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奧運景氣”成泡影，“喪文化”與排外主義興起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熊燕妮

大坂直美出生于日本，母親是日本人，父親則是海地裔美國人，她在比賽中失利觸發(fā)日本社會的排外主義情緒。圖為大坂直美2021年7月25日參加東京奧運會網(wǎng)球女單首輪比賽。

新華社　?圖

近年來，日本經濟一直為通貨緊縮困擾。圖為2021年5月7日，東京一家購物中心的櫥窗模特被塑料袋封存?！　　　　　　⌒氯A社　?　圖

★“2021年3月，當日本政府宣布不接受海外觀眾的時候，東京奧運會的經濟效益就已做出了巨大的減法?？梢哉f，奧運觀眾帶來的大部分經濟效益已消失?！?/p>

在東京奧運會開幕式上，新國立競技場南側廣場上人頭攢動，不少東京市民在草坪上席地而坐，響起一陣陣的掌聲、歡呼聲。到了夜里11時多，“喪文化”開始顯現(xiàn)，人群中開始傳出吶喊聲、哭嚎聲，紙巾、空罐和空酒瓶也堆滿了南草坪，警察以及現(xiàn)場工作人員高喊，“把垃圾帶走”“慢步行走，不要踩踏”。

2016年8月的里約熱內盧奧運會閉幕式上，時任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化身“超級馬里奧”，他頭戴紅帽、手捧紅球，從一個綠色管道中鉆出來接過下一屆奧運會的火炬。

五年后，安倍晉三并沒有現(xiàn)身東京奧運開幕式，奧運一直被視為“安倍經濟學”的點睛之筆。如今，它已變成菅義偉政府的燙手山芋。

“東京奧運會財務狀況或許是一場噩夢?！睆氖隆皧W運經濟”研究多年的美國經濟學家維克多·馬西森(Victor Matheson)估計，新冠肺炎疫情給東京奧運會帶來了至少50億美元的直接損失，包括防疫支出、門票損失以及旅游業(yè)損失。

“美好的預期都化成了泡影”

在距東京奧運會主場館4公里左右的晴海地區(qū)，現(xiàn)年71歲的中村俊浦經營著一家海鮮餐館。不過，奧運會并沒有帶來期待中的“爆座”客流量。

2013年9月，東京決定申辦奧運會時，安倍政府預計奧運會將為日本實現(xiàn)吸引5000萬名外國觀光客的年目標。

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肆虐，讓日本政府不得不收緊入境政策。2021年7月8日，日本政府與國際奧委會等機構舉行“五方會議”商定：奧運會開幕式和閉幕式均不安排觀眾入場觀看。

東京奧運會原計劃銷售780萬張門票。截至“五方會議”當天，東京奧運會已售出了363萬張門票。其中，95%的門票要退費給觀眾，直接門票損失超過900億日元（約合人民幣53億元）。

“2021年3月，當日本政府宣布不接受海外觀眾的時候，東京奧運會的經濟效益就已做出了巨大的減法?？梢哉f，奧運觀眾帶來的大部分經濟效益已消失?！币按寰C合研究所研究員木內登英說。

據(jù)野村綜合研究所估算，“無觀眾”將給東京奧運會帶來6000億日元的經濟損失。

來自海外的觀眾通常比日本本土觀眾更愛消費。2019年，訪日游客人均消費為15.1萬日元。照此計算，100萬海外奧運觀眾在日本的食宿、交通以及購物等旅游消費有望超過1510億日元。

“一切美好的預期都化成了泡影。”中村俊浦說，為了迎接奧運會的到來，他在兩年前就將海鮮餐館裝飾一新，還將菜譜配注上了中英韓法以及葡萄牙等多種文字。

奧運會的舉行反而讓餐館的生意更加慘淡。自7月31日以來，東京都已連續(xù)四天超過4000人感染。目前，東京都已進入“緊急事態(tài)宣言”狀態(tài)，餐館等營業(yè)受到嚴格限制。

新冠肺炎疫情導致奧運會延期一年舉行，還新增了多項開支。其中，東京奧組委至少雇用了三千多名工作人員以及大批合同工，一年的工資等開銷超過10億美元。按照東京奧組委的計劃，奧運村現(xiàn)有的4100套房子將在奧運會后改為其它場館或公寓對外銷售。據(jù)《日本經濟新聞》透露，延期導致比賽場館設施支出增加了4.7億美元的“沉沒成本”。

