了一地的是是非非。臺門是我祖父所造。如今看來,歷史在這廢墟一般的建筑物里也曾風(fēng)起云涌過,后來潮汐退場,留下了另外的場景。場景是,并非獨門獨戶,分出來兩間給另一戶人家。后來的種種,讓我們?nèi)疫_(dá)成不想言說的默契,不得已和別人說起這一家時,往往稱“隔壁的”來應(yīng)對。我們避免“鄰居”這樣的字眼,仿佛這樣正規(guī)的稱呼會導(dǎo)致心里的橫梁失重。
隔壁的那一戶,住著祖孫三代。爺爺長相枯槁,似風(fēng)干了的一條咸魚,一只眼睛塌陷,露出煮熟了的魚眼珠的白;另一只,發(fā)出幽冥的光,似乎要努力抓住這世上最后的光。他的兒子,黑且瘦,是一個支氣管炎極嚴(yán)重的人,喉嚨里發(fā)出呼嚕嚕呼嚕嚕的聲音,微佝著背,像一具活著的木乃伊。他站在天井里,陰鷙地盯著我,從天井上空漏進(jìn)來的陽光,嘩啦啦,瀉了一地,將他的影子淌長,再淌長。那些碎了的光斑,陰靈似的飄浮著。伴隨著急促的呼嚕聲,懸掛在門樓檐下的幾只蝙蝠,急切而慌亂地投靠,打開它們骨折了的黑皮雨傘,飛向更深處……青石板殘留水漬的舊鏡面,被風(fēng)撞破真相而皺眉,皺眉。陽光明暗交接處,心里的那個秘密,忽然鬼魅般顯現(xiàn)了,毛茸茸的想法,一而再地打著顫,我的哭聲,幾乎一下子剎住了。一個三四歲或者四五歲的孩子,怎么會打量別人的情緒而抑制自己的情緒呢?然而,我確確實實噎住了好哭的天性,相比于某種可怖的威脅或者敵意,我選擇了條件反射式的屈服?;蛟S,也可詮釋成天性。貝類的軟足,試探性地觸碰一下,立即縮回堅固的硬殼以求自保。幾乎是所有的動物,遭遇危險時,對外界啟動敏銳的、條件反射式的保護(hù)系統(tǒng),大概算作生存智慧吧。而我,像誤入沼澤的鹿,無力掙脫泥濘,又不得不分外警惕外在的危險。
他比我父親還要大幾歲,是我最最不愿碰見的人。
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呢?兩家共用一扇大門,一個天井,連墻都是共用的。那邊傳來的拖鞋聲,舀水聲,咒罵聲,吐痰聲,鐵環(huán)大門嘆息一樣的吱嘎聲,倒垃圾一樣,悉數(shù)倒入我們的耳朵。好像,那邊的一口痰吐在我的腳邊一樣,這種混淆真相的生活,讓我無比厭惡和煩躁,鉗制著我脆弱又超乎異常的神經(jīng)。情緒,在升起、降落間折返,又慢慢熄火,否則,又能如何呢。這種無望的悲涼,一直延伸至我整個童年時期,甚至少年時光。如同一只蟋蟀,被關(guān)進(jìn)了黑匣子,左沖右突,又找不到出口,不得不收攏自己飛躍的愿望。
很長一段時間,我喜歡跟在我們村的啞巴后面,跟著他伊伊呀呀打手勢。啞巴干凈、安靜,只是聽不到世界的回聲而封閉在另一個真空里。他不受聲音的困擾和語言的傷害,亦無須和所謂俗世刮擦。像荷葉上那滴水晶般盈亮的水珠,坦然、自在,獨守一方綠色的小島,等待陽光蒸發(fā),蒸發(fā)成一朵潔白的云,然后遠(yuǎn)離圍困自己的藩籬。我常常把自己想象成圍困于孤島的一只小獸,祈求神放下一把軟梯,此后便山高水闊。而現(xiàn)實,烏云像魔鬼的一件袍,懸在我的頭頂,我常常在半夜驚醒。至今,仍有繞不過去的聲音恐懼癥,壓迫著我,說不清,道不明,夢魘般碾壓我的睡眠。
