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撼心靈、力透紙背的傳世杰作

鄒小千

讀罷“世界三大短篇小說之王”中莫泊桑的成名作《羊脂球》，我的心靈受到了極大的震撼；猶如高爾基讀完福樓拜的短篇小說《一顆純樸的心》，被小說那力透紙背的藝術“迷住了”，像是“聾了、瞎了”似的，機械地對著光亮尋找文字背后神奇的魔法那樣，我也為莫泊桑對復雜人性深入的解剖，對人物性格的準確刻畫、人物形象的鮮明塑造所折服；進而深思小說深刻的思想內(nèi)容和高超的藝術手法何以支撐其佳作呈現(xiàn)出的真諦。筆者對此有如下體會，茲贅述如下。

《羊脂球》以1870～1871年普法戰(zhàn)爭為背景，寫了兩個不同階級的十個人同乘一輛馬車，拿了占領軍司令簽發(fā)的準許離境的證書，齊聚多特旅館，逃離魯昂城這幾天里的遭遇。小說按照“車上—旅館—車上”的線索來安排結構，小說的高潮安排在多特旅館里發(fā)生的錯綜復雜的事情上；展示出了這個“小社會”里的“眾生相”；而前后“車上”發(fā)生的事情又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烘托了高潮部分莫泊桑對人性入木三分的剖析，有力地表達了“高貴者未必高貴，低賤者未必低賤”以及低賤者竟然是真正的愛國主義者的主題。

滯留幾日里，刻畫“眾生相”，旅館“小社會”，展示人性之高尚與卑劣。

小說的高潮部分寫的是，羊脂球一行來到多特旅館，竟然被蠻橫無理、卑鄙下流的普魯士軍官無端扣留，雖力爭卻不得放行。對此，幾個“上等人”“義憤填膺”，慷慨激昂，眾口一詞地譴責普魯士軍官。

后來，普魯士軍官竟然恬不知恥地通過馬車夫傳話，要求羊脂球滿足他的淫欲。小說寫道：

羊脂球一聽這話就臉色煞白，坐不下去了，隨著是滿臉通紅，一陣怒氣上沖，說不出話來。最后她才爆發(fā)：“去告訴這個無賴，這個下流東西，這個普魯士臭死尸，說我決不能答應，聽明白了？決不，決不，決不?！?/p>

這寥寥幾筆的白描似的外貌描寫，這擲地有聲的決絕的語言，都凸顯了作為下等人的羊脂球，痛恨敵人，怒斥敵酋，守身如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高尚的民族氣節(jié)和愛國主義情懷，錚錚鐵骨，凜然正氣，羊脂球的人物形象瞬時變得高大起來了。

上層階級的人物圍著羊脂球，央求她說出事情的原委。“她大聲說道：‘他想干什么嗎？他想干什么嗎？他想跟我睡覺！”但當他們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及其緣由后，竟然覺得普魯士軍官的話一點也不刺耳。他們似乎“都是那樣的氣憤填膺”：

高努代使勁把酒杯往桌上一放，把酒杯都打碎了。當時只是一片譴責這個無恥的丘八的呼聲，一片暴怒的怨聲；全體團結起來抵御敵人了，仿佛敵人要羊脂球犧牲的那個事里，每人也有一份，伯爵憤慨地表示這些人的行為簡直和古代的野蠻民族一樣。特別是那幾位太太，更是對羊脂球顯出十分憐惜愛護的樣子。那兩位修女是只有吃飯才下樓的，現(xiàn)在早已低下了頭，一言不發(fā)。

此時，那些“上等人”先是短暫地噤若寒蟬，然后“都在想心事”。鳥先生認為羊脂球不答應普魯士軍官的要求是有意要害他們耽誤行程；伯爵假惺惺地說“不能硬逼一個婦人做這樣一種艱苦的犧牲，這種事只能聽她自愿”；卡雷·拉馬東先生聳人聽聞，煽風點火，說戰(zhàn)事緊迫，待在此地恐有危險；大家默然不語了。后來幾個太太看到一隊隊普魯士士兵，擔心自身會遭到強奸，“于是大家秘密商量起來”。他們醞釀、試探彼此的心思，似乎想明白了：出于自身利益的需要，在這種情形下他們需要并且只有糾集起來，磨刀霍霍，狼狽為奸，尋找種種冠冕堂皇的理由，以犧牲“下等人”為代價逼迫羊脂球就范，方能解此困境，全身而退，以保己無虞。

