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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毛

    2021-08-04 22:01:28許仙
    短篇小說(原創(chuàng)版) 2021年11期
    關(guān)鍵詞:白毛朗朗小狗

    許仙

    我目光柔和,心緒寧靜,

    我蹲下來,靜觀默察

    人間繁忙的事物

    緩緩移動的陰影——

    在幻想和夢境里,

    在另一個世界的聲響中。

    ——[俄]亞·亞·勃洛克《我咀嚼著秘密激蕩在我體內(nèi)的》

    我的朗朗走了。

    它走得很突然,突然到令我都無法相信,它就這么走了。

    我都不曉得該拿我自己怎么辦。在沒有它的家里,空空蕩蕩,心就像缺了一大塊,常常為一根偶然發(fā)現(xiàn)的白毛,或一絲依稀熟悉的氣息,而引發(fā)無窮的哀傷。我恨我自己,常常忘了它已經(jīng)走了,一旦我意識到這一點(diǎn),就頓時淚流滿面。

    在我的丈夫還只是我的男朋友的第一個冬天,他帶我去他的一個朋友家聚餐,我在那個朋友家的陽臺上,碰到了朗朗以及它的母親,和三只與它擁擠在一起搶母乳的兄弟姐妹。它們周身潔白如初雪,沒有一點(diǎn)雜色,或者說瑕疵,簡直太漂亮、太可愛了。

    那天我待在客廳里,和人待在一起的時間,還沒有在陽臺上和它們待在一起的時間多。我獨(dú)自蹲在陽臺上,雙手抱著膝蓋,距離它們不遠(yuǎn)也不近。我倒是想跟它們近一點(diǎn)再近一點(diǎn)來著,但我覺得朗朗的母親不允許我這么做,它側(cè)身臥在墻角里一塊棉鋪墊上,任由四只小家伙在肚子上鬧,卻一直側(cè)著頭,一對狐貍的黑眼睛,虎視眈眈,緊緊地盯住我的雙手。

    它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盡管我努力將自己的雙手釘在自己的膝蓋上,但我仍然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激蕩,很想伸出手去,撫摩那些可愛的小家伙。如果有可能的話,最好把其中一只抱在懷里,抱上一會兒。毛茸茸的、軟嘟嘟的它們,就像一個個雪白的毛線球,抱在懷里一定很愜意。但我想如果我這么做的話,無論我伸的是右手,還是左手,朗朗的母親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把我的手指咬下來,當(dāng)零食吃了。我從它的眼神里,能讀出這個意思來。

    所以,我蹲在那兒,一動不動。

    所以,它臥在那兒,也一動不動。

    我不想跟它造成如此緊張的局勢,我以柔和的語調(diào),向它介紹起我自己來,我是誰,和它的主人是什么關(guān)系,等等。我甚至還談到對它們的感覺,我是如何喜歡它們,熱愛它們。我想以此來博得它的好感。但它無動于衷,連喊都不沖我喊一聲,始終那么緊盯著我的雙手,以防我亂來。

    我不曉得他的朋友是什么時候站到我身后的。我都沒有注意到腳步聲。他應(yīng)該來了有一會兒了,直到我重重地嘆了口氣,他才開口問我:“你喜歡狗嗎?”我被他嚇了一大跳,像做賊被人抓獲在現(xiàn)場,莫名緊張地直起身來,扭頭沖著他發(fā)呆。

    我隨后笑了笑,才問:“這不是狐貍嗎?”

    “像,但不是。”他說,“這是銀狐犬?!?/p>

    難怪瞧著這么像狐貍,我對自己的淺薄而感到抱歉,又朝他笑了笑。我只知道田園犬,也就是土狗,還有狼狗。除此之外,就一律以為是寵物狗,不再有具體的名字了。

    “喜歡,”我說,“太喜歡了?!?/p>

    他說:“那就送你一只吧。”

    “太好了!”我脫口而出。

    但我認(rèn)真地想了想,又不無遺憾地說,就是沒有地方養(yǎng)呀。

    我和兩個同事住在一間集體宿舍里,而集體宿舍是禁止養(yǎng)狗的。狗又是個活物,據(jù)說頭幾會天因?yàn)榄h(huán)境陌生通宵達(dá)旦地亂叫,難保不被宿管大叔發(fā)現(xiàn)。他肯定會沒收的,結(jié)果就成了他的盤中餐。另外,這兩年我除了工作,業(yè)余時間都在讀夜校,我想把文憑再往上升一升,實(shí)在沒有時間去養(yǎng)一只狗。老實(shí)說,我就是連我自己都照顧不全呢。

