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代輝
七十多年前的閩中德化,是抗日反頑一線,福建省委機關執(zhí)行中共中央“隱蔽精干”的重要指示,兩百余位革命將士于1944年先后從閩北、永泰等地轉移到水口牛寮溝,深入發(fā)展地下黨組織,開辟紅色線路,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做出不朽的功績。時逢中國共產黨百年華誕,讓我們重溫歷史,去一同感受這片紅色土地的崢嶸歲月。
——題記
坂 里 星 火
閩中德化,海拔一千七百多米的石牛山,峰峰相連一路跌宕。民瘼千年,山高水長茅檐草舍而居;貧瘠山地是深一腳淺一腳的稼穡之艱,伴著朔風的嗚咽,落葉沙沙彌漫蒼涼。
山中叢林掩映,云霧繚繞;冷冷的晨光撲騰著翅膀,掠過夜的邊際,村莊在次第的蟲鳴聲中剝開潮濕的外衣。
初心不忘。七十多年前,白色荼毒,救亡圖存,抗日反頑定格在1944年春天。福建省委機關遵照中共中央指示,毅然從閩北潛入德化水口坂里。沉默的山巒貯存力量,相伴鐵錘和鐮刀的光芒。
工農勇士,仰止于蒼茫天地,草鞋裹滿泥巴一路前行,披荊斬棘。轉移,是另一種浴火的家國生存,收緊的力量只為更猛烈地痛擊。竹林茂密的山旮旯,隱蔽成為所向披靡的暗器,揮師逐鹿的紅色戰(zhàn)場已沿線鋪開。
省委機關和閩中特委的領導曾鏡冰、左豐美、蘇華、黃扆禹、葉良運……穿山林、搭渡船,晝伏夜出,盤桓在一道道坎坷的密林。二百余名革命將士奉命陸續(xù)結集,心連心焐熱了閩中最寒冷的土地。
深山里,壁崖千丈,閃爍的馬燈撐起時代的烽火。漆黑中的光明,相伴邁開的腳步,催開民族河山的花朵,拉近10月的金秋。
貧苦鄉(xiāng)親的臉上洋溢春天盎然的氣息。他們以卑微的身子,傾盡所有為將士們送來茶米油鹽,站崗放哨日夜值守,不放過任何豺狼的窺視與覬覦。
圍追堵截的魑魅魍魎,出沒在羊腸小道。將士們潛伏的英姿、強勁的骨骼凝聚成峰嶺;一部電臺,傳遞真理的密碼,穿過林海,有初升的霞光破譯,正義的呼聲上下聯(lián)通。
以民族的名義,一百多個日夜的潛伏周旋,全體將士如愿以償完成了地下工作,順利撤離,革命的星星之火,燎原八閩大地。
時光,或能讓傷口結痂,但無法抹去曾經的傷痛。溫故知新,坂里的竹林年年新綠,在萬里晴空下抒寫新的日月。屹立山中的中共省委機關舊址陳列館,白墻上懸掛的英烈,展柜里的蓑衣、馬燈、銅號、駁殼槍……讓我們重溫往事,仿佛再現(xiàn)大山的霹靂俠影及聲聲號角;而那些甘灑熱血的故事,已壘成巍峨峰巒和漫山的杜鵑花紅。
牛 寮 溝
經建陽、順昌、古田,跨閩江、閩清、永泰,潛入坂里牛寮溝隱蔽。這里曾是人煙稀少的放牛的山坳。風濤凜冽,大山逶迤。閩浙贛三省邊界閩北地區(qū)的省委機關同志和游擊戰(zhàn)士,轉移到深山峽谷,九死一生。