而處于事件漩渦里的羊脂球，面對普魯士軍官幾次三番的催促，恃強凌弱、咄咄逼人的淫威，她深深地知道，自己應該保持高貴的民族氣節(jié)；自己必須守身如玉，不能侍奉敵酋，玷污了自己的清白。在她大義凜然、擲地有聲地嚴詞拒絕了普魯士軍官以后，在行程遙遙無期之時，那幾個“上等人”，竟然為了自身的利益，采取“攻心戰(zhàn)”，密謀設計出賣羊脂球，犧牲羊脂球，以使自己盡快逃離旅館而哄騙羊脂球羊入虎口，真是無所不用其極：這暴露了這群寡廉鮮恥的所謂“高貴者”的險惡用心、陰暗心理以及出賣靈魂、出賣同胞、出賣民族的卑劣嘴臉。

作者用白描的手法，幾處地方還用了排比的修辭格，深刻地剖析了他們的人性，具有力透紙背之效。為了掩飾、包裝他們險惡的居心，也為了達到他們不可告人的可恥目的，他們輪番上陣，使出渾身解數(shù)，先是引經(jīng)據(jù)典，大談如何獻身、如何效忠，說女人以身救國古已有之，舉出了“克雷奧佩特拉曾把敵軍所有的將領先后引到自己的床上，使他們奴隸似的服從自己”的例子，甚至贊揚了“凡是曾經(jīng)阻擋過敵人前進的婦人，凡是曾把自己的身體作為戰(zhàn)場，把自己的身體作為控制某種武器的手段的婦人，凡是施展過自己英雄的迷人手段戰(zhàn)勝丑惡可恨的敗類的婦人，凡是曾經(jīng)為復仇與效忠而犧牲貞操的婦人，（此為排比句，淋漓盡致地剖析了“上等人”的丑惡本性），以立下榜樣；繼而大談所謂動機與效果、手段與目的，說只要目的正確，手段和動機都不重要；接著讓幾個道貌岸然的天主教修女出面作證，說是獻身敵酋連神祇也會寬恕并嘉許羊脂球的行為，起到了為虎作倀的最壞作用；最后，“民主黨”人高努代親自出面，咄咄逼人，說你羊脂球為何不答應普魯士軍官的要求，這樣做是你的本來職業(yè)，為何要與我們過不去？在“高貴者”的利誘威逼下，羊脂球忍氣吞聲滿足了普魯士軍官的獸欲，一行人才得以繼續(xù)前行。

小說演繹至此，按照情節(jié)發(fā)展，“高貴者”本應感謝“卑賤者”為他們做出的犧牲。然而，所謂的“高貴者”們竟然是那么健忘，竟然是如此地過河拆橋、忘恩負義，他們都視羊脂球為卑鄙下流之人，像躲避瘟疫一般，避而遠之，冷嘲熱諷，劃清界線。其卑下丑惡的靈魂令人作嘔。多特旅館發(fā)生的事，把矛盾推到了一個高潮。對待普魯士軍官的無理要求的態(tài)度，充分地表現(xiàn)了每個人的道德精神水平，考驗了他們的愛國心的真假。檢驗的結果是，“上等人”全是些卑鄙無恥、損人利己之徒，天主教修女是為虎作倀的幫兇，而“民主黨”人原來是個假革命者。只有“下等人”羊脂球才是真正具有愛國情感的人。性格是如此鮮明，形象是如此豐滿。