隔壁的奶奶,執(zhí)著于罵人。她常常倚在天井的石門檻上,一邊將惡毒的臟話潑洗臉?biāo)粯訚姙⒊鋈?,一邊用粗壯的手掌拍著大腿,打拍子一樣,以此來?yīng)和她罵人的節(jié)奏。至于她為什么罵人,罵什么人,誰知道呢??赡苁侵赶蛩兔柬樠鄣膬合眿D,也可能是沒有具體的,但包括所有和她過不去的泛指。一只貓偷了她的帶魚,她能站在弄堂口罵上半天。所有惡毒旳、骯臟的、粗鄙的話,全在她兩片薄薄的唇間翻轉(zhuǎn)挪騰。周星馳主演的電影《九品芝麻官》里的老鴇雖有一流的罵功,但卻有調(diào)劑生活的喜劇效果。而她,讓我想到了蛇,一條從陰溝里流竄出來的蛇,樣子丑陋,正吞食著老鼠的老蛇。一條蛇張開它的血盆大口,并不一定是有人觸犯了它,反之,它只為自己嗜血的腸胃享受過程。對此,我深信不疑。
除了夏天,其他季節(jié)的時間,我們把與隔壁相鄰的門,死死拴上。既然耳朵無法堵上,那么就眼不見為凈吧。這樣一來,仿佛,將那一團險惡的烏云,阻擋在外了。而夏天,似乎不得不打開,那扇地獄之門。其一,是想讓穿堂風(fēng)進(jìn)來,吹散家里的溽熱和梅雨季帶來的霉味;其二,夏季是農(nóng)忙季,跨出天井,穿過弄堂,就是曬谷場。家家戶戶都進(jìn)進(jìn)出出地忙著,曬稻谷。連稻草人都被標(biāo)注勞動身份的農(nóng)忙季,我自然也被慫恿著參加勞動,當(dāng)然,與量化和質(zhì)化無關(guān),僅僅只是因為勞動的附加值誘人,能夠收獲冰棍或一瓶冒泡的汽水。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跟在我媽后面也屁顛屁顛模擬勞動。一個五六歲的孩子,除了天性的玩之外,已經(jīng)需要承擔(dān)一些簡單的、易于上手的農(nóng)活,比如燒飯,純粹是字面意義上的燒,大人把灶上的事料理停當(dāng)就交給孩子。那種農(nóng)村的柴火灶,一會兒火熄滅了,一會兒又冒出濃煙并挾帶突然竄出的火苗,總之,我并不能確定飯是熟的還是未熟。當(dāng)我把石門檻下的螞蟻窩用樹枝追堵圍剿之后,猛一抬頭,一只螢火似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盯著我,他用枯藤一樣的手指,在我腦門上狠彈一下,說:“你把飯燒成焦炭了,等著打屁股哦?!?/p>
我恨死這對父子了。他們像來自民間傳說中的冥界,或者是所羅門釋放的兩個囚徒,自身就是可怖和險惡的化身。甚至他們身體上的某些殘缺,我情愿相信,那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標(biāo)記。老家伙,他那九陰白骨爪,瞬間在我腦門上實施了一個略微鼓起的大包。我啐他:白眼佬!
我不知道,他的一只眼是如何爛掉的,但我敢肯定,他余下的那只眼,就是用來偷窺的。他像躲在門角落的蜘蛛,偷偷地趴著,等著某個撞上來的笑話而暗自竊喜。
讓我憤憤不平的是,他居然還不用勞動。農(nóng)忙季節(jié),大人小孩都忙得熱火朝天,或多或少都得擔(dān)負(fù)勞動的職責(zé)。而他,安心享受。他那殘損的身體似乎成了不用勞動的“免死金牌”,無所事事地在弄堂口搖一把蒲扇,那只可怖的眼睛隱藏著全部兇惡,他像廟宇里泥塑的那種無名地獄羅漢,招搖著罪惡,讓人隱隱覺得晦氣。
