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談
棕褐色的窗簾略顯陳舊,鋁制窗框并未合嚴,如劇院帷幕不慎露了一角。空隙里有蜘蛛在表演走鋼絲,被無情的觀眾隔絕在紗窗外。窗戶框住樟柏幾枝,翠葉掩住一方舞臺,蟬的高音正偷摸練聲。辦公室內,張布的雙手在鍵盤上舞動著探戈,警服背脊處滲出一絲汗跡,像山間石縫滲出的噴泉,浸染一片藍天。蟬噪若哀樂挽歌,掛鐘規(guī)律地配著節(jié)拍,空調轟隆隆作響,像和弦與琶音。敲門聲適時響起,三短一長,為歌曲注入主調。
五指劈叉,張布滯思一會,想到下午確實約了人做筆錄,對門外說了聲“請進”。
“您好,是張警官吧,我是李目,接到您的電話來做調查。”進門的人低頭諂笑,他面相近三十歲,未表現出該有的油滑氣,反倒束手拘謹。
“我是張布,來,先坐,喝杯茶?!睆埐伎匆娎钅亢舐园櫫艘幌旅迹芸祀[去,遞完茶后還捎了根煙,“之前電話里也大致跟你說過了,找你來是關于吳正的事,他的遺體前天被我們在出租房發(fā)現,你是他手機常用聯(lián)系人,也是最后聯(lián)系人,所以今天叫你過來做個筆錄,了解一下情況。”
“明白,那他家里人……”李目落座時,包里傳出顆粒碰撞聲。
“我們已經通知了他的媽媽,因為人在外地,過兩天才能趕過來,所以先找你了解下情況?!睆埐歼呎f邊打開電腦筆錄系統(tǒng),“包里裝著藥呢?”
“對,剛從醫(yī)院過來,有點高血壓。”
“這么年輕就高血壓了啊……”
“沒辦法,遺傳性的……對了張警官,您之前是業(yè)州實驗中學的學生嗎?我同班同學也有個叫張布的,我看著您有點眼熟?!崩钅吭囂叫詥柫艘痪?,看他沒說話,又補充道,“我那會上學的時候大家都叫我‘尼姑,哈哈哈哈?!?/p>
“哦,‘尼姑啊,我想起來了?!睆埐蓟腥?,吐字稍熱情了些,嘴角也掛上笑,“咱們好像有十年沒見了吧?!?/p>
“對啊,沒想到你這都當警官了,哪像我們,還在外邊瞎混?!?/p>
“我也是沒辦法,父母覺得公務員好,高考志愿給我填了警校,瞎混到現在?!?/p>
“那也比我們強啊,咱們那小地方的高中,考出省的人本來就不多?!崩钅窟攘艘豢诓瑁皩α?,阿正到底怎么死的,你知道嗎?我這幾天比較忙,只來得及看一眼他的遺體。”
“這個……”張布表情顯露一絲尷尬,“其實具體情況不太方便對外說,而且最近案子多,尸檢結果還沒出來。不過我當時出現場,沒發(fā)現打斗痕跡,家里窗戶門鎖也都正常,尸體表面也沒有明顯外傷,初步推斷可能是自殺或者意外吧。”
“這樣啊……之前他確實也有過這事?!?/p>
“嗯,我們查到他有抑郁史,他家人接到通知的時候,反應都不算很激烈,可能父母也都有心理準備。但因為具體結果還沒出來,所以需要找他認識的人先做一些了解?!?/p>
“明白,你問吧?!?/p>
“行,你先說一下跟他是怎么認識的吧。”
“他啊,他是我高中同學,那會你在其他的班,所以應該不知道。當時他又瘦又矮,跟我一樣都比較邊緣,所以走得比較近一點。關系蠻好,后來畢業(yè)之后他在本地上大學,我到了北京,基本就沒怎么聯(lián)系。不過五年前,他跟我說要來北京發(fā)展,我搭把手幫了點忙,然后又熟起來?!?/p>
“那他平時是個什么樣的人?”張布邊打字記錄邊問。
李目沉思半晌,道:“挺怪的,比較沉悶。上學的時候老瞎琢磨一些有的沒的,自己給自己下套走不出來?!?/p>
“嗯?比如說?”張布停止打字,表情顯得饒有興致。
“他特別喜歡小的東西,比如什么微雕小人,說這樣能感覺自己像個巨人。入了魔,天天腦子想,有什么用呢,上課鈴響,照樣現原型。一個小矮瘦子,沒人搭理,可以說比較孤僻吧。不過他后來還交到一個女朋友,家境挺好,也不知道怎么湊到一塊的。人家過生日,阿正攢錢送了一套數碼寶貝小人,擱現在應該叫手辦,算不錯了,感覺他那些玩具里邊,這是最能拿的出手送女生的?!?/p>
“確實,”張布托著腮道,“皮卡丘是挺可愛的?!?/p>
“……那個是神奇寶貝?!崩钅可囝^打結,看著張布比較尷尬,決定略過這段,“誰知道那女孩不喜歡,扔給她們班別的男生玩,東西傳來傳去被班主任逮著。那會不讓帶玩具到學校,問是誰的,想也沒想就把他賣了,結果順道把早戀的事也捅出來了?!?/p>
“這事我有印象,聽說跟年級主任懟起來了?!?/p>
“是,我也沒看出來他那么倔,主任其實也沒說太重,老三樣教育他:早戀不好,耽誤學習,沒有結果。你說你低頭認個錯,這事就過去了,結果他倒較真,當面嗆主任:說第一,哪有‘早戀,只有‘早性,如果單純戀愛,不傷害正發(fā)育的性器官,為什么不行。第二,這玩意耽誤學習,那是不是也耽誤工作呢,您為了事業(yè)要不要跟老婆離婚?第三,戀愛為什么一定要有結果,人生下來的結果都是死,那人就不活了嗎?一通說不帶喘氣,太猛了。主任直接兜心踹倒,本來屁大點事,最后變成回家反省一周?!?/p>
“有點意思?!睆埐济蛄丝诓瑁种匦路呕劓I盤,“這人沒學傻,雖然孤僻一點,想的事還不少。不過類似八卦的事咱聊聊也就算了,不好寫到筆錄里面,你想想還有什么其他事,能體現他性格之類的?!?/p>
李目仰臥在沙發(fā)上,思考片刻,對張布說:
“……對了,他家庭也挺奇怪的。他跟我說,他媽什么都要管,他爸什么都不管。討厭媽媽,但爸爸也不跟自己親,也挺可憐吧。小時候問爸爸為什么不陪他,他爸騙他說工作忙,要掙錢養(yǎng)家,然后他就自己攢零花錢,差不多半年能攢一百塊,找他爸買一個小時陪他。之后才知道,他爸根本就不關心他倆,他媽掙得多,又不愿意離婚被分割財產,兩人早分床睡了。
“我還勸他,可能誤會你媽了,應該跟財產關系不大,不離婚是怕對你影響不好。
“他很奇怪,說離婚才是對孩子好,難道看父母持續(xù)性形同陌路,間歇性苦大仇深才對孩子影響好?現在這年代,繼父繼母虐待那套早不適用了,他爸媽也不是那么沒主見的人。別的不說,壓歲錢都能多領兩份。
