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頤
1933年夏,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子,乘著小火輪船,從福州閩江口出發(fā),沿著漫長的海岸線,經(jīng)過許多美麗的港灣和星羅棋布的島嶼,到達寧德繁華的三都澳,而后改乘小漁船,駛入福安縣白馬門港,到達甘棠鎮(zhèn),開始參與領導閩東艱苦卓絕的土地革命斗爭。這位女子名叫曾志,時任中共福州中心市委秘書長,22歲。如今,22歲的年齡,許多姑娘大學才畢業(yè),或懵懵懂懂,或心懷憧憬地邁入社會,而這位女子,此時已有7年的中共黨員黨齡,也是3個孩子的媽媽。她堪稱一位奇女子。
一
1933年4月,因工作需要,曾志被派到閩東。
從此,曾志與閩東有了1年10個月的生死之緣。按她自己話說,是被“發(fā)配”到閩東的。但她接著又說:“無論黨組織信任與否,我都要做個優(yōu)秀的共產(chǎn)黨員,再大的困難和委屈都別想讓我低頭?!?/p>
她把閩東作為信仰理想寄托之地,全身心投入,以表赤子之心。一到甘棠,她即按福州中心市委指示,協(xié)調福安縣存在兩個中心縣委的問題。福安南北兩個區(qū)的領導人雖然都是共產(chǎn)黨員,與國民黨勢不兩立,但南區(qū)的施霖與北區(qū)的詹如柏卻互不服氣。曾志代表上級組織找到施霖等人,嚴肅指出共產(chǎn)黨不允許存在派別,南區(qū)縣委必須撤銷,改為區(qū)委,至于對詹如柏同志獨斷專行、打擊報復等問題,可以在縣委會議上提出批評幫助,也可以向上一級黨組織反映。干練的女秘書長一番開導與協(xié)調之后,施霖等南區(qū)一幫人心悅誠服,不久撤銷了福安第二縣委。曾志在閩東的工作旗開得勝。
當時閩東軍閥混戰(zhàn),社會腐敗,以致海盜蜂起,土匪橫行,地主豪紳以“防匪護村”為名,組織民團“大刀會”,成為鎮(zhèn)壓農民運動的爪牙。南區(qū)區(qū)委的同志也想利用這種色彩的形式,武裝農民,但又擔心受到上級黨組織批評。曾志認為,這是“舊瓶裝新酒”,只要對“五抗”(抗捐、抗稅、抗糧、抗租、抗債)斗爭有利,完全可行;為了與“大刀會”有所區(qū)別,起名“紅帶會”。于是放手發(fā)動群眾,才兩三個月時間,南區(qū)就有200多個村成立了“紅帶會”,迅速擴至全縣和閩東各地,廣大貧苦農民武裝起來了。
不久,曾志按照縣委要求,到寧德南埕鹽區(qū)發(fā)動鹽民斗爭。南埕是一個有1000多戶人家的大村落,鹽霸用重金買通官府,在這里開鹽場,壟斷食鹽生產(chǎn)與銷售。鹽民們強烈要求抗捐抗稅。曾志通過鹽工協(xié)會,指導他們要有嚴密組織,有目的、有步驟地斗爭。鹽工協(xié)會幾天后就組織了600多人,浩浩蕩蕩進寧德縣城請愿、示威游行,最終迫使縣長做出讓步,取得了斗爭的勝利。
曾志從南埕回到福安北區(qū),參加了閩東第一個縣級紅色政權——福安革命委員會的成立,艱苦應對國民黨頻繁的“圍剿”。
