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和山
有那么十來年,很多工廠的日子都不好過。
我待的那家小酒廠名不見經(jīng)傳,日子更不好過。沒錢買原料,倉庫快要掏空了,不超過一星期,所有設(shè)備都得罷工。掛的是酒廠牌子,也出酒,生產(chǎn)的東西卻挺多,以酒精為主,原料有三種,玉米、山芋干和鮮山芋,圍著季節(jié)走,輪流使用。
人心惶惶,我們單身漢還好些,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有小把戲的,尤其是雙職工家庭,一家老小指望酒廠吃飯,整天苦著臉,見面說不到兩句話就唉聲嘆氣。另外,鍋爐燒的煤,榨油用的黃豆和菜籽,也有一部分是欠來的,隔三岔五就有人上門討要。
陳廠長坐不住了,在大禮堂召開全廠干部職工大會。不少退休工人和職工家屬不放心,混進去聽聽。陳廠長又瘦又高,像《鹿鼎記》里的胖陀羅,巴掌大的臉,金魚眼,頭發(fā)焦黃,兩邊分。香煙不離手,把牙熏得黑不溜秋。他左腿比右腿短,慢走不太明顯,快走就恨路不平了。
我跟大熊討論過,不化妝,陳廠長斜挎一把盒子槍,活脫脫就是個標(biāo)準的漢奸。大熊說,戴頂禮帽更像,不拍電影電視劇太可惜了。陳廠長三年前從羽絨廠平調(diào)過來的,住在家屬區(qū)南邊的小樓里。陳廠長有兩女一兒,大女兒陳萍技校畢業(yè),在家閑了兩年。聽說陳廠長已經(jīng)給她找到單位,一家是勞動局下屬單位,一家是工商所。一個縣城一個本鎮(zhèn),隨她選。酒廠屬縣直企業(yè),廠長跟副鎮(zhèn)長同級,陳廠長做廠長多年,這件事對他來說是小菜一碟。
看模樣,陳萍絕對是陳廠長親生的。好事不傳代,壞事代代傳。她弟弟妹妹不像陳廠長,像陳廠長的老婆,長得眼睛像眼睛嘴像嘴。陳萍對我印象很好,到我宿舍來過幾回。為掩人耳目,每回帶著妹妹或弟弟,我不冷不熱,愛理不理,你老子就是縣太爺,我也不稀罕。她弟弟仗著是小衙內(nèi),有些看不起我,一次言語對我大有不敬。我臉當(dāng)場冷下來,不是有所顧忌肯定賞他個腦瓜崩。
陳萍訓(xùn)了他一句,他氣呼呼地走了。嫌她長得不好看是一方面,雖然只比她大三四歲,我做工人階級老大哥已經(jīng)五六年。關(guān)鍵是,她老子是一廠之長,捏死我比捏死一只螞蟻容易。退一步講,如果叫人把我腿打廢,跟他一樣更不得了。其實,上面說的不是實話,至少有一小半不是。我主要是自卑,家里窮得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不然也不會初中一畢業(yè)就從縣城跑到這里上班。
陳廠長先把廠里目前的形勢說了說,說到動情處,抹了幾回眼睛。他說,困難是暫時的,現(xiàn)在到了考驗全廠每一個干部職工的時候,我們要眾志成城,共渡難關(guān)。經(jīng)過研究,我們廠決定成立討債小組或者小分隊,奔赴全國各地討要欠款,那樣機器才能動起來,我們的日子才能過下去。他說的內(nèi)容,我們之前就聽到了風(fēng)聲,我跟大熊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從大道理講以大局為重,實質(zhì)存有私心,想趁機出去逛逛,只當(dāng)春游。陳廠長站起來說,工廠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候,我陳某人在這里拜托大家了。他深深鞠了一躬,臺下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他喝了一口茶,可能喝到了茶葉,想嚼又不想嚼,遲疑了一下扭頭吐掉。他說,債不是白要的,有提成,越難要的提成越高。我們跟你們一樣出去要,但是,不管債多難要,要多少,我們一分錢提成都不要,統(tǒng)統(tǒng)充公,用于再生產(chǎn)。