“他也算看得透,他上大學之后,他爸放棄離婚,直接走了,一分錢沒拿,一分錢沒留。他媽倒灑脫,生活一點沒變,安排他在本地上學,安排他進熟人單位。他說,本來這輩子就這樣了,一眼望到頭,聽他媽安排,買房、還貸、結婚、生子,偶爾跟朋友喝點酒,網吧打打游戲,再回家跟老婆道歉。和小城所有人一樣,這輩子啊,就這樣了。但是有一天,他上山去河里游泳,以往他會順著往下流游,省勁。但那天不知怎么的,可能太陽太大,扎眼,曬得人頭暈,他悶頭沖上流,有的地方淺,水里石子滑,要上岸往上爬。邊爬邊游估摸幾個小時,到一個從來沒見過的地,有一個像廢棄哨崗的小屋,他從沒見過。很久沒人,比較破敗,進去之后,墻上糊著老掛歷,日期是2004年,地上有個廢棄的燒水壺,壺底已經穿了,鐵銹跟水墨畫似的。他很累,躺那睡了一覺。睡醒天已經黑了,他就一條褲衩,光腳下山,石子劃腳,全是血眼,但他不覺得疼,反而跑起來,甚至說希望碰著蛇,碰著能眼冒綠光的山鳥、蕩秋千的猴子。那天回家之后,他就辭掉工作,跑來北京。他說所有細節(jié)他都記得,而那天的星星是他這輩子見過最多最亮的,感覺那里只有他自己,他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什么也都不在乎。我說,那你記得你進城的時候沒穿衣服么。他說,我不在乎。我說你這有點奇怪,逆反期還帶復發(fā)的呢。他反問我,你覺得真的有逆反期這種東西么。我說我不清楚,不過心理學都有定義,應該是有的吧。他搖頭,說我不覺得,人一旦開始三觀成型人格獨立,過了崇拜父母的階段,那余生都是逆反期。不過十幾歲時候年紀小,你沒錢,‘寄人籬下,所以只能寫臉上,聽兩句煩就要犟嘴,顯得自己長大了??傻鹊胶竺娉扇酥?,其實同樣逆反,但你知道有代溝,鬧也改變不了什么,所以躲不了就忍,回頭跟人抱怨,你看,隱忍不就是成年人的逆反?!?/p>
李目回憶吳正的時候,張布也在回憶自己。他也一直覺得,父母安排是為自己好,干警察雖然累,但確實穩(wěn)定,踏實、體面。他在念警校的時候,頭一月軍訓,早上四點起來疊豆腐塊,打掃內務抹布擦完要用手擦一遍。為了不整床單多睡兩分鐘,午休躺在地磚上睡,但經常被子疊不好被拆,一個午休也直接泡湯。頭一次站軍姿就頂大太陽一次一小時,水不夠喝,假裝上廁所去喝自來水,被發(fā)現還要挨罵,說是故意想生病不訓練。晚上10點困得打擺,還要在宿舍樓前蹲姿聽教官叨叨半小時。白天要是犯了錯,晚上就是一哨緊急集合,倉皇之余還要被拍視頻取樂,拉出去會特意把人帶到監(jiān)控死角,一蹲前腳板就徹底失去知覺??瓷嵊涯ǚ罆?,圖個樂,也試了一次,沒抹勻,臉上幾條白道,被罰跑圈用汗洗掉。來癮偷摸抽煙被抓,教官讓十根一起抽,抽完扔鋼杯里泡煙茶,本來以為就是怪味茶葉,也沒什么,哪知道火星淬完水,變成浮在水面的小黑斑,那玩意猛戳咽喉,一口就嘔,吐完再喝,喝完為止。那時候確實恨透了家里,不愿再干這行,但學校封閉,早中晚集合點名,壓根沒找工作的機會。那想著先干兩年再走吧,頭幾年在基層派出所,社區(qū)民警什么都得管,消防應急通道也歸他查。周末輪班單休,轄區(qū)有景區(qū),節(jié)假日無休巡邏。轉到辦案民警崗后,每天出去跑案子,一提審就是一天,嫌疑人有飯吃,自己餓著肚子問。實在有點過不下去,想轉行,于是開始考司法,晚上九十點鐘巡邏執(zhí)勤完回家,孩子又鬧著要玩。一躺沙發(fā)上看書,上下眼皮就要發(fā)情交配,撐不開,歪頭就睡。就這么生生磨了四年,才拿到證。
但這些年下來,他反而習慣了。當初帶他的師父說,公務員別的不談,哪怕說買房借錢都好借,因為旱澇保收,單位固定,朋友借你放心。查消防的時候,大廠子老板雖然喝著龍井普洱,但得對自己畢恭畢敬,臨走要再塞包中華過來,當時也覺得不賴。晚上執(zhí)勤,攤位上買夜宵,老板分外熱情,說什么也不肯收錢。出完警,酒桌上能跟朋友吹牛逼,夸大自己辦過的案,紅光滿面,但其實大案都得移交上頭。久而久之,他也沒那么反感,沒那么想跳出去。帶實習學警的時候,也開始說教,說現在的社會哪那么容易打拼,我自己考到律師證都沒轉行,換個行業(yè)又得從零做起。別的不說,當警察,大到買房小孩上學,小到辦戶口辦車輛違章,至少方便很多。今天聽了一通已故之人的言論,他恍然發(fā)現,之前對后輩說教時,他其實是一直在說給自己聽,勸的是自己。因為沒法放棄,所以假裝成熟。他以為按著自己意愿在活,其實不過是在大冬天被父母塞進涼被窩,想著先耐下性子,等父母出門再起身,結果被漸暖的溫度所腐蝕,只能安慰自己說,外面很冷??墒?,外面真的冷嗎?或者說,自己真扛不住冷嗎?
張布發(fā)呆時,李目沒有吭聲,掏出手機看看,但覺得好像不太尊重,又塞回去。窗外蟬鳴叫得他心煩,茶杯涼卻,煙頭摁滅??照{可能老舊了,室內并未涼快多少。他示意性地咳了兩聲。
回過神的張布淺揉下太陽穴,繼續(xù)筆錄。
“他最近有沒有什么異常?或者你有沒有發(fā)現他的自殺傾向?”
“要說異常,倒也沒發(fā)現有什么,不過自殺傾向的話,肯定有。畢竟他抑郁癥還挺深度的,病理比較嚴重吧,說整宿睡不了,吃不下東西,頭發(fā)大把掉,都不敢洗頭,工作也辭了。我記得是半年前開始的?!?/p>
“這么嚴重,那他父母不過來照看一下,或者把他接回家?”
“他媽事業(yè)挺忙的,而且他來了北京之后就再沒回去過,也不跟家里聯(lián)系,他媽倒一直勸我在中間和解和解,具體的情況我也摸不透,這半年給我定期轉賬,一直由我在照顧。雖說是朋友,但這樣也不是辦法。我剛跟前妻離婚,家里有小孩要照顧,工作也忙。本來想幫他雇個保姆,結果他不愿意讓我花那錢。我也不方便說是他媽的錢,按他性子肯定更不能接受。只能定期給他帶帶飯,有空的時候稍微安慰一下?!币豢跉庹f了很多,李目喝了口茶,“你說……會不會是因為我沒照顧好,才出了這種事。”
李目最后的話說出來,仿佛給自己提點一般,突然怔在那,想到些什么,陷入沉默。張布發(fā)現他的手在抖,杯壁內,茶水翻騰出無聲細浪,陰翳在他眼中成形,像海上蔽日的烏云。窗外蟬鳴宛若驚雷。不知是否因為屋內燥熱了些,氣氛逐漸凝重起來。
“你說……”李目的聲線略有沙啞,“會不會是因為我沒照顧好,才出了這種事?!?/p>
“作為朋友,你做得夠多了。”張布勸道,又給他派了支煙?;鹕嗟馁n吻染紅煙葉,李目深吸一口,吐霧時帶出一聲嘆息。
“那你說,他為什么甩手就走?!崩钅刻ь^看向張布,張布發(fā)現他的眼瞼滲出了水漬,被眼球的血絲襯得斑駁,如同赤色蛛網上的露珠,“其實有時候我挺羨慕他的,感覺無事一身輕,不考慮買房買車,都沒興趣找個女朋友。像我這種,天天考慮怎么往上爬,怎么攢錢,房貸怎么還,周末要給孩子做什么新菜,多做些給他捎點……
“做菜,做個屁啊,老子都不給自己做,自己吃的都是外賣,盒子堆滿下不了腳。是我懶嗎?不能讓孩子吃外賣,我會做,但憑什么我要這么照顧他呢?我也知道吃外賣不健康,我能怎么辦?又忙又累,切菜的時候經常想,他媽的手不要抖啊,今兒才打多少字,比我累的多了去,你他媽在這矯情啥……
“誰活著輕松???我自己不也在掙扎?我還記得那天,他居然跑過來找我,說他得了抑郁。我說你裝什么文青,他沒說話,把醫(yī)生開的單子遞給我。我能說什么?看完說我不信,或者不關我的事?他媽確實不關我事啊,又不是我搞的,你說能關我什么事?不關我事,他為什么要跑來跟我說?想死自己找個角去啊,跟上學的時候一樣,沒人會多看一眼……
