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耆老會與詩人并稱群體的結(jié)社傳統(tǒng)

胡媚媚

(上海外國語大學 國際文化交流學院，上海 200083)

耆老會是清代詩社的一種特殊類型，其結(jié)社主體一般是年高德劭者。六十曰耆，七十曰老，耆老指的是六十歲以上的老人。中國古代舉行耆老會的淵源已久，唐宋時期已樹立耆老會的典范，即“香山九老會”和“洛陽耆英會”。明清兩代，尊年尚齒之風方興未艾，耆老會間見層出。由于統(tǒng)治階級的倡導和推動，清代官方耆老會盛極一時，乾隆二十六年辛巳(1761)、三十六年辛卯(1771)朝廷兩次組織“九老會”，引發(fā)了民間舉行耆老會的風潮。何宗美《文人結(jié)社與明代文學的演進》“文人結(jié)社與怡老文學”[1]123-130，葉曄《明代中央文官制度與文學》“耆老會與臺閣文學的地域下行滲透”[2]314-321，這些章節(jié)都涉及明代耆老會。近年，清代耆老會日益受到重視，羅時進、朱則杰等學者都有過相關(guān)研究。[3]90-93,[4]57-60筆者擬將勾勒文學史上最具深遠影響的兩個耆老會，以社詩總集為文本基礎(chǔ)揭示清代耆老詩社的結(jié)社方式包括集會唱和特征，討論清代詩人并稱群體的結(jié)社現(xiàn)象，探究結(jié)社與并稱對地方文學傳統(tǒng)形成的貢獻。

一、追蹈唐宋遺蹤：香山與洛社

“香山九老會”“洛陽耆英會”是歷史上著名的耆老會，對后世社事影響至深。兩者的結(jié)社方式，奠定了明清耆老會的基本模式，也刺激了詩社的極大發(fā)展。

“香山九老會”是白居易晚年與胡杲、吉皎(一作吉旼)、劉貞、鄭據(jù)、盧貞、張渾、李元爽、釋如滿九人在洛陽所舉耆老會，也稱“香山尚齒會”。九名詩人并稱“香山九老”，前七名詩人先有“七老”之稱。此外，狄兼謨、盧貞(另一同名詩人)未到七十歲，參與集會卻不在九老之列。該會輯有詩歌總集《香山九老詩》一卷，今傳《四庫全書》本附于《高氏三宴詩集》后。白居易《香山九老詩序》全文如下：

會昌五年三月二十四日，胡、吉、劉、鄭、盧、張等六人皆多年壽，余亦次焉，于東都敝居履道坊內(nèi)合尚齒之會。七老相顧，既醉且歡，靜而思之，此會希有，因各賦七言六韻詩一章以記之，或傳諸好事者。其年夏，又有二老，年貌絕倫，同歸故鄉(xiāng)，亦來斯會。續(xù)命書姓氏、年齒，寫其形貌于圖右，與前七老題為《九老圖》。仍以一絕贈之云：“雪作須眉云作衣，遼東華表暮雙歸。當時一鶴猶希有，何況今逢兩令威?！倍夏寺逯羞z老，李元爽年一百三十六，禪僧如滿歸洛，年九十五。時秘書狄兼謨、河南尹盧貞，以老未七十，雖與會而不及列。[5]8

上海書店出版社《叢書集成續(xù)編》所收《香山九老會詩》亦載這篇詩序，文字稍有出入。“尚齒之會”即耆老會的別稱。根據(jù)《香山九老詩爵里紀年》，九老之中，李元爽年紀最長，白居易最小，皆在七十歲以上。諸老以詩歌記錄集會，匯成《香山九老詩》。胡杲詩如下：

閑居同會在三春，大抵愚年是出群。

霜鬢不嫌杯酒興，白頭仍愛玉壚薰。

徘徊玩柳心猶健，老大看花意卻勤。

鑿落滿斟判酩酊，香囊高掛甚氤氳。

搜神得句題紅紙，望景長吟對白云。

今日交情何不替，齊年同侍圣明君。[5]9

可見，“香山九老會”的活動包括玩柳看花、飲酒賦詩等。白居易是如滿的弟子，晚號香山居士，遠離塵俗，寄情山水?！跋闵骄爬蠒币舱慈疽欢ǖ姆鹄蠚庀?，詩人群體經(jīng)常焚香品茗、坐禪清談。第二年即會昌六年丙寅(846)，白居易去世，葬于香山?！跋闵骄爬蠒崩L有《九老圖》，它在清代的聲名不亞于“蘭亭集會”，清人效仿或延續(xù)香山故事作耆老會。

“洛陽耆英會”，也稱“洛社”，亦是“香山九老會”影響下的產(chǎn)物。邵伯溫《邵氏聞見錄》卷十記載：“元豐五年，文潞公以太尉留守西都，時富韓公以司徒致仕，潞公慕唐白樂天九老會，乃集洛中卿大夫年德高者為耆英會。以洛中風俗尚齒不尚官，就資勝院建大廈，曰‘耆英堂’，命閩人鄭奐繪像其中?！盵6]58文彥博向往唐代“香山九老會”，因而集合洛陽齒德俱尊的卿大夫作“耆英會”，在資勝院建“耆英堂”，并命人繪像其中。“洛陽耆英會”社員共十三人，按照年齡排序，依次是富弼、文彥博、席汝言、王尚恭、趙丙、劉幾、馮行己、楚建中、王慎言、王拱辰、張問、張燾和司馬光。司馬光未滿七十而入會，也是依據(jù)“香山九老會”成員狄兼謨的特殊情況。宋代“耆英會”在規(guī)模上顯然已超越唐代“九老會”。