掌聲像暴風(fēng)驟雨,一浪高過一浪。我也拍了,用力過猛,雙手麻辣辣的疼。我跟大熊去廠辦看了欠債單位名單,最遠的是內(nèi)蒙古,最近的是縣城,這兩個地方都不在我們考慮范圍之內(nèi)。經(jīng)過反復(fù)選擇和溝通,我們要了鄰縣的一家化工廠和鄰市的一家化妝品廠,一路向南,不彎路,而且這兩家單位屬于老大難,去過幾撥人馬都無功而返。因此提成最高,百分之五。要回一萬塊,就能得到五百塊。當(dāng)時我們的工資是一百五左右,二三十萬的欠款,各要回一萬塊應(yīng)該沒問題。我們激動起來,到小吃店點了三菜一湯,邊吃邊談,不知不覺分掉一瓶白酒。
要債期間,沒有工資,費用自理,有風(fēng)險。大家聚在辦公樓前猶豫著、觀望著。無水乙醇車間停產(chǎn),白酒車間停產(chǎn),油脂車間停產(chǎn),汽水車間停產(chǎn),偌大的生產(chǎn)區(qū),只有酒精車間像頭茍延殘喘的老牛,吭哧吭哧地耕田,要不了兩天,它也會轟然倒下。陳廠長深一腳淺一腳邁著小碎步,在辦公室里來回轉(zhuǎn)圈,像頭被蒙著眼睛正在拉磨的大公驢。
我跟大熊分開人群,昂首挺胸跨了進去,陳廠長雙眼放光,電焊弧光一樣,刺得我們不敢直視。他一瘸一拐跑過來握住我們的手,像一個終于盼來了人民子弟兵的農(nóng)奴。他沖外面看熱鬧的人吼道,你們拖家?guī)Э诘模詮S為家的,還不如人家兩個小年輕,不臉紅啊?廠子真倒掉了,你們都去喝西北風(fēng)!娘希匹,平時個個鬼喊鬼叫愛廠如家,關(guān)鍵時候都是縮頭烏龜。他這一嗓子讓幾個退休工人臉上掛不住了,紛紛要求出去討債。鍋里有碗里才有,酒廠真關(guān)門大吉,他們的退休金到哪里拿?不光是他們,上班的干部職工同樣如此,賴以生存的工資沒了,一家老小怎么辦?
道理想通了事情也好辦了,全廠上下掀起一浪高一浪的討債大潮,有一大半人報了名。陳廠長很激動,不停地抹眼睛,不停地說,酒廠有救了,酒廠有救了,謝謝你們。
二
陽光明媚。為了省錢,也為了欣賞沿途風(fēng)光,我跟大熊一人騎一輛自行車。身后的工廠一片寂靜,里面已空無一人,像座染上瘟疫的死城。出去討債的,都找好了搭檔,三三兩兩地出發(fā)了,他們選擇坐公共汽車。要到或要不到,能要多少,心里都沒底,但是不管怎樣,必須出去要。妻送夫,母送子,兒送父,千叮嚀萬囑咐,像送他們上戰(zhàn)場。
我們自行車后座上都綁著一床薄棉被,大熊的棉被下面還捆了一張小席子,要讓對方膽戰(zhàn)心寒,我們是有備而來,不達目的絕不班師回朝。防止路上有意外,我?guī)Я艘话盐鞴系?。大熊大笑,說,英雄所見略同。他抽出一條藏在棉被里的自行車鏈條,隔空揮舞幾下,呼呼有聲,九節(jié)鞭一樣。那年,酒廠一共招了十個人,八男二女。三個來自縣城,那兩個在一年內(nèi)前后調(diào)走,我羨慕嫉妒恨,又無可奈何。大熊是小鎮(zhèn)土著居民,家境殷實,人如其姓,又高又壯又黑,走路一搖三晃,偏偏又長了一雙綠豆眼,猛一看活像熊大熊二。他好動,我好靜。他土匪相,我書生樣。我們關(guān)系卻最好,有空就待在一塊。