“突然跑過來,招呼不打,擔子往我這一撂,好像在說,‘你是我唯一的好朋友,現在我得病了,快來救我啊。是,我是朋友,正因為我是一個‘朋友,所以我必須得忍。收些矯情的文字語音,還得哄著,不能刺激他。半夜割腕,給我打電話我就得屁顛跑過去,拖干凈一地的血,幫他洗干凈,幫他包扎。正因為我是‘朋友,必須晚上陪他講一宿的話,早上幫忙送到醫(yī)院,再他媽給我孩子買早點回去上班。正因為我是‘朋友,所以得在他和他媽中間搭橋,給他們捎話,幫他送洗衣服被褥。所以呢?朋友就必須屎尿屁什么都幫你考慮到位了?不管你,我就會成那種‘哎呀連朋友抑郁癥都不幫忙真是人渣?朋友……朋友就……”
李目逐漸有些猙獰,眼皮鼻耳漲紅發(fā)紫,眼淚像沖破水閘的汪洋,將他浸泡在一種名為悲傷的絕望中,過度哽咽中斷了他的言語,只能不住碎念一些朋友相關的字眼。
張布上前撫背,李目低著頭,看不見表情。良久才找回一口順氣,但說話時聲線顫抖:“你說,我做這么多事,他憑什么拍拍屁股就走啊……”
張布沒有說話,沉默片刻,捏捏他的肩膀。墻上秒針一格一格跳,混著煙草燃燒、窗外蟬鳴、空調外機的聲音,像進入了哀樂的高潮。片刻之后,感覺李目情緒恢復了些許,張布打破沉默繼續(xù)發(fā)問:“最后一個問題,咱早點做完了事。你是最后一次跟他聯(lián)系的人,當時說了什么?他有沒有透露自殺傾向之類的?!?/p>
李目思考了一會,說:“也沒什么特別的,就之前一樣的閑聊,說一些怪話?!?/p>
“怪話?”張布把這句話打下來,問道。
“跟我說他脫光了。我說你跟我說這個干嘛,在家脫光沒人管你,大街上脫光警察管你。他說他發(fā)現,肉體再鼓囊都是假的,真正的巨人是不穿衣服,不受束縛的。我說巨人肯定不是不穿,是沒那么大碼?!?/p>
“怎么聊到那去了?”張布問。
“我們聊天是這樣,他得病后話題一直比較飄,”李目回,“我還以為他忘了巨人那茬,沒想到一直琢磨到現在。他問我,很多人都是死后被人發(fā)現很偉大,他說不定也能成為那種。我說那些人都是搞藝術有作品,要么就是搞革命的,你在這年代想學他們,好歹留下點東西。你看,我到最后還在開導他。
“后來又聊到抑郁、厭食、失眠對他有多折磨。失眠我懂,陪他打電話睡不了,我是很折磨,但抑郁、厭食我不太明白,我就問他。他給我講,他的癥狀,簡而言之就是口舌太敏感,吃東西容易膩,吃一半就吃不下去,想吐。說像上學時候打球,打完口渴,快速咕嘟灌水,經常感覺喝不下去,但嘴還是渴的,那種肚子告訴你喝夠了,嘴卻還想喝的矛盾挺難受。厭食就經常出現這種情況,肚子很餓,但嘴吃著想吐,這是厭食對他的折磨。
“然后抑郁比較難描述,除了病理性的失眠、厭食之外,還會感到煩躁和低沉。他給我推了篇文章,像村上春樹寫的場景,說半夜醒來,不清楚具體時間,兩三點差不多,周圍漆黑一團,死寂一片,感覺自己被隔離開來,遠離認識的人,熟悉的地方,已知的一切。想象一下在那種場景下,感覺一個人坐在床上,拿出手機刷二十分鐘,沒勁,刷完又不知道自己剛才在干什么。想要做點什么,卻又沒有什么可做,做什么好像也沒有任何意義。人就泡在虛無里,不得不去思考活著這件事,非常清晰感受到自己這條命的存在。心臟什么也不管就悶頭在那跳,沒有盡頭,然后只能想為什么會這樣,身體這種沒意義的機械運轉要怎么撐起一個有意義的靈魂,這時候呼吸也變成一種負擔,開始急促,開始煩躁……”
第一次聽人描述這種感受,雖然是轉述且籠統(tǒng),但張布還是感覺很新鮮。他突然想到什么,問李目:“你說……這種情況,我們總說是想不開。但有沒有可能,恰恰是想開了……”
他驀地閉上嘴,因為這番話不符合自己的職業(yè)身份。他憋回去的話是:恰恰因為連生死都想開了,所以選擇去尋死,當然也有選擇覓活的,但其實二者是同一類。
核對簽字,筆錄制作完畢。張布留了李目的聯(lián)系方式,說改天可以吃頓飯。李目淺笑,說過幾天給阿正辦葬禮,他們可以聚一餐。張布思索了下,覺得畢竟是同校同學,又是自己的案子,是應該去一趟,便應承下來。李目用衛(wèi)生紙揩拭食指印泥,向門口走去。手落在門把上,突然軟塌,扶著不動。低頭沉吟一會,沒有回頭,問了句話。
“我昨天看到了阿正的遺體,他為什么變那么胖了?”
張布愣住,隨即失笑,解釋道:“那個不是變胖,他是去世了兩三天才被發(fā)現,身體已經一定程度腐敗,然后皮膚比較完好,所以滋生的氣體把皮膚撐起來,這種現象叫巨人觀。”
“是嘛,巨人觀……”李目呢喃著,眼睛不知道看向何方,又在思索什么,“也算是成了一種巨人吧?!毕露Q心般,開門離去。門板給門框扇了個清脆耳光,聲音回響在空蕩的走廊,狀若挽歌里轉調的鼓點。
張布看著離開的李目,有些呆愣。嘆了口氣,回頭整理剛才打印出來的筆錄。手機鈴聲響起,小提琴空靈優(yōu)雅,隨后其他樂器加入,旋律變得鏗鏘清揚。張布放下筆錄,接起電話。電話那頭通知張布,尸檢結果出來了,體內殘存兩種藥物,是藥物混用致死。張布問,哪兩種藥。那頭說,一種叫氧化酶抑制劑,一種叫利血平。張布說,氧化酶抑制劑他知道,嫌疑人有嚴重抑郁史,醫(yī)院開的,另一種利血平是什么藥。那頭說,高血壓藥。
桌上雜陳各式卷宗,壘出三面環(huán)山的谷壑。窗外的風打著旋兒,扶著白色小塑料袋跳芭蕾舞。窗臺的綠植邊角已然枯黃,被風摩挲作響。電話里的人還在不停匯報情況。但后面的話張布都沒再聽清,他回想起痛斥朋友的李目,回想起他包里撞響的藥物,回想起沒用的空調以及杯中干涸橫陳的茶葉。他轉頭望向李目離開的方向,神若出竅,念如陷沼,紅木門板隔絕視野,之前清脆關門的聲響,摻著惱人的蟬鳴在他腦中縈繞,挽歌進入最后的尾調。
屋內涼轉,蟬歇停了。
“咪啦哆”,這是吳正家的密碼鎖音樂,婉轉降調。李目始終無法習慣,因為一般密碼鎖樂都是升調,迅捷輕快,這種音樂有潛意識鼓舞愉悅作用,利于舒緩下班后的疲憊。但沒細想,李目進了屋,房間陰沉,只有沙發(fā)旁一座臺燈犟著,光暈昏暗,挺出一方微縮黃昏。
吳正在客廳獨自斟飲,進門的李目坐到對面,瞥一眼桌子,“四玫瑰”威士忌和力嬌酒,度數不高,適合聊天長談。李目抄起一瓶,夾了幾塊冰,給自己倒一杯,問道,電話叫我來,是單純喝酒,還是有什么事談。
吳正回,算是有事說吧,來,抽根煙。
李目愣住,光線太弱看不清臉色,半晌,嘆口氣接過,問:“什么時候又抽上了?”
吳正笑道:“就今天,看來你還記得,我曾經說過,等我再次抽上煙,估計活不長了。雖然是玩笑話,但有一半是真的。這種細節(jié)你居然都記得,你人太好,這輩子能交上你這樣一個朋友,我覺得就夠了。不出意外的話,這應該是我們最后一次喝酒?!?/p>
這語氣是告知,而不是商量。李目低著頭抽煙,手指略有顫抖,煙灰簌簌而下,斑駁了外套。他想了一會,說:“從你生病開始,我也一直在等這一天,雖然希望永遠等不到。”
“謝謝你一直以來苦心照顧我,今天除了喝酒告別,還想跟你說些事,真正掏心窩子講我的事。本來打算爛在肚子里的,但糾結很久,覺得你付出這么多,不該瞞著你。雖然接下來我說的,你可能不信。”頓了會,吳正先問,“你知道,我為什么要說再抽煙活不長這種話么?”