前后“馬車上”，冰火兩重天。尊卑榮辱，一眼明見。

羊脂球一行人出得魯昂城前往多特旅館的途中，“上等人”們表面上個個衣冠楚楚、矜持高傲；實質(zhì)里，他們“滿嘴的仁義道德，一肚子的男盜女娼”。他們先是瞧不起妓女身份的“下等人”羊脂球，對她滿是鄙夷的神色。隨著時間的推移，路途的耽擱，上層階級的老爺貴婦人們因倉促逃離，物質(zhì)儲備付之闕如，在路途中個個饑腸轆轆，無計可施。而“卑賤者”羊脂球卻準備了三天的食物，有備無患。在車上，她大快朵頤，盡享美味佳肴。她熱情大方，心地善良，不忘同伴，盛情邀請共同進餐。“高貴者”們先是羞羞答答、忸怩作態(tài)，進而狼吞虎咽，風卷殘云，將羊脂球所帶的食物一掃而光。而到了多特旅館放行逃往哈佛港重新啟程之時，還是在同一輛車上，還是在同樣的位置上，“高貴者”們竟然自顧自的狼吞虎咽，竟然忘記了前幾天在他們饑腸轆轆之時，是羊脂球慷慨贈予美食，以解他們饑餓之苦。小說巧妙構思，精心布局，使前后在“車上”的一行人的表現(xiàn)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高貴者”自私自利的丑惡嘴臉，暴露無遺；“低賤者”的古道熱腸、善良心地，可昭日月：二者的思想境界判若云泥，涇渭分明；尊卑榮辱，高下立判。作者不僅善于在不動聲色中寓褒貶，在細微之處見精神，而且精于以小見大，“袖里乾坤”，把當時法國社會的種種情形濃縮在小小的“車上”。不能不說作者的精心結撰，對表現(xiàn)主題思想的高潮部分起到了烘云托月之效。

筆者閱讀莫泊桑的《羊脂球》，深深被那精巧的藝術構思、生動逼真的細節(jié)描寫和鮮明的對比描寫吸引。掩卷深思，羊脂球、高努代、卡雷·拉馬東、天主教修女等鮮活的人物形象一個個地浮現(xiàn)在眼前，揮之不去；受益匪淺，感慨良多：《羊脂球》是對學生進行愛國主義教育的好教材。

（作者單位：重慶市開州區(qū)實驗中學）

【附錄】

密謀

——《羊脂球》節(jié)選

另外的兩個女人打了個寒噤。漂亮的卡雷·拉馬東太太兩眼出神，臉色有些蒼白，似乎感到自己已經(jīng)被那個軍官強擄走了。

在一旁商議的男人們走了過來。怒氣沖沖的盧瓦梭要把這個“無恥蕩婦”捆住手腳交給敵人。但出身于三代外交世家、本人也頗具外交官風度的伯爵則主張使用交際手段：“一定要說服她，讓她自己決定?！?/p>

于是他們暗中策劃起來。

女人們湊在一起，壓低了聲音，她們各抒己見，議論紛紛，說的話離題越來越遠，但言辭都還算得體。這些太太特別善于找到委婉動人的高雅詞句，來描述那最淫穢下流的事情。由于言語含蓄，局外人就難以理解其含義。然而，披在上流社會婦女身上那層薄薄的遮羞布，實在只能掩蓋她們的外表。一碰上這種下流事，她們就會春情勃發(fā)、欣喜若狂，仿佛一個貪嘴的廚師為別人準備大餐那樣，滿懷著情欲為別人撮合。

最后，她們甚至覺得這事兒還很有趣，因此快活起來。伯爵找了些猥褻的笑話，但說得很巧妙，把她們都逗樂了。輪到盧瓦梭時，他講了幾個更讓人臉紅心跳的段子，但誰都沒有因此而不快，而他的妻子直截了當?shù)目捶ǜ勤A得了大家的一致?lián)泶鳎骸凹热贿@是那個婊子的職業(yè)，她憑什么挑三揀四呢？”那位美麗的卡雷·拉馬東太太甚至在想，換作她的話，她就算拒絕別人，也不會拒絕這個英俊的普魯士軍官。

像是在對付一座被包圍的堡壘似的，他們花了很多時間來準備一場攻堅戰(zhàn)。大家確定了自己要扮演的角色、要依據(jù)的理由，以及應該采取的辦法。他們調(diào)整著進攻計劃、詭計和突襲策略，只為了迫使這座活堡壘款待此地的敵人。

