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中的意味（四題）

張抗抗 當代著名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分界線》《隱形旅伴》《赤彤丹朱》《情愛畫廊》《作女》等；中短篇小說集《淡淡的晨霧》《北極光》《夏》《愛的權(quán)利》《白罌粟》等；散文隨筆集《橄欖》《牡丹的拒絕》等，以及《張抗抗代表作》《張抗抗自選集》《張抗抗兒童文學作品選》等。作品多次獲國家大獎，具有廣泛的社會影響。

大雅古儀

古儀的這一本新畫冊，是她多年來的精品集錦。

一陣幽雅閑逸的江南霧氣，從紙頁上冉冉升起，又洇洇淡淡地彌散開去。水霧散盡的庭院檐下，亭亭玉立著一位撫簫的女子；雨后的芭蕉樹前，一位抱琴低吟的夫人獨自端坐。膝下的石階與身后的葉片，仍留著濕漉漉的水跡。她們的裙衫和面龐因而顯得有些模糊，在裊裊的樂聲中若隱若現(xiàn)，平添了幾分悠遠的懷舊氣息和東方情調(diào)。

我看到許多美麗的女人，從古代的醺風中娉婷走來。她們款款移步，穿過斑駁的歷史長廊，每一扇窗欞映出的倩影都是一個歷史斷面：從巫山神話至紅樓夢境，由深宅大院而鄉(xiāng)野荷塘。她們卸下楚地女神的布衣寬袍，換上東漢貂蟬的曳地長裙；千年后的月光下，錦緞旗袍以更為端莊的姿態(tài)出場，每一道搭襻和袖口滾邊，都在訴說著女人的心事。太陽出來時，采桑擷蓮的村姑們那一身蠟染的花布衫，讓田野的風光都黯淡下去了。一群蜂蝶輕靈地纏繞著女人的發(fā)髻鬢角，似能聽見嗡嗡嚶嚶歡快的鬧忙聲。

這是一部關(guān)于女人的畫集。民族民俗民間的中國女人，在古儀筆下，畫中的女人均被賦予了典雅與華貴的品性。也許，那些極端的女權(quán)主義者，也會因此發(fā)現(xiàn)“自己”內(nèi)心的柔情，并被畫中女人溫婉的外表所透射的無邪之美所震驚。

古儀自幼習畫，“文革”前考入中國美術(shù)學院附中，現(xiàn)為杭州畫院副院長。經(jīng)過多年沉心潛氣的修煉，中國畫灑脫的水墨寫意和精致的工筆技法，彼此已融合得天衣無縫。畫風的整體印象，有如巨大的蒼穹之下懸浮涌動的云層，被奇妙的陽光從背后一根根一線線勾勒出清晰的邊際，或是被黑暗中掠過的閃電瞬息照亮。然而，無論是畫中傳統(tǒng)的大家閨秀還是嬌艷怡人的風情女子，都悄然傳遞出濃重的文化氣韻和別具個人風格的女性情致。

古儀用色，多是柔和沉著的中間色調(diào)，虛虛淡淡地化開去，看似不肯定不經(jīng)意的隨和，卻自有一種難以捉摸的準確和精巧。暖色是溫馨的，向外漫溢著優(yōu)雅與祥和；冷色有夢幻的意蘊，藏著幾分戲謔和迷思；冷暖相間的自然風月，則更多些安逸與寂靜。畫面若是留白，流動著的空氣幾近透明；悠長低回的簫笛聲聲，在朦朧的鵝黃朱紅青灰銀紫色上如煙繚繞，那樣的含蓄收斂干凈，是真正賞心悅目的顏色。觀者的目光僅僅只停留于畫上的色調(diào)，就已被置于大雅如詩的韻致和氛圍中了。

