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
壽而藏
濃厚的夜色,敞開黑褐色大氅,身后的山峰河流,樹木村落,逐一被收納其中。仿佛在逃離黑夜的追擊,汽車一路狂奔,終于抵達目的地。張壁高大的北堡門樓,黑黢黢矗在頭頂。腳下一滑,我在青石路打了個趔趄。
一直要等到明天,我踩著一塊塊褐紅條石,從堡里返身而出,將今夜走過的路,重來一遍,才會在仰望中,看到門樓上碩大的三個字——“德星聚”,它像一個密碼,符咒,更像隱喻,鑲嵌在層層疊疊的磚墻上,散發(fā)出古老而隱秘的信息,源源不斷。深秋的草,將枯未枯,那種順應自然秩序的篤定和木然,讓它們看起來有幾分悲涼。白茅草、狗尾巴和不死草的身下,是綿延彎曲,帶著大大小小豁口的堡墻,堅固的木石之軀,卻布滿風,雨,雪,霜和霧,霓和虹,雷和電的影子,物質深深淺淺的痕跡,讓千年時間變得輕飄無力。
隱約紅光,自幽深堡門印出一列由寬到窄的線條,散發(fā)著古典魔幻的詭異。心下一動,突然就變成宮崎駿電影里那個叫千尋的女孩,對眼前出現(xiàn)的一切充滿強烈的好奇,乃至迎著光的方向,蹦蹦跳跳起來。但似乎并不順利,一面墻擋在了面前,疑惑中近前,才發(fā)覺左面還有一道次堡門,比北堡門略矮一些,夜色壓低壓扁燈光,正是從這道門洇出來的。
明亮、逶迤的長街豁然出現(xiàn),街石向兩邊撐開,一條一條呈魚骨狀排列,又似枯藤伸展,將身體緊緊吸附在土層里,緩慢有序地上升。
就像許多人說的那樣,進入張壁古堡,會有跌入另世的感覺。我知道,自己真的變成千尋,一個只有七八歲智力和閱歷的小女孩。時間無形中增加了長度和深度,遁入和暴露都沒有任何意義。夜晚的昏暗,適合做各色各樣的長夢,深一腳淺一腳走在紅順街,每一步,都像踩著夢的階梯,搖搖晃晃,小心攀登,幻想盡頭隨時呈現(xiàn)。
高聳的房屋后墻,被沿街的燈光照得影影綽綽,每一塊舊磚上,勾勒著時間磨損過的痕跡,殘留其上的字跡和浮雕,模糊難辨。街對面,連綿的店鋪,在燈暈中卻金碧輝煌,仿佛每一道屋脊,每一塊磚瓦,都裸露著自己骨頭。當下時間印襯著過去時間,重疊在一起,又似乎從未相融。一切都彰顯出夢境的力量,恍惚中,街上人頭攢動,叫聲鼎沸,有人失落地走過;有人意氣風發(fā)前行;有人進了坐東面西的鋪面;還有人一臉迷茫東張西望;有人趕著駱駝,披著滿身異域風沙;有人騎著高頭駿馬,馬鞍上雕著精美的吉祥圖案;呆萌的小孩站在石階上,傻愣愣看著眼前的人流,一個婦人從門里伸出一只手,將小孩拉進去……
電影里,千尋通過隧道進入城堡后,面對陌生的景物和人流,無所適從,而且要有一段時間,她才會碰到小白和無臉人。而我一到張壁,就有老鄉(xiāng)王老師接應。因為他,面前出現(xiàn)的任何場景,任何意外,都沒有讓我有絲毫驚懼。王老師告訴我,張壁古堡古時地處太原盆地南端,綿山北麓,西距兵家必爭之地雀鼠谷僅僅二十千米。雀鼠谷是北方游牧民族南下長安和洛陽的必經(jīng)之路,也是進入太原的重要關隘,自春秋時期以來,就戰(zhàn)事不斷,因張壁村地勢險要,易守難攻,所以對守衛(wèi)雀鼠谷有非同一般的戰(zhàn)略意義。