承辦奧運會之初，東京都和東京奧組委公布的奧運會預算為120億美元。但是，日本審計委員會稱實際花費超過250億美元。東京奧運會的預算也是節(jié)節(jié)攀升。2013年9月，日本政府申奧時做出的預算為75億美元。2019年12月，這一預算增加到126億美元。

不過，奧運會承辦費用超支已經是“國際慣例”。來自英國牛津大學的亞歷山大·波澤等學者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1960年以來，每一屆奧運會的實際花費通常要比預算高出172%，并且多數(shù)奧運會都虧錢，1972年的慕尼黑奧運會足足產生了8.93億美元的財政赤字。

“奧運經濟效應”首次出現(xiàn)在洛杉磯奧運會。面對1976年蒙特利爾奧運會債臺高筑的前車之鑒，1984年的洛杉磯開始尋求私人資本和社會資本的支持，成功運作市場化奧運會。那一年，洛杉磯奧運會不僅沒有負債，還盈余2150萬美元。

如今，它的邊際效應正在投機主義與過度商業(yè)化中遞減。

1992年，巴塞羅那原奧委會秘書長在奧運會結束后發(fā)出感慨，“在籌辦奧運會時，不要總是想著震驚世界，否則結束之后必然收獲長久的痛苦。”

“大多數(shù)情況下，奧運會對主辦城市來說都是一筆糟糕的交易?！泵绹洕鷮W家維克多·馬西森(Victor Matheson)認為，2000年悉尼奧運會、2004年雅典奧運會和2008年北京奧運會是個例外，得益于奧運會相配套的基礎設施投資對經濟的拉動作用，這些國家的經濟在奧運會前都出現(xiàn)了明顯的增長。

東京奧運會前夕，日本經濟并沒有出現(xiàn)“奧運景氣效應”。2021年7月28日，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發(fā)布《世界經濟展望報告》預測，日本經濟增長率為2.8%，比4月發(fā)布的預期下調了0.5%，并預測日本的財政赤字可能創(chuàng)歷史新高。日本第一生命經濟研究所預計，東京奧運會將帶來100億美元的虧損。

“一面是笨拙的節(jié)儉，一面是驚人的浪費”

奧運村用廢紙板做床、用電子垃圾制作獎牌、用回收塑料搭建領獎臺、日本選手隊服由舊衣服提取聚酯纖維制作而成……東京奧運會被環(huán)保主義者表揚“低碳環(huán)保”，卻也被批評者質疑“寒酸”“假正經”。

作為奧運會主體育場，東京新國立競技場耗費了1490億日元，卻沒有安裝空調，只有185臺電風扇。為了壓縮開支，東京奧組委還一度修改了場館的原設計方案，因此而被日本建筑師磯崎新譏諷“形似烏龜”“一個粗大的垃圾”。

在不少當?shù)厝丝磥恚聡⒏偧紙鲞€多有不祥之兆。2017年3月，一名23歲的場館建筑工人被曝因“過勞”而自殺。兩年后，施工人員又在主場館的地下施工中發(fā)現(xiàn)了至少187具骸骨，年齡跨越孩童和老人，部分死者生前可能受過虐待。據(jù)東京都教育委員會推測，新國立競技場原址可能是一家寺院的墓地。

“一面是笨拙的節(jié)儉，一面是驚人的浪費?！辈惋嫎I(yè)經營者中村俊浦指著一條通往東京市中心的廢舊跑道說。

2018年和2019年夏天，日本有超過1000人死于高溫酷暑。為了防止奧運選手出現(xiàn)不測，東京奧組委花費了數(shù)千萬美元修建了馬拉松跑道，并鋪上了閃亮的反光涂層，試圖將熱量反射出去。

但是，這條42公里長的馬拉松賽道依舊未能通過前期的測試。不久，馬拉松比賽場地遷移到了距離東京八百多公里的北部城市札幌，那里空氣更為涼爽。在東京，則留下了一條尚未完工的銀色馬拉松跑道。

東京奧運會以“可持續(xù)發(fā)展”示人，會場內外卻總是風波不斷。TBS電視臺曝光，開幕式當天為志愿者準備的10000份便當中，因安排不當有至少4000個被扔掉。通常，奧運村的專供食物接近市面價格的兩倍，一小份西紅柿雞蛋打鹵面標價510日元。