古儀塑人，女子的造型個個生動并富于情趣。靜坐者嫻淑、佇立者飄逸。一顰一笑、一靜一動，纖手細頸腰肢發(fā)髻都在淺吟低唱，群裾腕袖流云生風。古儀構(gòu)圖擅長以背景襯人，一個女子一道風景，那風景定是只為女子一人所設——洛神來自茫茫的洛水深處，采蓮女的小船淹沒在碩大的荷葉里，品茶的女子身后，墻上的茶壺與裊裊茶香融為一體，花格窗欞假山影壁的深深庭院，問春在何處……那些水墨隱淡的寫意，似在若有若無之間；女人服飾上精美的花紋，卻是一筆筆雕刻般的精工細作；更愛古儀所繪女人服飾或人物背景上的花卉，牡丹華貴、芙蓉俏麗、曇花冷傲、梅花高潔、杏花爛漫、海棠熱烈……采盡人間百花，把世上最美麗的花朵，都移植到女人的衣衫上了。無論虛擬還是寫實，滴墨點彩中都伸展著藝術(shù)的花蕊。

古儀畫中的女子，面孔通常并不漂亮，大多帶一點夸張的憨氣，任是拈棋讀書、觀魚賞春，神態(tài)中總有童稚的拙樸與天真，一個個清純可愛，惹得觀者一心想過畫中女人那般悠然自得無憂無慮的人生。古儀塑人，美而不媚，審美品位就在這一字之差。

其實古儀最擅點睛。整幅的朦朧或是隱晦，只一點恰到好處的亮色，畫面便豁然開朗了。女人的裙衫布衣上，只須在花蕊中綴一點淺淺的銀粉，月光來了，雪花飄了，梨花開了，霧氣散了，女人由矜持變得活潑、由沉穩(wěn)變得灑脫。還有金色，本是忌諱的，用不妥便俗艷了，但古儀卻是獨辟蹊徑，畫中的裙袍衫裘腰帶頭飾，常用金色“繡”出，惜墨如金，鑲嵌那么一星半點，女人忽然就閃爍起來，眉眼像是太陽從云中鉆出，剎那間亮得晃眼，女人頓時變得神采奕然，更添了幾分靈氣。古儀奇巧的“點金術(shù)”，用重彩為女人點睛，美目盼兮——美目爍金。

作為一位熱愛藝術(shù)的賞畫者，縱觀細讀古儀畫冊，可知古儀的藝術(shù)素養(yǎng)來源豐富，博采中西畫水墨水彩水粉之長，廣納風俗圖案壁畫布藝之精要，以女性畫家獨特的藝術(shù)造詣，抵達中國畫唯美、純美、空靈的精神境界。

這是二十一世紀的女性之詩——來自靈魂深處的女性自覺，勾畫出如此自然天成的女性畫卷。

曾經(jīng)寫過一篇名為《悅?cè)伺c悅己》的隨筆，談到女性自覺首先表現(xiàn)為女性的“悅己”意識。在古儀的畫中，我們欣喜地看到，幾乎所有的女性人物形象，都是在女性眼光下“我看”——“看我”的記述，而非男性視角下帶有觀賞性的“被看”。古儀描繪的女性之美，沒有夸飾矯情之感，而是從女人內(nèi)心滴滴泉涌的自我珍惜與珍重；古儀創(chuàng)造的女性之美，呈現(xiàn)出一種“自賞”之美，怡然自得的性情之美、氣質(zhì)神態(tài)之美；那是畫家心靈鏡像中自我認識的審視與折射，也是內(nèi)心情感的真實表露，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女性追求自由與自立的價值理念。

與“現(xiàn)實生活”的距離感以及疏離感，是古儀繪畫創(chuàng)作的另一藝術(shù)特色。古儀筆下的女性來自遠方、來自古代、來自歷史、來自書卷。她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玩味著那些被男性社會所漠視的細微情趣，與瑣碎庸常的“日常生活”若即若離。畫面的情境既是“過去時”也是“未來時”，這一個“未來”，是女人在畫中才能實現(xiàn)的關(guān)于尊嚴的夢想。這樣的女人心里是充滿愛意的，不是被人“所用”，而是“愛人”和被人“所愛”的。于是，女人的浪漫心思和博大胸懷，不再被那狹小的庭院空間所束縛，它超越了時空的局限，讓女性精神以拒絕俗世的姿態(tài)得以飛升。