他的兒子,那個木乃伊男人,對他老子卻是畢恭畢敬。他的孫子孫女們,木乃伊的兒女們,絕對的唯唯諾諾。似乎,他們家有一種森嚴(yán)的等級制度,像工蜂和蜂王的關(guān)系,蜂王不必勞動就能享受小嘍啰們的進(jìn)貢。老家伙,完全擁有寄生物的享樂感,和一個王國里絕對的權(quán)力。不由讓我猜想,他那種刻薄孩子的享樂感,大概來源于此吧。權(quán)力的慣性指使他,繼續(xù)站在臺門的軸心,而放射他蜂王的毒汁。
我大哥從小溪里抓來一些魚,有一種長得扁扁的、頭部尖細(xì)的魚,它的名字叫“爛眼”。當(dāng)然,它并非真的爛眼,只是眼睛像害了眼疾一樣發(fā)紅,因此,才得這么一個不雅的稱號。發(fā)現(xiàn)這一稱呼后,讓我興奮不已,我把魚放在被太陽炙烤著的石板上,用尖銳的狗尾巴草梗,扎它芝麻粒大小的眼睛,將“爛眼”開膛剖肚地審問,似乎,成了我隱秘的快樂。我時常有意無意對著隔壁的小孫子說:“走,我們?nèi)プ€眼?!蔽也还?。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緩解我對那一對父子的討厭。
童年的快樂被勒索,贖金就是完全讓出天井的使用權(quán)。我覺得我父親簡直窩囊極了,他為什么不把他們趕出臺門呢?許多年之后才明白,命運的喉嚨,并不是你想扼就能扼。一些人,生下來就深陷泥淖中,越掙扎反抗,越接近悲劇的中心,除非有一只手愿意拉你。但那種希翼幾乎為零,一個落魄人家的后代,誰會對他寬容對他友好呢?一條闊大的河橫亙在我們面前,我父親像老龜一樣,小心翼翼地將一家五口穩(wěn)穩(wěn)地、安全地馱過河。想起那些飄渺的、促狹的往事,我為我白癡一樣的想法羞愧。我們兄妹三人對父親抱怨、指責(zé),甚至可以往外跑,可是我父親呢?他像老黃牛一樣,俯首躬身,為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勤勉砥礪。他何嘗不知曉仰人鼻息之難堪,雀占鳩巢之無奈,他努力維持的,是一葉方舟的安全。所謂代溝,就是我們無法感同身受當(dāng)時人的生存背景,我們總是一廂情愿地以個人之見來評判和定奪。很多時候,我總是不自覺地放大自己的“不幸”,而真正穿越痛苦而猶懷感恩的人,是我的父親。他對生活的態(tài)度一如泰戈爾詩句:世界以痛吻我,我卻報之以歌。
夏天的雷陣雨,那種發(fā)瘋了的肆虐,一直讓我心驚膽顫。頃刻間,雨水從瓦楞間倒灌進(jìn)來,沙沙沙,嘶嘶嘶,有龍在翻滾,飛沙走石,烏天黑地,似乎天地間被一塊巨幅的臟臟的帷幕控制。發(fā)脾氣的雷公,搬來天空工場的炸藥,轟炸,炸開一道口子,又一道口子。所有的惡魔,似乎都從地獄中竄出,沙沙沙,嗚嗚嗚——似乎風(fēng)也是從地獄涌出,想借助它唳叫的特性而作出威懾?;椟S的電燈,發(fā)出明明滅滅的光,晃晃蕩蕩——似魔鬼的一只眼,窺視。烏黑的木擱板上,布陣一樣,擺著接水的桶桶罐罐,而倒灌的雨水,根本不按常理入侵,不走尋常路,一會兒朝東,一會兒朝西,甚至裹挾著房檁上的灰塵和毛辣蟲,很快,木擱板上洇出一灘一灘受難般的水漬,表情怪異。木樓梯咚咚咚地響著,一陣上,一陣下,我以為房子會被掀倒,像樓下那株泡桐,歪歪斜斜地,倒在風(fēng)雨中。我們是不是像電影《哪吒鬧?!防?,漂浮在城墻上的那些人,哭天喊地,祈求神的庇佑?我并不懼怕洶涌而下的雨水,相反,期待一場雨水沖洗烏云的陰謀。我媽給我講過一個故事:一個小孩,誤食一顆珠子,結(jié)果變成一條龍。龍的尾巴一甩,就變成了一泄(帶水的龍?zhí)叮?,甩了五下,就成就了今天的風(fēng)景區(qū)——五泄。我悄悄地吞下彩色的圓子糖,祈求神賜我一個奇跡,讓我也變成一條龍,不過,我的尾巴一甩,決定摧毀這座被烏云蓋頂?shù)呐_門。當(dāng)然不能說,大人的世界有著嚴(yán)格的經(jīng)緯秩序,決不允許孩子的好惡而直白宣判,否則,招來柴棍伺候。
