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的激情與超脫

北溟

身處亂世，仁失義盡

司馬遷說莊子姓莊名周，后來有人說，“莊周”這個名字本身就相當(dāng)于筆名，“莊”是康莊大道的意思，“周”是周行不殆的意思，這個名字實際上表示人生的一種境界。當(dāng)人的思想能夠真正和道融合在一起時，人生道路就是康莊大道，周行不殆。

司馬遷說莊子曾經(jīng)做過一個小官：“嘗為蒙漆園吏?！逼釄@不會很大，學(xué)術(shù)界通常的看法認(rèn)為，大概也就一個鄉(xiāng)那么大。莊子大概是在一個鄉(xiāng)里面做一個小干事。莊子時間上是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與孟子是同一個時代的人。

司馬遷說，莊子的“要本歸于老子之言”，是對老子思想的一種發(fā)揚光大。莊子“著書十余萬言”。孟子也就是三萬四千多字的著述。從字?jǐn)?shù)來說，莊子的著作是遠(yuǎn)遠(yuǎn)超過孟子的。他的著作大多數(shù)都是“寓言”。《莊子》里的故事特別多。莊子講道理的時候，往往是用講故事的方法，隨時編造一個寓言來闡明道理。他想說一個思想時，即興地編一個非常生動的、富有哲學(xué)意味的故事來。這種天賦，莊子以外沒有第二人。所以，莊子的書讀起來真是非常有趣。

在莊子的時代，國與國之間是“列國以攻伐為賢”。哪個國家攻擊力最強(qiáng)，哪個國家就最有威信，大家都服從它。在一國之內(nèi)，是“治國以強(qiáng)國能攻為上”。治理國家的目標(biāo)不是讓人民幸福，而是強(qiáng)國，使國家強(qiáng)大起來，有強(qiáng)大的進(jìn)攻能力。在“戰(zhàn)國”時代，國家的基本職能就是戰(zhàn)爭。一個國家不能打仗，沒有強(qiáng)大的軍事實力，在這個時代是沒有辦法立足的。所以，各國的統(tǒng)治階級在治理國家的時候，目標(biāo)不是讓國家富起來，不是讓人民能夠有很好的物質(zhì)生活和文化生活，而是強(qiáng)大，是在戰(zhàn)場上占上風(fēng)。

列國以攻伐為上，治國以強(qiáng)國能攻為高，朋友道絕，天倫恩盡。從社會最基層的單位——家庭，到朋友、人際關(guān)系，到國家、國際，全面地面臨道德危機(jī)。莊子的思想就產(chǎn)生在這樣的時代。這樣，就能理解莊子為什么會對這個社會不屑一顧了。莊子內(nèi)心非常純潔，內(nèi)心越是純潔的人，越是不能容忍那些骯臟的東西。

安貧樂道，傲立諸子

面對這么個時代，莊子的辦法是潔身自好。所以，莊子和先秦諸子有很大的不同。儒家、法家、墨家，都還抱著一副救世的心腸。他們認(rèn)為，只要不懈地努力推廣道義，這個世界還是有救的。而莊子對這一點顯然已經(jīng)不抱信心了。所以，其他諸子都在城市里面，打交道的都是諸侯、大夫，而莊子一個人在野外。可是，學(xué)者往往沒有謀生的能力，結(jié)果，莊子是先秦諸子里面最窮困潦倒的人。其他諸子是“窮而不貧”，而莊子是“貧而不窮”。走投無路，政治上沒有出路，事業(yè)上沒有建樹，叫作“窮”。經(jīng)濟(jì)上的貧困叫作“貧”?？鬃印⒚献拥闹鲝埖貌坏綄嵭?，無法得到諸侯的信任，但是他們自身的生活條件是沒有問題的。有生計問題的思想家只有莊子。

莊子和諸子之間的第二個區(qū)別在于，諸子都是對諸侯說話的，而莊子卻是在一個偏僻的地方自言自語。所以后來朱熹講，莊子的一大特點是“僻處自說”。他自言自語的是什么？人生哲學(xué)。所以，這個自言自語到最后就變成了對所有普通人說話。