根據(jù)《邵氏聞見錄》，文彥博又結(jié)有“同甲會”，指的是同齡集會，包括文彥博、司馬旦、程珦和席汝言四人，本質(zhì)上也是耆老會。又，司馬光曾舉“真率會”，約定“酒不過五行，食不過五味”，既體現(xiàn)了簡樸率真的宗旨，也增添了集會活動的樂趣。龐明啟《論宋代的真率會及其詩詞創(chuàng)作》一文，考察了宋代真率會的概況、形式和類別等，可備參考。作者提到：“雖然真率會未必皆為耆老會或怡老會，但最初它是老年閑退官員以娛樂為目的而舉行的宴飲聚會活動，后世仿慕者也多屬于此種性質(zhì)，所以現(xiàn)存的真率會資料很多是墓志銘、祭文和挽詩一類悼念已故會友之作。”[7]98司馬光留下了一些“真率會”相關(guān)詩歌，但似乎不是集會現(xiàn)場所賦。前及《香山九老詩》旨在記錄社事，也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社詩總集。可見，在耆老結(jié)社初階，集會便以消閑娛樂為主，詩歌創(chuàng)作并非重點。這與蘭亭修禊相似，于后世而言，活動本身的意義大于存世詩歌的文學價值。

“尚齒會”“耆英會”“真率會”等，從具體的結(jié)社行為演變成特定的詩社類型。宋元詩社的名稱及結(jié)社方式逐漸變成后世模仿的樣本，即所謂“結(jié)社傳統(tǒng)”的形成過程。清代耆老詩社乃至一般詩社，常以“香山九老會”和“洛陽耆英會”作為先例開展集會活動，多不勝舉。如康熙年間，屠彥徵等九位詩人仿“香山九老會”結(jié)“耆英社”，《周莊鎮(zhèn)志》卷二記載：“在澄虛道院之西，明長庠生屠彥徵宅也。嘗與陶唐諫、鄭任、方九皋、沈自鳳、徐汝璞、管淵、丁社、僧廣明九人，仿香山故事結(jié)‘耆英社’，極一時詩酒之樂。今讀其自撰小引及諸老題詠，尚想見杖履風流?！盵8]40后附屠彥徵《耆英社集小引》。屠彥徵還與鄭任、毛瑩和徐汝璞結(jié)“四老會”，《周莊鎮(zhèn)志》記載該會“乃用白香山詩為起句，各賦二絕，瑩子錫年為繪《四老圖》”[8]41，也可能是受白居易影響。又如夏荃《退庵筆記》卷四《九老會》記載：

程大京兆里居時，仿洛社耆英故事聯(lián)“九老會”。九老者，繆公中林(百朋)、沈公平輿(均)、黃公保堂(鵬)、繆公曉巖(枟)、宮公樸庵(煥文)、劉公竹村(永錫)、團公冠霞(昇)、吳公萃叟(國衡)及公。而九公有《癸巳立春前二日，松承堂小集，作九老歌，用柏梁體》，時乾隆三十八年，公年八十一矣。公又有《壬辰嘉平望后，與沈平輿、黃保堂、繆曉巖集飲書齋》七古，起句云“四人三百十五歲”，則三人者，亦皆七八十許人矣。惜《九老歌》中未注明諸公年齒，為闕典耳。九老中最著者，程、宮、繆、團，余五人，后學多不知其名。[9]408

乾隆三十八年癸巳(1773)，程盛修與繆百朋、沈均、黃鵬、繆枟、宮煥文、劉永錫、團昇、吳國衡結(jié)“九老會”，也是仿照“洛陽耆英會”而結(jié)社的例子。九人作有《九老歌》，遺憾的是沒有注明齒序，據(jù)夏荃所考，應(yīng)該皆在七八十歲。事必有源，清人舉行文學活動多遵從史實依據(jù)，山水集會看蘭亭，園林集會稱西園。同樣，香山、洛陽二會及其所樹立的結(jié)社模式，在清代耆老當中具有至高的典范效應(yīng)。

《香山九老詩》詩體“七言六韻”也是可循之例。如錢載《萚石齋詩集》卷三十一《敬承會詩》，其序記載：“乾隆己丑十一月，上海曹君君錫年百歲，大吏請旌之。于是梧州太守李君方家居，集里中高年亞曹君者十九人，會于敬承之堂?！瓪q在辛巳，吾郡嘉善尊德堂九老之會，嘗仿七老詩體紀之。茲者盛事再逢，仍用七言六韻?！盵10]168乾隆二十六年辛巳(1761)尊德堂“九老會”，三十四年己丑(1769)“敬承會”，都沿用“香山九老會”詩體進行創(chuàng)作。敬承堂主人李宗袁未及六十而入會，也自比狄兼謨、盧貞。不管是招納低于七十或六十歲的詩人入會，還是改變社員數(shù)量，均可遵循舊例。沈大成《同里十老會序》記載：“昔唐會昌間香山之會，初只七人，白詩所謂‘七人五百七十歲’是也。其時又有二老同歸故鄉(xiāng)，亦來斯會，與前七老為《九老圖》。夫在古七者可益為九，則今九者獨不可足為十乎？況予嘗客于外，偶歸故鄉(xiāng)者乎，其可援以為故乎？九，盈數(shù)也，算至十而一，終則有始，循環(huán)無已。諸公之招予也，其猶此意乎？”[11]91“香山九老會”原先只有七人，后增至九人，而該“十老會”本來只有九人，根據(jù)“香山”之例而添加一人。