先是海南建省,接著總設(shè)計師南方談話,百業(yè)待興,好像遍地黃金,走路都能拾到錢,全國各路人馬日夜兼程向那里集結(jié)。大熊想去碰碰運氣,我也熱血沸騰,恨不得立刻停薪留職跑到那里,冷靜下來很沮喪,我們沒文憑沒技術(shù),去偷?去搶?他說,哪怕要飯也比上窮班強百倍,三五年回來腰纏萬貫,出人頭地。但說歸說,最終沒行動。
路過龍崗,這里有萬畝梨桃園,我們算了下時間沒敢停留,匆匆瞥一眼又啟程,下午四點出頭到了學(xué)富鄉(xiāng)。一路打聽后,我們推著自行車進了那家化工廠的大門,一位自稱是廠長的中年男子接待了我們。
化工廠是鄉(xiāng)辦企業(yè),規(guī)模不大,只有兩排平房,里里外外都有一股刺鼻的味道。我們說明來意,拿出介紹信。他看完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你們早來幾分鐘我還在外面有事,遲來幾分鐘我就下班了。閑扯了幾句,他嘆口氣說,三角債害人呢,人家還欠我們很多錢。如果有錢早就給你們廠了,去年你們廠的供銷員跑過幾趟了,都空手而歸。不是耍無賴,是實在沒錢。你們看看,我們這個廠沒錢買原料,也快要停產(chǎn)了。沒辦法,現(xiàn)在所有的工廠日子都不好過,全國上下都這樣。我一進來就注意到他桌上的那包香煙,屬于高檔煙,一般人抽不起。他見我盯著香煙,笑了笑,捏出一支要甩給我們,我說,我們都不吃煙。他說,學(xué)好呢,不像我不學(xué)好,賭喝抽樣樣沾,天天被老婆罵。
我不想跟他打太極,開門見山地說,我們既然大老遠騎自行車來了,不可能空手回去的。他撓撓頭皮,一副很為難的樣子說,這樣吧,我們要回三角債就立刻打給你們廠,不讓你們跑第二趟。有工人站在辦公室門口往里張望,他攆蒼蠅似的揮揮手說,下班下班,看什么看。那人低著頭,走了。大熊指指放在外面的自行車說,我們把被都帶出來了,席子往地上一鋪,隨便什么地方都能睡覺,準備打持久戰(zhàn)。他又笑了,說,佩服,決心蠻大的,個個像你們不愁要不到債。人心都是肉長的,我不可能讓你們睡地上的。至于錢不錢的明天再說,天快要黑了,你們先住下來。我看看外面,果然混混沌沌。我跟大熊目光交流了一下,沒異議。他看我們不吱聲,從筆筒里抽出一支筆,撕下一張紙,邊寫邊說,這家旅社是我們廠的定點招待所,有得吃有得住。你們把我寫的紙條交給老板,他會接待你們的,到時候我憑這個跟他結(jié)賬。從那么遠蹬過來,不容易,先住下來歇歇。錢的事,明天再說。
我們暗喜,他沒有一口回絕,說明有希望,只是錢多錢少問題。況且,我們真累了,一坐下來就不想動,巴不得四爪朝天躺在床上放松放松。接過那張紙條,我們推著自行車出來,雙腿硬得像兩根鐵棍。那家小旅社在馬路對面,大熊說,等一下再把伙食標(biāo)準給你。老板說不著急,把我們領(lǐng)到一間客房門口,里面有兩張床。關(guān)上門,大熊拿出紙條說,在路上我們已經(jīng)看過了,每人一頓十元。大熊眼珠亂動,說,我們把0改成6,怎么樣?不吃白不吃。我猶豫了一下說,好。怪不得不肯給老板,估計他早就有了這個想法。
我起床遲了或怕吃食堂,就去對面的早餐店。米餅一毛錢一個,油條一毛錢一根,豆?jié){一毛錢一碗。三毛錢解決溫飽問題。每人十元,兩個人就是二十,有魚有肉有酒。我覺得那個廠長可以了,但是大熊的建議很誘人,或者說很刺激,我無法拒絕。他的背包里正好有一支黑墨水鋼筆,哆哆嗦嗦給0畫了根天線。我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近看遠看,天衣無縫,恐怕那個廠長看了也確定,自己寫的就是6。