在孔子和孟子的著作里面，可以看到他們在不斷地講仁、義、仁政、王道，都是政治術(shù)語。在莊子的著作里面，讀到的都是一些自然意象。在《逍遙游》里面，基本上沒有政治概念，有的就是一些自然概念：鯤、鵬、蜩、蟬、鷽鳩、大椿樹、朝菌、江湖……所以讀莊子的文章，就像讀詩一樣。今天有人把莊子稱為“詩人哲學(xué)家”，道理就源于此。

他一個人在僻處自言自語，用他自己的話來說：“獨與天地精神往來”。這說得很抽象，卻是一個了不起的境界。身處同時代的孟子和莊子有什么不同？孟子“正”，莊子“大”。正的人往往不夠大，大的人往往不夠正。所謂“正”，即正派，堅持原則，決不妥協(xié)。這樣的人往往不夠包容。所以，孟子喜歡跟人辯論，而且在辯論的時候一定要壓倒對方，體現(xiàn)出很固執(zhí)的一面，這就不夠大。而莊子是很大的，能夠包容萬物。這是一種超越的“大”，大的胸襟，大的眼界，大的思維?？酌想m然也“大”，但他們是道德上的“大”，所以叫作“大人”，和“小人”相對。這是一種堅持的“大”，固執(zhí)的“大”，執(zhí)著的“大”。而莊子是眼界上的“大”，胸襟上的“大”，是一種超越的“大”，是包容萬物的“大”。

莊子和惠子的“濠梁之辯”，就體現(xiàn)了莊子的“大”。他與萬物之間是沒有界限的，自己高興，就覺得魚也應(yīng)該是高興的，把自己的快樂放到了魚的身上去了，物我之間沒有界限。這就是莊子的“大”。他所關(guān)注的對象是自然界和人生的普遍苦難。

有用與無用

有用的人稱為人才，有用的木頭稱為木材。莊子為了把“有用”表達(dá)得很形象，用比喻的方法，通過木材來說明人才。在《莊子》里，關(guān)于樹木的寓言故事非常多，比如他講：“山木，自寇也。”山上的木頭，正因為它有用，可以做房子，做家具，做船，甚至做棺材，所以才會被人砍伐。樹生下來，并不是為了給別人用的，它的生命是自己的，有自己的生命歷程。它本來可以在山上一直生長下去，可是因為它有用，就被砍伐了。所以說是“自寇”，自己招來了別人對它的砍伐?！坝杏谩蓖鶗o自己帶來禍患。

“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惫饦淇墒?，所以經(jīng)常被人砍伐；油漆有用，所以才被別人割下來。割漆是用一把很鋒利的刀子在樹上割出很多裂縫來，然后從這些傾斜的裂縫中流下樹的漆來。漆樹為什么遭到這么嚴(yán)酷的刑罰，就是因為它自身有漆，是可以為別人所用的。莊子深刻地認(rèn)識到了這一點：生命自身并沒有給別人使用的義務(wù)。

莊子在《馬蹄篇》里說：一匹馬，生下來以后，按它自身的屬性，可以奔跑，可以跳躍，可以在野外自由自在地生活?？墒侨祟惏阉Z化，然后騎在馬背上，把它當(dāng)作運輸?shù)墓ぞ撸瑧?zhàn)斗的工具。莊子就反問：難道馬來到這個世上，就是為了被馴化的嗎？大自然產(chǎn)生出馬這種物種來，是為了讓人類去使用它的嗎？它的命運就是要當(dāng)人類的奴仆嗎？在這些反問里面，體現(xiàn)了他對于人自身的維護(hù)。在先秦諸子里面，具有現(xiàn)代的個體自由思想的，只有一個莊子。他認(rèn)為自然萬物有它自己的生命歷程，并不是生來為別人所用的。

這就是道家的老莊和儒家的孔孟的區(qū)別。儒家一再要求我們雕琢自己，讓自己變得有用。“修身”就是讓自己有用，然后用自己的才能去齊家，治國，平天下。莊子卻主張要把自己修煉到“無用”的境界。如果是一棵樹木的話，就把自己修養(yǎng)成不是木材；如果是人的話，就把自己修養(yǎng)成不是人才。有用的木頭叫文木，無用之木是散木，而散木恰恰是長壽的。