除了形式方面的模仿，清人也希望延續(xù)唐宋耆老樂天知命的精神。周萼芳《茸城九老會序》記載：“孟子曰：‘天下有達尊三：爵一，齒一，德一’。世之兼有三者實難，何也？爵聽命于人，齒受命于天，德賦命于我者也。在我者可以自主，在人者不可自必。若齒之惟天所命尤其所難得者而竟得之，且得之者不一其人，何其幸歟！”[12]卷首周萼芳認為白居易、文彥博兼具三達，而張鴻等輩“無所為爵”“不敢云德”，但可以效仿唐宋諸賢享樂天年，因而共結(jié)耆老會?！奥迳纭鄙旋X不尚官，而周萼芳同樣以為天命難得。齒序在耆老會中的重要性，從古至今都是第一位。

二、杖履風流：耆老會的群體規(guī)模與社集特征

清代耆老會的高度發(fā)展，得益于結(jié)社傳統(tǒng)、結(jié)社經(jīng)驗和結(jié)社環(huán)境三個方面。結(jié)社傳統(tǒng)指的是“香山九老會”“洛陽耆英會”奠定清代耆老會的結(jié)社宗旨和基本模式?！跋闵健薄奥迳纭倍卟⑻幔秘撌⒚?，清代耆老會在詩社命名、社約擬定、社圖繪制、社集編纂等多個方面均受其啟發(fā)和影響。結(jié)社經(jīng)驗是指明代耆老會數(shù)量豐富，清代耆老會在此基礎(chǔ)上發(fā)展而來。當然，這種經(jīng)驗也可能是地方文學傳統(tǒng)。結(jié)社環(huán)境是指清代總集的刊行與流通已成風尚，耆老會及其社詩總集的編纂等因此具備良好的現(xiàn)實條件。結(jié)社傳統(tǒng)已作詳細介紹，下文將通過具體社詩總集探討清代耆老社的不同類型與總體特征，兼及明清耆老會之間的聯(lián)系。

與司馬光“真率會”相近，清代真率會在本質(zhì)上往往也是耆老會。例如康熙年間，張杰與陳焯、潘江、姚文燮在勺園結(jié)“真率會”，又稱“花會”。當時，姚文燮六十三歲，其余三人七十多歲，皆是桐城耆老。徐乾學《桐城張西渠詩集序》有所記載：“龍眠張西渠先生，大司空敦復公之賢兄也?！壬鷼w，日與其友陳滌岑、潘蜀藻、姚羮湖相唱酬。龍眠詩格清高刻露，大江以北推為翹楚。滌岑、蜀藻，予久聞其名，未得相見。羮湖為予總角交。諸公年皆七十余，獨羮湖六十三。先生有別業(yè)在宅西曰‘勺園’，與諸公為‘真率會’?；〞r則舉行，亦謂之曰‘花會’，各賦詩以記之?！盵17]561又，乾隆五十五年庚戌(1790)八月，沈叔埏約同里同歲詩人結(jié)“逢辰會”，即“同甲會”；次年花朝前一日，他的連襟續(xù)舉此會。沈詩《余生丙辰，里中約同甲數(shù)人為逢辰會，始庚戌八月，改歲花朝前一日，友婿葛雅宜明經(jīng)續(xù)舉此會，適魏松濤明府來預，即席有詩次答一首》即集會唱和之作[18]623，首聯(lián)“同甲會兼真率會，樂閑居又樂升平”,說明該社既有耆老會的性質(zhì)，又有真率會的特征。清人尤侗曾作《真率會約》，相關(guān)說明如下：

晉人云：“真率少許，勝人多許?！庇衷疲骸奥薁栕约?。”其標致如此。宋潞公、溫公相約為真率會，脫粟一飯，酒數(shù)行，過從不間一日。前輩典型，令人仰止。而習俗驕奢，轉(zhuǎn)相夸斗，可嘆也！仆家居多暇，輒與同志仿而行之。大約真率有二意焉：人則寧質(zhì)以救偽也，物則寧儉以砭奢也。因列條例如左。或曰：“既然真率矣，條例之立，不滋繁乎？”曰：“仆蓋規(guī)世之不真率者以進于真率者，又多乎哉？久之則可去也?！盵19]上冊，289

“真率會”注重“真率”二字。尤侗理解的“真率”，主要是兩層意思：人要去偽存真，物要棄奢從儉。尤侗所列會約，沒有對具體入會年齡做出規(guī)定，這也并非“真率”本義。而清代耆老舉行真率會，一方面是受到宋代“真率會”的影響，另一方面是耆年詩人群體更崇尚簡樸的生活習慣和結(jié)社方式。