他的話音未落,一閃身,進入一扇敞開的大門。是紅順街的商號“裕合成”?!按謇镉袀€裕合成,短借小押不求人”,當日老百姓曾有這樣一條諺語,極其準確地肯定了它作為張壁最大商號的地位。無數(shù)燈籠的映照下,整個院落顯得高大而虛幻,一株樹孤零零立在門后,葉子差不多都掉光了,留在樹上的每片葉子,被燈光打出無數(shù)閃閃爍爍的陰影,僵硬,又脆弱,仿佛風一來,就會被吹落。在張壁一千六百年的建村史中,“裕合成”商號的創(chuàng)建年代一直是個謎,唯一留存的記載,是一份乾隆時的契約,確定商號的主人姓張。商號除去信貸,還經(jīng)營日用百貨、小餐館、糧食加工、木器加工等。在此,大可以鋪開想象,無數(shù)過往的商客穿行在紅順街,更換馬匹,購買干糧,歇腳住宿,擁擠而熱鬧,接迎聲,問詢聲,吆喝聲,招攬聲,叫賣聲,此起彼伏。草原文明與農(nóng)耕文明在此交流碰撞,無形中促進了當?shù)亟?jīng)濟的繁榮。張壁的村民,因此見識了世面,增加了收入。有人通過這種短暫的交往建立起長久緣分,也有人因此被帶出村堡,走向長安、洛陽、太原或者更遠的地方。
一切都會發(fā)生,昔日這里有多繁華,此刻就有多寂寞?!霸:铣伞痹?jīng)的掌柜高纏的住房門額上,刻著“壽而藏”三個字。他藏在小小的張壁,卻與南來北往的商客貿(mào)易交際,這是他的機緣造化,也是眼界和格局吧。據(jù)說,當年“裕合成”在曹麻、石河、龍頭等村均有土地,專為面粉加工坊供應糧食,但加工的糧食卻從不出售,只供小餐館做燒餅和面食。這種一條龍經(jīng)營模式,的確讓今天的我們頗為驚奇。張壁人有極其聰明的頭腦,也有特別靈敏的嗅覺,他們能嗅到商機,同時還能依靠獨特的地理條件,讓自己掙得盆滿缽滿。而這個院落,雖然現(xiàn)存只有前場和后宅,但依稀能看出當日“東家住高端,店員守地攤,二層住掌柜,管理一線穿”的居住格局。
返身再入紅順街,想起詩里的句子:“遠遠的街燈明了,好像閃著無數(shù)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現(xiàn)了,好像點著無數(shù)的街燈。我想那縹緲的空中,定然有美麗的街市。街市上陳列的一些物品,定然是世上沒有的珍奇……”
紛紛擾擾的幻想退去,像魚入了水,觸角、嗅覺全部打開,人終于歸回清醒狀態(tài)。來自深秋的寒意,一點一點滲入面前的古建筑,光暈里藏匿的虛假溫暖漸次消散。我們踏著紅順街的石條路,走到了緩坡頂端——南門外,寒風吹來,燈火闌珊,夜色漸濃。
晚飯時,為了驅寒,我們稍稍喝了點酒,喝過酒的人容易傷感,特別是在這清冷的寒夜,他鄉(xiāng)遇到我這個故鄉(xiāng)人,在張壁古堡生活工作近十二年的王老師,情難自已,語氣悲涼,此刻,面對黑壓壓的山巒,嘆口氣:“夢里不知身是客,直把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啊?!睌?shù)百里之外,那個我們曾經(jīng)以為萬古長存的故鄉(xiāng)村落,在短短幾十年里,已面目全非,不忍注目。我心酸痛,眼里涌出熱辣辣的淚意。
聯(lián)? ?輝