在荒山野嶺,黃國璋、祝增華、高祖武等隊伍率先到達。山峰深情作揖,迎接戎裝的理想。
就地取材,密林深處搭建一座座竹棚。住竹棚、睡竹床、吃竹筍,居有竹而食無肉。霞光透過林層,寒風搖曳著理想之花,彼此肝膽相照,信仰的火光在寒冷大山里徹夜燃燒。
單薄的身軀,猶如崇高的丹楓,抵御料峭春寒。而革命的心熱情似火,追夢的腳步野火春風。幽深的山谷洋溢堅強的意志,將士在貧瘠的大山里咀嚼苦菜竹筍的精神佳肴,心中旌旗招展,期待撥云見日的霞光。
石牛山高聳,注定是一次革命者秘密移動的坐標。锃亮的銅號,吹響在霧靄裊裊的晨昏;政治學習、軍事操練、出版《頑強斗爭者》報紙、發(fā)動群眾,點線拓展,血脈沿漫長黑夜搏動,在東方畫出一條沖天弧線。
一抔泥土敞開情懷,革命的種子,在暗語交接中根植于大山腹地,經戴云山脈的上涌、南埕、南斗等地一路播撒。奇襲永泰、仙游直至莆田涵江,攻打永春、大田等地反動政權,紅色火苗迅猛燎原。
周邊的坂里、毛厝、梨坑,長期散落著幾十戶樸實的山民,一頂斗笠一把鋤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們聽到了枝葉高唱著贊歌,山花粲然,簇簇迎風起舞。一個個從未有過的信心,讓他們滿懷未來,甚至把唯一的耕牛賣掉充當軍餉,與黑暗決裂以換回生存的尊嚴。
嚴守秘密,個人利益已拴在民族的命運上,面對敵軍重重圍困,他們設暗語交接,敲竹竿對暗號,一次次化險為夷。省委機關和游擊戰(zhàn)士安全撤離后,不少村黨組織骨干落入魔爪;一百多人遭嚴刑拷打,他們寧死不屈,堅信只有通向新生的大道,才是擺脫苦難的出路。
如今,半山腰的峽谷,炊煙如霧嵐裊裊升騰,春風擂響戰(zhàn)鼓,賡續(xù)前行的號角。歷史,讓一處閩中山隈,紀錄一段崢嶸歲月,一顆革命的種子,播撒在中華民族的土壤里生根發(fā)芽、百年櫛風沐雨茁壯成長。
紅 色 渡 口
戴云山脈的浐溪、涌溪匯成大樟溪,涓涓細流匯成力量的洪流,流入水口經永泰直奔滾滾閩江。水的使命,不分晝夜,一路向東澎湃。
水口,先前沒有旱路,僅有兩個渡口。其中一個是白馬埕渡口。相傳南宋德祐二年(1276),德化將軍陳蔚兄弟率義軍赴福州保駕,抗擊元兵,浴血奮戰(zhàn);戰(zhàn)亡后委身馬上不仆,白馬馱其返回水口,驚天動地,浩氣長存。渡口因此得名。
溪流一路蜿蜒流經村場的白馬埕,山間是錯落低矮的黑褐色土木瓦房,開門見山。長驅直入的寒風打亂瘦長的炊煙,巡視家徒四壁的每個角落。先人逃避兵燹或饑荒,窮鄉(xiāng)僻壤成為逃難者賴以生存的落腳。
兩岸巉巖交縱險峻,溪水潺湲,是橫在眼前的咫尺天涯。水載舟,山民便于筏,干瘦的艄公撐起一路號子。
1943年臘月,國民黨在閩北發(fā)動反共高潮。中共中央運籌帷幄:隱蔽精干,轉移!