清代耆老會主要有以上這些類型及別稱。經(jīng)過不斷模仿和長期實踐，清代耆老會已臻于成熟，標志即社詩總集的編纂。前及“南華九老會”“茸城九老會”“衡山九老會”所編定的社集既合規(guī)范又具特色。例如《衡山九老會詩稿》，卷首《衡山九老紀歲》著錄“衡山九老會”成員的姓名、籍貫、官爵和年齡等，“在位三老”按官爵高低排次，“在籍六老”按年歲大小排次。還附有《衡山九老圖》和《衡山城郭圖》，前者是九張詩人畫像，彼此獨立，各有題詞；后者則大致描繪了衡山全景包括集會地點巾紫峰。社詩卷一，收錄了社員所作《九老吟》及其他詩人的次韻和題詞作品；卷二包括《賞菊詩》和《菊宴座上分韻詩》兩題，除了社員，也收錄了一些會外詩人的作品。清代耆老會的結(jié)社方式，既包含詩社或詩會的普遍特征，也體現(xiàn)了耆年詩人群體的審美趣味，又顯示了有清以來結(jié)社環(huán)境賦予社事的新變和發(fā)展。具體表現(xiàn)在四個方面。

第一，即使纂有社詩總集，清代耆老會的重點仍在于集會本身，而非詩歌創(chuàng)作。與前代耆老會相比，編定刊刻社詩總集的現(xiàn)象有所增加；但與同時代其他類型的詩社相比，耆老會的詩歌創(chuàng)作居于次要地位。前及吳獬《衡山黎侯九老會詩序》提到“且侯會諸老自以名德，偶然詩不成，豈遂以是不見重于侯乎哉”[14]卷首，“衡山九老會”強調(diào)年齒、德行甚至官職，賦詩不成也沒有關(guān)系?！叭壮蔷爬蠒痹趧?chuàng)作方面同樣較為隨意自由，“會以月計，聚必終日，或分韻或聯(lián)吟，詩不求工，飲各隨量，殆皆自適而非適人之適也”[12]卷首周萼芳序。結(jié)社主體是退休官員或布衣詩人，決定了耆老會在交游唱和等事情上絕少功利目的。相比其他社詩總集，耆老社詩總集卷帙不多，主要原因在于耆老的集會頻率和創(chuàng)作能力呈現(xiàn)下降趨勢。社詩總集內(nèi)部，詩歌作品的數(shù)量和篇幅往往有限，所占比重較小。如康熙三十二年癸酉(1693)八月，王日藻招集許纘曾、徐乾學、盛符升在秦望山莊作“耆年宴集會”，所得《耆年宴集詩》所錄詩歌不甚豐富[20]，其中《贈言》部分的作者有四十余人，占據(jù)大半篇幅?！赌先A九老會倡和詩譜》的序跋、題辭等內(nèi)容多于詩譜本身，隨著總集重刊又增加若干篇章。嘉慶十九年甲戌(1814)五月，顧瀠等結(jié)“八老會”；道光二十九年己酉(1849)九月九日，沈潮等結(jié)“后八老會”?！逗蟀死蠒姟分衃21]，八老的詩歌作品總共只有十一首，而會外詩人多達二十五名，每人至少一首詩作。同樣，《衡山九老會詩稿》卷一、卷二，也收錄了四十多名會外詩人的作品。清代耆老會常以慶賀某老生辰為緣起，會外詩人到場見證或寄語祝福，可謂錦上添花之舉。社詩總集收錄相關(guān)詩文以示嘉會難逢之意。圖像、小傳、題辭等部分，也充實了社詩總集的內(nèi)容，以直觀而多樣的形式還原了社集真實?！度壮蔷爬蠒姟返那闆r相對特殊，它以九老詩歌為主，是因為“茸城九老會”已形成集會周期與唱和規(guī)律，且詩人群體較為健康。光緒《重修華亭縣志》卷二十四記載該社諸人“發(fā)不脫，齒不危，手足皆健，精神不衰，又皆能詩”[22]805。就長達五年的集會時間而言，其創(chuàng)作頻率其實也不算很高。

第二，清代耆老會的發(fā)展得益于朝廷積極倡導組織，藉由自上而下的文學傳播機制。乾隆二十六年辛巳(1761)，為了慶祝皇太后七旬壽辰，朝廷舉辦“九老會”，并繪制《香山九老圖》。這里的“香山”是指北京香山。根據(jù)御制《九老會詩》小序記載，“九老會”由“諸王與在朝文臣”“武臣”和“致仕者”組成，各得九人。還提到：“朕成首倡三章，諸臣自紀其事；有不能詩者，命內(nèi)廷翰林代成。”[23]第4冊,478可見，詩歌創(chuàng)作并非選取會員的必要條件，而年齒、身份或原有官職等因素卻在考慮范圍。鑒于賦詩是集會的慣例，統(tǒng)治者仍希望達到以詩紀事的效果。乾隆三十六年辛卯(1771)皇太后八旬壽辰，朝廷舉辦第二次“九老會”，集會創(chuàng)作方式與此前大同小異。而康熙、乾隆、嘉慶三代“千叟宴”，顯然比兩次“九老會”更具規(guī)模。身在其中的“九老”“千叟”，也是倍感榮幸和恩禮深厚。朝廷組織的這些大型集會，不管初衷和目的如何，自上而下刺激了耆老會這類詩社的發(fā)展。乾隆以后，各種形式的耆老會層出不窮，老人們也將集會享樂歸功于盛世太平。如沈大成“十老會”，序文記載：“我十人幸生圣皇熙洽之世，沐浴膏澤，詠歌太平，因得擊豕釃酒，為竟日之歡。幸矣乎，康衢之續(xù)乎！”[11]91-92又如“衡山九老會”，袁蔚南《九老吟，同戴廣文作》云：“今年夏頗憂旱秋頗潦，侯竟開云致雨消伏愆。既沐太后之恩登壽寓，又托賢侯之福慶安全。能使歉歲轉(zhuǎn)豐憂轉(zhuǎn)樂，官齋清靜何礙觥籌喧。余與諸老已經(jīng)祝侯壽，尤愿隨侯焚香日祝天。自今九老同以九如祝，祝我太后皇上萬斯年?！盵14]卷一作者通過九言詩歌表達對統(tǒng)治階級和地方官員的感激之情，以及天下長治久安的祝愿?！逗馍骄爬蠒姼濉分幸嗖环Ω韫灥轮Z。這種現(xiàn)象，在朝廷或官員倡導的耆老會中尤其明顯。