李目搖搖頭。吳正聲線變得沙啞,抿口酒潤了下喉,從頭開始說起:“咱們出生在業(yè)州,那鎮(zhèn)子太小,你、我,很多人都一樣,人生早就被安排好。我家教尤其嚴格,從小就沒自由,所以會一直崇拜巨人。在我眼里,巨人是強大、獨立、自由的代表。我之前跟你講,我爸不怎么管我,主要是我媽管,但其實最開始不是這樣,婚姻破碎總要有個由頭。我媽不僅控制欲強,疑心病也重。她掙得多,占家里開銷大頭,本來我爸就沒面子,她還認定,我爸偷她錢接濟自己的兄弟姊妹。我爸覺得,既然這樣,那對我好是不是也算拐她孩子呢?后來矛盾越來越深,他一心想著離婚,再沒關心過我,寧愿在單位跟同事擠宿舍也很少回家。即便回來,也會故意吵架打架。
“當時,我年紀不大,又瘦又矮,在學校被人瞧不起,回家也不舒服,還要面對一些不清楚狀況的痛苦,搞不懂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我爸要去衛(wèi)生間拿一桶冷水澆我們,晚上都睡不了床。為什么我媽被菜刀砍,還要把淌血的手指頭伸到我臉上,要讓我記住。我不知道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自己又為什么要面對這些。壓力很大,卻沒地方讓我逃避,直到有一天,我看見一篇文章。
“這篇文章是探討邪教的,我記不太清,大致意思應該是,為什么邪教讓教眾傷害自己,卻還是會吸引大批人信仰。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因為這些認知水平有限的普通百姓,面對生活帶來的苦難,自己無法解釋和解決。他們的信仰是一種逃避,將精神依附于一個創(chuàng)造出來的神話世界和善惡邏輯里,從而將自身苦難合理化。如果一個人,擁有一定的認知基礎,足夠理性,那么這個人并不需要所謂的信仰進行逃避,自己就能妥善面對苦難。這篇文章讓我第一次意識到,我所尋求的逃避是沒有意義的,堵不如疏,最根本的問題沒有解決,那就只是埋頭的鴕鳥??晌矣譄o法改變同學怎么看我,無法改變父母婚姻關系,那我只能改變自己,讓自己不會因此受影響。于是我認定自己要做一個以理性為原則的人,認為只要我足夠理性,我能直面所有苦難,從而面對任何傷害,我都能不再痛苦。
“我開始每天沉浸于此,開始摸索理性生活的狀態(tài),觀察每個人說話和他們的內心狀態(tài)。先從最細枝末節(jié)的地方入手:沒營養(yǎng)的社交談話浪費精力,我決定不再花時間閑聊天。走路我認為毫無意義,因此我決定最大程度節(jié)省時間,彎道甚至講究走兩內角的切線。長此以往,我變得孤僻,瘋瘋癲癲。
“后來我意識到,這一切細節(jié)只是表面理性,一種自嗨,跟中二病沒區(qū)別。被女生甩、被老師罵、被家長打,照樣可以傷到我,感覺到羞辱和難堪。那時我明白,情緒問題才是理性的內核,理性的人不會為情緒所困擾,不解決這個問題,我永遠只是門檻外的小丑。但怎么解決?我不知道。摸著石頭過河一直摸不到岸,痛苦卻像河水,一直在涮我。所以我經常會想,應該撐不到那天了,干脆讓河水沖走好了。于是,我第一次想到自殺。
“當然,我還是秉持理性角度來策劃這件事的。從現有工具、死亡效率和痛苦程度三個方面,查了點資料,我最終決定,要像川端康成一樣,用煤氣自殺。前一天晚上,我拿本小說看了個通宵,目的有兩個,一是自殺的時候盡快入睡,避免自己胡思亂想,臨時反悔;二是可以在夢里死去,感覺不到痛苦。當時我房間的燈還是拉繩開關,這種燈拉開會有火花,可能引起爆炸,因此我把燈繩剪掉,把家里遙控器和打火機都藏起來。一切非常順利,等早上10點家里沒人,我把煤氣搬到房間里擰開,躺在床上,不到5分鐘就睡過去。但我沒料到,計劃到了這一步還是沒有成功。
“我吸了兩小時煤氣,直到12點家里人回來做飯,我都沒死掉,甚至頭暈都沒有。很神奇,那一天,幸運女神在我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降臨。要知道,一氧化碳中毒會影響到大腦皮層,如果中途被救活,可能會變成植物人,生不如死。但幸運的不止是這個,更重要的是,那一天,我得到了我一直想要的東西。
“有人根據眼球轉動做了個測試,人一晚能做幾十個夢,在睡眠狀態(tài)下,人的大腦會異?;钴S,感受的時間至少是現實的四到五倍。你別不信,你課間10分鐘肯定補過覺吧,你有沒有過這種經歷——擔心自己聽不到上課鈴,感覺自己睡了十分鐘,突然驚醒,卻發(fā)現才三四分鐘?還有,班里雖然吵鬧,但旁邊突然有人說話或者有些動靜,不小心聽到耳朵里,夢里會瞬間捏制一個合適場景人物讓這個聲音出現得合理,等你醒后才會發(fā)覺?我認為,吵鬧聲只相當于白噪音,這種聽進去的突兀片段會把你搞醒,但很累確實需要休息,這是大腦為了保護你的睡眠不被打斷。正是因為大腦如此活躍,所以做夢產生的記憶太多太雜,保護機制會讓你醒來后迅速忘掉。你早上剛醒,做的夢本來記得,一會就像沙子一樣被吹跑了,你越用力去握,它跑得越快。大腦的奧秘多少年都沒被研究透,那么,如果出現一些更神奇的東西,是不是也能理解?我之所以講這些,是因為接下來我的經歷比較離奇,我覺得很可能是大腦的作用,也希望你能相信我。
“在那兩個小時里,我清晰記得所有的夢境。照理來說,夢里體會到的時間不會延長太多,但那次的夢,我感覺做了一輩子。我像上帝一樣看著那些認識的人,包括我自己。我看見嬰兒時的自己剛睡醒,周圍沒人,開始哭,我媽以為我餓,以為我尿了,其實沒有,我只是沒理由想哭,因為在我眼里,世界是死的,一哭就活過來了。我看見我兩歲學說話,一個詞學會了卻故意讀錯,因為大人糾正我時那個著急表情很好玩。我看見我四歲上街,我媽在抱怨,說我走的時候要抱,抱的時候要走,但抱的時候我腿不舒服,走的時候腿短容易酸累,僅此而已,我很內疚,但沒法說。零零碎碎的記憶,沒什么用,但這時候一個個蹦出來,強行往我腦子里塞。
“我還看見你,看見其他朋友,你們在聊天交談,‘我站在人群中間。那時候咱倆關系不是很熟,你們都離‘我很遠,‘我在那就看你們說話,而我也在看‘我看你們說話。我想,得嘞,走馬燈?別人都不后悔自己來過,我倒好,不后悔自己離開。但是,想著想著,我突然發(fā)現有什么地方不對勁。
“我看你們,因為是上帝視角,所以能很自然了解大家的心理活動,甚至能看見每個人的‘心理構造??茨銈兘徽劦臅r候,我發(fā)現,每個人腦子里的話和說出來的,并不是同一句。比如說,你罵我傻逼,我本來應該反擊罵你傻逼,這是保護自己趨利避害的本能,但我沒有,選擇罵自己——對,我是傻逼,我應該被剪刀凌遲,來來,把你圍巾給我,我在電風扇上吊死。如果這么講,也是趨利避害,最終目的是怕撕破臉雙方都沒面子?!?/p>
“類似于情商?”李目第一次插話。
“不止,那個構造里有一個核,處理情緒的一個核?!眳钦頊鐭燁^,續(xù)上一根,“情商也屬于情緒管理的一種。我看見那個核能把情緒轉移、消化、抒發(fā)掉。比如最簡單的悲傷,它能通過你的眼鼻喉,變成鼻涕眼淚呻吟,一旦這些渠道不夠,就會轉移到離頭部最近的胸腔,胸口正中心偏下一點,你會感到那揪著疼,這就是在消化情緒??吹竭@,我忽然明白,為什么心臟僅有輸血的功能,卻在古今中外說的話里都有‘心碎這個情緒詞。
“那如果轉移渠道變更,從其他看不見的地方消化,不就能徹底解決情緒問題了?這個核,正是我一直在找的東西。于是我回頭看我自己的‘心理構造,找到了我的核?!?/p>
“然后毀了?”李目說。
吳正搖搖頭:“沒,那我不成了情緒失控的瘋子?我把它改造了,然后真正成為了一個不被情緒左右、絕對理性的人?!?/p>
氣氛第一次陷入沉默,李目摁著太陽穴,輕微疼痛讓他稍清醒些。吳正似乎不打算具體說如何改造,也能理解,這塊超出了他的認知范疇,即便吳正描述再生動,也終究不過是魔幻玄乎的東西,只能降低故事可信度,如果吳正真是這樣理性,略去不講的確更為明智。剛才談話雖時間不長,但信息量多到有些難以負擔。吳正拿起酒杯,似乎并不著急,等他慢慢消化。
臺燈似乎垂垂老矣,不時有所閃爍,黑暗趁虛而入,又被逼退,像潮水,一浪浪沖刷著沙發(fā)上的二人。良久,李目問道,所以你像機器一樣,成為一個全憑邏輯而沒有情緒的人?