但是高努代始終待在一邊，對這件事不聞不問。

他們是那樣全神貫注，以致對羊脂球回來都毫無覺察。還是伯爵輕輕吹了口氣：“噓！”眾人這才抬起眼睛。她已經(jīng)站在那兒了。他們猛然閉上了嘴，尷尬得不知對她說什么好。伯爵夫人比其他人更懂沙龍里的口是心非，隨機應變道：“洗禮有趣嗎？”

胖姑娘依然激動著，把剛才見到的一切又詳述了一番，那里的各色人物、他們的神情姿態(tài)，甚至教堂內(nèi)部的建筑特點。她還加了一句：“做幾次祈禱真好?！?/p>

不過，在吃午飯以前，太太們還是對她做出和善的樣子，以便讓她更信任她們，更聽從她們的勸告。

到了餐桌上，他們就開始進攻了。眾人先對獻身精神泛泛談論一番，他們列舉了一些古代的例子：友弟德和敖羅斐乃，接著又莫名其妙地轉到了盧克萊西婭和賽克斯圖斯，以及對敵軍將領來者不拒、使他們變得像奴隸般順從的克雷奧佩特拉。然后是一個只有那些最愚蠢無知的百萬富翁才能想到的荒誕故事：什么羅馬的女公民們跑到了卡普爾，把漢尼拔、他的副將，以及雇傭軍官兵都摟在懷里睡覺。他們列舉了所有那些把肉體既當作戰(zhàn)場，又當作克敵制勝的手段和武器來阻擋征服者的女人，她們用英勇的愛撫戰(zhàn)勝那些丑陋可憎的敵人，為復仇和忠誠而犧牲了貞操。

他們甚至隱晦地提起那個出身名門的英國女人，為了讓波拿巴得上一種可怕的傳染病，她甚至讓自己先染上這個病。但在那次索命的約會中，她忽然虛弱暈倒，波拿巴這才奇跡般地死里逃生。

所有這些典故都敘說得既體面又有分寸，他們也偶爾裝作熱情贊美，試圖鼓勵羊脂球與前人比肩。

講到最后，簡直就讓人認為，女人在世上唯一的作用就是獻出她的身體，不停地讓大兵們玩弄。兩個修女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仿佛根本沒聽見。而羊脂球什么也沒說。

他們讓她考慮一個下午，不過不再像此前那樣稱她“夫人”了，而是改稱她為“小姐”。沒有人明白這是為什么，似乎是要把她從已攀附到的尊貴地位上拉下來，讓她意識到自己的卑賤。

湯端上來時，弗朗維先生又來了，他重復了昨天晚上的話：“普魯士軍官讓我再問問伊麗莎白·魯塞小姐，她是不是還沒有改變主意？”

羊脂球冷冷地回答：“沒有，先生?！庇谑牵酝盹垥r，盟友們都有點泄氣了。盧瓦梭的三句笑話效果也很糟。每個人都搜腸刮肚想找些新的故事，卻徒勞無功。伯爵夫人或許只是臨時起意，她隱約覺得要向宗教致敬，便詢問年長的修女，圣徒們一生中有何功績。在修女的回答中，其實許多圣徒的行為在我們看來都是犯罪，但只要它們是為了神的榮耀或者他人的利益，教會就將這些重罪一筆勾銷。這是個有力的證據(jù)，伯爵夫人立即加以利用。如此一來，或許是因為神職人員都擅長心照不宣和不露聲色地討好，又或許只是由于她不聰明，有一種樂于助人的愚蠢，反正這個老修女無形中為他們的詭計幫了一個大忙。大家原以為她靦腆內(nèi)向，此時她卻顯得果敢、善辯、態(tài)度堅決。神學中的決疑論對她毫無影響，她對教義的信奉堅如磐石，她的信仰從不動搖，她的良心絕不含糊。她認為亞伯拉罕的獻祭非常簡單，因為只要有神的旨意，她可以立刻殺死親生父母。在她看來，只要目的可嘉，無論做什么都不會讓天主不悅。這個意外的同謀具有神圣的權威，伯爵夫人利用了這一點，讓她對“只要目的是好的，可以不擇手段”這句道德格言做了冗長的闡釋。