    他笑道:“那有什么關(guān)系,先讓冷鬼養(yǎng)在家里嘛?!?/p>

    冷鬼是我男朋友的綽號,他的大名叫林貴。他的朋友們都這么叫他。

    就這樣,我參加那次聚餐的最大收獲,就是他的朋友送給我一只幼小的銀狐犬,還倒貼了一只金屬的小狗籠——那是他的朋友從寵物市場買朗朗的母親時附帶的狗籠,是他買的第一只狗籠,只能關(guān)小狗。他家陽臺上有一只大狗籠和三只小狗籠,我就恭敬不如從命。

    朗朗就寄養(yǎng)在他家里。他幾乎每天都向我匯報(bào)它的近況,因?yàn)槟鞘俏业墓?。我們之間也突然多了話題,一改以往無話可談的尷尬局面;而只要談到小狗,我的心就會變軟,連語氣也更柔和了。小狗就是這么個尤物,能夠激發(fā)我的母性,時常會有照顧它一輩子的沖動。這就讓他也連帶著占了不少便宜。既然我要照顧它一輩子,那就是家人了。有天我對他說,你別老是小狗小狗地叫,多難聽哪!我們給它取個漂亮的名字吧。為此我們討論了數(shù)日,他就像給自己的兒子取名字一樣,非常積極。

    他最初叫它“小白”。

    我說庸俗。

    他又改叫“白妞”。

    我說輕浮。

    他再改“一塵不染”。

    我說太直白,不像個名字,你就不能動一動豬腦嗎?

    幾天后,他終于敗下陣來。我喜歡看到他懊惱、垂頭喪氣的樣子,尤其在我面前,他滿頭抓癢的青春面孔,惹得我哈哈大笑。他就批評我這不行,那不行,就你行,那你倒是取一個好聽的呀。其實(shí)我早就取好了,我之前不說,就是等著他的這句話。我非常霸氣地給它取了個響亮的名字——朗朗。我十分傲慢地問他:“怎么樣?這個名字夠大氣,夠含蓄吧!”

    “什么呀?”他就冷笑道,“我怎么沒感覺呀。”

    “朗朗,是朗朗乾坤的朗朗?!蔽覐?qiáng)調(diào)道,“確實(shí)不是你這種男人能感覺到的。”

    那兩年,他善于利用朗朗,制造和我見面的機(jī)會,而我也確實(shí)太喜歡它、太愛它了,一有空我就會想到它,一想到它我就想把它抱在懷里,我那時候真不知道該拿它怎么辦才好,養(yǎng)在他家讓我心里非常不爽。他太清楚我的心思了,就會偷偷摸摸地帶它來到集體宿舍前面的橫道上,大聲地叫我一起去遛狗;朗朗也是個聰明的主兒,在那兒汪汪一叫,我就會奮不顧身地沖出去。

    他馬上就把牽狗繩交到我手上。

    他說:“朗朗,想死媽咪啦?!?/p>

    是他自己想我了吧?臭男人,誰要理他呀,我才不理他呢。我就蹲下身去,使勁地?fù)崮世实男∧X袋,把它的頭發(fā)都弄亂了。我雙手叉住它的兩條前肢的胳膊窩,將它高高舉起來,在空中不停地?fù)u晃它的身體。它明亮的眼睛忽閃忽閃的,像陽光下新疆的紫葡萄。小家伙心里跟明鏡似的,害得我都忍不住想親它了。

    “啵!”我親了它。

    “啵!啵!”我又親了它。

    可把那家伙給饞的,口水直流,哈哈。

    我每次見到朗朗,總要先和它親熱一番,才肯放過它,才牽著繩子和它,也和他一起散步。

    即便是我們?nèi)齻€在一起散步時,我的關(guān)注點(diǎn)也永遠(yuǎn)都是它,我的朗朗。

    他都忌妒它了。

    哈哈,我都笑死了。

    我悄悄地對它說:“朗朗,有沒有聽爹的話呀?”

    它才不理會別人呢,總是繞著我的身體向前走,繩子在我身上繞了一圈,又繞一圈,繞得我手上的繩子都快沒了,最后就把我和它都繞住,繞在一起走不了路了。我笑著將繩子反向繞回去,松開后又將它抱在懷里,它就乖乖的,伸出小舌頭,哈哈地向我討好。

    說來也真是奇怪,朗朗是他養(yǎng)著,但它對我比對他更親,真是個通靈的動物。

    只要我有整塊的時間,不論他在不在家,我都會去他家里的,和朗朗待在一起,沒完沒了地逗它玩。每次我走到他家的樓梯口,它就在家里汪汪兩聲,然后迅速跑到門口,頭抵著鐵門板,發(fā)出嗚嗚的低吟聲,向我撒嬌呢。