吳正回:“不,我說了我只是改造它而非消除它。情緒依舊存在,但絕大部分我能直接消化掉。沒有了情緒影響,我思維方式也變了,看問題變得講究廣度,盡量考慮所有情況,和自己的承受能力,要權衡利弊,再去選擇。這種思維又能在事先預判所有可能產生的情緒,從而反過來也弱化情緒影響,這二者相互作用。比方說抽煙,以前我戒不了煙,原因是什么?弊端在于戒除生理、行為成癮的痛苦,就是說戒除尼古丁上癮以及戒除對抽煙這個動作上癮,而利端僅僅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未來健康。但絕對理性讓我發(fā)現,利端方面,在抽煙已經不刺激不過癮的情況下,增添了幾項痛苦的消除:一是當下的金錢支出,二是沒煙抽更加痛苦,三是劇烈運動后的喘氣痛苦。我會從不那么虛的生活細節(jié)入手了,這樣更讓我有利害觀念,更容易權衡。所以先前說,再抽煙代表我活不長了,并不是因為戒煙失敗,而是,我已經不在乎了?!?/p>
李目恍然:“我可不可以理解為,超級大腦?”
“什么玩意?是不是我說話太正式,書面語有點多讓你誤解了?”吳正撫額道,“一旦想勸、想說服別人的時候,人說話是會變得非常書面非常規(guī)范非常嚴肅,讓自己看起來更有說服力嘛,這方面我也不能免俗。我智商還是原來水平,思維方式變了而已,我想到的所有各方面因素,都是我本來已經知道,但之前不會考慮到的,不是什么超級大腦。而且,絕對理性還有附加贈品,就是不會后悔并且沒有‘選擇困難癥?!?/p>
“雖然很啰嗦,但我大致明白你的意思了?!崩钅康溃翱墒沁@樣不是很好么?過日子通透了,也不會再受傷?!?/p>
吳正說:“對,一開始我也是這么想的,比方說戀愛,我在確定關系前,考慮到雙方的性格和三觀,預料到所有可能發(fā)生矛盾的地方,所有可能的分手原因,因此吵架和分手,她再過分也傷害不了我。但正因為考慮多了,我又是‘不婚族,所以戀愛一定會面臨分手。那么一開始不投入真感情,傷害就會最小化。但這樣的話,我再體會不到戀愛的快感。那還能剩什么?肉體快感和生活矛盾綁在一起,要還是不要,已經很容易選擇了。我發(fā)現戀愛對于我來說弊大于利,因此就不再戀愛。家庭也一樣,我和他們斷絕關系了。當然,出于維護名聲,我會定期給他們打錢,僅此而已,因為家庭給我?guī)淼耐纯啵窒怂麄儜械那楦信惆椤?/p>
“更重要的是,絕對理性的痛苦,也在于失去了生活美感,娛樂活動很難能娛樂到我。看電影不再能沉浸,我開始無法忽視攝像機、調色剪輯、創(chuàng)作者這些東西的存在。看喜劇我很少笑,我開始分析它的包袱屬于什么類型,是預期違背、荒誕預設還是丑化角色?看悲劇我不會哭,我在想角色情節(jié)是否足以支撐悲情氛圍?尤其國產影視,一煽情配樂就開始拉小提琴,太難受了??纯植榔也粫樀?,突然一聲巨響會本能讓人恐懼,因為遠古時期,人類用這個本能來躲避野獸,恐怖片都差不多用這個套路,你估摸等鬼要出來捂一下耳朵就行,我反而會評判,常用這種技巧是不是太過商業(yè)?看畫畫我在想光譜,看小說我在想語法,看風景我在想對美的主觀臆斷和客觀標準。刺激變弱,我更加去尋求,從而閾值又更高,愈加感覺不到刺激。我再沒辦法從中獲得樂趣,陷入死循環(huán)。
“絕對理性最核心的地方,就是情緒。之所以能消化,就是因為提前的預料和分析。當然副作用也很強,就是帶情緒的行為對我已經無效了。社交談話的時候,我會不自覺去思考每個人說話帶有什么樣的情緒。比如網上一直盛傳何炅解圍,但你能否認,大家都知道是解圍,那被解圍的人其實沒有被解圍嗎?如果你能懂我這個例子,那你應該明白我所謂的情緒預料和剖析。不止是情商說話,所有情緒被剖析后,就已經沒用了。而這個角度下,我不再被情緒所影響,但我也不能再產生自己應有的反應情緒,理性告訴我出于禮貌之類的,必須以適當情緒來回應,否則更麻煩。所以我在社交中,臉上所有表情都變成純表演,自然越來越沒耐心跟人交談。很累,社交對我而言也失去了最根本的意義。
“弱化情緒的作用,不等于情緒沒有作用。煩人的是,我更能為自己的負面情緒找借口,比方說懶惰拖延,明知道智齒不拔一定會疼,但沒體驗過這種疼,沒有概念,而當下的麻煩擺在那,況且到時候疼起來更有動力。就這樣想著想著,我越來越縱容自己。
“最折磨我的是如何消化負面情緒,消化不等于消失,消化后面接的詞一般是吸收。那吸收不了會怎么樣?會釋放。一般情況下的釋放我跟你說過,哭啊叫啊。但那樣不是等同于我依舊被情緒控制嗎?所以我把它改造為純吸收。結果沒想到,它慢慢淤積,已經在我體內寄生成了瘤子。等我想釋放已經晚了,絕對理性的處事原則,讓我無法再進行情緒的抒發(fā)。一個人如果得知有效的調情技巧,那這技巧從此對這人無效。情緒抒發(fā)也是同樣的道理,我已經明知宣泄的原理和方法,那我再去宣泄減壓時,已經很難起作用了。像之前說的那個心絞痛一樣,所有累積的情緒已經逐漸轉化為生理痛苦。我不會因為任何人的傷害而痛苦,卻自己造就痛苦,是不是很諷刺?這就是理性的詛咒?!?/p>
“可是現在不都在說,什么看看無腦綜藝放松解壓,大家也都知道這是情緒宣泄啊,不也有效?”李目問道。
“本質上不同,大家的壓力來自于哪?工作家庭,他們所謂的放松,其實是轉移注意力,一種逃避。等回到工作家庭中,事解決了,壓力也就沒了,然后再去迎接下一個壓力和焦慮。我面臨要解決的就是情緒本身,隨時隨地在那,能逃避到哪去?”
“所以你的抑郁癥就是這么來的?”