一切歸于平靜。父親在泡桐倒下的地方搭上兩間平房,歸類為柴草房和豬圈。這樣一來,北邊算是樂園了。平房和老宅寂寂相對,緩解這一尷尬的布置是,過道上種滿了鳳仙花、太陽花之類。當(dāng)然,并不是為了好看而去栽種這些極家常的植物,而是一個樂園,確實需要一些道具。有了道具之后,似乎又能吸引更多的道具。麻雀明顯多了,還有螵蟲、天牛、蛐蛐、蝴蝶。而且,稻草窠里焐著經(jīng)久不衰的小歡喜——幾只母雞在此安了窩,一掏,就捏住一枚肉粉色的蛋。于是,游戲的名目多了,抓海盜,造房子,跳橡皮筋。隔壁的小孫子也被吸引到這個陣地中,他比我大一歲,而我,是這個地盤的王。
夏夜,一切都是那么似是而非。平房旁邊的空地上,螢火蟲糾察般打著燈籠,一柴姓老者搖著蒲扇,講述老宅的前身過往。我祖父的形象在一次次講述中拼湊完善:青年才俊,口銜煙斗,執(zhí)一柄手杖,留過洋當(dāng)過官。我參照著語文書里的某個頭像描摹,然后寫上“爺爺”兩個字。二哥把它當(dāng)作了笑料,一個從未謀面的親人,又未留下令人信服的照片或畫像,又怎么能稱為“爺爺”呢?哪怕是我父親,他亦語焉不詳,在他未成年前,他的父親我的祖父就離世了,所以,祖父留給我父親的只是一個道聽途說的概念。其實,我羞于承認(rèn),我并非是因為血肉銜接而思念,而是,證明我有爺爺,他神秘而無所不能,像懸浮在我們之上的神。甚至,我突發(fā)奇想,他如小曼的爺爺那樣,突然從臺灣回來,口袋里裝滿了禮物。好了,我還是聽徐文長的故事,我追著問另一位老者:后來呢?
后來,我外出求學(xué)回來,我媽不經(jīng)意地說,隔壁的那對父子,沒了。我沒有覺得意外,也沒有因此慶幸。沒有誰知道,那團烏云給我?guī)淼年幱啊粍勇暽剡M(jìn)入內(nèi)心深處。十幾歲之后,反而有了應(yīng)對恐懼的免疫力。所有遭遇的不幸、屈辱、痛苦,化作肥料滋養(yǎng)了內(nèi)心。這么說吧,當(dāng)恐懼日?;?,恐懼本身就成了災(zāi)難,如影隨形的災(zāi)難形而上絞成一股堅韌的內(nèi)力,如一棵樹,足夠強大地?fù)纹鹨汇萏?,所?jīng)歷的,不過是更為嚴(yán)峻而復(fù)雜的考驗,其他的,并不能限制它伸展天空的意念。周杰倫唱的一句歌詞讓我動容:故事里能毀壞的只有風(fēng)景,誰也摧毀不了我們的夢境。然而,誰也無法保證夢境的背景不被那團烏云侵蝕,事實證明,想起老宅,我依然反芻在傷害里。
后來,我們?nèi)野犭x了老宅,我再也沒有進(jìn)去。哪怕偶爾路過,我只是遠(yuǎn)遠(yuǎn)一瞥。我承認(rèn),我蓄意回避這人間的魔窟,我所有的努力,只有一個目的——逃離老宅。生活總是抓鬮似的,摸出種種齟齬和無奈。命運有一雙暗箱操縱的黑手,出其不意地將人拖入旋渦。一切,危機四伏。偶爾,老宅的場景一掠而過,快鏡頭般推進(jìn),墜落,墜落在情景劇般倒毛片的時間旋渦里,墜落在泡桐花簇?fù)淼暮铩?/p>
木框窗扇,泡桐花。一個傻丫頭,踩著四方的木凳,踮起腳尖,拾掇一枚枚飄落到格子窗欞里的泡桐花。陽光分割成一格一格,淡紫色的花團串成一個圈,一半明媚,一半憂傷。