她問這個老修女：

“那么，我的嬤嬤，您認為只要動機純潔，神會接受所有的道路，并寬恕相應的行為？”

“誰會去懷疑這一點呢，夫人？一種本該受到譴責的行為，只要它的動機是好的、符合神的旨意，就該受到稱贊?！?/p>

她們繼續(xù)這樣問答，解析神的意志，預測神的決定，讓神去為那些不太相干的事情操心。

這些話都隱藏得剛剛好，既巧妙又謹慎。不過，這個頭戴修女帽的女人的每一句話都能在胖妓女憤怒抵抗的心理防線上撕開一個缺口。接下去的談話有些跑題，這個掛念珠的女人談起了她們教會里的各個修道院、她所在的修道院院長，還有她自己和她那嬌小可愛的同伴——親愛的修女圣尼塞弗爾。她們是奉命去勒阿弗爾的醫(yī)院照顧幾百個得天花的士兵的。她描述了那些可憐人，仔細描述了他們的病情。那個普魯士軍官為所欲為，把她們攔在半路上，這段時間里或許有很多法國人正在死去，她們本來或許能夠救活他們。照料軍人本是她的特長，她到過克里米亞、意大利、奧地利。當講述到她親自參加過的戰(zhàn)役時，她突然就表現(xiàn)得像個聽慣了戰(zhàn)鼓和軍號的女戰(zhàn)士了，她們似乎天生就是為了隨軍轉戰(zhàn)，在硝煙中拯救傷員的。粗野的士兵們不守紀律，她們只消一句話就能比軍官更好地馴服他們。她不愧是個從戰(zhàn)鼓聲中走來的真正的隨軍修女，她那有著無數(shù)疤點的麻臉，就像是被戰(zhàn)爭蹂躪過的縮影畫卷。

她說完之后再沒有人說話，效果似乎好極了。

一吃完飯，大家便馬上回到房間，第二天早晨很晚才下來。

午飯很平靜。他們要讓昨晚播下的種子有發(fā)芽結果的時間。

伯爵夫人提議下午去散步。伯爵便按照事先的約定，挽著羊脂球的手臂，與她一同走在其他人的后面。

像一切莊重的長輩男人對待煙花女子那樣，伯爵用慈祥、和藹、略顯高傲的語調(diào)和她說話，稱她為“我親愛的孩子”，在自己的社會地位和無可置疑的聲譽中俯瞰著她。隨即，他轉向了問題的關鍵：

“那么，您是寧愿讓我們和您一樣留在這里，面對普魯士軍隊失敗后即將來臨的種種暴行，卻不肯委屈一下，做一件您一生中已做過無數(shù)次的事情？”

羊脂球不置一言。

他對她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他善于保持“伯爵先生”的身份，必要時也會大獻殷勤、迎合奉承，總之是討人喜歡的。他贊揚她給過的幫助，說他們將非常感激，接著忽然有點輕佻地以“你”稱呼起來：“你知道，我親愛的，他將來可以吹噓品嘗過一個漂亮姑娘，這在他的國家可不多見?！?/p>

羊脂球還是沒有回答，卻追上了前面的人。

她一回去就進了自己的房間，再也沒有出來。眾人擔心極了。她會怎么做？如果她還是抗拒，那就麻煩了！

晚餐鐘聲響了，他們徒勞地等著她。隨后弗朗維先生進來宣布魯塞小姐感到身體不適，他們可以就座了。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

伯爵走近旅館老板，壓低聲音問：“成了？”

“成了?！?/p>

他沒有對同伴們說什么，只輕輕地點頭示意，舉止很是得體。所有人立刻長舒了一口氣，個個面露喜色。盧瓦梭叫道：“這家旅館里要是有香檳，我就請大家?！钡壤习逭娴哪弥钠肯銠壔貋頃r，盧瓦梭太太卻嚇壞了。突然間，每個人都變得愛說愛鬧起來，一種輕佻的喜悅充斥在他們心間。伯爵似乎發(fā)現(xiàn)卡雷·拉馬東太太很有魅力，而紡織廠老板則對伯爵夫人大獻殷勤。談話很是歡快，大家說了許多俏皮話。