老板看看紙條上的字,又看看我們,又看看紙條。我們說,有什么好吃的只管燒,餓死了。老板說,好吃的多呢,一頓吃不過來。你們可能要住好幾天,輪流燒了吃,保你們吃得快活。四菜一湯,我們大塊吃肉,大口喝酒,快哉。酒足飯飽,力氣又回來了,趁著酒興,我們出去溜達了一圈,鄉(xiāng)街又窄又短,或明或暗,一泡尿澆三圈。
三
早上八點多起床,找了家早餐店吃早飯,嘴一抹就去化工廠。廠長仍然客氣,吃睡得怎么樣?我有些心虛,又一想,正常年底才結(jié)賬,退一萬步講,月底結(jié)也不怕,今天才月頭,就是發(fā)現(xiàn)了我們早滾蛋了。夠不到撈不到,害怕個毛。三天才多消費五六十塊錢,即使被發(fā)現(xiàn)也不值得計較,更上升不到法律層面。大熊說,可以,可以。但是我們沒心思吃,一天要不到錢,一天吃不香睡不眠。希望李廠長想想辦法,我們空手回去無法交差。
他看著我們,不吱聲。我說,我們回去反正沒班上,沒班上就沒工資,沒工資就無法生活,還不如待在這里好吃好睡,被服侍得像個大爺。實在不行,我們就到李廠長家里去吃睡。大熊說,不要瞎鬧,現(xiàn)在是法治社會。我說,這個我不管,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警察來了也無話可說,而且我們只動嘴不動手,你去哪里我們?nèi)ツ睦?,你吃飯我也拿碗盛。李廠長說,好啊,我多了兩個免費的保鏢。小年輕到底是小年輕,脾氣像炮仗,一點就著。不過我喜歡,我像你們這么大的時候比你們還愣頭青。我又沒說不還,凡事都有個過程。你們放心,我無論如何不會讓你們空手回去的。這樣吧,你們下午再來一趟。大熊說,你不要騙我們,不要到時候來了鐵將軍把門。他笑了笑,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們這么大的廠還在這里。放一百個心,你們?nèi)ゴ蚵牬蚵牐绽畹氖遣皇钦f話不算數(shù)的人。我怕事情弄僵了,人生地不熟的,對我們不利,拉著大熊回旅社。
醒了一看,已經(jīng)三點,酒喝得有點多,頭還暈乎乎的。兩個人洗把臉直奔化工廠,李廠長說,我還以為你們不來了呢,喏,這是匯票,拿好了。接過一看,五千,跟我們最低期望值還相差一半,一時無法接受。大熊嚷了起來,太少了,十幾萬只給五千,太少了。我跟著起哄。他不慌不忙地說,我也難啊,我們廠的賬面上一分錢沒得,不相信我把臺賬拿給你們看。這五千塊錢還是我跟朋友借來的,兩個小哥知足吧,我看在你們吃苦耐勞的精神上才給了五千塊,換了別人一分錢沒有。你們也看到了,剛才那個人也是來要債的,被我打發(fā)走了。進來的時候,是有一個風(fēng)塵仆仆的男人斜挎著一個帆布包,跟我們擦肩而過,嘀嘀咕咕卻無可奈何。
他看在眼里,說,只有這么多,你們嫌少不要也行,我巴不得你們不要呢。大熊把我拉到一旁說,怎么辦?我說,看樣子沒用,癟芝麻榨不出二兩油,有總比沒有好。五千,提成二百五,每人能分一百二十幾,快趕上一個月工資了。大熊把匯票揣進口袋,沖廠長一豎大拇指說,生姜還是老的辣。我們還要趕下家呢,不然肯定不答應(yīng)。