曾志年齡比葉飛大3歲,之前的戰(zhàn)場閱歷也多于葉飛。她的回憶錄有一段細節(jié)描寫頗有意思:葉飛那時接觸戰(zhàn)斗場面還不多,分辨不出子彈的方向和高低。他聽到子彈“嗚嗚”從頭上飛過,會把脖子縮一下,而子彈“噗噗”落在他的腳附近,反而沒什么反應。可是經(jīng)過多年的戰(zhàn)爭鍛煉,他成了新中國開國上將。
二
曾志在閩東期間的組織能力和軍事才干,從三件傳奇之事可窺一斑。
1933年10月22日深夜,威震閩東的“甘棠暴動”,曾志配合總指揮任鐵鋒和區(qū)委幾位負責人,分路率領170多名“紅帶會”隊員,揮舞著大刀、梭鏢,僅靠任鐵鋒一支手槍指揮,就繳獲了國民黨三都澳海軍陸戰(zhàn)隊一個排26支步槍和成箱的子彈、手榴彈。這場暴動,使閩東“紅帶會”隊員們見識了這位井岡山下來的英姿颯爽的女指揮官。
而曾志以福安縣委名義,腰揣雙槍,只帶一名助手,一葉扁舟渡海,前往遠離大陸的西洋島收編“汪洋大盜”一事,更是膽識過人,傳為佳話。西洋島位于福州與浙江海上航線必經(jīng)之處,居民1000多人,島民柯全貴原是福州一所中學學生,受過革命思潮影響,因與島上一豪紳糾紛,人命在身,受到國民黨當局通緝,于是下海為匪,自封司令,隊伍不斷壯大,達100多號人馬。他主動表達了和共產(chǎn)黨合作的意愿。1934年初的一天,曾志和助手陳亮渡海登島,柯司令迎接曾縣委的場面十分有趣:隊伍荷槍實彈,軍號嗒嗒,鞭炮齊鳴;晚宴4桌,海鮮大餐,觴觥交錯,相飲甚歡;祠堂看大戲,戲臺上居然打出“曾縣委加冠”的牌匾,按當?shù)亓曀祝o誰打牌匾誰就得給賞錢,措手不及的曾志慌忙叫人找來紅紙,包了2塊大洋賞錢。島上4天,柯司令在曾縣委眼中英俊威武,而柯司令五體投地臣服于曾縣委麾下。他真心接受改編,坦誠表白:“我們知道共產(chǎn)黨為中國的工農謀幸福、求解放,沒收地主豪紳土地,要打倒蔣介石國民黨政府,還要把帝國主義趕出中國。我十分擁護共產(chǎn)黨的主張,決定跟共產(chǎn)黨走,這也是我們的唯一出路?!币荒旰?,這位柯司令在閩東工農紅軍海上游擊獨立營營長任上,用慷慨就義實現(xiàn)了自己的諾言。
十九路軍發(fā)動“閩變”之后,福建革命形勢大好,閩東連片成立了蘇維埃政府。組織安排曾志負責分田運動,因為1928年湘南暴動后的分田、1929年和1930年閩西的土改,曾志都親歷過,此項任務非她莫屬,而實踐證明,柏柱洋蘇區(qū)的分田運動十分成功。她主持制定的《分田綱要》,借鑒了中央蘇區(qū)土地革命的經(jīng)驗教訓,避免了一些錯誤,少走了很多彎路,貧苦農民很快得到勝利果實,激發(fā)了參加革命的巨大熱情。接著,柏柱洋的成功經(jīng)驗很快在閩東各地推廣,閩東蘇區(qū)就像當年閩西蘇區(qū),呈現(xiàn)出一派“分田分地真忙”的喜人景象。
三
閩東是曾志理想寄托之地,才干展現(xiàn)之地,同時也是她的傷心之地。
福安縣委派她到福州向中心市委匯報工作,這位年輕的母親,偷偷去看了送人已達3個月的兒子。不看苦苦思念,看了傷心欲絕。只見兒子瘦得皮包骨頭,掰塊饅頭碎片,泡了開水喂他,吃得津冿有味,母親的心碎了,心中暗暗發(fā)誓:兒子,原諒媽媽,待到革命勝利那一天,媽媽一定來找你!