忽然，盧瓦梭神色慌張地舉起胳膊大喊：“大家安靜！”所有人都驚訝地閉上了嘴，甚至被嚇住了。這時，他一邊豎起耳朵，一邊用雙手攏嘴做著別出聲的手勢，抬頭看著天花板仔細聽。一會兒后，他用正常的聲音宣布：“放心吧，一切順利?！?/p>

大家起初還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但隨即便懂了，各自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

一刻鐘后，他把同一出滑稽戲又演了一遍，整個晚上他折騰了好幾次。他還裝作向樓上的什么人對話，甚至向這個人提供一些他這個到處做生意的人的腦瓜里才能想出的語義雙關的建議。他時而堆起滿臉憂愁哀嘆一聲：“可憐的姑娘??！”時而做出怒氣沖沖的樣子，咬牙切齒罵一句：“混蛋普魯士人，滾開！”有幾次，大家已經(jīng)沒在想這件事，他卻激動地嚷嚷：“夠了！夠了！”然后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但愿我們還能再見到她，他可別把她折騰死了，這個無恥之徒！”

盡管笑話都很低俗，大家卻不覺得難聽，反而覺得挺有趣。因為憤怒這個東西也必須應景而生，而現(xiàn)在，他們周圍慢慢形成的氣氛已經(jīng)放蕩不堪了。

吃甜點時，連夫人們都說了些有弦外之音又曲折婉轉的話。大家滿眼放光，喝了很多酒。伯爵即使在吃喝玩樂時也保持著高貴莊重的儀表，他打了個很受大家歡迎的比方：北極的冰封季結束了，受擱淺困擾的船員們看到了一條通向南方的航道，為此大為興奮。

盧瓦梭興致高昂，舉起一杯香檳站起來說：“為我們的解放干杯！”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向他歡呼。就連兩個修女也在太太們的慫恿下，同意用她們從未嘗過的氣泡酒潤潤唇。太太們聲稱這種酒像檸檬汽水，不過味道更純。

盧瓦梭一語點破此時眾人的心境：

“可惜沒有鋼琴，否則就能彈一支四對舞曲了?！?/p>

高努代始終一言不發(fā)，也沒有動作，倒像是陷入了嚴肅的思考，只是偶爾會狠狠地扯一下大胡子，好像想把它們拉得更長似的。最后，快到半夜時，大家準備散了。已經(jīng)搖搖晃晃的盧瓦梭忽然過去拍了拍高努代的肚子，嘟囔道：“您不覺得很有趣嗎，您，今晚您什么話都不說，公民？”突然，高努代猛地抬起頭，用閃亮而兇狠的目光掃視眾人：“我告訴你們所有人，你們干了一件無恥的勾當！”他站起身來，走到門口，又說了一遍，“無恥的勾當！”說完，就離開了。

迎頭被潑了一盆冷水，盧瓦梭狼狽不堪，發(fā)了一會愣。但很快他又恢復了鎮(zhèn)靜，突然又笑得前仰后合，不住地說：“太酸了，朋友，太酸了。”他見眾人聽不明白話中奧妙，便講了“走廊秘密”的故事。這一下大家都樂了，太太們快活得像群瘋子，伯爵和卡雷·拉馬東先生笑出了眼淚，他們無法相信竟有這等事。

“怎么，真有這樂子！他是要……”

“告訴你們，這是我親眼所見。”

“她還不肯？”

“因為那個普魯士人就在隔壁房間?！?/p>

“不可能吧？”