似乎惡是一種注入了血液的毒素。隔壁的孫子,漸漸地長成了祖輩的樣貌,成了村里的村霸。據(jù)說,因為和同宗堂兄弟起了口角,竟下狠心,差點致人殘疾。惡的封印一旦開啟,潛伏在基因里的魔鬼便蠢蠢欲動。
事隔多年,老宅后門的那一叢鳳仙花,依然會在我夢里搖曳生姿,一條狗屎樣的蛇,盤踞其間,偷偷地,探出它那丑陋的“黑三角”頭,咝咝地向世界顯擺它罪惡的紅信子。
我沒有想到,我會把自己置于進(jìn)退兩難的境地。并且,被撲面而來的恐懼劫持,且貫穿多年,越過我今生漫長的成長和記憶。
穿過弄堂,避開嬸嬸家的西大門,沿著空闊的大操場走,抬頭,就看見小云家的老臺門門斗。
那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建筑,建于明清期間。是我家的祖宅。里面住著我大伯一家和幾位堂伯。小云是堂伯的女兒,比我大一歲,是我堂姐。她家在臺門的東廂房,由面朝正南方向的大門進(jìn)出。門樓高大,森嚴(yán),呈頹敗的灰白色,有一種庭院深深的骨架。吸引我的,除了小云外,是臺門的一樘門扇。有時候,我像一只展開手腳的蜘蛛,趴在堅固而闊大的門扇上,以門檁為軸心,轉(zhuǎn)動著一種類似秋千的游戲??鞓?,往往因為大人難以承受的吱嘎聲而中斷。我悻悻地等著小云。
“小云?!蔽铱迒手樈械?。
來不及了,危險已氣勢洶洶而來,那只該死的大白鵝,伸長著暴徒般的脖頸,貼地而來。狹長、尖硬、縮小版的畚箕似的利喙,啄住了我的褲管,并發(fā)出嘶嘶的威脅聲,紅亮的、半球狀的鼻子放大了惡意,更有一種挑釁的神情。它像隨身攜帶“天下無敵手”的角斗士一樣,叫囂著滋事,哪里是什么憨頭憨腦的呆頭鵝,分明是欺弱凌強的鄉(xiāng)村惡霸??蓱z的我,一下子像上了彈簧似的顛跳起來,幾乎哭出聲來。我后悔闖入迷宮似的老臺門,后悔冒失闖入小云家的領(lǐng)地。那是一塊極少人進(jìn)出、充滿危險和變數(shù)之地。
小云從屋里跑了出來,順手抄起門口邊上的一根竹竿。攻擊成功的“暴徒”,此刻發(fā)出吭吭的粗聲粗氣的自鳴得意聲,拍打了幾下粗拙的翅膀,逃離作案現(xiàn)場。我仍驚魂未定。
之后數(shù)年,常常在半夜,被大白鵝啄醒,惡夢淋漓。如今看見長頸利喙的動物,依然讓我心悸,更不敢親近。
在此之前,我試探著跨上一級級青石板鋪成的臺階,心里漫起星星點點的恐懼。小云的瘋子娘正呆愣愣地坐在臺門口的石門檻上,她嘴里念念有詞,像是在罵人,又聽不清她含混的發(fā)音。她的眼睛漠然又冷冽地盯著我,讀不出一點實質(zhì)性的內(nèi)容。厚實的、非洲人似的嘴唇突然咧開,齜著一排黃得突兀的牙齒。在陽光如刀刃的夏日午后,輕易割破我的神經(jīng)。不由得我打了一個寒噤。一絲瘆人的涼意,小蛇似的竄了出來。此時,我一定是只驚弓之鳥,我怕她像某種尋找目標(biāo)的獸類,突然發(fā)動襲擊,朝我撲來,然后把我當(dāng)作她的假想敵人。有例子為證,我們村的一頭牛突然瘋了,把牧牛的阿三爛鼻頭拱下了池塘,差點淹死。瘋子娘長得極為高大,奇瘦,她的力氣有可能和牛能一拼,或者比牛還牛。來自她的危險,并不比一頭瘋牛可控。她的手臂張開時,仿佛某種食肉類飛禽欲將振翅。她的手指,有著烏骨雞爪類似的顏色,怪獸般鋒利的爪子,似乎能隨時輕易抓獲獵物。她所有裸露的皮膚,積藏著污垢,已長進(jìn)肌膚一般,亞光的、鱗片似的骯臟覆蓋了她。她的頭發(fā),像打過霜的茅草,蓬亂無規(guī)則,或蔫耷,或聳立??傊?,她是險惡的肉身,并有不可估測的風(fēng)險潛伏著??墒?,她為什么成了瘋子呢?我疑惑過。聽說她嫁過來時,原本是好的。