“為什么不把食物提供給貧窮兒童和無家可歸的人？”“官員們根本不知道食物有多寶貴，應該親自去體驗農民的艱辛?！比毡揪W(wǎng)民紛紛提出質疑和批評。

“便當風波”剛剛平息，朝日電視臺又曝光了“客房空占”丑聞：為工作人員留宿而準備的酒店客房幾乎完全沒有被使用過，但東京奧組委卻支付了全部費用，酒店方面也不得不每天堅持徒勞的準備工作。

不過，東京奧運會依舊是有史以來最吸金的體育盛會。截至2021年6月，它至少得到了31億美元的商業(yè)贊助，超過2008年北京奧運會和2012年倫敦奧運會的總和。其中，多數(shù)資金來自日本本土企業(yè)，企業(yè)通常支付1億美元才能獲得“金牌贊助商”的稱號。

“一個迷失了信心的國家”

日本的企業(yè)和民眾普遍懷念1964年東京奧運會帶來的“奧林匹克景氣”。

1964年10月10日，裕仁天皇激動地宣布，東京奧運會開幕。世界上一次聽到他的聲音，還是他在1945年宣布日本在二戰(zhàn)中投降。

“那時候，每一名日本人都對奧運會興奮不已，慶祝國家從戰(zhàn)爭中恢復正常。”中村俊浦清楚記得，那一年，奧運會首次通過衛(wèi)星進行全球直播，許多日本家庭為了收看奧運會紛紛購買彩電，冰箱、洗衣機和吸塵器等也開始進入普通家庭。

日本政府還投資了28億美元興建奧運基礎設施，包括高速公路、新干線鐵路、體育場館和酒店，東京首都圈乃至整個日本的都市風貌都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為了實現(xiàn)賽事的現(xiàn)場直播，日本企業(yè)相繼開發(fā)出超小型攝像機、可通話麥克風、用于彩色電視播放的雙攝像管分離輝度彩色攝像機，以及直升機用通訊技術等，開啟了日本的“電子時代”。

此前，日本制造一直依賴“廉價”的競爭優(yōu)勢。1964年奧運會后，日本制造的品牌優(yōu)勢開始顯現(xiàn)，松下、精工、富士等多個日本民族品牌走向世界。

1964年之后的十年間，日本的國內生產總值（GDP）增速除1965年為6.4%之外均超過10%。從1968年開始，日本一躍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輿論界一度出現(xiàn)“買下美國”的豪言壯語。

“那時候，日本整個國家都在快速運轉，流露出一種未來的國家的感覺?！泵绹槭±砉W院歷史系副教授永原宣(Hiromu Nagahara)說，如今，日本是“一個迷失了信心的國家”。

?下轉第8版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熊燕妮

2021年7月23日，第32屆夏季奧林匹克運動會開幕式在日本東京舉行。圖為當?shù)孛癖娫跂|京新國立競技場外觀看煙火表演。　　　　　　　　　　新華社　?圖

?上接第7版

當美國等全球主要經濟體為通貨膨脹而煩惱時，日本經濟卻為通貨緊縮一籌莫展。經濟學家將其歸咎于：人口老齡化導致社會需求疲軟，日本進入低欲望社會。

1964年，當裕仁天皇宣布夏季奧運會開幕時，65歲以上的日本老人只占總人口的6%。如今，這一比例已超過28%。自2008年以來，日本人口數(shù)量一直在持續(xù)負增長。

人口老化問題正深刻影響著日本經濟和社會：勞動力供給不足、需求與消費下降、社會撫養(yǎng)負擔加重、社會創(chuàng)新動力不足……

2012年12月，安倍晉三再度出任首相后，他拋出了“三支箭”為核心的“安倍經濟學”政策，包括寬松的貨幣政策、《跨太平洋戰(zhàn)略經濟伙伴協(xié)定》（TPP）以及大規(guī)模的財政刺激。

東京申奧則被稱為“第四支箭”，希望日本再現(xiàn)半個世紀前的“奧林匹克景氣”。為了贏得奧運會舉辦權，安倍晉三還親自“披掛上陣”，他在2013年9月布宜諾斯艾利斯舉行的奧運城市投票前抹著眼淚發(fā)表演講，以打消國際奧委會成員們對福島核泄漏的疑慮。