在莊子的思想里面，有用是對他人而言的，不是對自己而言的。有用的標(biāo)準(zhǔn)是外在的，而無用的標(biāo)準(zhǔn)是內(nèi)在的。所以，莊子實際上就是說，為什么要成為對別人有用的人？為什么要為別人活著？莊子注重的，是維護(hù)個體的獨立性。

“道與德”

“道德”這個詞在道家里的含義，與今天是完全不一樣的?！暗馈焙汀暗隆笔欠珠_的?！暗馈笔侵缸匀蝗f物背后所隱藏的規(guī)律，而“德”是每個個體的特征。人類有共同的規(guī)律，可是每個人又有不同的個性。所以莊子講的“乘道德而浮游”，就是說要適應(yīng)自然萬物運行的規(guī)律，同時還要保全自己個性，在這樣的基礎(chǔ)上，達(dá)到悠然自得的境界。只有達(dá)到這個境界，人才能免于社會所施加的種種束縛，免于社會所帶來的種種危險。

莊子發(fā)現(xiàn)，在戰(zhàn)國時代，一般人很少能夠保全自己的生命，很少能夠壽終正寢。所以他講究養(yǎng)生、存身，保護(hù)個體不受侵犯，讓個體能夠按照自然的生命歷程自由地發(fā)展，這就是莊子哲學(xué)里重要的價值。

怎么保護(hù)自己？有兩層含義，一個是保護(hù)自己的自然壽命，一個是保護(hù)自己的個性。莊子明確說：古代那些隱士，并不是他們自己愿意藏身到山林之中，不愿意出來的，并不是他們自己愿意閉上嘴巴不說話，不到公共場所上去發(fā)言的，并不是他們愿意隱藏起自己的智慧，不把智慧拿出來為人民造福的。而是因為“時命大謬也”，這個時代對個體來說太危險。有人警告過孔子，“方今之時，僅免刑焉”，孔子所處的春秋后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了，經(jīng)過一百多年以后，到了莊子的時代更是愈演愈烈。孟子還愿意給齊宣王當(dāng)老師，覺得齊宣王是可塑之材。而莊子沒有信心，他覺得這些人教也教不好了，所以就徹底地隱居了。他在《養(yǎng)生主》一開始就講到了：“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做好事，不要追求名聲。如果一個人做好事出了名，就會變成別人眼里有用的人，就會被別人關(guān)注，那就有危險了。所以，做好事可以，要不留痕跡。做壞事，則不要犯法。很多人以為莊子說，做壞事也可以，只要不被懲罰就行，只要能逃脫懲罰就行。這種理解不是莊子的意思。實際上，這是對人的一種寬容，就是大德上一定要有原則性，而小節(jié)上稍微有點出入是可以不計較的。

大與小

莊子講“大與小”的時候，有一段非常有名的話。在《齊物論》上有這么一段：“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為??；莫壽于殤子，而彭祖為夭?！碧煜聸]有什么東西比秋毫之末更大，而泰山是小的；沒有什么東西比一生下來就夭折的孩子更長壽，而那個活到八百歲的彭祖卻是夭折的。

在先秦諸子散文里面，最難讀懂的就是莊子。在這里，莊子實際上是表達(dá)什么呢？一般人不會把不同類的事物放在一起來比大小。比如，大家說，姚明個子很高，但不會有人說，姚明個子不高啊，他比電線桿差遠(yuǎn)了。如果一個人這樣說話就顯得很可笑。不同類的事物不放到一起比較，因為這個比較是不公正的。莊子在這個前提下，更往前走了一步。那就是，即使是同類的事物，不同的個體，也不應(yīng)放在一起來比較他們的大小貴賤。這是非常偉大的一步，因為這一步走出來，就證明了個體的價值。雖然是同類，但各自都是不同的個體，沒有必要相互比較，更沒有必要拿此者的優(yōu)點跟彼者的缺點比，每個個體都有自己存在的價值。