當(dāng)我被大白鵝攻擊時,瘋子娘一改常態(tài),嘿嘿地笑著,觀馬戲表演一般開心。她有一種隔岸觀火的幸災(zāi)樂禍,此時,真讓人懷疑她的癡傻是一種偽裝。她竟然有一種撿了便宜般的開心。也就意味著,她并非傻到無藥可救的地步,她也有自己的情緒。然而,我錯了。我依然抱著一絲僥幸,期待瘋子娘沖過來,幫我趕走天井里突然伏擊的“暴徒”。大概人處于絕境時,會盲目而無知地生出絕處逢生的求救意識,并祈禱。
我見過瘋子娘的另一面。
她看小云的眼神又是另一番模樣,有一種母性的柔和,并用一種近乎討好的嘿嘿傻笑持續(xù)著。任憑小云如何討厭她,對她做一些排斥、抗拒的動作,瘋子娘都不會生氣,包括因生氣而發(fā)作的慍怒,一點也不。但凡靠近小云身邊的人,她都用咄咄逼人的神情警告著,并隨時保持著戰(zhàn)斗狀態(tài)。她的溺愛,有一種母性的本能,和我家的母雞有著某些相似的神情。只是,小云從來不會跟在她媽媽后面尋求庇護(hù),反之,她刻意和瘋子娘保持距離,甚至遠(yuǎn)遠(yuǎn)地甩開她。她并不想自己有裂隙的命運被一個“瘋子”囚禁,又害怕心里的陰影被俗世投影成品德上的斑點。
走!小云拉著我一陣風(fēng)似的跑出臺門,背后傳來她瘋子娘因錯愕而咿咿唔唔的聲音。
我們一口氣跑出瘋子娘的視線區(qū)域,穿過一大片桑園,在村子?xùn)|北角的一個池塘邊停了下來。
正值盛夏,滿塘的荷花撐起了鄉(xiāng)野半壁風(fēng)景。無盡的粉白色,無盡的碧綠,似乎所有的美好都可以被一只大碗承托。然而,這泥制的碗,也是險惡的藏身之處。我們卻是為祭祀這一塘的風(fēng)荷而來。因為小云的妹妹。
一年前的夏天,小云的妹妹,一個不足五歲的孩子,掉進(jìn)這個萬惡的池塘,淹死了。小云說,妹妹想去追逐水中游過的一尾魚,也可能是靠近岸邊的一枚荷花吸引了她,就這樣出了意外。我們坐在池塘邊的草地上,把手中的荷花一瓣一瓣地投進(jìn)池塘。
“你說真有另一個世界嗎?這些荷瓣會不會在那里真變成一條條船?”
“不知道?;蛟S會吧?!?/p>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小云。關(guān)于死亡,我們并無經(jīng)驗。我們都目睹了妹妹最后一刻。堂伯把濕漉漉的、幼小的小女兒橫放到牛背上,默默地牽著牛走了一圈又一圈。這是一種古老原始的救治落水者的方法。
妹妹緊閉著她黑水晶般的眼睛,垂下她溫順的長睫毛,稀疏的、淡黃的幾綹頭發(fā)淌下一滴滴水珠。她像一個熟睡的嬰兒,被母親溫?zé)岬难蛩易甜B(yǎng)著。此后,我和小云經(jīng)常來到池塘邊,我們并不確信妹妹與世永訣。相反,我們設(shè)想童話王國里的美好延續(xù):妹妹變成一條小人魚游走了,或者那朵開得最艷的荷花就是她。
我們繼續(xù)將粉粉的荷花一枚枚投進(jìn)水中。一陣狂風(fēng),小船似的葉瓣一陣晃蕩,打轉(zhuǎn),之后沉入水中。命運的一葉方舟悲劇式地傾斜、沉淪、湮滅。我看到躲在碩大荷葉下的小魚,鼓著圓圓的小嘴,吹著耳語似的泡泡。我情愿相信,幻滅是神靈下凡的一種反映。那么,妹妹寄居在小人魚體內(nèi)嗎,還是成了荷花仙子?