“我向你們發(fā)誓?！?/p>

伯爵笑得差點背過氣去，紡織廠老板也一直用手捂著肚子。盧瓦梭繼續(xù)說：

“所以，你們明白了吧，今天晚上，他不會覺得她干的事有意思的，一點兒都不會?！?/p>

三人又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像得了什么病，沒完沒了地又是咳又是喘的。

開心完，眾人就散了?？杀R瓦梭太太天生像蕁麻一樣刺人，上床睡覺時提醒她的丈夫，卡雷·拉馬東太太那個小妖精，整個晚上都在強顏歡笑：“你知道，女人要是看上了穿軍裝的，不管是法國人還是普魯士人，對她們來說，真的，都沒什么區(qū)別。天主啊，這還不可悲嗎？”

整整一夜，漆黑的走廊里總回蕩著一些輕微的響動，幾乎難以察覺，像顫動，又像喘息，像赤腳輕擦地面，又像極其隱秘的咯吱聲。當然，眾人都睡得很晚，因為他們房門底下的縫隙處長時間透著燈光。香檳就是有這樣的功效，據(jù)說它能干擾睡眠。

第二天，明晃晃的冬日陽光照得白雪格外耀眼。馬車終于套好了，在門前等候。一群白鴿裹著厚羽毛，粉眼珠黑眸子，大模大樣地在六匹馬腿底下信步游走著，同時啄開馬剛剛拉下的熱氣騰騰的馬糞，尋覓食物。

車夫裹著他的羊皮襖，在車座上抽煙斗。旅客們都喜氣洋洋，催著伙計包好下一段旅途需要的食物。

大家只等羊脂球出現(xiàn)。而她現(xiàn)在來了。

她看上去有些慌張，面帶羞愧，怯生生地向旅伴們走去，而他們卻不約而同地一齊轉過臉去，就跟沒瞧見她似的。伯爵一本正經(jīng)地挽起妻子的手臂，讓她遠離這種不干凈的接觸。

胖姑娘愣在那里，不由得停下腳步，她鼓足勇氣走近紡織廠老板的妻子，謙卑地輕輕問候一句“早安，太太”。后者只是傲慢地略微點了下頭，同時白了她一眼，那神情活像個正受到侮辱的貞潔烈女。所有人似乎都很忙，都躲得她遠遠的，似乎她的裙子里帶著某種傳染病。接著，這些人匆匆上車，羊脂球一個人落在最后，只得一聲不響地又坐到她在前一程坐的老位置上。

大家好像壓根兒就沒看見她，也好像從來就未曾認識過她。不過盧瓦梭太太卻遠遠地對她怒目而視，并且低聲對丈夫說：“幸好我不坐在她旁邊?！?/p>

笨重的馬車晃動起來，又一段旅途開始了。

起初，大家一句話也不說，羊脂球連眼皮都不敢抬。她既對車上的所有人感到憤怒，又為自己感到羞愧。正是因為自己做了讓步，被這群虛偽的人推到普魯士人的懷里，才受到玷污。

伯爵夫人很快就打破了這尷尬的沉默，她轉身問卡雷·拉馬東太太：

“我想，您應該認識埃特萊爾太太吧？”

“當然嘍，她是我的一個朋友?！?/p>

“真是個迷人的女子?。　?/p>

“太迷人了！確實出類拔萃，非常有教養(yǎng)，渾身散發(fā)著藝術氣息：她唱歌很是動聽，繪畫也堪稱完美?！?/p>

紡織廠老板在和伯爵交談，在車窗玻璃震動的丁零當啷響中，不時有個把詞語從這樣的噪音中蹦出來：“息票—到期—溢價—到期?！?/p>

盧瓦梭夫婦則玩起了紙牌，這副舊牌是從旅館里順來的，上面滿是油膩，已經(jīng)在總抹不干凈的餐桌上摩擦了五年。

兩個修女從腰帶上取下長串念珠，一齊畫了十字，隨后她們的嘴唇忽然迅速嚅動起來，越來越快，像“請眾同禱”時那樣念念有詞，還不時吻一塊圣像牌，吻完再畫十字，然后口中重新飛快地念叨起來。