黑格爾認為：“我們可以把那種和悅的靜穆和福氣，那種對自己的自足自樂情況的自我欣賞，作為理想的基本特征而擺在最高峰。理想的藝術(shù)形象就像一個有福氣的神一樣站在我們面前”。這段話可看作是對古儀創(chuàng)作的別樣解讀。古儀畫中的女性形象多處靜態(tài)，那是一種來自心靈的安寧，矜貴持重，閑適恬淡，任何多余的肢體語言都會破壞了畫面上女人的無聲之美。喧嘩易而無聲難，女人在畫上默然無語，卻從“無聲”中傳遞出女人內(nèi)心的歡喜欣悅——有力量承受生命所有的歡樂與苦痛，那樣的女人才是有福的。

因此，古儀的繪畫語言風格，可用王國維所說的“古雅”之風加以概括。大雅古儀，心儀純美，天生一個風清月朗的西湖快樂女神，所以她筆下的山鬼也嬌嗔、貴妃少霸氣、昭君無怨恨。古儀以她對人世的寬容、對物欲的淡泊，對愛與美的虔誠，一筆一筆勾勒著自己的藝術(shù)宮殿。因而近年來多次在國際上獲獎，作品被多家畫廊和博物館收藏。

和悅靜穆、純凈和諧——是人生亦是藝術(shù)的境界。大雅古儀，風雅絕倫。

內(nèi)外兼修

這些天，讀到了張曉梅女士《修煉魅力女人》一書。引發(fā)我一些思緒。

“魅力”與“美麗”在電腦的各種中文輸入系統(tǒng)中，多為同音詞組。但是，“美麗”與“魅力”的詞意指向，卻大相徑庭。一般情況下，“美麗”多指外形，而“魅力”卻是一種內(nèi)在的品格，如影隨形、含而不露。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能夠一眼看見誰誰光彩照人的“美麗”；而在任何情況下，我們雖然能感覺到某個人身上強烈散發(fā)出女性的“魅力”，卻不能直接看見那些“魅力”究竟是什么。那種看不見說不出的“魅力”，其實才是真正的“美麗”。

也可以說，這些看不見的“美麗”，其實就是魅力呵。

美麗的女人，不一定就是有魅力的女人。

有魅力的女人，其實真不一定個個美麗的女人。

“美麗”與“魅力”的根本差別，究竟在哪里呢？——也許，就是張曉梅的書，想要告訴和回答我們的。

她知道我們每個做女人的人，都關(guān)心著“美麗”與“魅力”這兩個永恒的“課題”。而男人們理想中的女人，永遠都是既美麗而又充滿魅力。

美麗和魅力，真是我們女人心中永遠的痛和夢。痛并夢著。

我想起了自己作品中對女性魅力的描述和理解。

一個競爭激烈的時代，審美趨勢表現(xiàn)為張揚、外露、蓬勃、獨立的特性；況且，人的本性喜新厭舊，都希望表現(xiàn)出“新異”來吸引公眾的關(guān)注；再則，市場經(jīng)濟和商業(yè)時代，更需要不斷制造新的熱點。最重要的是，一個相對開放的社會，女性獲得了較大的活動空間，有了審美選擇的自由，女性首先要“揚棄”的就是以前的社會審美規(guī)范強加于女性的標準。而希望通過改變自己來影響周邊環(huán)境，從而使自己得到更多的自由。

在我的長篇小說《作女》里，女主人公卓爾出場，T恤短褲亂發(fā)，“眼睛小了點，眉毛淡了點，鼻子塌了點，嘴巴扁了點，那五官拆開來看，哪個局部都有極大缺陷……”卓爾的女友陶桃“始終不太理解，這么多年，她怎么也看不出作為女人的卓爾，魅力究竟在哪里。”我從一開始就沒把卓爾塑造成一個“美麗可愛”的形象，因為“作女”有時候就是有點讓人討厭的，恰恰因“討厭”才引起我的思考和重視。