許多年之后,我除了對荷花遺世獨立之美驚嘆外,更相信它有另一種寓意:它像童年鮮艷、無塵的微笑,在寂靜中綻放和消亡。經(jīng)過無數(shù)的人生風(fēng)景線之后,更讓我迷戀那種永遠(yuǎn)達(dá)不到的“濯清漣而不妖”的境界;那種坐著蓮花寶座、手執(zhí)拂塵的神仙,有著令人稱羨的風(fēng)華和長生不老,肉身的我們已無緣那種“絕塵”。也許,妹妹的不慎恰好構(gòu)成了她的涅槃,她被永久地收容在一所純凈的樂園里。
在我年少的認(rèn)知里,妹妹并不受待見。小云的奶奶是一家之主,她的世界始終被傳宗接代把持著。屈辱的情緒從出生開始已對妹妹展開圍剿,長期的營養(yǎng)不良,妹妹像缺乏鈣質(zhì)的綠豆芽,一直是羸弱且怯怯的,哪怕偶爾的哭泣,也像一只生病的小貓,微弱而短暫地嗚咽一下。彼時,計劃生育正搞得如火如荼,妹妹侵占了一個指標(biāo)而遭致奶奶不滿。小云是第一個孩子,她得到了奶奶全部的愛。而妹妹,在奶奶的封殺之下成長艱難,度過了短暫的、無知無覺的四年多幼兒生活,以不受歡迎的形式出現(xiàn),以悲劇方式結(jié)束。從此之后,妹妹,再也不必費心思討取奶奶微乎其微的愛。她將以小天使的身份回歸她的世界。但愿她遺忘了塵世間所有的不悅和不公,另一個世界,漂浮著童話王國的寵愛。據(jù)說,天使是沒有性別之分的。
“瘋子娘是因為妹妹而瘋的嗎?”
“不知道?!?/p>
這世界,誰又是誰的劫難呢?
小云茫然地盯著我。她把最后一枚荷瓣投入水中時,天空傳來轟隆隆的聲音,一道響雷從云層滾過,我仰頭看到,一朵灰黑色的云團飄在頭頂,幾滴憂郁的雨水落了下來。
這是一種江南特有的濕冷。檐下滴答滴答垂落的雪水并非具有喜劇效果,倒好像是刻意的搞怪聲。來自季節(jié)深處的尖銳警告,冬季,它設(shè)置了高門大戶的門檻。門內(nèi),是需要一種徹骨的寒冷作為區(qū)別于平常人家的姿態(tài)。仿佛下墜的雪水迎合了季節(jié),它是冬季的私人護(hù)士,向我們的骨頭深處注射寒冷。這讓我們兄妹三個越發(fā)縮頭縮腦,嘶嘶哈哈地做出一些夸張的動作,比如跺腳,哈氣。我們緊裹著身子,恨不得首尾團進(jìn)一只繭囊里。
事實上,我們像三只留守在巢穴里的小獸,年齡列入了運算程式:六歲、九歲和十二歲,我和二哥大哥的年齡是以三為增長的,是三,也是仨,為我們聚積了加倍的溫暖。這是一種由于相互靠近而傳導(dǎo)的暖意,亦是彼此無間隙的親近。彼時,父母親去了鄰縣進(jìn)貨。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交通不便,往返常常需要兩三天時間。以每個兩三天為記憶的繩結(jié),對我們的生活造成了撕裂性的破壞。三個小家伙不得不為自己的肚子作打算,甚至過早領(lǐng)會了無米之炊的無奈。在那之前,我們像所有的小孩一樣安心享受“你媽喊你吃飯了”的召喚。
每年秋冬季,父母都會做點販賣貨物的小生意,活絡(luò)一下清湯寡水的日子,不至于被貧窮套牢。他們走后,年長點的老大擔(dān)當(dāng)起家長職責(zé),他付出比平時更多的勞動,來增加我們的依賴感。他把臺門南北兩邊的門都拴上,任憑西北風(fēng)像外來入侵者一樣偏執(zhí)地敲打木質(zhì)窗欞——咚——咚咚。灶上的火生起來了,稻草燒的。煙囪里鉆出去的煙又被風(fēng)塞了回來,三只小獸嗆聲連綿。此刻,煙熏火燎才是屬于我們?nèi)康?、無聲勝有聲的炫耀內(nèi)容??矗覀円材苄」懋?dāng)家。我們的優(yōu)越感來自預(yù)習(xí)留守的巢穴式生活。旁邊的柴家奶奶看到了大概會舒上一口氣,或許會念上一句:阿彌陀佛。意思是,她終于可以喘口氣,不至于整天在她家叨擾。柴家奶奶可以空出時間喝杯茶,打個盹。我父母臨走時將我們托付給了她家。我們圍著灶臺享受微乎其微的溫暖。老大樂于行使他的權(quán)力,他很有見解地讓我和二哥輪流坐到灶臺上的大鐵鍋里“烤”。這種以“燒烤”模式的速效傳熱迅速讓我們擺脫了寒冷,然后肚子卻“啊哦”起來。似乎我們是依靠熱氣鼓脹起來的一只只球,而饑餓偏偏是漏氣了的氣門嘴,一點一點泄漏了支撐我們的勇氣。