道家既研究自然萬物的共同規(guī)律“道”，又研究每一個不同個體的自身特征“德”?！暗隆笔呛汀暗馈毕嗤ǖ?，這就是哲學(xué)里面常常講到的共性和個性之間的關(guān)系。但是每個個體是自足的，“個體自足”這四個字非常了不起。在先秦思想家里面，只有莊子把這一點給揭示出來了?！白宰恪本褪亲晕覞M足，自我完善。“我”對于我來說，是完美的，是自足的，是不大不小、不高不矮、不多不少、不胖不瘦的，我就是我。我自身現(xiàn)在所擁有的所有特點加起來，才是我。所以每個個體都是完善自足的。那么結(jié)論就是，每個個體的存在都有足夠的理由，都是合理、合德、合道的。因此，誰也無權(quán)抹殺任何個體的存在，誰也無權(quán)否定這份存在，誰也無權(quán)改變其他個體的現(xiàn)狀。每個個體都有自身的權(quán)利。所以承認(rèn)“個體自足”，最終就會引發(fā)對于個體和個性的尊重，進(jìn)而導(dǎo)致寬容和自由的價值。

“故為是舉莚與楹、厲與西施?！薄扒r”是一根小草，“楹”是房子上面的柱子。小草很小，柱子很大?！皡枴笔堑昧思膊?，身上生了很多的瘡，很丑陋的人。西施是大美女。莊子用這兩個極端的事物來作比較，小草雖然小，但有它自身的價值，有它存在的道德依據(jù)；丑陋的人，雖然沒有西施美，但仍然有他存在的價值，仍然有他生存的權(quán)利。不能以任何借口剝奪別人的權(quán)利。所以，“恢詭譎怪，道通為一?！睆牡赖慕嵌葋砜?，大家都是平等的。即“以道觀之，物無貴賤。”萬物沒有貴賤的區(qū)別?！耙晕镉^之，自貴而相賤”，就是說，一個人站在自己的立場上看別人，總是傾向于肯定自己而否定別人，抬高自己而貶低別人。然而在社會上，世俗的觀念是“貴賤不在己”，貴和賤不在自身，它有個外在的標(biāo)準(zhǔn)。盡管說個體是自足的，但世俗卻不能實現(xiàn)這樣的價值。所以莊子在這個地方講了三種觀物的方式：第一，道德觀物的方式，是沒有貴賤，一律平等；第二，站在自身的立場上去看對方，會造成自貴而相賤的結(jié)果；第三，在這個世界上，普遍存在著一個以外在的標(biāo)準(zhǔn)去判斷事物的錯誤傾向。

莊子講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就是“貴賤觀”的問題。有貴賤就有歧視，我是貴的，你是賤的，所以我就可以歧視你。如果我有權(quán)力，就可以制定出社會規(guī)則來：我是貴的，我就占更多的社會資源；你是賤的，那么我就剝奪你享受社會資源的權(quán)利，甚至剝奪你生存的權(quán)利。這就是歧視最終導(dǎo)致了迫害。人類歷史上大規(guī)模的迫害，就是建立在貴賤觀的基礎(chǔ)上。希特勒就認(rèn)為，猶太人是一個劣等民族，而日耳曼人是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民族，照這個觀點，猶太人就應(yīng)該被殺光。所以，莊子的無貴無賤、個體自足的觀點，在今天看來仍然非常重要。

是與非

莊子舉過幾個例子，說明是非對錯是存在的，但可怕的是人們常常用是非來對別人作判斷，最后的結(jié)果就是“我是對的，你是錯的”，用自己的觀點強(qiáng)行加到別人的頭上。莊子說，這是錯的。他的《齊物論》的題目就很有意思。什么叫“齊物”？就是萬物平等。什么叫“齊物論”？“物論”也應(yīng)該平等。萬物是平等的，對于萬物的評價也應(yīng)該是平等的。