其實，我早已“揚棄”了所謂“完美女性”的理想。完美就是最大的不完美。事實上，世界上也不可能有完美的女性。我的長篇小說《情愛畫廊》中的水虹，是個美麗聰慧的女人，但她“背叛”了丈夫，用傳統(tǒng)的道德標準衡量，恐怕是最大的不完美。

現(xiàn)代審美標準正在發(fā)生變化，恰恰由于變化而產(chǎn)生美。個性比美貌更吸引人，說明年輕人的偶像不是盲目產(chǎn)生的，必然有其選擇的必然性在內(nèi)。這點很讓我欣慰。青春是一個叛逆的年齡，青春拒絕“復制”。青春不“顛覆”傳統(tǒng)，更待何時？當然，這種“顛覆”有時候是“修訂”，有時候是“剪切”，有時候是“清除”，有時候則是“替代”了。審美標準的變化，猶如北方冷空氣與南方暖濕氣流相遇，必然電閃雷鳴甚至突降冰雹。

寫出《修煉魅力女人》這部二十多萬字的書稿的，是一位充滿智慧和生活情趣、并具有豐富的人生閱歷的成熟女性。她以一個中國女人的“巧目盼兮”的眼光，和“冰雪聰明”的心靈，尋找和探索著這個時代中國女性之美——

漂亮的臉蛋、端莊的五官、標準的三圍身材、秀發(fā)美腿、冰肌雪膚……美女之美，沉魚落雁、羞花閉月，但古往今來，哪位美女能至極限能予窮盡？

除了美貌，還有服飾？首飾？發(fā)型？化妝？一俊可遮百丑？物質(zhì)女人、消費女人，巨額資金打造的美女，只活在她的美麗中被人欣賞；歲月流逝，看著美麗的身體一天天衰老萎靡下去，沒有比美麗的消逝更讓人心碎；如此的美麗，是另一種殘酷。

如果說美麗的女性是天生的，（暫且不算人造美女）那么，魅力女人，卻憑藉后天修煉而成。行為舉止、言談話語、神情心態(tài)，才是女人的秘密武器？

若是心中有一份恒久悲憫的大愛；若是心里有一股坦蕩善良的真氣——我想，那應當是魅力女人最基本的底色罷。虛情和妖媚，或許有蠱惑一時的短暫魅力，終究是沒有依托和支撐的。

《修煉魅力女人》——如果你僅僅理解為這是一本告訴你如何穿著打扮的書，那么你將繼續(xù)遠離“魅力”。如果你僅僅理解為這是一本告訴你如何贏得美麗并因此征服男性的書，那么你仍然缺乏“魅力”。擁有豐富知識卻不解風情的女人沒有魅力，叱咤風云而不懂得生活情調(diào)的女人沒有魅力。魅力是女人的綜合指數(shù)，是從女人的身體內(nèi)部和心的深處自然而然涌動、噴發(fā)、流露出來的一種氣韻。

魅力女人，將健康地老去、優(yōu)雅地老去。甚至，她的心，永遠不老，甚至越來越有魅力。

渴望充滿魅力的女人們，我透露張曉梅的秘笈給你們：內(nèi)外兼修。

棋逢對手

山颯，對于中國讀者來說，是個有點兒陌生的名字，因為《圍棋少女》是她首次被譯成中文并在中國出版的長篇小說；但也許會有人對閻妮那個名字有印象——那個十幾歲就在國內(nèi)出版了好幾種詩集和散文集的女孩兒。多年前我在北京閻純德教授家中見到她的時候，她還是一個笑容甜甜的小姑娘。閻妮在高中畢業(yè)后即赴法留學，在法國旅居多年后，她開始嘗試用法文寫作。第一部法文長篇小說出版后，獲得了龔古爾處女作獎、法蘭西學院獎。十幾年過去了，閻妮就像一只從蛹中飛出的蝴蝶，在法文與中文、歐洲與亞洲偌大的天空中翩翩起舞。閻妮正以驚人的速度成長著，長大了的閻妮變成了小說家山颯。（shan sa）