老大去野外菜地上轉(zhuǎn)了一圈,回來時,手里提著一只真的小獸。它渾身黃褐色,軟塌塌地拖著松懈的大尾巴。
“黃鼠狼,大概凍死在我們菜地里?!崩洗笈d奮地說。他已經(jīng)學(xué)會盤算食物。
饑餓的沮喪一掃而光,我和二哥尖叫起來,滿心歡喜。我們對這一坨已經(jīng)沒有生命的東西充滿好奇和疑惑,代言皮草的家伙反而凍死了?這家伙在鄉(xiāng)村干盡壞事,臭名昭著。我猜測過它既鼠又狼的名號來歷,大概是它偷雞摸狗的生活習(xí)性和鼠輩不相上下,而另一半名字的折射,是否隱喻著凝聚狼心的全部兇殘?現(xiàn)在,浮華的皮草,隨著滾燙的開水,已被我大哥褪得干干凈凈。一把剪刀,咔嚓咔嚓,假想著對一個暴徒進(jìn)行正義的終結(jié)。它緊閉受難的眼睛,赤裸著瘦弱而干癟的身體,讓人難以相信它曾經(jīng)的風(fēng)華和“獨領(lǐng)風(fēng)騷”。大概它至死都想不明白,擁有豪華皮草和獨門武功的它竟然喪命于寒冷或饑餓。它讓我想到了英國詩人吉卜林的一首題為《老虎!老虎!》的詩:“你引以為傲的威風(fēng)又在哪兒?兄弟,它已從我的腰胯和肚腹間消逝。你這么匆忙要到哪兒去?兄弟,我回我的窩去——去死在那里!”這是不是意味著,隨身攜帶的權(quán)勢、地位、財富并非牢固,有可能被拆解成碎片。所謂強者,也有一言難盡的不得已和卑瑣的秘密。
那個凜冽的冬日,我吃到了無可比擬的美味:鮮嫩的黃鼠狼肉。調(diào)料就是鹽巴。美好的食物先占領(lǐng)了我的嘴,我的胃,接著讓我諒宥了它所有的不體面,并為自己并不比它磊落的行為找到了托辭。之后數(shù)年,甚至如今,它的鮮美在回憶中更持久,更讓我念念不忘。
留守的夜晚是恐怖的。門窗依然有外來入侵者般的敲打——咚,咚咚。隔壁隱隱傳來的咳嗽聲,若有若無的喘氣聲,雪崩塌的聲音,依然讓我想到蒙面的險惡蹲伏梁上,貼近的鬼臉在黑暗中起了變化。風(fēng)盤旋著,像地獄派出的邪惡使者,行使他的黑色權(quán)力。此刻,我們的老臺門是夜的海洋中的一葉孤舟,前途未卜。我們更像手抓稻草,掙扎在危險疆域里的小獸。我建設(shè)著一個黑暗與暴力聯(lián)合的世界,在我湖水一樣深沉的夢里。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跟著老大去菜地“守株待兔”了,我們憧憬昨天的好運持續(xù)。天陰著,滿腹心事似的。田野里的積雪并不完整,仿佛因為寒冷打顫而抖落了身上的覆蓋物。白色像被整個田野掰碎了,繼而草籽的綠青菜的綠都挺身而出,指證誰是制造寒冷的宿主。我們無法找到那黃姓家伙的窩,只能在冰天雪地中白白站上半天,然后怏怏而歸。
我在路邊殘留的雪堆上踩下了黑乎乎的腳印,并走得歪歪扭扭。一列黑黢黢的火車轟然而過,穿過田野,穿過前面的村莊。之后,又回歸雪天特有的沉寂。寒冷和委屈像鐘擺一樣,緩慢又沉重地在我心中晃蕩。西北風(fēng),刀子一樣劃過。我的心由熱烈漸漸過渡到悲涼。
“看——那兩個黑影像誰?”誰叫了一聲,三個毛茸茸的腦袋都快速調(diào)轉(zhuǎn)方向。
遠(yuǎn)處,路的北邊,兩個移動的黑點一前一后,一大一小,像兩只貼地而飛的候鳥。
我們呆滯了的情緒又重新沸騰,迎著黑點奔跑起來。風(fēng)從耳邊發(fā)出了呼——呼——的生動鳴叫,我們跑起來時,像極了三只跌跌撞撞的小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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