    這個臭東西!誰想不喜歡都難。

    兩年后,我夜校畢業(yè),拿到了碩士學(xué)位,轉(zhuǎn)身就和他結(jié)婚了。這倒不是我有多想嫁給他,而是朗朗讓他攢了不少分,因?yàn)槲蚁氚阉拥綄儆谖易约旱募依飦眇B(yǎng)。我們住到較遠(yuǎn)的崇賢鎮(zhèn),那邊房價相對便宜些。我們按揭了一個大套,開始了可惡可恨的房奴生涯。當(dāng)然,也開始兩人世界。不,應(yīng)該說是三人世界,爹地,媽咪和朗朗。

    對,小家伙現(xiàn)在可是我家最重要的家庭成員,它也是有戶籍的??!

    就因?yàn)橛辛怂?,我提前進(jìn)入了準(zhǔn)媽媽行列。不說每天吧,至少兩天總得給它洗澡,吹干頭發(fā),像這樣渾身長頭發(fā)的嬰兒,世上應(yīng)該少有吧,但它毛發(fā)蓬松時的飄逸和純潔,宛如仙子一般,是任何一個異類媽媽都要愛死的。我坐在沙發(fā)上,讓它站在我并緊的雙腿上,我給它細(xì)細(xì)地梳頭發(fā),把它全身的毛發(fā)都梳得順順溜溜的,漂漂亮亮的。我能在它身上花大量的時間,我都佩服我自己,我怎么會有那么好的耐心呢。每年我都要去寵物醫(yī)院給它體檢,打疫苗,這不就是培育嬰幼兒的套路嗎?它感冒咳嗽了,它拉稀了,我都是第一時間送去寵物醫(yī)院。

    有一次它小便不利落,每次只尿一點(diǎn)點(diǎn),而且尿時還渾身顫抖,我看是看到了,但沒有多想,因?yàn)槿魏我恢还范伎释约盒郯蕴煜?,無論它的個子有多小,也無論它的力量有多弱。我每次帶它出門遛彎,都不難看到它走一炮仗路,見到一棵樹就興奮地沖過去,后腿一掰,就在樹根上部撒上兩三滴尿;又向前走一炮仗路,見到一輛停泊在路邊的汽車,它又興奮地沖過去,后腿一掰,對著汽車輪胎撒上兩三滴尿;再向前走一炮仗路,見到一個人站在那兒,它也興奮地沖上去,后腿一掰,朝人家的褲管上撒上兩三滴尿……我知道狗尿是世上最金貴的東西,那是上蒼賦予的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那是它們?nèi)Φ剡\(yùn)動的鐵樁,那是擴(kuò)張自己勢力和地盤的撒手锏。盡管連它們自己也未必就相信,單單靠這幾滴尿就能讓自己獨(dú)霸一方。

    我知道它們是絕對不肯一次性爽爽快快地把尿尿干凈的。在狗身上,尿急尿頻尿不凈絕對不算是個毛病,結(jié)果我就大意了,直到我見它想尿又尿不出來,渾身抖著抖著就“砰”地跌倒在地上,四腳亂顛,我這才意識到異常,就趕緊送它去寵物醫(yī)院。

    醫(yī)生事后告訴我,要是我再晚送半個小時,它就沒命了。醫(yī)生當(dāng)即動了手術(shù),將它體內(nèi)憋了個把禮拜的尿液全部導(dǎo)出體外。那個量,乖乖,嚇得死人的。醫(yī)生說朗朗的生殖器感染了,有炎癥,不但紅腫,而且把尿路堵死了,它壓根兒沒法尿尿。我都不敢相信,這世上還真有被一泡尿憋死的事情。醫(yī)生警告我,你可不要輕視了,平日要注意衛(wèi)生呵!

    這話說的,就像是我身上不潔似的。

    但我沒有去反駁他。

    朗朗術(shù)后還要在醫(yī)院里觀察一周,才能健康出院。

    從那以后,我就每天給他洗澡。我就不信,在我家里,這樣的事情還會發(fā)生第二次。

    我相信朗朗不只是為了有一口吃的,也不只是以寵物的身份和我們生活在一起的,它是我唯一的閨密與知己。但凡我情緒低落或郁悶的時候,它比他都看在眼里,它比他都心里清楚,就噌地躍到床上,撲進(jìn)我的懷里。我會和它說話,交流思想,我都不愿意和他訴說的那些事,我都會跟它說。而它會用前肢輕輕地抓我的衣服,吻我的臉頰,烏溜烏溜的眼睛盼著我笑,汪汪地回應(yīng)它聽懂了我的話,表示理解……這種相依為命的感覺,為何只在人與狗之間產(chǎn)生呢?我好生感動,也好生奇怪,這世上的人都干嗎去了?