中華人民共和國剛成立,曾志就請托時任福建省副省長方毅找到兒子。17歲的小伙子,個頭還不及7歲孩子高,因患淋巴結疾病,割了一只腎,變成了跛子。兒子名叫曾春華,所幸的是,雖然17歲才開始讀書,由于刻苦勤奮,讀完工農速成學校,考入西安化工工業(yè)技術學校,后來成為工程師,事業(yè)有成。
曾志與陶鑄分別一年后,突然接到他從南京監(jiān)獄寄來的信:被判無期徒刑,病重,無生還希望。曾志又喜又痛,喜的是愛人沒有叛變,共產(chǎn)黨人的氣節(jié)比生命重要;痛的是愛人病重在牢中。她請葉飛批準,從沒收財物中領出20元大洋,冒險到福安縣城郵局寄錢。當年抓捕這位女共黨要犯的懸賞金可是3000元大洋。曾志前腳離開郵局,后腳踩著全城大搜捕的笛聲脫險,冒險行動居然成功。更奇特的是,陶鑄居然收到20元大洋,買藥治了咯血的肺病,闖過生死一劫。第二次國共合作開始,陶鑄被無罪釋放。
年輕漂亮又干練直率的曾志,自然是閩東蘇區(qū)的“紅色女一號”。她的天生麗質,有一張1932年在廈門的玉照為證。照相館未經(jīng)本人同意,把玉照放大,放于櫥窗展示。那長發(fā)飄曳、高雅嫵媚、大家閨秀的“瀟湘美女”形象,可以說,毫不遜色于20世紀30年代電影界女明星。難怪陶鑄與她初次見面,一下子驚呆了。當年傾慕她的眼光一定很多,而性格坦蕩蕩的奇女子在回憶錄中也如實表白:陶鑄恢復自由遙遙無期,23歲的我隨時準備犧牲,早將“三從四德”拋到九霄云外,我承認自己確實有點小資產(chǎn)階級浪漫情調,重找對象是我的自由,戀愛是我的權利。
也許是以上原因,在一次曾志因病缺席情況下,閩東特委開了個重要會議,決定調她去兼任福霞縣委書記。此時福霞地區(qū)正面臨敵人重點“圍剿”,組織卻讓一個病中女子臨危受命,赴湯蹈火。曾志二話不說,抱病前去,成功指揮了反“圍剿”。但過了一段時間,特委卻給曾志送來一份寫在舊報紙上、無蓋章的決定,決定因其戀愛問題撤銷曾志福霞縣委書記職務,并給予留黨察看4個月處分,調壽寧縣做群眾工作。
這份處分決定,在日后革命生涯中,一直像夢魘一般糾纏著這位奇女子,直到20年后,葉飛找來了時任郵電部黨組書記范式人,一起鄭重其事地對曾志說:“閩東蘇區(qū)健在的負責人就只有我們兩人了,我們代表當時閩東特委,正式宣布,對你的錯誤處分給予撤銷,以后登記表上就不用寫這個處分了。”因為葉飛等人清楚,當時對曾志莫須有的處分是代理書記詹如柏一手策劃的。后來,詹如柏為革命壯烈犧牲,葉飛和曾志認為,盡管他有錯誤,還是值得緬懷和紀念的。
更讓曾志傷心的一件大事還在后頭。1935年春節(jié)前后,國民黨大舉向閩東蘇區(qū)進攻,游擊隊被打散,音信斷絕,3月間曾志離開閩東,前往白區(qū)治病,與黨組織失去聯(lián)系,開始了天南海北尋找黨組織的漫長歷程。而“離開閩東”一事,被作為政治歷史問題,在黨內受到多次審查,被折騰了幾十年。直到1979年,才有“本來就是清楚的”7個字結論。
四
雖然閩東曾是曾志傷心之地,但更是她的感恩之地。按她自己的話說:我這一生,如果沒有人民群眾的無私救助與保護,恐怕一百次也死過了!