莊子講到，人如果長期待在潮濕的地方會生病，但是，難道泥鰍也是這樣嗎？泥鰍偏偏愿意待在泥巴里面。人如果晚上睡在樹枝上面，肯定會非常害怕，但是，難道猴子也是這樣嗎？人要睡在床上，泥鰍要睡在泥巴里面，猴子就喜歡睡在樹上，不能說哪一種睡法是對的。如果說人是對的，難道要泥鰍也睡到床上嗎？等到某一天泥鰍如果當(dāng)政了，讓人也睡在泥巴里面，行嗎？所以莊子說，天下沒有所謂的“正處”。不要以自己的觀點去判斷別人，不同的個體有不同的想法，有不同的愛好。所以莊子講：“物無非彼，物無非是?！泵恳粋€事物本身都存在著與它相對立的一面?！按艘嘁皇欠?，彼亦一是非?！泵恳粋€事物都有是和非，每一個事物都包含著它的矛盾性，因此不能以一己之見來判斷世界。

天下那么多的學(xué)問，儒家、法家、墨家、兵家，都是站在他們自己的立場上，看到了他們自己所看到的部分真理，然后他們就把部分真理理解為世界的全部，理解為所有的真理。所以莊子把當(dāng)時天下學(xué)者們都稱為“一曲之士”——都得到了部分的真理，卻又拘泥于自己的所得而不能夠認(rèn)識真理的全部，不能認(rèn)識到世界的豐富性和宇宙的無窮性。類似盲人摸象，他們都只是講到了某個局部，但是和整體的真理、事實的真相相去甚遠(yuǎn)。

莊子講了一個小故事。有個成語叫“朝三暮四”，就從莊子這兒來的。這個故事大家都熟悉。講了這個故事以后，莊子總結(jié)出了圣人的態(tài)度：“和是非”，把是和非攪和起來，不要隨便地去判斷是非，不要隨便地說誰是對的，誰是錯的。然后“兩行”，我是對的，你也不一定錯，這就是寬容。從一般人的角度來講，個人首先至少要做到不自以為是。如果是壞人，自以為是就更糟糕。好人的自以為是同樣會有問題，人們常常講的好心辦壞事就是這樣。在《莊子》里面，就講了好心辦壞事的故事。

南海之神為倏，北海之神為忽，中央大地的神叫混沌。南海之帝和北海之帝到混沌這個地方作客，混沌把他們照顧得非常好。他們很感動：“混沌對我們太好了，我們要想著用什么辦法來報答他一下?！彼麄儼l(fā)現(xiàn)混沌和他們不一樣，混沌的腦袋就是個肉球，什么都沒有，沒有鼻子、眼睛、耳朵、嘴巴。他們覺得混沌太可憐了，就商量著幫他在腦袋上把七竅給鑿出來。這樣，每天鑿一個竅，鑿了七天，七個竅全部鑿成了。結(jié)果卻是“七日而混沌死”。

莊子早已經(jīng)認(rèn)識到，每個個體都是自足的，所以個體有權(quán)利選擇他自己要的生活。同時，每個個體都是有局限的，沒有任何個體能夠代替別人去思想，也無權(quán)代替別人去作決定。

生與死

“齊生死，等貴賤”，生死在莊子看來是平等的。在《莊子》里面，很多地方講到了死亡。莊子的妻子死了，好朋友惠子去吊唁，看到莊子“箕踞”，兩腿叉開，平坐在地上。這是非常不禮貌的、沒有教養(yǎng)的坐法。莊子還敲著破瓦罐，邊敲邊唱歌?；葑雍苌鷼猓骸扒f先生，你不哭也就算了，還唱歌，是不是太過分了？”莊子聽了以后說：“當(dāng)我妻子剛剛死的時候，我也是人啊，有人之常情啊，難道我一點感慨和悲傷都沒有嗎？我也哭了，可是哭了兩聲我就不哭了，因為我哭著哭著，突然想明白一個道理，我的妻子在沒有成為人之前，她肯定沒有生命，她不光沒有生命，連形體都沒有。不光形體沒有，連元氣都沒有。就是在自然的運作過程中，漸漸地由一團(tuán)氣，凝結(jié)而成了一個人?，F(xiàn)在她去世了，又死了，不就是回去了嗎？不就是回到她原初的狀態(tài)中去了嗎？想到這一點，我覺得我哭就挺滑稽了。她好好地躺在那兒，將來等她的肉體都消解了以后，就睡在天地之間，和大自然萬物融為一體。她已經(jīng)回到老家去了，我還在這個地方哭，多滑稽可笑啊，所以想通這一點，我就不哭了?！鼻f子的哲學(xué)，不需要宗教來安慰我們，不需要用來生來安慰我們，只要想一想在出生之前自己是什么樣子，大不了就是又回到原來的樣子?？梢哉f，莊子在宗教之外，給中華民族找到了一種生死之道。解脫生死，是哲學(xué)的一大任務(wù)；參透生死，是人生的一大課題。