第三，源于尊年尚齒的基本要求，耆老會常在重陽節(jié)舉行。前及“后八老會”，道光二十九年己酉(1849)九月九日，婁樹業(yè)選擇重陽節(jié)提前為先生沈潮祝壽，社員沈豫作有古體詩一首，小序記載：“重九日，圣農(nóng)婁九為其師葦舟宗丈預慶八旬于真如禪寺，時陪坐者張君春農(nóng)、杏史昆季，馬君彩南，顧君葵園，方生岳言，其一豫也，共八人。適童君蕘敷、云軒族賢歡然前來，高與斯會，遂紀以詩云?！盵21]社員張世慶作《后八老會詩》，其序有“珍重顧家之埭，菱鏡波澄；傳揚長巷之村，花糕字好”之句[21]，提到長巷村重陽糕。又如“衡山九老會”，黎墉“以重九之節(jié)為‘九老會’于城南巾紫峰之亭”[14]卷首。耆老會和重陽節(jié)的主體具有一致性，前者稍微傾向于具有一定文化或聲望的老人。傳統(tǒng)佳節(jié)也常被一般詩社選作集會時間，只是耆老會與重陽節(jié)的關(guān)系更加親密。

茹綸?！度蔟S詩集》卷十九附有呂公溥作《壬寅重九會歌》，記載了乾隆四十七年壬寅(1782)九月九日“十老會”的情形，詩云：“香山九老人間無，壽皆七十八十余。益以如滿并元爽，九老千載名非誣。耆英會中十二老，八百九十鶴算儲。溫公無詩獨有序，潞公之命安可虛。唐宋而后續(xù)真率，嘉靖司馬同司徒。西塘樂聚會初服，中原奇社聲喁喁?！盵24]297-298前四聯(lián)也以“香山九老會”和“洛陽耆英會”作為耆老會的典范?！凹尉杆抉R同司徒”是指明代嘉靖年間，孫應(yīng)奎、王邦瑞等人結(jié)“八耆會”，又名“續(xù)真率會”。又，“于今所增復有九，不才也許相陪趨”一聯(lián)，詩人自注說：“首王漢幟，次舍侄騰萬，次兩家兄慰先、飶源，次李元章、孟樸存，次兩舍侄中一、如山，及李丹崖，而溥亦附名于末，共十人?！盵24]298據(jù)呂公溥《寸田詩草》卷三詩注記載，“壬寅重九會”共計九人，不含“李丹崖”?！度蔟S詩集》所附呂詩，應(yīng)是經(jīng)過后期修改，暫以“十老會”稱之。“于今所增復有九”的說法，是否包含呂公溥，原本可作兩種理解。呂公溥結(jié)耆老會，時值九九重陽節(jié)。奇數(shù)為陽，偶數(shù)為陰，“九”作為最大的陽數(shù)，象征尊貴長久，因此創(chuàng)立九老會，或于九月九日舉行社集，寄托了長壽的寓意。重陽節(jié)習俗包括簪菊花、佩茱萸、飲菊花酒、吃重陽糕等，與詩歌創(chuàng)作共同構(gòu)成耆老會的集會活動?！霸]之歲重九日，階羅松菊兼茱萸。醇醪飛觥獻酬錯，花插白鬢爭軒渠”[24]297-298，正展現(xiàn)了重陽的節(jié)日氛圍和集會的融融之樂。乾隆四十三年戊戌(1778)九月，呂公溥之侄呂嗣靖、呂燕昭曾在春和堂舉“橫山九老會”，實到八名耆老，除了呂仰曾、李海觀，其余詩人生平不詳。這個“九老會”很有可能也在重陽舉行。

第四，年齒的重要性促成耆老會和生日宴的結(jié)合。乾隆二十六年辛巳(1761)、三十六年辛卯(1771)，朝廷兩次組織“九老會”，都以慶?；侍髩鄢綖榫売?。“后八老會”的創(chuàng)立也和慶壽相關(guān)。前及《同里十老會序》“同里十老會者，蓋皆城西之年自七十余至幾六十者，自丙戌春始于各生之朝為尚齒之會于其居”[11]91，說的是眾詩人輪流在各自的生日舉行集會。序文也提到生日的特殊意義及慶祝方式：“夫人之生，懸之桑蓬，書之閭史，幼而黃，長而丁?！睹姟分页?，《楚辭》之初度，歲一逢之，親友相慶，人之情也。”[11]91而“十老”的生辰則決定了集會的具體時間：“其生朝，則正月為東麓，二月為端揆為立山，四月為又云，五月為族兄，九月為雷照，十月為量玉為東宿及予，十一月為季常?！盵11]92沈大成“十老會”的集會多半不是整壽之宴。追本溯源，耆老會講究年齒、重視誕辰，才會產(chǎn)生輪流做生日宴的方式，突破固有的集會節(jié)奏。