心里一直希望能讀到閻妮的小說。終于，由春風文藝出版社出版的長篇小說《圍棋少女》的中文版，在今夏一個燠悶的日子，為我們帶來了一陣涼爽的清風。

在法國，山颯的法文小說《圍棋少女》，已成為二〇〇一年~二〇〇二年最暢銷的小說之一，并摘取了中學生龔古爾獎桂冠，該書已被譯成十七種文字。這個能嫻熟優(yōu)美地運用法文寫作并融入西方社會的女孩，我們能感知她的才華、想象她的聰慧，但卻無法知道在她的雙語寫作之路上，曾灑下了多少艱辛的汗水和淚水。中文版《圍棋少女》的語言文字經(jīng)山颯本人潤色，在原汁原味的中國故事的中文敘述中，隱含著西方現(xiàn)代小說的意蘊。山颯游刃有余地穿行其間，中西方雙重文化背景給予了她豐富的營養(yǎng)。

《圍棋少女》的故事背景取自中國三十年代，東三省淪陷時期的某個城市，一個日本青年軍官與一個中國少女，在“千風廣場”刻有棋盤的石桌前相遇，對于圍棋的癡迷使他們互相產(chǎn)生興趣。圍棋成為一種文化與和平的象征性代碼，在彼此的心靈深處相通相融，繼而激發(fā)起朦朧的愛欲。但超越了種族、階級與政治的愛情，卻仍被無法超越的戰(zhàn)爭障礙所阻。在小說結(jié)尾，日本男子為了讓少女免遭日本兵的侮辱，親手殺死了少女而后自殺。這一從未得到過表達的愛情，最終只能以死亡的方式得以實現(xiàn)。

閻妮筆下的愛情帶有凄婉而絕望的品質(zhì)，整部小說的人物與語言，始終被置于一種冷峻嚴酷殘忍的氛圍之中，流暢的文字卻留下沉重的閱讀痛感。單純的故事中穿插著戰(zhàn)爭時期的女性生活狀態(tài)、年青的抗日分子的地下活動和悲壯的犧牲。由于日本間諜和中國少女這兩個完全“對立”的人物關(guān)系，便賦予了“棋逢對手”另一種含義。小說從“圍棋”這個極小的平臺，描述并折射出那個時代、以及人類的終極悲哀。如此奇巧精美的構(gòu)思和感人至深的敘述，可謂女性寫作之上品。

山颯擅用場景、行為與心理刻畫人物，精致而洗練的短章、詩化的語言、人物的敘述角度不斷切換的二元結(jié)構(gòu)，宛若電影鏡頭一組組交叉連接，具有彈性節(jié)奏。黑白分明的棋子，在故事中已不僅僅是道具，而是一種意象：中國少女與日本軍官，各自每走的一步棋，都曾試圖將對方圍困。但雙方都沒能走贏那盤棋，被圍困的最終卻是沒有出路的愛情。焦慮的男子與神秘的少女，孰黑孰白？孰是孰非？棋錯半步、落子不悔——山颯將圍棋的棋道棋理演化成一次小說的文體實驗，細細品味真是妙趣橫生。小說中的人物，如同對立又依存的棋子一般，只在棋盤上狡黠地無聲的移動，讓人明白感受愛情和表達愛情都不需要語言。

最后要說，山颯在該書中成功地塑造了那個復雜的青年日本間諜，他在軍國主義教育下，滿腦子狂熱的報國理想，但內(nèi)心又充滿柔情與憐憫、對和平生活本能的渴望。愛情既能滋生仇恨也能化解仇恨——愛情的表述在山颯筆下抵達了人性的深度。正是由于這種縱橫交錯的雙視角，而非絕對的女性視角，山颯的小說讓我們看到女性寫作的寬廣前景。