吃過晚飯,大熊突然說,陳萍好像對你有意思,老往你宿舍跑。我看了他一眼說,什么意思?他笑了笑,說,陳廠長心狠手辣,你當(dāng)心點,我友情提醒,你對人家沒意思趁早說明。我說,腿長在人家身上,愿意往哪里跑就往哪里跑,我總不能扇人家兩個耳刮子,不準她瞎跑。他說,不關(guān)我事,說說而已。陳廠長不曉得情況怎么樣,這次不是他們以身作則,身先士卒,好多人就不出去。陳廠長他們?nèi)チ撕?,要跑幾家單位是不容易,但是我總覺得有點煩,好像不愿提到這個人,伸手關(guān)燈,睡覺睡覺,明天還要起早趕路。
天蒙蒙亮,我們吃了點兒干糧,跟老板打聲招呼,輕手輕腳推出自行車,向西再向南。那家化妝品廠在揚州,確切地說在寶應(yīng),掛的是揚州牌子,有一百多公里。煙花三月下?lián)P州,但沿途可欣賞的東西幾乎沒有,毒辣辣的太陽如影相隨加上前途未卜,我們的激情或斗志像潮水般退去,前進的速度越來越慢。進了寶應(yīng)境內(nèi),一路打聽,到達那家化妝品廠,天已發(fā)黑,在附近找一家便宜的小旅館住下。
聽說我們是來要債的,門衛(wèi)不讓進,說領(lǐng)導(dǎo)交代過了,放進一個要債的就下崗。我們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軟硬兼施,糾纏半天,屁用沒有。我們退到樹蔭下面,等待時機。一個小時后,看到有人來接班,我們趕緊昂著頭往里闖,被攔下說,我們是來談業(yè)務(wù)的,想購買你們廠的產(chǎn)品,不讓進就算了。他打量我們一下,點頭哈腰地說,不敢不敢。他把我們一直帶到辦公室前,說我們副總在第二間,就跟他談。
知道我們的身份,副總很吃驚,他說人家也欠我們很多錢,所以暫時沒有錢給你們。無論我們怎么說情講理,他就是不聽,最后叫保衛(wèi)科的人把我們攆出去。
我和大熊大眼瞪小眼,走到一旁商量怎么辦,最后,大熊咬牙切齒地說,既然他們不講理,我們就用不講理的方法對待,胡攪蠻纏。我不吱聲,靜聽下文。
他說,我們躺在他們廠門口,不答應(yīng)給錢就不起來。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法子,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吧。我覺得這方法還行,同意試試。
說干就干,我們推著車子走到大門口,往地上放了幾張舊報紙,躺下來。門衛(wèi)看到了,出來阻止,我們理直氣壯地說,我們也是人,也要吃要喝要過日子。而且,現(xiàn)在我們又不在你們廠子里,你憑什么管?他聽了,不再吱聲,轉(zhuǎn)身回去匯報,但過了半天沒有人出面。
其間,有幾個可能是來洽談業(yè)務(wù)的客戶,停下來問怎么回事。大熊把事情添油加醋說了,對方皺起眉頭,猶豫著跨進傳達室。
我跟大熊相視而笑。
下班時間到了,大門打開,工人潮水般往外涌??吹窖矍暗那榫?,不少人停下腳步,問這問那。我有些不好意思,臉上發(fā)燙,大熊卻像講故事似的,繪聲繪色說著。這時候,門衛(wèi)來了,勸說工人快點離開,又讓我們也離開,否則報警。
大熊說,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我們不打不鬧,警察就是來了也不怕。如果不給錢,我們就天天這樣,讓人家看看你們是個什么樣的單位,看看誰敢跟你們做交易。
終于,有人出來了,請我們到辦公室里協(xié)商解決。他們一共欠我們十幾萬,經(jīng)過討價還價,只答應(yīng)給一萬。我們臉上表現(xiàn)出不太滿意,其實已心花怒放。打道回府,經(jīng)過龍崗,桃花梨花仍然開得鋪天蓋地,我們進去狠狠游玩了一番,大熊拍了不少照片。