三、地以人傳，人以詩傳：詩人并稱群體的結(jié)社傳統(tǒng)

根據(jù)前文可知，“南華九老會”成員并稱“南華九老”，“茸城九老會”成員并稱“茸城九老”，“衡山九老會”成員并稱“衡山九老”，等等。相對而言，耆老會因結(jié)社主體的數(shù)量有限且固定，比一般詩社更易促進詩人并稱群體的形成。這與唐宋耆老并稱的歷史淵源有關(guān)，也受到清初遺民詩人群體并稱的直接影響。明清之際，遺民詩人群體在思想和軍事方面異?；钴S，隨著自身年齡與資歷的增長又轉(zhuǎn)向結(jié)社怡老，全祖望《續(xù)耆舊》多有記載。浙江鄞縣“西湖八子社”“南湖九子社”“西湖七子社”“南湖五子社”，都是當時著名的遺民詩社，社員并稱“西湖八子”“南湖九子”“西湖七子”“南湖五子”。雖然，這四個詩社沒有列舉結(jié)社主體的具體年齡及齒序，但詩人群體跨越明清兩代，多數(shù)已是耆老。又如“鷦林八子”集會，“梁氏鷦林之集，首萬履安，次林荔堂，次徐霜皋，次高辰四，次李鄴嗣，次高旦中，次即心石”[25]616，其本質(zhì)也是注重齒序的耆老會。因此，遺民也可稱遺老、逸老。按照結(jié)社宗旨，清代耆老會可分成兩類：一是遺老會、逸老會等，政治上具有遺民色彩；一是怡老會、娛老會等，純粹以結(jié)社相娛。除了清初遺民詩社，其余的耆老會幾乎都是后者，并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前者的影響?；谡文康幕驃蕵饭δ?，兩類耆老會的關(guān)注點均在詩文之外。

盡管詩人并稱群體結(jié)社在清以前已有豐富的個案，遺民是清代詩人群體并稱和結(jié)社的第一波詩人，他們在推促耆老會發(fā)展的同時，也刺激了其他類型的詩人并稱群體及詩社的產(chǎn)生。詩人群體以“并稱”和“結(jié)社”兩種方式鞏固彼此的聯(lián)系，提升集體聲音在詩壇的辨識度和影響力，在乾隆以后頗具普遍性。張學仁輯《京江七子詩鈔》，王鳴盛序文記載：

予師沈文愨公論詩，以復古為己任，一洗秾艷纖巧、淫哇饾饤之習。至今海內(nèi)知有詩，公之力也。予向從公游，與蘭泉、竹汀輩商榷風雅，一秉公教。公刻《吳中七子詩》，以予齒長列諸首。后予亦有《江左十子》之選，繼有《練川十二子》之選，去年有《宛陵三子》之選，俱已流播藝林，可謂彬彬盛矣。邇年，予瞽目重開，竊深自幸，所纂《蟻術(shù)編》庶可卒業(yè)。昨任子心齋、家柳村攜詩見過，則“京江七子”應(yīng)地山、吳樸莊、鮑野云、張寄槎、顧弢庵、錢鶴山暨柳村也。予受而讀之，乃知鶴山即予同年生紫芝子。夫予不見紫芝三十余年，今乃見其子鶴山之詩，磊落英多，與才士馳騁壇坫間，予友可謂有子矣。嗟乎！風雅一脈，斷而復續(xù)。諸子年正少，其繼文愨所刻《七子》而興起者，不將在是集乎？[26]卷首

“京江七子”包括應(yīng)讓(原名謙)、吳樸(樸莊其字)、鮑文逵、張學仁、顧鶴慶、錢之鼎和王豫七名江蘇鎮(zhèn)江詩人。沈德潛(文愨其謚號)曾刻《吳中七子詩》，“吳中七子”包括王鳴盛、吳泰來、王昶、黃文蓮、趙文哲、錢大昕和曹仁虎。而曹仁虎、王昶、趙文哲等曾在京師結(jié)社，并輯有《刻燭集》。此后，王鳴盛又編有《江左十子詩鈔》《練川十二家詩》等,分別是“江左十子”“練川十二子”的詩選。其所選“宛陵三子”之詩歌總集，筆者未能得見。另，王昶、許寶善選《同音集》[27]，所收作者覆蓋“京江七子”，內(nèi)容增加石鈞(字遠梅)《清素堂詩集》一種，卷首亦附有王鳴盛的這篇序文。王序提到的詩人并稱群體，大都在乾隆年間江蘇一帶。其中，既有舉足輕重的詩家，也有后起之輩，如“江左十子”均受業(yè)于王鳴盛，聲名不著。沈德潛刻《七子詩選》[28]，也注意到“七子”的齒序問題。同里詩人合刻之盛，可見一斑。相比清初遺民詩人，這個時期的并稱群體重視詩歌創(chuàng)作，試圖通過詩歌總集的編纂及刊行以垂名后世。這種方式較之于全祖望《續(xù)耆舊》的簡單著錄，提供了翔實的研究資料。