宗璞先生的韌性寫作

二〇〇七年，是宗璞先生誕辰八十周年、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六十周年、《紅豆》發(fā)表五十周年、《南渡記》出版二十周年。

宗璞先生六十年的文學成就，得到文學界的高度評價與贊譽，是中國當代文學中能夠留于后世的成果。

我讀宗璞，更多地見到其中的韌性品質(zhì)。

我所說的韌性，是從烽火硝煙的戰(zhàn)爭年代到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年之間；取材于大學校園和寧靜的書香庭院之間；生成于時代大格局、大氣派和日常生活、個人價值之間；搭建于中國文學傳統(tǒng)與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精華的橋梁之間；介于知識分子的硬骨剛性與女性柔情之間，猶如骨肉間的韌帶一般，不折不撓、不離不棄的精神氣質(zhì)。

宗璞先生作品的文字功底深厚，融匯中西學養(yǎng)，純凈柔美，卻從不滯于柔弱婉約的唯美，而是有厚重的思想內(nèi)容作為語言的“筋”，可反復咀嚼，嚼出生活的甘甜，也嚼出命運的苦澀。如同生命力頑強的“野葫蘆”，“三生石”，她的語言風格，其中重要的美學特質(zhì)之一，是韌性之美。

宗璞先生的創(chuàng)作，多年來著力表現(xiàn)知識分子生活，校園雖小，人類的內(nèi)觀世界可以無限之大。在她的作品中，始終可見其對社會的批判，對人性的剖析，對人格力量的褒揚。她從不回避社會矛盾，從未停止過思考，她內(nèi)心深切鮮明的愛憎，以文學的方式，曲折含蓄地得以傳達，其中潛藏著她的人文關(guān)懷和思想追求，并至今默默持守。宗璞先生內(nèi)心的道義擔當，使她寫作之路，成為文學的韌性之旅。

宗璞先生六十年的創(chuàng)作，悠長博大。新時期以來，如《我是誰》等一組嫻熟運用現(xiàn)代主義創(chuàng)作手法的小說，為文學和讀者帶來了新鮮活力。《南渡記》《東藏記》中精美的古典詩詞功底令人欽羨。她的長篇小說、短篇小說、散文、童話等多種文體，所展現(xiàn)的燦爛多姿的文學景觀，足見其作品的寬廣與豐富。漫長歲月里，她所獲得的藝術(shù)成就，經(jīng)得起時間的檢驗，是具有自身保鮮機能的韌性果實。

綜觀宗璞先生的八十年人生，雖然出生于書香大家，自幼接受優(yōu)質(zhì)教育，可謂衣食無憂，但童年少年時代的戰(zhàn)亂、成年后的各種政治運動；晚之將至，又遭逢馮老先生和愛人仲德先生的相繼辭世；多年病痛的折磨，使她除了頭腦思維清晰，手臂眼睛耳朵都有各種掛礙，卻仍然筆耕不輟。僅從身體來說，以如此血肉之軀研墨，需要何等堅韌的性格、意志、毅力支持。

宗璞先生的性情看似平和淡泊，內(nèi)里卻充滿生活的激情和愛心。她的心態(tài)始終年輕鮮活，無論對于自然、家庭、友人，還是中國的社會現(xiàn)實和文學現(xiàn)狀，都保持了高度的敏感和關(guān)注。她是一個富有生活情趣、與時俱進的人。正由于情感的充實飽滿、由于她身體的所有感官都如此富于韌性，并善于接收外部世界信息，所以她筆下的故事、人物和語感，總也不會衰老。

以韌的個性贊頌韌的品性。以韌性的文字，書寫韌性的人類精神。

宗璞先生是一本羊皮紙做的韌性大書，怎樣翻閱，都不會被磨損。

責任編輯︱曲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