從古到今,張壁一直葆有接納、包容、大度的氣質和姿態(tài),從不拒絕任何一個南來北往的人。如果你是過客,它會提供食宿和馬匹,毫無怨言。若你把它當故鄉(xiāng),故園,想停止漂泊的旅途,它亦是樂意的。那天夜里,我沿著空蕩蕩的長街姍姍而下。一個路癡,竟輕易找回客棧,且七拐八拐毫無障礙地進了房門,乃至能睡一個好覺,不能不說是件怪事。那夜,耳廓里,消失了汽車滾碾過馬路沉悶空曠的轟隆聲,也沒有尖銳的工地機器噪聲,更沒有晨練的人對著四野絕望的吼聲,古堡陷入夜晚的恒長寂靜中,我像睡在幾十年前溫河邊故鄉(xiāng)的窯洞里般,安穩(wěn)踏實,心無掛礙。
直到鳥雀在窗外,輕輕巧巧開啟了張壁的早晨。
沒有想象中微熙的晨光,沒有日出,如預想的那樣,這是一個陰天的早晨。
在來之前,王老師曾提醒,最好找個陽光明媚的天氣,那樣,你會看到古堡最美的樣子。光,是天地間最神奇的因子,它給世間萬物披上璀璨七色,讓你懂得絕美和難得,同時,也會將萬物的神采全部抽掉,呈現(xiàn)出物種陰冷呆滯的本質。此刻的張壁,當它失去了陽光的描摹,變得暗淡而沉郁。我知道,這才是它最真實的樣貌,一個村莊本有的質地,有些荒蕪,有些殘舊,有些冷漠,有些悲涼,在灰蒙蒙的早晨,仿佛被遺棄的城堡。
第一眼就被一株古木吸引,它滄桑的容顏,鐫刻著密密麻麻的時間疤痕。近了,才看清,在早已空洞的碩大樹體中,一株柳被環(huán)抱其中。古話說“活到九十九,少見槐抱柳”,這株槐抱柳,栽植于宋代,當時共有六株,被村民稱為南斗六郎星君。南斗六郎星君,傳說是管理世間一切生靈的天官,人類延壽解厄、富貴福祿、盡善盡美這些美好的愿景,均由它賜。一株古槐背后,藏有巨大的想象空間,可想而知,古槐身上,不知寄托了多少代張壁人的希冀和厚望。槐樹身后,曾有過一座香火旺盛的寺廟,叫興隆寺,是十里八鄉(xiāng)中最大的寺廟。二十世紀中葉,改為供銷合作社,上世紀末被拆,我眼前,只剩一堵照壁。而六棵槐樹,也在上世紀四十年代的戰(zhàn)火中,隨著興隆寺的被焚而亡,唯余一株,茍延殘喘。樹木頑強的生命力和本身攜帶的通靈之氣,自會讓它絕處逢生,老槐枯木逢春,枝繁葉茂,更為驚奇的是,樹身里面竟自長出一株柳樹,枝與枝相連,根與根相抱,永生相依,再不分離。人們妄自揣測,是神仙悄悄撒播的種子?也或許是老槐造化所成?柳樹是一種頑強的植物,在北方,它的生長期很長,春天,它總是最先綠起來,河邊,村間,路旁,綠蒙蒙的霧氣后面,是整個即將綻放的絢爛四季。深秋,萬樹衰落,紅紅黃黃的葉子凋零,那時,天地間唯余柳色青青,枝條垂下,飽滿的葉子綴于其上。一場霜,一場雪后,綠意沉了,葉片也厚了,但意韻不減。此刻,環(huán)抱柳樹的槐葉,落了一地,柳葉卻依舊茂綠,“好像落在空中的煙花”,帶著灑脫清幽的笑意。
村民已遷入新村,他們將古堡騰出來,是希冀更多的外鄉(xiāng)人,能體會古堡給予的溫情和知足嗎?或許,他們篤定所到之人,都會產(chǎn)生被時間拉回過去的詭譎感。張壁讓你同時成為兩個自己,一個沿著既定的軌道前行,初逢每一處帶有明顯張壁面貌的標記。一個卻倒退回過去——腳下的石條路讓我走得磕磕絆絆,過去的我剛去鄰居家,懷著羞赧張口借了一碗醋,踏著顛簸不平、油光水滑的石路,一路小心翼翼,深怕碗里的醋漾出來——人生重來的幸運,讓人恍惚而沉醉。