高努代則陷入沉思，凝坐不動。

馬車開出了三小時，盧瓦梭收起紙牌，說：“我餓了?！?/p>

他老婆解下一個用細繩捆扎的小包，從里面取出一塊冷牛肉，麻利地切成整齊的薄片，兩人便吃了起來。

“我們也吃吧？”伯爵夫人問。征得同意后，她就打開了為他們兩對夫婦準備的食物。那是個橢圓形的罐子，蓋上有一只彩釉野兔，表示里面裝的是野兔肉糜，都是些肥美多汁的熟肉，褐色的野兔肉與其他肉末拌在一起，上面還橫著一條白花花的肥豬肉。一大塊格魯耶爾干酪包在報紙里，油乎乎的干酪上還印著“社會新聞”幾個字。

兩個修女拿出一根蒜味香腸；高努代則把雙手伸進外套兩邊的大口袋里，從一邊取出四個煮雞蛋，從另一邊取出一塊干面包。他剝下蛋殼，扔在腳下的麥秸中，面包就著雞蛋吃起來。蛋黃屑散落在他的大胡子上，好像一些亮閃閃的星星。

羊脂球起床時既匆忙又慌張，所以什么都沒準備。她看到這些人現(xiàn)在竟然心安理得地吃起東西，氣得簡直喘不上氣來。她先是怒不可遏，一大堆罵人的話已經(jīng)噴涌到嘴邊，真想張口痛斥他們的所作所為，可是由于她氣憤得實在太強烈，以致她憋得竟說不出話來。

沒有一個人看她，沒有一個人想到她。她感到這幫道貌岸然的人先是犧牲掉她，然后又把她當成沒用的臟東西扔掉，現(xiàn)在又將她淹沒在鄙夷不屑中。此時，她想起了屬于自己的被這群人狼吞虎咽吃掉的那個大籃子，里面裝滿了好吃的東西，有兩只油光锃亮的凍雞，有肉醬、梨子，還有四瓶波爾多葡萄酒……她燃燒起怒火，越來越熾熱，卻忽然像一根繩子繃太緊會斷一樣，熄滅了。她覺得自己快要哭出來了。她渾身僵直，像孩子似的拼命忍住哽咽，但淚水還是涌了上來。眼眶逐漸濕潤，兩顆大淚珠從眼中慢慢滾動到面頰上。隨后，淚珠接連不斷地快速流淌下來，像水從巖石縫里滲出，一顆接一顆滴在她圓滾滾的胸脯上。她始終把腰板挺得直直的，兩眼空洞，面容冷峻蒼白，但愿別人都不看她這副樣子。

但是伯爵夫人卻有所覺察，向她丈夫使了個眼色。伯爵聳了聳肩，仿佛在說：“我有什么法子？又不是我的錯。”盧瓦梭太太暗自得意，嘰咕道：“她是因為羞愧才哭的。”

兩個修女把吃剩的香腸用紙卷好，又做起了祈禱。

高努代這時正在消化雞蛋。他把長腿伸到對面的長凳底下，身體后仰，兩臂交叉在胸前，像剛剛參透了一個捉弄人的妙計那樣微笑，并開始用口哨吹一首《馬賽曲》。

所有人的面孔都頓時陰沉下來。顯然，旅伴們一點也不喜歡這支屬于人民的歌曲。他們煩躁、惱怒，似乎馬上就要叫出來，就像一聽見手搖風琴就要狂吠的惡狗一樣。

高努代把一切看在眼里，吹得更起勁了，甚至時不時哼出幾句歌詞：

祖國神圣的愛，

請指引和支持我們復仇的手，

自由，親愛的自由，

請你和你的保衛(wèi)者同戰(zhàn)斗！

雪地凍得更加堅硬，馬車也走得更快了。在到達迪耶普之前這段沉悶而漫長的旅途中，在夜晚時分，在車廂漆黑的深處，伴隨著一路顛簸，高努代以一種殘忍的執(zhí)拗，沒完沒了地吹著這單調(diào)的復仇口哨，逼迫那些疲倦而又惱怒的人不得不一遍又一遍聽著他的曲子，并跟隨他吹的每個音節(jié)，聯(lián)想起對應的歌詞。

黑暗中，羊脂球一直在哭泣。在兩段曲調(diào)之間，有時會傳出一聲她的嗚咽。

那是她終于不能抑制的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