四
我們返回小鎮(zhèn)時,像是到非洲溜達了一圈,大熊說,黑是一條漢,白是王八蛋。出去的人已回來一小半,有的空手有的或多或少要回一些。接下來一個星期,那一大半人陸續(xù)到家。只有陳廠長他們?nèi)栽谕饷?,大家很感動,紛紛表示,如果資金不足,工資先不發(fā)。
老同學(xué)過生日,我回縣城,十幾個人在飯店吃了頓飯。中途我上廁所,聽到旁邊的包廂里有人說話,聲音熟悉,門虛掩著,我湊上去看了看,是陳廠長,兩邊坐著另外幾個干部,正在吆五喝六。我控制住情緒,沒有推門而進,結(jié)束后跟蹤他們,直到他們進了賓館。我在服務(wù)臺問了問,他們是兩個星期前住進來的。老子們在前方浴血奮戰(zhàn),死傷無數(shù)還不忘捐錢捐物,你們倒好,不跟我們并肩作戰(zhàn),還躲在這里花天酒地,每日醉茫茫。我很憤怒,真想破門而入揪住他衣領(lǐng),一直拽到酒廠,讓干部群眾批斗他,再到主管單位揭發(fā),摘掉他頭上的烏紗帽。
陳萍送給我一枚印章,上面刻著兩個正楷字:制怒。我好靜,但易動怒。我不覺得是缺點,沒有一點血性還算男人嗎?我沒有跟她真正交往過,也沒有在她面前發(fā)過火,她是怎么看出來的?我嗤之以鼻,把印章隨手一丟,不曉得滾到什么地方去了。不實惠,還不如送我一枚刻著我名字的私章。
東山老虎吃人,西山老虎也吃人。關(guān)鍵是,我怕斗不過他,沒吃到驢肉死在驢的前面。我在大廳里徘徊,決定放他一馬時,他下樓看到我,很驚訝,說剛要債回來。我冷笑,說,你們已經(jīng)在這里住了十天。他有些發(fā)慌,不是他的主意,懇請我不要吱聲,人情后補,不會叫我吃虧的。他比我高出一個頭,此時腰彎得像煮熟的河蝦,我能平視他了。我說,我不要什么補不補的,也不揭發(fā)你,希望你以后腳踏實地地為酒廠做點實事。他頭直點,說好的好的,一定一定。他伸出右手,我裝作沒看見,轉(zhuǎn)身往外走。
廠區(qū)里又響起各種熟悉的機器聲,我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好聽的交響樂。陳廠長開大會,表揚了所有外出討債的人,尤其狠狠表揚了我們,號召向我們學(xué)習(xí),如果都有我們這種精神,酒廠何患不興旺。他在臺上講得搖頭晃腦,幸好一字不提他們?nèi)绾斡憘慕?jīng)歷,我心里好過不少,否則說不定會站起來走人,甚至當(dāng)場揭穿他老底。大熊躊躇滿志,滿面春風(fēng),真把自己當(dāng)成功臣。
這件事堵在我心里很難受,像吃了一只綠頭蒼蠅,想吐又吐不出來。大熊發(fā)現(xiàn)了我的郁郁寡歡,在他的追問下,我說了,頓時輕松了許多。大熊說,這個狗日的不是人。對了,你跟別人說沒說?我說,你是第二個曉得的,我答應(yīng)過他不吱聲的,男人應(yīng)該說話算數(shù)。他笑了,說我是誰?鐵桿,合穿一條褲子。你不說,我也不會說,等于你就沒說。
不久,廠里流傳陳廠長他們沒出去討債,在縣城包賓館吃喝玩樂。紙包不住火,關(guān)鍵不知道是哪層紙經(jīng)不住高溫而自燃。陳廠長他們不可能自己打自己耳光,自掘墳?zāi)?。怕酒后吐真言,我?guī)缀踅淞司?,所以只有一種可能。我不曉得大熊是有意還是無意,目的何在。我問他,他說,是我說出去的,讓他逍遙法外,太便宜他了。你放心,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追查起來我替你扛。事已至此,抱怨無益。