    我現(xiàn)在越來越不愿意和人說話。

    但我每天和朗朗有說不完的話。

    我和他是春天結(jié)婚的,到秋天就懷上了。這是很正常的事情。我對培育自己的小寶寶懷有極大的信心,因?yàn)槲覐睦世噬砩蠈W(xué)到了很多東西,我自信對養(yǎng)育人類的孩子也自有一套??墒?,懷上三個月后,我卻流產(chǎn)了。婦科醫(yī)生讓我先別再懷了,眼下把生命的伊甸園修復(fù)后再懷也不遲。我聽進(jìn)去了,直到第二年夏天,我才又懷上的;三個月后,氣候剛進(jìn)入秋天,我竟然再次流產(chǎn)了。婦科醫(yī)生就懷疑我是習(xí)慣性流產(chǎn)。

    這個問題就大了,就嚴(yán)重了,得查清楚。

    于是,我就跑醫(yī)院使勁地查。先查我的,沒有問題。我又逼他去醫(yī)院查,也沒問題。于是,就再查他的精子與我的卵子結(jié)合后是否有問題。比如,兩者犯沖相克。有時候會有這種情況,精子和卵子自身都沒問題,但結(jié)合到一起就會相互傷害,像天生的死對頭,聚到一起就非得你死我活,結(jié)果就兩敗俱傷。但我們還是沒有問題,那就奇怪了。于是,再查我們的生活環(huán)境。當(dāng)婦科醫(yī)生得知我們養(yǎng)了一條狗,而且我和狗比較親熱,連睡都睡在一張床上時,這位早已進(jìn)入更年期的婦科醫(yī)生,終于松了一口大氣,蠻有把握地感嘆,這就難怪了。

    她說了一大堆術(shù)語,估計(jì)也不是為了讓我聽懂,而是彰顯她的絕對權(quán)威;然后她用專業(yè)的邏輯推理來告訴我,我兩次流產(chǎn)的罪魁禍?zhǔn)拙褪抢世?。聽了婦科醫(yī)生的話,我不禁聯(lián)想到朗朗身上的某種細(xì)菌,就像一根根細(xì)長的白毛,通過我的伊甸園直道,侵入孕育生命的宮殿,忽然變成一把把鋒利的長劍,刺破呵護(hù)小生命的胎衣,將小生命殘酷地殺死……

    這么說,我們之前種種昂貴的檢查都白忙乎了。

    她還警告我,如果我不處理狗,在受孕到生產(chǎn)期間,我還是與狗有接觸的話,就會造成習(xí)慣性流產(chǎn),這么做的后果非??膳拢何壹词鼓軕焉虾⒆?,孩子將來也會有胎里疾;又或者,我將再也懷不上孩子。她斷言,如果我第三次流產(chǎn),那我將因此而孤獨(dú)終老。

    這簡直就是晴天霹靂?。?/p>

    這天夜里,我夢到自己被人開槍打死了。開槍的人是一個蒙面人,一身白衣,連蒙面的布也是雪白的。他朝我的腹部連開數(shù)槍,槍槍擊中我的子宮,鮮血如注,在我的下身流淌成河。我倒在一片黑土地上,構(gòu)成了三色板:黑色土地、白色蒙面人和紅色的血泊。

    我驚出一身冷汗,醒來像自己真的已死過一回。

    可是睡在我身邊的他倒好,竟然因?yàn)槭抢世实木壒?,而大大松了口氣,甚至輕飄飄地對我說:“媽咪,我們先把它送去我媽家養(yǎng)吧,等我們有了孩子,再把它接回來嘛?!笔茄剑覀兘Y(jié)婚三個年頭了,公公婆婆眼巴巴地盼著抱孫子,盼得眼珠子都酸了。而且之前我已經(jīng)讓他們從驚喜突然掉進(jìn)失望的冰窟窿里,一次不夠還來了兩次,這下可不能再有第三次了。

    痛定思痛,只有忍痛割愛。

    經(jīng)過幾天幾夜的思想斗爭,我終于狠下心來,為了家庭的長治久安,只能暫時犧牲小愛了。我和朗朗親親密密地度過令人終生難忘的數(shù)天后,決定在第二天——也就是周六——的傍晚,將它再次寄養(yǎng)到公公婆婆家里。就在我與它即將告別的這天早晨,我最后一次牽著它去外面散步。我在外面把它的牽繩給解了,我就想讓它自由自在地奔跑一回吧。