先期潛入閩中腹地的特派員吳天亮等,喬裝商販避開暗哨,不辭晝夜,以雙腳丈量日月與山川,穿越荊棘的叢林,進村入戶促膝長談,同吃同住,點滴溫情潤無聲,深入發(fā)展基層黨組織,把坂里沿線村莊的紅色交通線逐個打通。
白色恐怖籠罩,進出的渡船遭管制。白天出入要憑鄉(xiāng)公所證明,晚上渡船被上鎖并嚴加看管。為確保省委機關安全轉移至閩中深山,特派員們迂回輾轉,克服重重障礙。毛厝村的革命青年毛票等奉命出擊,帶領戰(zhàn)士開辟閩中通往閩西北百里之外的地下交通線。
水有形,給民眾以智慧;山有陵,給勇士以剛強。多少個夜里,河水在風雨交加里無眠、激蕩、咆哮。
渡口成了扼守進出水口的咽喉要塞,秉持信念的村民黃士照趁深夜巧取渡頭的鑰匙,而地下擺渡人陳修伴、陳永通父子也在另一渡口先后將特派員以及游擊戰(zhàn)士們安全送達。天塹變通途,兩岸山花悄然綻放春天的笑臉,信念載著理想飛翔。前行,凝聚民心力量,讓夜行者有光,讓弱者有力。
教贖的竹筏,拉近成功的距離。革命的航向,鈐上民心的郵戳乘風破浪。
夜深了,有的人睡了,而有的人還在趕路。1945年除夕夜,吳天亮一路風塵仆仆回晉江安海,為游擊隊籌措糧草,不幸落入魔爪,壯烈犧牲,青春剛毅的臉龐永遠定格在26歲。
生死置之度外的勇士,懷著一顆熾熱的心,容光依然煥發(fā),腳步依然從容,緊攥如石的拳頭,砸向黑暗途中一切的封鎖??v然前方千溝萬壑,信念必將是永恒的坦途。再黑的夜,都會有光的出口;渡口再深旋渦再急,革命的竹篙,都會帶著堅韌的意志一探到底。
毛 厝 村
一片深山,重巒疊嶂坎坷曲折,起起伏伏落滿生活的酸甜苦辣。一代代忍辱負重的山民,刨挖日子的春去秋來。山中日月長,熟諳的青松翠竹搖曳落寞的風景,日出月落丈量一輩子的四季耕耘。
冬天走了,春天來了,神州大地依然沒有邁進時序明媚的門檻。七十多年前,不慎就迷路的小山村卻常有生人探視。
枝頭的喜鵲喳喳叫,陌生人的頻繁出現(xiàn)讓寂靜的大山開始躁動,擦肩碰面時才知是前來收山貨的商賈。動蕩歲月里,“商人”難道只為囤積居奇?
“商人”眼睛里折射出一種未曾見的光!漸漸地,謎團被揭開,他們是無產者,是共產黨員,是“打土豪,分田地”的領路人?!吧倘恕泵吧kU進村入戶,收購的是人心與底線,是合縱連橫的斗爭力量。黎庶多少狐疑的不眠夜,終在清晨的雞鳴聲中醒來。
盡管蛇蝎時有出沒,但“商人”們任憑草鞋磨穿,也一如既往無畏地喚醒這片沉睡的土地,撒下的紅色種子,已種在大山,種在百姓心田,呵護中的嫰芽已經悄悄破土。
坂里牛寮溝緊挨著毛厝、昆坂、梨坑等數(shù)十個自然角落,方圓上百平方公里。點燃的星火,穿山越嶺,已儼然串成環(huán)山的閃亮珠鏈。
轉移來的二百來人,在荒無人煙里安營扎寨。山間,洋溢了嘹亮的戰(zhàn)歌,平整的訓練場旌旗飄飄,油燈下的眼睛如饑似渴,竹棚內燃起驅寒的篝火。一出出軍民魚水情深的聯(lián)袂大戲,在大山里拉開帷幕。
兒女成群的毛厝黃冬,是最先的覺悟者,她心中有桿秤,見到外面來的地下黨親和樸素,像自家的孩子,她甚至把平時省吃儉用給兒子成親的錢奉上,傾盡所有參與鬧革命;村民們見狀也紛紛覺醒,把僅存的糧食、地瓜、蔬菜及時送到將士駐地。