莊子快要死的時候，他的弟子們在想，我們尊敬的老師要死了，一定要想辦法厚葬他。莊子說：“不用，沒有必要的?！鼻f子反對別人厚葬他，是因為他認(rèn)清了自然，死也就是人生一個過程，沒有必要做得那么一本正經(jīng)，所以他說：“我死了以后，你們可以隨便地處置我，不要弄那么多的陪葬。因為萬物都是我的陪葬，天上的日月和星辰都是陪葬我的珍珠。你們隨便把我一扔就是了?！钡茏觽冋f：“老師啊，我們擔(dān)心把你隨便一扔，你給天上的老鷹吃了?！鼻f子說：“你把我埋在地下，是給螞蟻吃了，你把我扔在野外，是給老鷹吃了。你現(xiàn)在不讓我給老鷹吃，偏偏要給螞蟻吃，你們?yōu)槭裁催@么偏心??？”一個人對死亡能有這樣通達(dá)的態(tài)度，這樣的人很可愛，很有魅力。

莊子又講了一段詩意的話：“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贝髩K就是大地，大地承載著眾生的形體，用生活來讓人們勞作，用年老來讓人們休息，用死亡來讓人們得到最終的安息。所以，死亡不是一個懲罰，而是對人們的獎賞。辛苦了一輩子，然后給你一個最大的獎賞，讓你好好休息，你可以獲得永恒的休息。這是莊子對大地所唱的贊歌。

冷與熱

激情與超脫，可以說是莊子的魅力所在。

孟子有激情，但是不夠超脫。所以孟子有極強(qiáng)的是非觀，動不動就要和別人辯論，別人不聽他的，他就很生氣，罵人家是禽獸。孟子很正，但不夠大，不夠?qū)捜?。孟子是眼熱心也熱。他的心腸是熱的，他要救世，而他的眼也是熱的，所以他英氣勃發(fā)，看到任何東西都要管一管。只要出現(xiàn)不正常的現(xiàn)象，都會引起他道德上的痛苦，激起他道德上的義憤。老子是眼冷心也冷，沒有什么東西再能讓他憤怒了，他什么都看透了，所以最終是棄世而走，出關(guān)而去。而莊子正好在兩者之間，莊子眼是冷的，心腸是熱的。

所以，莊子的文章就體現(xiàn)著這兩種看起來很對立的元素——激情和超脫。一邊可以讀出他是充滿激情的人物，一邊又感覺他無比的超脫，可是在超脫之中又有無限的纏綿。他可以當(dāng)眾把這個社會的所有價值都拋在地上，用腳去踩，并且冷笑。但是當(dāng)大家都走了，他又會把這一切都拾起來，抱在胸前，在那兒獨自痛哭。這就是莊子。所以他的人格、氣質(zhì)是豐富的，他是不拘一格的，對他是很難界定的。他實際上知道戰(zhàn)國時代的世界已經(jīng)不可救藥，所以面對這個世界的種種荒唐和罪惡，只好冷眼旁觀，然后用“荒唐之言，謬悠之說，無端崖之辭”來寫他的文章。

讀莊子，既能讀出他的超脫，又能讀出他的激情；既能讀出他的冷眼，又能讀出他的熱心；不但讀出他對世間的失望，還能夠讀出他對眾生的牽掛——若是讀到這一步，就了解了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