一條巷子出現(xiàn),我向右一拐,抬眼,墻上赫然雕著三個字“賈家巷”,一時愣在那里。沒有人出現(xiàn),從某堵墻,某扇門,或某叢植物后面。我兀自笑著搖搖頭。要知道,這個巷名,跟我的故鄉(xiāng)村莊,僅僅一字之差啊。
張壁村并不大,占地僅一百八十畝,正街兩旁,分散著七條巷子,而我卻被指向賈家巷,冥冥中這是在暗示什么嗎?倘若我是王老師,每天經(jīng)過這樣一條在名字上最接近故鄉(xiāng)的巷子,所有過去記憶肯定都會傾巢而出,我會看見自己的童年村莊,熟悉的街景和房屋;遇見少年的自己,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那只喂養(yǎng)了好久的白鴿,雙眸清亮亮地注視著我;我還會看到青年時期回家度假的情形,我的母親已近中年,鏡子前,我替她拔下第一根白發(fā)……時光依舊在急速前行。記得上次回鄉(xiāng),是數(shù)年前,溫河因開采露天煤礦而斷流,村莊變成沉陷區(qū),水源缺乏,土地消失,房屋坍塌,村莊破敗,人們不得不搬離故園。我肯定會跟王老師一樣,懷著對故鄉(xiāng)的惋惜和心疼,將自己的熱情和精力,全部付諸眼前這個恍如故鄉(xiāng)的村落,錯把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
賈家巷最大的一戶人家,竟然不姓賈。也對,張壁一千六百多歲了,它接納過無數(shù)人前來,又送無數(shù)人離開,它注定紛雜。張壁的姓氏多達五十余個,張、賈、靳、王這四個大姓人口最多。某種意義上,張壁,這個古老北方各民族雜居交融的村堡,既延續(xù)了中原文明保守的傳統(tǒng),又滲入少數(shù)民族的新鮮血液,所有這些,塑造出張壁獨特的精神氣質和民風民俗。
賈家巷的大宅院叫張嘉會堂,是清代張禮維的住宅。幾百年過去了,這里依舊保持著當日的原貌,門樓威嚴,高墻深長,建筑結構宏偉,磚木石雕精細,占據(jù)了整個巷子的一半,包含八個院落,除去前院后院之外,還有長工院,私塾院,車馬院等。傳說張禮維樂善好施,在張壁的捐資碑刻中,他的名字屢屢出現(xiàn)。嘉慶年間,張壁村遭遇災荒,他毅然捐銀百兩,扶助村民度過難關。“義和團”進駐武漢時,他不像別的商號那樣極力躲避,而是出資雇人,列隊店鋪前,熱情慰勞“義和團”的士兵們,也因此得到了“義和團”的嘉獎,遂將張家會堂改名為張嘉會堂。
墻根簡陋的小花圃里,各色秋菊開得熱鬧,一只麻雀停在高墻上,對于我的到來無動于衷。想起早上出門時,客棧里的鳥雀在海棠樹上跳上跳下的悠閑模樣。大約張壁的鳥雀,也像無數(shù)代張壁人一樣,是見過大場面的。輕微的琴聲,清水般散開去,浸潤到面前的院落,門樓,門樓前的石獅子,深廊重檐,還有石雕的饕餮,鹿和仙鶴。是我熟悉的曲子《禪定》。恍惚有輕輕的笑聲,院門打開,一些人在忙碌,灑水的,備飯的,掃地的。身后,騾子清脆的蹄聲噠噠響起。再定睛,對面張家私塾,半樹淺褐色的葉子在墻后,像一把骨扇。墻上雕了一個大大的“?!弊?,細看,又像“活”字。按照自己的心意幸福地過一生,是每個人心中的夢想吧。