坂里,是牛寮溝外一個二十二戶不到百人的自然角落,因生怕風聲走漏,閩中特委書記黃國璋率劉祖丕等特地前往基本群眾陳存星家,各戶代表也趁夜色到達集合。劉祖丕環(huán)顧四周,與眾人一起在一張八仙桌前莊嚴立誓:“擁護共產黨,嚴守秘密,搞情報,見陌生人要報告……”
一碗雞血酒,在一雙雙有力且粗大的手中傳遞,它像一團火炬,永遠燃燒在每個人的心坎里。
奉命于危難,設點布防,毗鄰的毛厝村,駐扎著四五十名紅軍游擊戰(zhàn)士,饑寒交迫之際,革命群眾四面出擊,巧借財主糧食,冒著生命危險挑回偽政府的囤糧。
國民黨省保安團聞訊后數(shù)次出動,一個排甚至一個連包圍毛厝等村。勞苦的山里人、淳樸的山里人、血性的山里人,為了河山早日撥云見日,舍生忘死,眾志成城,帶領游擊隊在深山與數(shù)倍的敵人周旋,深山密林,讓敵人一次次四處碰壁灰頭土臉……
山坳里,那座破舊房子迄今仍在。歲月靜好,那是曾有人負重前行。狹小的門窗前,那段歃血為盟跟黨走的誓言,穿透七十多年的光輝歲月,依然有風云激蕩的歷史回聲。
梨坑紅軍洞
梨坑村,腹地縱深,溝壑交錯,地勢險要,在人跡罕至的地方有處隱蔽的山洞。洞前巖石堆壘,山下叢林密匝,易守難攻。
洞寬十米,深八米,高十二米,可容四五十人;蚊蟲蛇蝎和蝙蝠出沒,昏暗、潮濕、陰冷。這里住進一群身穿灰藍色制服、頭戴五星帽、扎著綁腿的紅軍戰(zhàn)士。
這是在閩中游擊隊統(tǒng)一指揮下,革命群眾帶領這批紅軍戰(zhàn)士在洞中安頓、潛伏。他們身處這逼仄的天地里,心已在開疆拓土,身上承載著藍天大地,帽子上紅星閃閃。
短時隱蔽不是茍且,理想已飛向遠方,戰(zhàn)士們只待集結的沖鋒號響起,便是一場不容退卻的絕地反擊。
姍姍來遲的陽光,透過層林縫隙,切割白晝與黑夜。有限的空間里,所有人都注視著洞口一草一木;一雙雙眼睛,都在尋找民族的光明。
五十人一顆心,嚴防死守,白天化裝為鐵匠、郎中、貨郎下山打探敵情,夜晚深入村子宣傳革命道理,發(fā)動勞苦大眾參加抗日救亡運動。
一時間,梨坑村民黃玉堂、黃能講、黃福瑞、黃長接等近十人踴躍加入游擊隊,楊大妹、毛專、毛莉、陳論等巾幗不讓須眉,她們也自覺組織起來,以砍柴、撿野菇、挖筍為掩護,輪流給洞穴中的紅軍戰(zhàn)士送米送菜、送情報。
民心就是天下,近百人的梨坑村,近八十人成為中共地下交通員、聯(lián)絡員、接頭戶。戰(zhàn)士們個個摩拳擦掌,信心百倍,赴仙游、永泰,抗租抗稅、襲擊偽警局、攻打偽區(qū)公所;巧取官僚買辦的商行、銀行、糧倉、藥鋪,籌集大批槍支彈藥、糧食布匹、藥材銀圓等緊缺物資送往戰(zhàn)斗前線。短時間組建永泰、德化、大田等地下交通線,投入戴云山戰(zhàn)斗。深山為屏,一度成為抗日反頑指揮所。
崢嶸歲月,紅色革命讓閩中大山如火如荼。七十多年一揮間,洞穴承載著歷史使命,深邃不語。當我們經過梨坑這被記錄在冊的“6號洞”前,那紅漆的標注符號仍清晰可見,一股動人心魄的暖流會撲面而來。
責任編輯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