“沒錯,就診時已經很嚴重,醫(yī)生開的是氧化酶抑制劑。”吳正道,“抑郁癥對我來說,是情緒堆出來的悲傷和痛苦,那用什么來治療?我唯一想到的,就是所謂的‘快樂。拋開不合法的激素層面,我開始思考,人類的精神快樂究竟是什么?于是,我嘗試接觸最接近快樂的行業(yè)——去學喜劇,但我沒想到,這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種情緒,越熟悉、了解越是深入,閾值就越高。你經歷大動蕩就不會因為小挫折而頹廢,同樣,越了解喜劇,尤其越了解‘笑這回事,我自己就很難再笑出來。而且學習后我發(fā)現,雖然沒有權威的理論體系,但你看我前面提到的幾種包袱形式,喜劇創(chuàng)作確實是有一般規(guī)律的。這意味著什么?讓我們發(fā)笑的快樂只是一種技巧,一種創(chuàng)作手段?那我們所快樂的又是什么?是打破預期的言語,還是荒誕場景的聯(lián)想?我們看喜劇的快樂難道僅僅是臣服于這些創(chuàng)作技巧所引發(fā)的生理本能?那類推的話,生活的快樂是不是也這樣,大家尋求改變,尋求良性預期違背?但我已經思考過所有的生活走向,無論哪種,不論是所謂知足常樂小確幸,還是不切實際的暴富成名,都被我徹底思考過,打破不了我的預期,那我是不是就不會再快樂了?喜劇的內核,從業(yè)者自己都沒有明確,我又能找到什么?是不是悲劇我不知道,但一定不是快樂。
“而且拋開喜劇,生活中的快樂到底是什么?據我觀察,本質上可以歸納為生活曲線的上升,具體情況無非兩種:一種是從無到有,我得到了我沒有的東西,比如中彩票對吧;一種是由損復常,就是說痛苦的消除,比如我欠一屁股債被人給免了。以這個標準,那我能從哪種情況獲得快樂?第一種情況,我對名利沒有興趣,真不是裝逼??赡苓@么分析自己挺奇怪,但這就是事實——因為原生家庭的痛苦,歸根結底在于‘錢這方面,導致我對錢和婚姻已經產生抵觸。而基于不幸的過去,我并不希望被人挖出來,因此對名也沒有追求。第二種情況,我對重回正軌這種事也不感冒,因為只有情緒本身帶給我痛苦。既然我能消化其他所有悲慘帶來的痛苦,那我便不會對這些悲慘的結束感到快樂,你懂我意思嗎?而消除情緒本身的痛苦,目前最簡單的,就是死?!?/p>
氣氛陷入第二次沉默,煙灰缸已經爬滿白蛆,四玫瑰見了底。夜涼如水,吳正敞著窗,沒開空調,小區(qū)綠化不行,只有很遠能聽到零星蟬聲,稀釋在黑暗中。
“那你后悔嗎,如果當初沒有改變,你就不會變成現在的樣子?!崩钅繂柕馈?/p>
“對于一個絕對理性的人,是不會后悔的,‘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這種問題根本沒有意義。”吳正說,“為什么不后悔?因為事前已經權衡利弊,作出了當時認知中利大于弊的選擇,即使發(fā)生意外也屬于認知外的變量,跟選擇本身沒關系。即便回到當初,同等認知下還是會做同樣的事,而你說,帶著記憶呢,那不同認知下,自然按照新認知作出利大于弊的選擇。這事又不可能發(fā)生,這個問題也只是想看看回答者的情緒表現而已,毫無意義。不用絕對理性,一般的理性就很少有后悔一說。當然,啰里八嗦說了這么多奇怪的事,你可能不太相信我。”
“其實我信?!崩钅空f,“仔細想一想,除了那個夢,這事也沒你想的那么玄乎。外邊強迫癥一大把,極端情況的病理性強迫癥也不少吧,那在我看來,你這相當于極端情況病理性的‘理性癥而已。說不定,你活著還能給現代醫(yī)學帶來進步?!?/p>
“你應該知道,我也不是沖動作出選擇。心理治療我去過一次,他們不會給出實際問題的解決方案,更多是傾聽,幫你緩解情緒,對我而言沒用?!眳钦龂@了口氣,“其實我理解你想勸我的情緒,你是我唯一的親密朋友,理性角度來說,我不該告訴你這些,甚至一開始生病就不該麻煩你。因為你會本能地來勸解我,但你的勸解注定是無效的,而且,一旦我死了,你可能會覺得責任在自己,因為沒有讓朋友‘想開。甚至——你可以否認,但既然到這一步,你也不傻,講這么久,能明白我在想什么——甚至,你會潛意識開心,因為我是你的負擔、累贅,我死了,對你來說,是解脫。而且,可能你發(fā)現自己有這種情緒后,會更加自責。你啊,你就是這么個老好人。”
李目沉默,沒有否認,酒精作用下,臉頰的毛細血管在奔騰怒號,捏著杯子的手止不住顫,他骨頭癱軟,一陣無力感襲來。他知道,吳正說得沒錯,這也是他這段時間一直在思考的問題。不僅是剛才的潛臺詞,今晚的安排、煙灰缸的盤虬支錯,無不昭示著那個已成定局的事實。就這樣了?那就這樣吧。
“其實我啊,也有點不甘心?!眳钦龜[弄著空酒瓶,似漫不經心般說道,“死亡對每個人的意義不一樣,可能是消失,可能是中斷,可能是解脫。對于我來說,僅僅是權衡利弊后的選擇。于利端,是我目前痛苦的結束。于弊端,是生物性上趨利避害的本能。雖然我一直自殘,但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第二次自殺,因為我還沒權衡出答案。有利一方非常明確,有弊一方卻比較模糊,因為除了求生本能,我還有一個籌碼,就是我不甘心。難道絕對理性的人,沒有活著的意義么?”
“那……這個意義,你找到了么?”李目問,雖然答案很明顯,但他還想問。
“沒有,和第一次一模一樣,我撐不到那天了?!眳钦鏌o表情,但語調中能聽出一抹悲涼,“摸石頭過了河,沒想到上了岸后面還有一條河,這次河里的石頭更尖,水更急。我倒沒想過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但也沒想著一次會踏入兩條河流啊。我琢磨著,這次幸運女神會不會再讓我見見她老人家。不過幾率也不大,況且就算這條河過去,后面說不定還有條江?!?/p>
李目愣了一下,很久才反應過來,他好像是在說高中地理學的三河并流,照這路線,倒是走遠了。他心里嘆口氣,這都什么破梗。
“那這么說,我的自責,沒法成為你死亡弊端的籌碼?”李目試圖再掙扎一下。
“對不起,讓你陷入這個境地,我也很自責。雖然很無情,但這兩者抵消了,這就是我的思維模式,一個不值得活著,絕對理性的思維模式?!?/p>
確實,去你媽的絕對理性,確實沒有活著的意義。驀然,李目又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除了無力感,心里被挫敗填滿。仿佛為了應景,臺燈倏地熄滅,夜色掩埋掉沙發(fā)上的兩人。
感謝主持人,感謝大家來到我的告別專場《向死而生》。剛才主持人也介紹了,我們這個單口喜劇的表演,發(fā)源于英國,發(fā)展于美國,就是一人一麥,不扮演什么角色,就在臺上講自己的事。
話不多說,演出開始前,我想問大家一個問題,在座的朋友有文盲嗎?有的話請舉個手。
沒人舉手,很好。既然大家都不是文盲,那么買票的時候應該也能明白,從這個專場的名字也能看出來,我今天會談到死亡。與其說是單口喜劇,其實更像演講,不是很好笑,請大家不要抱有什么期待。不過你們稍微想想,應該也能理解。首先,這都告別演出了,老子愛講啥講啥。其次,我要能很好笑,我他媽用得著告別?
當然,如果你覺得這種題材讓你不適,那我只能說——你活該。因為你買的就是這種演出啊,好比路邊攤買牛肉面,你罵老板:為什么面里有牛肉?老板估計都懵了,你丫買的就是牛肉面啊。
最后一次演出,我想跟大家講講我的故事。
我出生在一個小鎮(zhèn)上,父母的教育理念是,棍棒之下出孝子,不能慣著孩子,因為縱容只有零次和無數次。當然,這個教育理念也非常成功,至少教會了我一個人生道理——做人還是要靠自己呀,親人是靠不住的。
他們不僅自己動手,還攛掇老師打我。逢年過節(jié)送禮,說這孩子,不聽話隨便打罵。有的老師勸他,暴力教育是不好的。我爸說,不打的話,罵也行。(滿臉疑惑)我說你這是什么話,就好比請老師吃麻辣火鍋,老師說不能吃辣,我爸說,不吃辣,那全麻。這種老師還算好的,有的老師一聽,兩眼放光你們知道嘛,看樣子不敢相信,好像在問,還有這么好的事?
我就是在這樣一個家庭長大。關于家庭,我還有很多故事,但并不想分享出來。因為我還沒有直面那些的準備。大家成天說童真,你們見過有哪個小孩很自豪,說自己有童真?你們小時候有覺得自己童真么?女孩子偷偷用媽媽化妝品,男孩子偷偷穿裙子,不對,穿爸爸衣服,你們認為這是童真?哪個小孩不想快點長大,只有上了年紀才擱那講童真。大家成天說人權,卻沒有一個人,說過未出生孩子的人權。如果一個小孩,不希望自己被生下來,那父母是不是在侵犯這個小孩的人權?