一只花貓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它停下,右前腿微微抬起,盯著我,似乎在跟我打招呼,我俯身下,它優(yōu)雅地轉身。于是,在它的引領下,我與風車,石碾,棗樹,秸稈,冰梅格的窗戶……一一相見。若果它張口跟我說話,問詢我來自哪里,要去何方,或者跟我說起,很久很久以前,這里曾發(fā)生過的事情,我一點也不會驚奇。
直到,我返身出來,被巷口二樓上“聯(lián)輝”兩個字吸引,花貓倏然不見。
地下迷宮
張壁的一切,如此神秘,饒有意味。
王老師說,雪后的張壁,冰清玉潔,脫塵之美,無法形容。
我突然渴望,在短暫一天,有經(jīng)歷張壁四季的幸運。但不無遺憾的是,即便我乘高鐵從外面進入張壁,穿越時間機器,自現(xiàn)世跌回前生,依舊無法成為電影里的千尋。而張壁,原本也不是那個充滿危險丑陋而不公的世界,它沒有水下鐵路,沒有鍋爐房,也沒有神鬼妖怪公然出沒。
身處晉中腹地的張壁村,密密麻麻簇擁著大大小小近二百座古代院落,另外還有兩個古代宗教建筑群,包括關帝廟、可罕廟、空王行祠、二郎廟等廟宇,還有練兵場,甕城,商號等古代軍事、商業(yè)建筑。遠不止這些,真正讓人咂舌的,是地面建筑之下龐大復雜的地下迷宮。
自古以來,山西因處在北方外族與中原漢族的夾縫之中,戰(zhàn)略地位相當重要。在烽煙四起的冷兵器時代,地道作為抵御古代戰(zhàn)爭和動亂的絕佳防護工程便應運而生,即便后來到了抗日戰(zhàn)爭時期,山西的好多地道也發(fā)揮了巨大的作用。比如陽泉的南莊村地道,當年,南莊作為我黨晉察冀邊區(qū)的最前沿,戰(zhàn)士和群眾面對窮兇極惡的日寇,就是運用地道戰(zhàn),開展反封鎖斗爭,并取得了勝利。那是一條條低矮而曲折陡峭的地道,人在里面,僅能半貓著腰前行,稍不留神,腦殼會碰到厚厚的黃土層,生疼。
早飯后,王老師領著我,登上關帝廟的臺階,從南側進入傳說中的地道。一套別具一格的立體三層地道真切地出現(xiàn)。
直到上世紀初,這座與張壁古堡的現(xiàn)世宮殿遙遙相對的地下迷宮,才被張壁人偶然發(fā)現(xiàn),好奇心作祟,他便探身而入。上天自會安排某種遇見,一掃天地間的頑滯和呆板,那一刻,他就像當年敦煌的王道士,肩負著傳遞消息于世界的重任。于是,人們知道,在古堡下面,還有另一個世界的存在,那是一座封存了好多年的地下城,分布著形態(tài)萬千大小不一的洞窯和洞孔。其后,一群人結伴再入,發(fā)現(xiàn)地道入口處窄小,高度也僅躬身而行,昏暗中,地道長不見頭,而越往里走,地道的寬度和高度漸漸增加,一個偌大的地下迷宮漸次呈現(xiàn)。
為便于參觀,我眼前林林總總的洞窯和洞孔,已按其功能分別被標注,伏擊窯、藏兵窯、馬廄窯、俘虜窯等等,王老師介紹說,“守兵窯的前端,有一個讓進攻者難以逾越的地道堡,上方可容納十余人,對來犯者構成地道內(nèi)的空中打擊,必要時還可切斷通道。所有這一切,組成了一個防衛(wèi)級別很高的小區(qū)域防御體系。在窯的斜對面,備有一個逃逸通道,一旦防衛(wèi)機關失守,主帥就能從逃逸通道迅速撤離。在古代戰(zhàn)爭時期,這樣一個防守嚴密的地方一定是一個高級將領的棲身之處,我們將之稱為‘將軍窯?!倍切┻B接外部世界的窯孔,也成為了窺探口、通風口、采光口。遠不止這些,還有可容納五十噸糧食的軍需庫、泄洪防堵等設施和暗殺機關。行走在地道中,岔口眾多,迂回曲折,要不是王老師領著,我跟后面的游人,怕是要迷路的。曾經(jīng)有幾個小伙子違反游覽規(guī)則逆向行走,結果迷了路,失聯(lián)五個小時后才出現(xiàn)在一個懸崖中間的瞭望口,最后由工作人員才把他們引領出來。