大伙很生氣,在背后罵罵咧咧,陳廠長家的玻璃被砸碎過兩次。陳廠長終于曉得原因,氣得鼻塌嘴歪,把我叫到辦公室,暴跳如雷,像吃了死人肉。我不會出賣大熊,一口咬定是他們內(nèi)部人走漏消息。他根本不相信,說,我一個個都問過了都沒說。我說,假如是無意說漏嘴,或者對家里人提過,或者酒后亂言。他說,你說的這些假如一個不存在,他們拿家里子女發(fā)過誓。你說你沒說,敢發(fā)誓啊?我說,我憑什么要發(fā)誓,反正我沒說。他一拍辦公桌說,你不敢發(fā)誓就是你說的,言而無信,說話如放屁。桌上的本子和臺歷跳起來,在空中張牙舞爪,然后摔在桌子上。即使我把責(zé)任推到大熊身上,是他在外面亂說,但歸根結(jié)底還是我告訴他的。所以,不管承認不承認,就是我說的。
陳廠長狠狠地看著我,就像禿鷲緊緊盯著一只受了重傷隨時倒下的羚羊。我說,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我沒說。說完,我強裝鎮(zhèn)靜離開。為防止再出現(xiàn)三角債,陳廠長規(guī)定,現(xiàn)金提貨,價格情愿低點,一定錢物兩清,不留后遺癥。他又通知財務(wù)科,發(fā)兩個月的工資,工人們像過大年,家屬區(qū)被各種肉味層層包圍,食堂的伙食也提升了兩個檔次。陳廠長的欺騙行為在錢面前,不值得一提。
五
車間主任讓我明天到拖料組報到。拖料組?我蒙了。拖料組是酒精車間第一道工序,就是用板車從庫房里把原料拖運過來粉碎。板車四周用木板圍著,高七八十厘米,車前的木板可以活動,拖到粉碎機前抽掉它,車屁股翹起,里面的東西就慢慢滑下來。山芋干或山芋片像山一樣堆放在倉庫里,拖料工先用耙子把高而板結(jié)的山芋干或山芋片鉤下來,再用板鍬鏟上板車,塵土飛揚,眼睛睜不開,一個班下來像從灰堆里爬出來。
堆滿的板車要過磅,一千斤左右。這不是重點,拖料工都是臨時工,像我們這些全民性質(zhì)的正式工或固定工,歷史上沒有人干這個。固定工、大集體工、外包工,最后才是臨時工,他們都是四十幾歲,家里有田,渾身是勁。像我們正宗的城市定量戶口的全民正式工,全廠找不出二十個,苦臟累,我不大在乎,把我調(diào)到那里,分明是羞辱我。我問是不是臨時抽調(diào),他說不是,你以后專門拖料。我來氣了,說媽的個巴子,哪個婊子養(yǎng)的說的?他說,上面安排的,你先去上幾天,我再替你說說好話。
我悲憤難忍,說,不去。他說,胳膊擰不過大腿,大丈夫能伸能縮。除非你調(diào)離這個廠,否則給你定個不服從分配的罪名,或者隨便找個理由你就會被停班甚至開除。如果有能力早滾蛋了,好容易招工進廠,暫時也沒地方可去,我不想丟了工作,那樣無法面對父母。我屈服了,去拖料班報道,他們同情我,讓我拖大半車。我不服輸,裝得跟他們一樣多。我把拉繩套在肩上,雙手握住車把,弓著身體咬緊牙,像纖夫奮力向前,車子左右晃動幾下,車輪滾動起來。剛下過雨,有一段路是磚頭立起來鋪的,沒走幾步,腳下一滑,身子倒下去。幸虧我機靈,頭一歪,不然大門牙肯定遭殃。門牙躲過一劫,右顴骨卻倒了霉,被蹭掉一大塊油皮。廠區(qū)里的路燈掛得很高,昏暗的燈光像鬼火,在亂動的梧桐樹葉中忽隱忽現(xiàn)。我坐在車把上,越想越難過,鼻子一酸,有眼淚要出來,我用力把它們逼了回去。