    就這么一個小小的念頭,事后把我的腸子都悔青了。

    自由還真不是個什么好東西,當(dāng)朗朗橫穿斑馬線時,一輛飛馳而來的捷達(dá)汽車將它撞飛了。先是把它拋到前面的馬路上,然后又一次從它身上碾了過去。我的朗朗哪里還有什么活路呀,一個活生生的小生命,頓時就像一只壓爆的氣球,在馬路上只留下飛濺的血泊和血肉模糊的肉餅。

    這時候人行道上是紅燈,我只能站在馬路邊眼睜睜地目睹發(fā)生的一切。

    像一個噩夢。

    為什么狗就不是人呢?為什么狗能夠把人當(dāng)狗一樣看待,而人卻不能把狗當(dāng)人一樣看待呢?為什么當(dāng)它橫穿馬路時,汽車就不能慢下來或停下來,讓狗安全通過呢?

    為什么?

    難道悲劇發(fā)生時,死去的僅僅只是一條狗嗎?

    我的朗朗走了。

    這往后的日子,我非常想念它。門鈴響起時,家里不再有吠聲。我回家晚了,也沒有誰在那里焦急地等著我,更不會在我走到樓梯口時,它就夸張地汪汪兩聲,親切地和我打招呼,然后沖鋒一般趕到家門口,鼻子印在鐵門板上,都擠得扁扁的,嗚嗚地朝門外的看不見的我撒嬌;一旦我開門進(jìn)去,它就興奮地抱住我的一條小腿,頭仰了個天,一對狐貍般的黑眼睛,水汪汪地盯著我,渴望我把它抱在懷里,撫摩它,親吻它,就像我的愛人。

    不,它比我的愛人還愛人。

    然后,這一切都成了回憶。

    令人傷心的是,我在家里,在我們的床上、沙發(fā)上和衣服上,還能到處發(fā)現(xiàn)它的白毛。我稱之為朗朗的頭發(fā)。我把它們細(xì)細(xì)地?fù)炝似饋?。我知道我?yīng)該把它們?nèi)拥舻摹K彩沁@么強(qiáng)調(diào)的,他做我的丈夫已經(jīng)第三年了,說話口氣再也不似當(dāng)男朋友那幾年溫柔,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口氣硬了多少,尤其在對于朗朗的問題上?;蛟S他還是不肯原諒它吧。畢竟因?yàn)檫@只狗寶寶,讓他的人寶寶夭折了兩次,讓他失去了兩次當(dāng)人類爸爸的機(jī)會。但我一再地和他爭論,直到我說他跟一只已經(jīng)死去的狗有什么好爭時,他才軟下來。

    死者為大,哪怕是一只狗,他也是爭不過它的。

    在我心里,朗朗永遠(yuǎn)是我的朗朗。

    我說:“那是我們僅剩的和朗朗有關(guān)的東西了,我不愿意把它們?nèi)拥?,我甚至有一個瘋狂的愿望——只要我們收集到它足夠多的毛發(fā),我們就能把朗朗給拼湊回來。”當(dāng)然,這里的“我們”,僅僅是指“我”,他是不可能會有這種愿望的。盡管他知道它的毛發(fā)對我,或者說對我們孕育下一代是有害的,但他還是容忍我這么做。他應(yīng)該清楚我是收集不到這么多白毛的,我的愿望完全是癡心妄想。結(jié)果不出他所料,我只收集了拳頭那么大的一團(tuán)白毛,我把這團(tuán)白毛裝在一只很小的塑料袋里,扎住了袋口,然后藏在一只裝飾布袋里。

    他倒是勤快的,在我收集完白毛后,他就把家里徹徹底底地清理了一遍,干凈到一塵不染。

    我還不知道他的小心思呀!

    我本想拼湊不了整只朗朗的話,至少能拼湊到一只狐貍般的小腦袋,但就是這個,也是不可能的了。那一小袋狗毛,就靜靜地掛在我們書房里那只竹書架上。

    第二年春節(jié)來臨時,他在家里大掃除。清潔到書房時,就大聲地問我,這只臟兮兮的小袋子還要留著嗎?確實(shí),大半年下來,裝飾布袋蒙塵了,看上去很臟。我撐著粗腰,肚子里已經(jīng)又有了五個多月大的胎兒。我猶豫再三,在他第三遍這么大聲問時,我才吞吞吐吐地說不要了吧。他就迅速將它從書架上摘下來,揚(yáng)手就扔進(jìn)垃圾桶里,而且一投一個準(zhǔn)。

    我的朗朗!

    責(zé)任編輯/董曉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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