腳下出現(xiàn)一道向下的緩坡,在王老師口中,我才知道,剛才我們走的是上層地道,現(xiàn)在要下到中層地道去了。不久,我遇到了水井,這真是令人詫異的事,透過水井上的玻璃板,下面深不見底。下層地道尚未開放,我只能抬頭,通向上層的井口,看見那片隱約亮光,仿佛星空,隱約照亮這黑暗逼仄,結構復雜,撲朔迷離,寬大通透,毫無窒息之感的地下迷宮。這是一套具有嚴謹對稱關系的地道,乃至懷疑,張壁作為時間逆轉機器,已存世很久,當日的建造者,會不會也是經(jīng)過時間逆轉,穿越回過去的建筑師?
再抬眼,已身處古堡西側,面前是深達數(shù)十丈的溝壑,溝里草木旺盛,秋意濃烈。原來我們沿南至西,斜穿了整個地道,來不及驚嘆,再次鉆入地道。這層層疊疊的地道,走起來沒有盡頭的地道,到底有多長呢。王老師了解我的困惑:“沒有人確切知道它的長度,目前能直觀看到的古地道有五千多米,看不到但根據(jù)進口出口推斷其存在的,有五千多米。2017年,張壁旅游公司委托山西省煤田地質勘查院對張壁古堡地面以下做了全覆蓋雷達探測,探測結果出乎所有人想像,在古堡的地下,發(fā)現(xiàn)了一千三百五十一個大小不同異常點位,這些點位大多能理出線性分布關系,可明確斷定,古地道和疑似古地道長度遠遠超過一萬米。堡內(nèi)有一個古地道口,傳說這條地道是通往龍鳳村的,長度有兩千多米,地道出口找不到了。還有一個地道口是通往綿山方向的,其出口所在位置也沒有找到,長度便無法確定。我們只能籠統(tǒng)地說,古堡地下有萬米古地道?!鳖D了頓,他略顯遲疑:“其實,我極不情愿用具體數(shù)據(jù)表達地道的長度,也不想把每條地道的走向關系說得很清楚。因為在張壁百姓的心中,地道有多長以及通向何處是個神話,也是大人講給孩子們聽的童話。古堡人沒有誰走過全部地道,也沒有一個人能說清楚全部地道,這樣赤裸裸地揭示,無異于扼殺古堡人的想象與堡里孩子們的天真?!?/p>
我們在西場巷一家住宅里,發(fā)現(xiàn)一個奇觀,游人們正在排著隊,次第靠近它??繅Χ⒌拇竽竟褡?,黑漆剝落,木腐的味道提醒你,它已經(jīng)很老很老了,可是,它的黃銅裝飾,依舊燦爛,明亮,親切。打開它,眼前便是一個黑洞洞的地道口。這就是張壁的神秘,你只要走進任何一家,打開任何一個壁櫥,掀開任何一張炕席,眼前都可能出現(xiàn)一個黑洞洞的地道口。在那些戰(zhàn)爭頻仍的年代里,古代張壁人因身處險要地理位置,有感于星空之深邃,慧眼于腳下之黃土,獨創(chuàng)了如此規(guī)模宏大、復雜奇絕的地下世界,不知讓多少代人脫離了險境環(huán)生的戰(zhàn)爭災荒,不知讓多少輩人的福壽得到護佑。更神奇的是,這些地道口居然跟遍布在村巷的十一口水井相通。
張壁地道何時起源?何人設計?何人建造?用時多久?傾盡多少物力財力?
