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長

楊曉燕

村頭，一口老井，記憶著一段如歌的歲月。老井的上面是一片茅草花，老村長就埋在這里，他的墳頭已是雜草叢生，就是這么一個土堆堆卻埋葬了那些曾經(jīng)溫暖感人的往事。

老村長是一名共產(chǎn)黨員。記憶中，我們大人小孩子都叫他老村長，他總是笑瞇瞇地答應(yīng)著，一點沒有村長的架子。

小時候，我對共產(chǎn)黨員概念，大概就是老村長的這種形象：老實厚道、勤勤懇懇、忠于職守，事事為他人著想……

總覺得，故鄉(xiāng)的那口古井，和老村長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

這是一口用一塊塊石板砌成的方形石井，年代雖然已經(jīng)久遠了，但依然有流不完的清水往外汩汩地冒著，井沿邊上是幾塊光滑的大石頭，然后有幾棵隨風飄拂的柳樹。幾個青澀的少女，在青石板上搓著衣服，剛用井水洗過的頭發(fā)飄逸著山村的清甜。清冽的泉水流過腳丫，伴隨著姑娘們清脆的山歌和挑水的人們叮叮當當?shù)淖矒袈?，悠遠，純凈……

故鄉(xiāng)的古井，故鄉(xiāng)的人和事，于我是一種別樣的情愫。

春天，古井邊的柳樹抽出了嫩嫩的新葉，井旁的野花因為水分充足，早已繁花似錦，白的、黃的、粉的，引來成群的蜂蝶嗡嗡鬧著。清澈的井水，映襯著藍天、白云，倒有幾分詩情畫意。

每當這個季節(jié)的早晨，我和小伙伴們上學，總會去井邊采摘一小束野花，悄悄放在老師的講桌上，從老師的微笑里尋找一份喜悅。

在這個時候，總是會遇到起早挑水的村長大爹，他總是笑瞇瞇地和我們打招呼：“大雁早！娃娃們早??！”我也樂意他叫我大雁，因為我要像大雁一樣飛得高飛得遠。于是笑嘻嘻地對著他做了個鬼臉，撒腿就去上學了。

途經(jīng)一個很陡的坡，因為剛剛下了一點點春雨，路有些打滑，我和小伙伴們都摔倒了，我們的哭聲引來了挑水的老村長，他扶起我們，安慰著說：“娃兒莫哭，村長大爹明日把這坡坡給挖了！”我們破涕為笑，村長把我們送到坡頭。

后來，天真的我們就等著上學路上的陡坡在某一個上學的早晨不見了，希望村長請來神仙把它搬走。在那個暑假開學后的第一個早晨，我們上學路上的陡坡變成了石頭鋪砌的簡易梯子。母親說，是身為共產(chǎn)黨員的老村長召集村里的黨員鋪的，我們的心里頓時對村長抑或是對共產(chǎn)黨員多了幾分敬意。

夏天的水是最清涼的，在那些沒有空調(diào)風扇，沒有冰凍飲料的年月，古井里的水成了人們解暑的最好飲品。當沁涼甘甜的泉水從嘴里一直通達全身的時候，頓覺一身的疲乏拋之云外。井邊上時常放一只土大碗，那是給過往的人們打水喝用的。那時，每天用同一只碗打水喝的人不下幾十個，人們卻沒有覺察什么不妥。

此時，放學的孩子們路過井邊的時候，總是要去井里打水喝。那一年，因為有兩個小姐弟口渴去井邊用芋頭葉打水喝，不幸溺亡。聽著孩子媽媽悲切的慟哭，老村長掩淚長嘆：“老天爺，你咋個不把我這把老骨頭帶走？咋個不放過兩個娃娃？”而后他忍著悲痛，一邊讓人安慰家屬，一邊替他們料理著后事。