“京江七子”先結(jié)詩社，再有并稱之名，又通過詩歌總集的刊刻與傳播擴大聲名。張學仁序文記載：“甲寅春，樸莊招地山館其家，柳村復常來論詩，遂邀野云、弢庵、鶴山暨予結(jié)課賦詩，‘七子’之名自茲始。吳門石遠梅來訂交，請序于王西莊光祿，為梓《京江七子詩》，名益著。嘗憶花月之交，樸莊攜酒于黃鶴、招隱山中，分題角勝，達旦不倦。每一篇出，諸子輒互攻其短，不作一標榜語。至立身行己之大，尤正色力爭，不肯依違。其間，樸莊卒觴詠如故。”[26]卷首自序“京江七子”之名，始于乾隆五十九年甲寅(1794)吳樸結(jié)課賦詩，又因石鈞刊刻總集而越發(fā)顯著。結(jié)社及創(chuàng)作對詩人并稱群體的形成具有關(guān)鍵作用，重視詩名也標志著文人活動的核心回到文學創(chuàng)作。“蓋其時同游者若馮右宜、李東巖、戴廉石、姚靜山、楊時庵輩，未嘗不相與往來，而有約必集，有集必作詩，惟七子為最密?！盵26]卷首自序“京江七子社”每次集會一定作詩，和清初遺民詩社截然不同。而同游者的存在，也說明詩人并稱群體雖具有一定封閉性，但不完全排斥其他詩人?！熬┙咦由纭币蛑T子離鄉(xiāng)遠游而中斷，時隔十多年，社員宦成名立，詩學益進，歸里后重舉社事，因此“集中會課詩，癸酉、甲戌間為最盛”[26]卷首自序。道光九年己丑(1829)所刻《京江七子詩鈔》，是張學仁重新刪訂而成，也增收了嘉慶十八年癸酉(1813)、十九年甲戌(1814)期間的詩作。因此，卷首王鳴盛和鮑之鐘的序文都被稱作《原序》。早年石鈞所刻《京江七子詩》，很有可能就是《同音集》。“京江七子社”最盛的兩年，和整個清代的結(jié)社高峰是一致的。

張學仁提到念及少年“豪談縱飲，山水友朋之樂”[26]卷首自序，諸子以次歸里，復興風雅；王鳴盛得知錢之鼎是錢為光之子，不禁感嘆“風雅一脈，斷而復續(xù)”，而七子不乏“得江山靈秀者”[26]卷首王鳴盛序；鮑之鐘說在清初何漿之后，鎮(zhèn)江詩壇沉寂長達五六十年，其父鮑皋一度振興風雅，七子相繼而起。這些詩人談?wù)摰亩际堑胤皆妼W的傳承問題，通過名家提唱或集體結(jié)社得以實現(xiàn)。顯然，“京江七子”之名的確定對當?shù)卦妷哂蟹峭岔懙囊饬x，“故鄉(xiāng)詩人近日最盛”“一邑之中竟得七子之多耶”都指向詩人并稱及結(jié)社帶來的文學效應(yīng)。[26]卷首鮑之鐘序

又如民國二十一年(1932)刻《京江后七子詩鈔》，是晚清時期七名鎮(zhèn)江詩人的詩歌總集。編者周伯義在光緒七年辛巳(1881)序道：“期踵其盛，而義乃于前輩適得七人，業(yè)師張孝叔夫子，楊君子堅，張明經(jīng)猗谷，朱茂才月樵，施布衣云樵，趙小坡、張易庵兩先生，以為‘中七子’。于同時又適得七人，楊子子安、劉子伯純暨弟稼門、張子孟能、解子鐵如、夏子劍門、嚴子云階，以為‘后七子’，而‘后七子’之目遂大著?！盵29]卷首“京江中七子”“后七子”之名都是周伯義所定，“中七子”的詩集由于各種原因而無法獲見全部。劉炳勛、劉炳奎的詩作合成一種《二征君詩鈔》收入《京江后七子詩鈔》之中，因知“京江后七子”實際上有八名詩人。周伯義序文講述了這部總集的刊刻過程：

惟“后七子”皆與義交相唱和，義得見其全。義嘗謀之伯純、劍門，訂約將刻之。而前年鐵如作古，以詩稿囑予。今年春，伯純?yōu)l危，與劍門申前約。前月，劍門瀕危，又以詩稿寄予，申伯純前約。義今年喪妻，內(nèi)外事叢集，然年老矣，不敢緩，亟踐前約。七人中，子安最長，亦健，但不欲勞之。云階與予同庚，最少，遠在江北。孟能寓雉皋，更遠。惟稼門得與商榷，又相去十余里，不能時晤。乃妄為棄取，各選成若干首，付之手民。[29]卷首

嚴允升(云階其字)與周伯義同歲，生于道光三年癸未(1823)，在“后七子”之中年紀最小。這篇序文撰于光緒七年辛巳(1881)，當時周伯義五十九歲。可見，“后七子”具有一定耆老性質(zhì)，但似乎沒有結(jié)成詩社的說法?！熬┙笃咦印辈⒎Q是詩人群體繼“京江七子”“中七子”而來，以相同地域文化為前提，有意揚扢地方風雅的舉動。雖多是耆老，卻充分發(fā)揮了詩人并稱、詩集合刻等文學傳播方式及途徑，成就當?shù)貍鹘y(tǒng)詩壇的最后一抹光彩。