家庭的不幸促使我變成一個不婚主義者和丁克主義者,合起來應該叫“不孕不育主義者”。
婚姻是兩個家庭的事,而我沒有家庭。不過我之前考慮,找個同樣不婚的朋友,幫忙結個婚再離一下,把戶口本變成“離異”,因為離異聽起來好聽點兒。你們想啊,到了四五十歲,介紹自己,說離過婚,別人會想到三個詞:很正常,受過傷,會疼人。但是四五十歲,你要說不想結婚所以沒結過婚,別人只會想到另外三個詞:找借口,沒人要,老嫖客。
現在丁克越來越常見,但還有人會問我,為什么要丁克。其實我很奇怪,不丁克才需要理由吧,什么喜歡小孩、養(yǎng)兒防老、傳宗接代、酒后亂性……而且,你們想,如果大家都丁克了,以后是不是就不存在毒害未成年人的低俗產品了?因為咱沒有未成年人了啊。那些網上賣黃片的,被抓的時候會說,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個——合法公民。
中國的教育也非常有意思,尤其是小地方,待遇不高,當老師的人很難保證是什么貨色。很奇怪,我總能碰上一些“劣等教師”。
從上小學開始,英語老師就開始給學生起英文名,說實話,很讓人反感。什么你叫R-O-B-E-R-T,Robert,你叫L-I-L-Y,Lily……問到我,我說我有英文名,她問是什么,我說H-E-T-U-I,he,tui。還有的老師拿書本上那些俗了套的名言來教育你。他說書上寫:時間就是金錢,大家要珍惜時間。我納悶,因為書上還寫了,要視金錢如糞土。
后來我在當地上了一個私立中學,那里的老師真的是放飛自我,無法無天。上課抽煙那是天天能見到,更多的是暴力教育,我們班級門口長期是打斷的棍子,還會罰你跪在教室后面。當然,有些人覺得,這在以前都不是個事,但你不能這么比啊。在以前還有流氓罪呢,對吧,(指著觀眾)這位大哥,手放哪呢?結束之后跟我到派出所去自首,別覺得委屈,在以前這就是個事。
咱說回來,關鍵那班主任還特裝逼,天天講國際局勢,不知道還以為阿富汗戰(zhàn)爭是他指揮的。有一次他大放厥詞,說中國文學著作《紅樓夢》只能排第二。我很生氣,讓同桌站起來反駁他。同桌不敢,我勸他,咱們這么多年交情,幫個忙。他說,咱同桌一個月不到,哪來這么多年交情,我說,度日如年嘛。
不知道為什么,同桌更不愿幫我了。我壓不住火,那就只能自己站起來反駁:《紅樓夢》在中國已經算公認的第一名著了吧,這都只能排第二,那老師,您說第一是哪個。這老師輕蔑一笑說,第一是毛主席詩詞!我說……嗯,有道理有道理。
講到這大家也能看出來,我為什么要告別了。
碰到的老師讓我失望也就罷了,至少我還有奔頭,就是畢業(yè)工作。但現實再一次讓我失望。我發(fā)現剛剛步入社會,就面臨很多困難。
第一個,沒有生活經驗。
我之前買了點香蕉,放冰箱里,過幾天拿出來發(fā)現全爛了,我很納悶,然后同事告訴我,說熱帶水果好像不能放冰箱吧。我不知道這事啊,但我在想,為什么熱帶水果不能放冰箱?水土不服嗎?
生活經驗的匱乏,最大的問題,在于不會做飯,一天三頓外賣。大家也知道天天吃外賣不是什么好事,尤其衛(wèi)生難以保障,指不定就有什么有害物質。之前不是流傳一句話么,說把咱中國人拍扁,就是一張元素周期表。各種物質元素都沉積在體內,身上都有毒了,我感覺自己活著就是在污染環(huán)境。尤其對不起屎殼郎。你想,那屎殼郎推著食物回到了家,高興地說:“兒子,看爸爸給你帶什么好吃的?快,趁熱吃吧!”兒子吃到一半,臉色蒼白——想象一下屎殼郎臉色蒼白有多恐怖,然后它開始吐血,臨死前留下遺言:爸,別吃,屎里有毒……
第二個問題,缺乏鍛煉,身體不好。
吃的方面已經很慘,但現在工作之后,早出晚歸,周末補覺,基本就不再運動,身體更差。上學的時候運動的機會多,什么籃球足球、什么熒光夜跑、什么小樹林……而現在懶,目前只有一個運動在堅持每天做,就是抖腿。我很擔心,身體越來越差怎么辦,有一次我就問,有沒有哪位老板愿意投資我,給我買個保險,我猝死了咱們對半分。之前我線下演出講到這段,底下一個大哥看著我,義正辭嚴地說:“三七。”
……(觀眾不解的表情)
第三個問題,生活環(huán)境不好。
咱們在北京生活的朋友都知道,北京的空氣,一言難盡。霧霾、沙塵、楊樹毛子。霧霾近幾年還算好一些,楊樹毛子是真的煩。你聽聽林語堂怎么說:“楊毛”這兩個字拆開來看,有“木”,有“昜”,有“彡”,有“乚”。木梢昜落春風下,彡毛乚厘紫禁中。人間斥雪須罩面,唯我空化白髯公。——毛長量多木滿城當然很煩,可你無可奈何,這就叫楊樹毛子。
當然,大家一般都說楊絮柳絮,那為什么我單說楊樹毛子呢。我認為北京柳絮其實還好,而我是真親眼見到楊樹飄毛子,那家伙,風一吹,一大把一大把的。你說貓掉毛,它好歹知道給自個留點,這楊樹就往禿了掉,比我們掉頭發(fā)都狠。這玩意實在太煩了,到處都是,我跑到咖啡廳也躲不了,喝到一半發(fā)現杯子里一層白毛。剛開始我不知道,還在琢磨,說這咖啡師挺牛逼啊,拉花都拉出3D效果了。
第四個問題,身邊朋友精神頭不太好。
現在的年輕人,就感覺安心過小日子,不爭不搶,但野心很大。你看雍和宮,大把大把年輕人去許愿。寄希望于這個,我是不信的。我有一次在廟里問僧人,您說,佛祖靈嗎?僧人說,心誠則靈。我問,您僧侶心誠,佛祖實現了你們的愿望么?他說,我們無欲無求。
最好玩的是,我朋友許愿,還幫天南海北的朋友代許。當時我很震驚,問這玩意也能代?就看著她插上三炷香,說:“佛祖保佑我遇桃花,您等下,也保佑我的朋友(拿出一個筆記本):“李狗蛋、王鐵柱、田翠花……”念著念著還沾唾沫翻個頁你們知道嘛,我心想佛祖會保佑你這個?你這供的香都沒花錢,人家送的。
家庭、教育、生活,與人關系最密切的三個方面,最能塑造一個人。我身邊就有這樣的朋友,被塑造得很悲觀。你們有這類朋友么?我告訴你,這種人很煩,像個受虐狂,你罵他就好像在夸他。真的,前陣子我跟一悲觀的哥們吵架,我罵他:你這種人,就是個垃圾。他還很自豪,說:對,老子就是垃……我說你等會,吵架哪有這么吵的。
但我還不解氣,我就接著罵:你不僅是個垃圾,還是個有害垃圾。這回他居然生氣了,給我看了他的《器官捐贈志愿書》,說,什么叫有害垃圾?老子是可回收垃圾!
我當然徹底不敢跟他吵了,然后我問,你沒事怎么把器官捐了?他說,器官留著多浪費啊,燒成灰,跟棺材灰一起裝在骨灰盒里。我問,骨灰盒不是只有骨灰么,怎么還有棺材灰?他說,你怎么一點常識沒有?你以為呢,到了火葬場,把你跟剝瓜子一樣剝出來,放爐子里燒,燒完刨出來放進骨灰盒……那這棺材留著干嘛?打地鋪嗎?你說你,你活著買不起房就算了,死了棺材還要租嘛?咋的,共享棺材?。?/p>
講到這,我想補充一下。寫共享棺材這段的時候,我滿腦子想的是電視里的英國火葬,他們靈柩到了火葬場是不允許再打開的。但我后來網上查了一下,發(fā)現中國不是,而且棺材是真的可以租的。
同志們,按咱們這現代經濟發(fā)展,共享輪椅早就有了,那共享棺材不是指日可待?想象一下,大家上班路上那些??奎c,一出地鐵口,左邊一排共享單車,右邊一排共享棺材。都不知道你是去上班,還是去上墳。
雖然二者也差不多,都是給領導燒紙嘛……不要笑,你們琢磨一下:我每年去上墳,在墳前說,我今年過得怎么樣,不要擔心我——哎,我每年也要寫年終總結報告啊,對吧,說今年干得怎么樣,不要開除我……
回頭說這共享棺材,掃開之后,應該跟共享單車一樣,會有機器人語音播報,那它語音報什么內容?面對一個來租棺材的人,大家說,用什么語音比較合適?
這邊兒“歡迎使用哈嘍棺材”——你可別哈嘍了,人他媽都拜拜了。
那邊兒“美團棺材,送啥都快”——租個棺材能送啥???送終唄。
“餓了么棺材……”——您等會,我不敢餓。
而且現在共享單車都有語音廣告,那共享棺材適合植入什么廣告呢?我都替他們想好了,很大的商機。你們想,很多家屬會給死人化妝,那化妝品廣告是不是很合適?廣告詞我都替他們寫好了:
美寶蓮,做人要走得體面。
曼秀雷敦,讓您的親人栩栩如生。
雅詩蘭黛,在頭七王者歸來。
其實剛才講的故事里,那個悲觀的“可回收垃圾”就是我。我為什么要用第三人稱講?因為人啊,很奇怪。咱們這個劇場密閉空間里,大家可以隨意地笑看不見的悲慘第三者,一旦那個悲慘的人變成臺上演員或臺下觀眾,很多人就不笑了。在想:“啊,他這么可憐,我笑出聲算不算嘲笑?”