一切終將成謎。
星空過客
傳說中,老子西出函谷關,是為了鎮(zhèn)守一座連接星空的古城。
而張壁古堡,會不會就是這座星空之城?
據(jù)說,像我這樣對星圖一無所知的人,倘若想認識天上的星座,得選一個晴朗無云的夜晚,以北天的星座為基準,選擇有亮星的星座指標,來尋找其他星座。例如春秋時節(jié),輕易能找到北斗七星(大熊座),秋冬兩季能明顯分辨初仙后座,但最省事的辦法,也是觀星唯一的捷徑,是由一位熟悉天文星座的朋友引領,那樣你會快速進入神秘浩瀚的星空世界。
我的思緒尚在地下宮殿氤氳,肉身已被王老師帶到星圖前。這里是張壁星相文化展示館,王老師,就是這個展示館的創(chuàng)始人,作為一名建筑工程師,愛好文學,音樂,繪畫之余,更是對天文學情有獨鐘。而他,就是要帶我進入星空的那個人。
二十八宿,是上古時代,人們根據(jù)日月星辰的運行軌跡及所處位置,對黃道附近二十八組星象的總稱。二十八宿中,東方青龍七宿是角、亢、氐、房、心、尾、箕;北方玄武七宿是斗、牛、女、虛、危、室、壁;西方白虎七宿是奎、婁、胃、昴、畢、觜、參;南方朱雀七宿是井、鬼、柳、星、張、翼、軫。
“你知道,張壁的村名依據(jù)什么得名。”
“慣性思維中,這樣一個帶有姓氏的村名,理所應當,跟村里大戶的姓氏有關了?!?/p>
“No,你看,這是二十八星宿,它組成軌跡圖不方不圓,呈不規(guī)則的長條形狀,張宿在南,壁宿在北,遙遙相望,這才是張壁村名的真正起源?!?/p>
頃刻間,喧嘩的人聲漸退,小小的展示館,突然變成空曠的山巔,夜空晴朗,遠辰游移,一張星圖上,讓我看清一個真正的張壁。
張壁古堡,對應著奎宿星座而建,“《晉書》說,奎十六星,天之武庫也。主兵。它是天帝的武庫。君權神授,古代國之大事不外祀與戎。在地面上,先民們擎著對‘天的祈愿與崇拜,對應天上的武庫建造了古代帝國的軍需庫與后勤保障部:以奎星為輪廓,以‘張‘壁為兩個門作南北出入口,張宿星座是朱雀的嗉子,代表給養(yǎng)軍需;壁宿星座是九州分野圖中的東壁星野并州一帶,是北魏的轄區(qū)。這就是軍需庫對應張宿星座開門的星相學內(nèi)涵。古堡因此叫作張壁。”
遠不止如此,村里的樹木,水井,廟宇,每一處都與星圖上的星宿相吻合,而地下宮殿里的那孔將軍窯,對應的是參宿,“參十星,主殺伐,主權衡”。將軍窯旁的軍需庫,對應觜宿,“行軍之藏府,主葆旅,收斂萬物”。堡外有七星祭臺,臺上植有七星槐,槐樹對應著天上的北斗。南斗主“生”,北斗主“壽”,村人有病,會去七星臺求康求壽。
也就是說,整個張壁的形狀,就是一張星宿軌跡圖。而窺見這個秘密的,不是旁人,正是我面前的王老師。一次偶然的機會,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張壁古堡里,有三十多處建筑,都有相對應的星座、五行、風水、宗教等的秘密,為此,他寫下了洋洋十萬言的《天地遺珠》。
這哪是古堡,分明是一座星空之城啊。