悲觀、不滿與排外主義

2021年7月23日，安倍晉三并沒有出現(xiàn)在東京奧運會開幕式上，他的“觀光立國”“科技大國”計劃也相繼落空，機器人、人工智能（AI）、環(huán)保氫能巴士等元素亮相開幕式，一些“前衛(wèi)”的科技和文化元素也受到日本輿論“喪氣”“魔性”的指責。

當前，日本依舊籠罩在新冠肺炎疫情的風暴之中。2021年6月20日，共同社發(fā)布的一項電話問卷調查顯示，高達86.7%的受訪者擔憂大型活動可能導致疫情反彈而反對奧運會。日本政府則做出了“安全·安心”的承諾，確保在不發(fā)生任何大規(guī)模疫情傳播的情況下把賽事辦成。

“不論你是否同意日本政府的說法，這些賽事的確在以非常高的風險進行?！绷_伊·富澤(Roy To-mizawa)表示。他是《1964——日本歷史上最偉大的一年》的作者。

但他認為，只要賽事一旦開始，人們的注意力就會轉移到體育競賽上。當前，反對奧運的聲音已明顯減弱，但日本企業(yè)和民間的悲觀和不滿情緒依舊。

作為日本市值最高的公司，豐田汽車也是奧林匹克全球合作伙伴之一，它曾不惜斥巨資在美國投放以奧林匹克五環(huán)為主題的廣告。這一次，豐田卻拒絕贊助奧運會開幕式。

在日本，與奧運會的任何關聯(lián)都很敏感，可能引起奧運會反對者的反感。當前，汽車行業(yè)普遍面臨著“芯片荒”以及神戶制鋼數(shù)據(jù)造假等危機，日本制造面臨著普遍的衰落困局。

“奧運會沒有帶來經濟景氣，最多它只會給東京和它的周邊城市帶來好處?！爆F(xiàn)年79歲的福島居民青木考（Kao Aoki）抱怨。

青木考的家鄉(xiāng)是距離福島核電站數(shù)十公里的雙葉町。2011年3月11日，大地震導致福島核電站發(fā)生核泄漏事故，青木考和家人一直在福島縣伊達市避難。他認為，用于奧運會的經費原本應該用于福島重建與核污染處理。

日本政府被指責為奧運會投入了太多的“機會成本”?！度毡緯r報》批評說，奧運村等場館建設擠占了大量人力、財力和物力，一度導致東北地震災區(qū)不少重建工程陷入停滯狀態(tài)。

在東京奧運會開幕前夕，2021年7月20日，國際奧委會投票表決同意，在奧林匹克主題精神“更快、更高、更強”之后加入“更團結”（Together）。但是，一種排外情緒卻在東京奧運會期間蔓延。

三天后的開幕式上，網(wǎng)球明星大坂直美(Naomi Osaka)緩步踏上臺階，點燃了象征“更團結”精神的東京奧運會主火炬。不久，她在比賽中的失利卻點燃了日本社會深層的排外情緒。

大坂直美出生于日本，母親是日本人，父親則是海地裔美國人。一些網(wǎng)民在雅虎新聞(Yahoo News)跟帖質疑，“她都不太會說日語，怎么能代表日本？”“恥辱！　趕緊滾回美國！”

在東京奧運會開幕式上，新國立競技場南側的廣場上人頭攢動，不少東京市民在草坪上席地而坐，響起一陣陣的掌聲、歡呼聲。到了夜里11時多，“喪文化”開始顯現(xiàn)，人群中開始傳出吶喊聲、哭嚎聲，紙巾、空罐和空酒瓶也堆滿了草坪。

警察以及現(xiàn)場工作人員高喊，“把垃圾帶走”“慢步行走，不要踩踏”。多名醉酒的男子還與警察發(fā)生肢體沖突。

近年來，日本社會“右傾化”情緒加劇，多次出現(xiàn)公開歧視外國人等排外主義現(xiàn)象。2017年3月31日，日本政府法務省一項針對旅日外國人的“實態(tài)調查”顯示，超過三成受訪者表示有受侮辱和歧視的經歷，有四成受訪者表示曾因外國人身份而遭遇租房被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