來閩東之前,由于產(chǎn)后感染,經(jīng)濟窘迫,曾志留下病根,到閩東后,她又像一支擰緊發(fā)條的鐘,東奔西跑,不停工作。她生活清貧,每天和貧苦農民一起吃番薯絲配咸水泡的爛魚,還經(jīng)常處在饑餓中。她的回憶錄中談到一個細節(jié),讓人哭笑不得:一天,她趕到柘洋(今柘榮縣)開會,走了大幾十里山路,饑腸轆轆,大家飯已吃完,炊事員端上一大碗荷包蛋,她一邊與葉飛、詹如柏談工作,一邊不知不覺把荷包蛋全吃光。飯后,炊事員笑著對她說:“你真能吃,一共煎了26個雞蛋?!笨梢娝斈甑纳顮顩r。到閩東一年后,曾志終于病倒了,瘧疾發(fā)作。之后身體極度虛弱,幾乎不能自理。想不到,曾是叱咤風云的穆桂英成了病懨懨的林黛玉。但在最艱難時刻,特別是受到不公正處分,又身患重病之時,是老蘇區(qū)人民群眾一次次把她視為親人一樣救助與保護。
一天,曾志躲在福安與霞浦邊界一個畬族村養(yǎng)病,敵軍突然進村“清剿”,房東大嫂急忙抱起2歲孩子,扶著曾志往山上撤離,體弱的曾志掙扎著前行,終于跌倒了。著急的大嫂把孩子放在路旁的草堆上,顧不得孩子啼哭,背起曾志就往山上跑,到了密林深處時,聽到村子里響起陣陣槍聲,卻聽不到孩子哭聲,大嫂焦急地哭了起來。敵人走后,畬家大嫂飛快跑進村子找孩子,萬幸,是同村一位老大娘見路旁孩子哭,把他抱入家中,敵軍搜查,見一老一少,也就罷了。
在福霞山區(qū)養(yǎng)病期間,曾志靠群眾用竹椅子抬著,一個村一個村轉移。組織讓一位老農民專門照顧她,為她單獨煮稀飯,下山抓藥,一有敵情,立馬背著她躲進山中。曾志走的那天,老農民為她送行了幾十里山路。
當曾志自以為病入膏肓,是一位干干瘦瘦、赤著腳、爛眼皮、一臉皺紋、滿手青筋的老阿婆神奇地治好她的病。老阿婆翻開她的眼皮觀察一番,又看她的舌頭,還用自己手指頭壓住她的每個指甲看個遍,診斷她的病根是氣血兩虛,要活血順氣。于是,抓了一大堆青草藥熬成3斤多的藥汁,再用藥汁燉煮一只3斤重的大公雞,讓她喝雞湯,竟使她的重病痊愈。
從此,老蘇區(qū)人民的情與義,就如那藥汁一樣,注入血脈,使曾志須臾不得忘懷,終身感恩。后來,她曾多次尋找這些恩人,但由于種種原因,直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才打聽到畬家大嫂、福霞山區(qū)老農的真實名字,而為她治好病的老阿婆和一大批視她為親人的淳樸群眾,只留下音容笑貌,永遠定格在這位奇女子的心中了。
1983年秋,曾志離開閩東半個世紀之后,第一次回到這片紅色土地。讓她欣喜的是,老區(qū)建設有了明顯變化,但令她心憂的是,老區(qū)人民尚未擺脫貧困,閩東老蘇區(qū)、老根據(jù)地的身份沒有得到確認。這位72歲的老人心急如焚,奔走呼告,直書中央。很快,她提出的包括閩東老區(qū)問題在內的8條建議,得到中共中央辦公廳(1984)第8號文件轉發(fā),閩東老區(qū)等問題得以解決,閩東人民奔走相告,喜悅萬分。
1994年,在閩東蘇區(qū)創(chuàng)建60周年紀念活動中,曾志為當年她主持“分田分地真忙”的村莊、閩東蘇區(qū)首府柏柱洋,剪彩開通柏油公路和程控電話……
彈指一揮間,80多年的光陰過去。當年那位奇女子乘著小火輪船來到閩東,從三都澳進,又乘著小火輪船離開閩東,從三都澳出。“海闊水深似天湖”的東海水,一定映照過她那颯爽的英姿和不斷回眸的深沉情結。
責任編輯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