對于這種觀眾,我只想說,你那是自己標榜道德的自我感動。真的,我自己都不覺得自己可憐,你憑什么覺得我可憐?
我之前曾經用第一人稱演這段。大家一聽我說自己是個悲觀主義垃圾,底下鴉雀無聲。第一排觀眾離我不到半米,這個位置,有個大姐,估計也有孩子了。你們知道嗎?從頭到尾,她看著我一臉慈祥。我講到一半,她從手腕上摘下來一串佛珠……
更過分的是,有些觀眾他不笑也就算了,等我下了臺還主動跟我打招呼:喲,垃圾?
……
我講這些,就是希望大家不要覺得我很可憐,或者誤認為自己很道德,在那里自我感動。所以呢,這么多鋪墊之后,接下來我要講一個自殺的故事。
嘿嘿沒想到吧,到了后面居然是自殺式襲擊。
一些老觀眾之前看過我這段表演,有次我在線下演,剛說,我給大家講講我自殺……底下有的觀眾開始鼓掌。我都懵了,我本來準備的詞是“現場氣氛有一絲詭異”,我說你們這一歡呼,是真他媽很詭異——臺上演員在那說自殺,底下歡呼,不知道的以為現場表演自殺呢。
嗯,等一下……不好意思,忘詞了,我看一眼。
哈哈哈,謝謝大家的鼓勵,不是我找借口,最近一段時間我生病了,所以狀態(tài)一直不好,經常忘詞。每次忘,我都找好朋友尋求安慰。朋友也很貼心,安慰我,沒事,你很好笑的。
當然,他原話不是這么說的,他原話是:沒事吧?你是來搞笑的吧?
好,想起來了,咳咳,我感覺現場氣氛有一絲詭異……
有些人可能覺得我像賣慘,可真不是,要賣慘我上來的時候,就應該抱個靈位,上邊貼個收款二維碼,給觀眾掃一掃……
自殺首先要考慮怎么死嘛,我首先嘗試的是割腕。
你看電視里邊那些美女割腕,手放在浴缸里多凄美啊(手腕向外伸展),跟蜘蛛俠吐絲似的。哎,我在想,蜘蛛俠發(fā)現自己吐絲,是不是就是割腕發(fā)現的?因為一般人都知道,蜘蛛是用屁股吐絲的嘛。
總之,我就學著去割腕嘛,最后失敗了,原因不是血液凝結什么的,熱水我都放了。單純就是太疼了,我是不怕死,但我怕疼啊。可是熱水都放了,也不能浪費(看看熱水,看看手腕)。那我還是洗個澡吧。
洗澡的時候我就想,什么方式不疼,最后想到用煤氣自殺,你看川端康成這么文藝的作家,就是用煤氣自殺的。決定之后,前一晚我就通宵,希望第二天趕快睡著。通宵的時候我就看比較刺激一點的網文,我永遠忘不了那天晚上我看的一本書,叫《網游之雄霸天下》,聽名就很low對不對,更low的是,它里邊有個情節(jié),(咬牙切齒)說主角,用了幾艘核潛艇!把南極大陸!拉到了太平洋中間!成立自己的帝國。
(深吸一口氣,滿臉驚異)你等會這位作者,我覺得,你但凡學過初中地理,不至于能寫出這玩意。中華人民共和國!在1986年!用法律形式規(guī)定了九年義務教育!你……違背了自己的義務。
我通宵看的小說就是這樣的?(難過地抬頭看天)我說老天爺啊,我都是將死之人了,您,這是讓我死不瞑目啊。但我都已經計劃好了,只能接著來,我把煤氣罐搬到房間放氣,那會我房間的燈還是拉繩開關,那種開關開燈瞬間可能有火花,可能會引起爆炸,我還把燈繩給剪了——我不能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啊。
澄清一下,我沒有把我父母比喻成雞和犬的意思。
這次當然又失敗了,吸了兩小時沒死,甚至有點飄飄欲仙,我琢磨著不對啊,這是不是有點不合法???然后我媽回家做飯,她打火半天打不著,低頭一看,呀?煤氣哪去了?還有小偷進門偷煤氣罐的?進了房間,發(fā)現我,我媽就很痛心,(擰緊煤氣)開始訓我:你這孩子,啊(指指煤氣,指指我)——煤氣不要錢?。吭趺催@么浪費,等我做完飯再來收拾你。
拖著煤氣往外走,走到一半,折回來問我,誒,這燈繩是你剪的吧……
其實,我知道,這個專場不怎么樣,本來表演要服務觀眾,卻成我一人自嗨。我們俱樂部小,老板也勸我,觀眾來是找樂子的??晌覉猿忠v這些東西,因為我就想講講自己。大家也能發(fā)現,這次票價很便宜,一分錢一分貨,懂吧。
現在咱們都特別害怕談死亡,你刷短視頻,字幕“死”用字母“S”代替,而那些電視綜藝,說句“笑死我了”,死還要加個引號。不是,你不加引號,難道我會真認為這人笑到死了?大家似乎很避諱談這個,一直有人呼吁完善國內的性教育,卻很少有人呼吁死亡教育。難道不去思考,這個問題就不存在嗎?
當然,我這個年紀,二十來歲,沒資格對大家說教,更不敢說自己能探討出什么答案。我只是把我的故事說出來,把現象和我的思考展示出來。如果大家今天聽了我講這些,能引發(fā)你多一些思考的話,我就很知足了。無意浪費大家時間,破壞大家情緒,畢竟是告別演出,在臺上瞎逼逼了一會,希望大家能包容一下我的小任性。
很早我就開始在想死亡是什么。小時候看鄭淵潔的書,有句話印象很深,大致意思是:過生日為什么要慶祝?每過一次生日,離死亡更近一步,應該傷心才對。我一想,有道理啊,以后生日不應該唱生日快樂歌,我應該吹嗩吶啊。(突然賊笑一下,從后面拿出一個嗩吶,吹了兩句凄慘版生日快樂歌)
但后來我想,如果死亡本質上是一件快樂的事呢?那我慶祝生日也是應該的??赡苡腥藛枺劳鍪强鞓?,那你怎么不去死呢?
我這么認為的,死亡確實是一件快樂的事,但它的快樂是一次性且必經的,而且體驗過就沒法體驗別的快樂。既然如此,這個快樂遲早要來,那為什么不在它到來之前,抓緊時間享受其他的快樂呢?所以,希望大家能夠盡可能收獲更多開心。希望到了那天,大家都可以自豪地宣布:我集齊了這輩子的所有快樂。
好,謝謝大家,謝謝。(在掌聲中深鞠躬)
影像畫面定格在主角鞠躬時,并逐漸由彩色轉為黑白。有人拉開燈,屏幕里的吳正又黯淡一分。大廳里也是黑白兩色,空中懸掛著“奠”字。底下落座的都是吳正的普通朋友,沒有家人在場,一些俱樂部的人很捧場,即便都看過這些表演,對每個包袱還是會大聲朗笑。其他的人多是面目肅穆,一些女性手里攥的紙團換了好幾波。
李目認識的人不多,他上前走到中央,宣布接下來是致辭環(huán)節(jié)。俱樂部的人挨個上,在吳正生前授意下,想用他們的職業(yè)精神打造出一派葬禮上的吐槽大會。李目聽了兩段,他們都不真正了解吳正,槽點都是一些生活細節(jié),沒有深入,也深入不了,結尾還試圖同時戳人笑點淚點,著實有些無聊。
無聊之余,巡視大廳,李目想找點有意思的東西。隨后他注意到吳正的靈位,上面粘著一個收款二維碼。他突然笑起來,雖然這是他自己安排的,他還是笑了,起先是用鼻息笑,肺部把空氣一簇簇擠壓出來,之后他笑出聲,越笑越痛快。致辭人一臉疑惑,因為包袱還沒到呢。李目仍在笑,沒有停,久了,他笑得腹腔抽搐,笑得眼泛淚光,笑得聲帶嘶啞。到了后面,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滿座賓客向他投射狐疑的目光,他真切體會到所謂的目如針芒,像溺在潮水里,氧氣被榨取殆盡。他感覺身處一片密林,枝干如骨,莖葉若皮,骨畸皮潰,墨似惡獄,吞噬著本來所剩不多的氧氣。偶爾簌簌飄下幾片殘葉,落臉上能燙出塊疤。他喘不勻,摸索著要離開。張布想上前查探,被他擺手拒絕。他一邊笑一邊往門口走去,擰開把手,感受著身后冷氣向外逃逸,身前蟬鳴向內暈染。他迎著日光走出,只想找個地方睡一覺。
【責任編輯朱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