相學,曾是皇族和高等級貴族御用的神秘學說,他們指派星象師通過夜觀天象,將星辰運行軌跡引入日常生活,確定黃道吉日來祭祀、戰(zhàn)爭、節(jié)日、出行等,并依此來確立建筑布局、方位、形狀等,說白了,就是希冀自身借力于永恒的亮星,接收來自星空的諸事指引和能量滋養(yǎng),最終達到天人合一的高級理想境界。比如歷朝歷代,皇帝都認為自己是紫微星下凡,而皇帝居住的宮殿就叫紫禁城。后世傳下來的相地術,一般由民間異人掌握。而黃土高原張壁古堡建造者,何來突發(fā)奇想,用星宿冠名?將高遠的星辰引入近旁的日常?將世人如天地般永恒不滅的隱秘愿望,澆筑進堅壁厚壘的古堡?鑲嵌到磚雕木刻的建筑?埋藏于這黃土清泉的迷宮?這種復雜而先進的建筑理念,真是不可思議。
歷史上有這樣的記載:“永嘉之亂,百姓流亡,所在屯聚?!蹦莻€時代,塢壁興盛,特別是北方地區(qū),更是遍布各處。一般選擇塢壁,要具備遠離城邑、易守難攻的安全地帶和農(nóng)耕方便的宜居處,張壁,周邊溝壑縱橫,水源充足,退避自如,正好契合了這個條件,專家普遍認為,張壁應該是在前燕年間,張平在新興、雁門、西河等地,壁壘三百余個塢壁之一。張平,史上無詳實記載,我們只知道他曾是并州刺史,他的統(tǒng)治中心,在太原到臨汾一帶。作為地方軍閥,他的口碑似乎也很一般。這樣一個人,居然有魄力和胸懷,將星相學引入塢壁建筑中,似乎也不太可信。
關于張壁的建堡史,還有另外的說法,一說是唐劉武周所建,一說是東魏高歡所筑,一說是隋朝楊涼所創(chuàng),且有根有據(jù),但又漏洞百出??隙ǖ氖?,古堡中大部分對應星座的建筑,是在筑堡之時就形成的軍事設施。其后,經(jīng)歷了五代十國,宋金對峙,明末戰(zhàn)亂,在原先軍事設施基礎上,不斷修繕和改造,形成了堡墻堡門、甕城巷門、次巷門、院門院墻、地道共同組成的嚴密防護體系,隨著時代發(fā)展,又加入了宗教、商業(yè)、民俗等內(nèi)容和形式。
有沒有這樣的可能,張壁初建之時,已被定為一座星空之城,而后人加以完善和改造,完全是無意遁入某種既定的軌道,將戲臺,神廟,以及古槐等等,一一嵌入其中。但這說法太過牽強,除非,張壁一直保存一張來自一千六百年前的規(guī)劃圖。那張來自皇族或者域外觀星異人描繪的羊皮圖紙,它藏在哪里?在張壁先后開發(fā)的夏商古文化遺址、北朝地道、金代墓葬、元代戲臺以及明清民居等古跡中,均未發(fā)現(xiàn)規(guī)劃圖的蛛絲馬跡。
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古往今來,每一個進入張壁的人,都是被上天精心揀擇過的,無論是張平,還是劉武周,高歡,斛律父子,尉遲恭,以及到此征戰(zhàn)的普通將士和暫居的平庸商販,地主豪強,平川鄉(xiāng)民,異族殘部,包括此時游走在張壁古街、廟宇和地道中的游人,包括將全部心血都賦予挖掘古堡秘密的王老師,也包括偶然而至的我……所有這些人的來,留和去,都是一種提前的預謀和安排??雌饋?,我們不過是張壁這個星空之城的過客,實際上,我們各自肩負著各自的使命,有些人,要被賦予神奇的力量,不停地完善古堡的圓滿;有些人,注定成為張壁的守衛(wèi)者,半生半世,或者生生世世;而有些人,只需將張壁這個名字牢牢記在心里,然后轉身遠走,成為懷揣張壁的遠眺者。也就是說,成就這個“中國星象第一村”的,不是某一朝代,某一個人,或者某一顆星辰,某一處建筑,而是長達一千六百多年里,所有關涉張壁的人類智慧、自然進程、歷史事件的生發(fā)、沉淀、積累的總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