另如《依園七子詩選》《河間七子詩鈔》《越中七子詩鈔》《龍溪二子詩鈔》《粵東三子詩鈔》《檆湖十子詩鈔》等，都是清代詩人并稱群體的詩歌總集。與《京江后七子詩鈔》類似，這些總集采取合刻的方式，并非嚴格的社詩總集，但詩人群體常因并稱關(guān)系被視作同社。例如《中國文學大辭典》相關(guān)條目著錄“依園七子”曾在康熙年間結(jié)社[30]下冊,1423，但根據(jù)《依園七子詩選》徐行序記載，七子相與交游唱和，并無結(jié)社的確切記載。[31]卷首“越中七子”也因并稱和總集的緣故被認作結(jié)社，陶元藻《全浙詩話》卷四十九“童鈺”名下記載他是“越中七子社”成員：“與同郡劉文蔚、沈翼天、姚大源、劉鳴玉、茅逸、陳芝圖結(jié)社聯(lián)吟，稱‘越中七子’。”[32]第5冊,1255不管結(jié)社與否，詩人并稱的形成與詩歌總集的編纂，已展現(xiàn)了群體內(nèi)部的緊密關(guān)系，以及共同的文學追求和強烈的自覺意識。這份共識便是跨越個人詩名而聚焦于地方文學及文化的建構(gòu)。

清代耆老會的結(jié)社主體，除了平均年齡較高，與一般詩人并稱群體無異，也極其重視地域文學傳統(tǒng)。前文所舉道光年間“茸城九老會”，其社詩總集《茸城九老會詩存》卷首黃仁序文記載：

吳學博《怡園詩鈔》，載其先人若山公《安樂村老友會詩》一卷，時在乾隆丙戌，迄今垂七十九年。其間，高年碩德，豈無慕洛下之遺風、隆肆筵而雅集者？乃駒光易邁、鴻爪無痕，欲指其一二不可得。而香山二韻唱和詩，獨膾炙人口，猶想見皤皤黃發(fā)，對酒聯(lián)吟，時生氣勃出紙上，豈非地以人傳，而人又以詩傳與？此吾友周子自香《九老詩存》所為刻也。[12]卷首

這里提到“地以人傳”“人以詩傳”的概念，探討地方、詩人和文學之間的關(guān)系，即社詩總集的纂刻意義。除了“香山”“洛社”這種普遍層面的范例，茸城也有詩人并稱及結(jié)社集會的深厚傳統(tǒng)。乾隆三十一年丙戌(1766)，當?shù)匾延小叭壮抢嫌褧?，即沈大成“十老會”的前身。三十三年戊?1768)，“老友會”達到十四人。吳兆龍之孫吳祖德記載：“是會始于乾隆丙戌歲，初止九人，先伯祖靖齋公與焉。越一歲，先大父拙齋公亦與焉，是時增至十四人，《錄》中所列是也。后續(xù)有與斯會者，未及補注，故今亦闕?！盵33]卷首至于道光“茸城九老會”，它的規(guī)模與乾隆“茸城老友會”不相上下。周萼芳序文記載：“于是訂同志者七人，首于庚子初春宴集寒齋。既而先后來者又有六人，共一十三人。及今適得九人，亦名‘九老會’。”[12]卷首“茸城九老會”于道光二十年庚子(1840)到二十五年乙巳(1845)之間，每年都舉行集會五次以上，反映了該耆老詩人群體在文學創(chuàng)作和風雅延續(xù)等方面的高度自覺。

宏觀而言，清代詩人并稱群體包括耆老，所結(jié)詩社的內(nèi)在緊密程度較高。首先，社員構(gòu)成主要是同里甚至同宗，具有相同的地理環(huán)境和文化傳統(tǒng)。如“南華九老會”由九名莊氏詩人組成，是宗族結(jié)社的典型。與會詩人不僅籍里相近，生平經(jīng)歷也較相似。而普通詩社的唱和主體雖有一致的結(jié)社宗旨，但趨同性和穩(wěn)定性不及耆老會。其次，規(guī)定社員數(shù)量，即使人數(shù)在集會過程中發(fā)生變化，也控制在一定范圍之內(nèi)。如“茸城九老會”在九到十三人之間浮動，最后兩年保持九人不變。詩人并稱群體結(jié)社，基于“并稱”與“結(jié)社”的合力，以及社詩總集或詩歌合集的刊行，不僅在當時的詩壇產(chǎn)生深刻影響，更有啟發(fā)社事和凝聚社員的作用。前后“京江七子”、前后“茸城九老會”這樣的系列詩社，在清代并非偶發(fā)現(xiàn)象。莊繩祖等九人準備重舉“南華九老會”，沈潮等八人結(jié)“后八老會”，都有賴于結(jié)社先例的存在及并稱傳統(tǒng)的彰顯。由于詩歌創(chuàng)作在集會活動中的重要性降低，耆老會的并稱之名通常隨著集會的結(jié)束而減弱，認可度遠不如“京江七子”“依園七子”等，更何談形成自己的詩歌風格甚至流派。盡管如此，清代耆老會在遺民詩社轉(zhuǎn)型的過程中發(fā)揮了不容忽視的作用，促進詩人并稱群體的定型和地域文學傳統(tǒng)的延續(xù)，足以引起重視?？v觀古代詩社的發(fā)展史，清代耆老會是對唐宋社事的回應(yīng)，包括集會活動、創(chuàng)作形式等各個方面。耆老會也反映了統(tǒng)治階級的道德形態(tài)和休致官員的生活方式，兼具社會文化層面的研究價值，有待進一步探討。羅時進強調(diào)清代詩人群體相關(guān)研究成果是全清詩編纂工作的基礎(chǔ)[34]138-147，尚有總集存世的詩人并稱群體或詩社更是清詩整理或研究的焦點。這種群體性趨同化創(chuàng)作幫助清人實現(xiàn)社交需求和情感互動，并為構(gòu)建異于其他朝代的詩學審美提供文本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