幾天后,大熊成了酒精車間副主任,我呆如木雕。最近我一直沒看到他,原來在蓄勢待發(fā)。我下放,他升官,到底怎么回事?我腦子里像有一萬條蛆在亂拱亂爬。陳萍告訴我,大熊老去她家,買這買那,點頭哈腰,奴才一樣,我還聽到他說你的壞話。我說,他想跟你同床共枕,白頭到老。她呸了一聲說,我就是出家做尼姑,不要這條命也不會跟他好。我笑了笑,你老子已經(jīng)默許了,正在給他鋪路搭橋。她說,我曉得你看不上我,也不能這么陰陽怪氣。他是他,我是我。
我找到大熊,上去就是兩拳,賣友求榮的東西。畜生,畜生還不如。不解氣,我又踢了一腳。他沒還手,臉上笑瞇瞇的,好像早就等這一天了。我說,從此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他撣撣肚子上的腳印說,人各有志,我們都沒做錯。
我又開了酒戒。陳萍來的時候,我臉紅脖子粗地在宿舍里磨刀,要債時帶著的那把西瓜刀。她說,磨刀干嗎?殺雞還是殺鴨?燈光下水果刀寒光閃閃,如古代削鐵如泥的寶劍。我說,殺人。她后退一步說,誰呀?我虛空砍了一刀說,讓我來氣的人。她說,不要沖動。我說,以后你不要來了。她神情暗淡,說,不來了。我跟我爸說,你不做拖料工,你不是喜歡寫寫畫畫嘛,調(diào)到辦公室最好。我冷冷地說,不需要,命賤,拖料就拖料,蠻好的。她口氣堅定地說,黑白顛倒,忠奸不分,不能讓他一錯再錯。我有辦法讓他改變主意。我說,算了吧,有辦法?他眼一瞪你恐怕就躲到床肚里了。再說了,我也不需要你可憐。
我蹲下來繼續(xù)磨刀,一下一下,她站了一會兒,見我把她當(dāng)成空氣,不聲不響地走了。我磨刀,為了發(fā)泄,只是用意念把他們砍死無數(shù)次。叫我真正去殺人,一是沒膽,二是不值得,三是還沒到走火入魔的程度。我在嚇唬她,讓他們父女反目,至少雞犬不寧。我憋屈,讓你也不好過。還有大狗熊,我不想要的,你也休想得到,你的陰謀像我放的一個屁,嘣的一聲,又響又臭,會很快消失掉。
拖了幾天料,我竟然不想換崗。三班倒,一個班四個人。三個人拖料,一個喂料,把原料投進機器里粉碎,班長見我沒干過體力活,叫我專門喂料。我喂了三天,不愿意再喂,八小時下來除了吃飯不挪窩,還像吸塵器似的吸了八小時的灰,鼻孔里盡是黑灰。一車料要喂十分鐘,排隊等,就是說拖一車料要閑半小時。我已經(jīng)不那么吃勁了,也當(dāng)鍛煉身體。于是,跟以前一樣,四個人輪流喂料。
我從倉庫拖來山芋干,停在他們的板車后面,然后看兩只螞蟻打架。從食堂回來,我把褂子上沾的一粒菜籽大小的肉屑摳下來,放在兩只并排爬行的螞蟻前面,百年難遇的美食讓它們興奮不已,拼命搶奪起來。幾分鐘后,一只略占上風(fēng)的螞蟻松開嘴,東張西望,我沖它大喊大叫,搶,快去搶。它不僅不搶,反而想爬走。我怒其不爭,一腳踩下去。另一只螞蟻還在努力拖拽著肉屑,走走停停。我氣它手足相殘,吃獨食,一腳踩下去,它卻安然無恙。
我剛要補上一腳,班長說,沒料喂了,快拖過去。我連忙把板車拖到粉碎機前,抽掉擋板,山芋片緩緩滑進凹槽。再去找,螞蟻和肉屑都不見了。
來接班的人說,陳廠長大丫頭在家里自殺,割脈自殺,墻上噴的全是血。我像被電棍搗了一下,渾身一哆嗦。班長說,好好的怎么要自殺?礙事不礙事?那人說,不曉得,送醫(yī)院了。班長嘖嘖嘴說,大丫頭長得不好看,但是蠻仁義的,希望不礙事。
我愣了好長時間,然后一步一步往廁所方向走去,看不到任何人時,眼淚終于淌下來,越淌越兇,像決堤的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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