幾天后，我們放學的時候，村長便守在井邊，不讓我們自己去打水喝。他親自在村里立下了一條規(guī)矩：小孩自己去井里打水喝的，罰家長淘井里的泥沙。后來家長們都管好自己的孩子，再沒有發(fā)生過孩子溺水死亡的事件。

秋天，蝴蝶般的落葉紛紛落到井里，一條條黃綠色、橙黃色的小船在水面上悠悠地隨風劃著，然后慢慢吸飽水，直到和先前的落葉融在一起，慢慢變成深色的腐葉。這個時候，老村長便拿一個自制的工具在井邊忙活，他把那些腐爛的葉子撈起來扔在井邊的菜地里當肥料。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老村長不厭其煩地做著這一切。

冬天的古井，泉水依舊，不同的是井口在早晨卻冒著一層熱氣，倍感溫暖。給寒冷的冬天增添了一絲暖意。此時，人們喜歡早早起床挑水，據(jù)說早晨的第一挑水可以除病消災(zāi)。于是，冬天的早晨，叮叮當當?shù)耐皟郝暈閷庫o蕭瑟的冬天帶來了生機和活力，勤勞的人們也便開始了一天的勞作。

那一年盛夏，天干地旱。炙熱的太陽似乎要把萬物烤焦，干涸的河道和龜裂的壩塘讓人們欲哭無淚。村里的人們找不到水源可以用來澆灌枯萎的莊稼，比這更憂心的就是人畜飲水的問題，永遠不會干涸的老井在此時就發(fā)揮了巨大的效能。

此時，老村長凸顯了他的威嚴。人們在他的安排下，規(guī)定每家一天舀三挑水，以防止有些霸道之人獨占泉眼。這樣一來，全村的人就可以有秩序地去井底的泉眼處舀水，不愁沒有水維持生存了。

一瓢一瓢，一桶一桶，人們耐心地等著，老村長當仁不讓坐在井沿上，拿出旱煙袋一鍋接一鍋地吃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排隊舀水的人家，生怕有些人不守信用而耽誤了其他人。就這樣，那個夏天，我們村里的人們安穩(wěn)地渡過了大旱。

村里的莊稼人，就這么不緊不慢地過著日子。

后來，我長大了，走出了大山，工作之余，回家看望父母，在村頭見到了老村長，此時才發(fā)現(xiàn)他挺拔的身板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佝僂著背的老人，見到我，似乎很高興，一張滿是皺紋的臉頓時有了光澤：“大雁回來了！走，去我家喝口水吧！”看到村長大爹這副模樣，有一種酸楚涌上心頭。我趕忙笑了笑說：“村長大爹好！我一會就來。”于是，我回家拿了些糖果去到村長大爹家坐了一會，他笑得很開心：“大雁真有出息，你是我們村第一個女老師，給大爹長臉了，良心還好喲，出息了還記著給大爹帶好吃的。”我笑了笑，感激地說：“這都是大爹的功勞呢！”

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是真誠的。因為我小時候，村里的大媽、嬸子都讓我媽不用讓我上學了：“姑娘上學有什么用！”但是略有文化的村長大爹經(jīng)常來我家串門，他和祖父說：“大雁的面相很有文人的氣質(zhì)，讓她好好讀書，將來會有出息！”不知道是不是這句話的作用，祖父和父母都很支持我上學讀書，我自己也很努力，后來終于跳出農(nóng)門，成了一名人民教師。所以在心里，我一直感激著村長大爹。

再后來，我周末回到老家的時候，父母告訴我，村長大爹去世了，聽到這個消息，我心里萬分難過，問了原因，才知道原來是因為老八叔家的牲口圈著火，因為老八是個殘疾人，獨門獨戶，家庭貧困，老村長平時沒少幫助過他。老村長看到牲口圈著火之后，擔心老八家的牲口受到損失，一邊組織人滅火，一邊拉了條濕濕的毯子就沖進圈里救牲口。村民們阻止他進去的時候，他吼道：“莫攔我！保護村民的生命財產(chǎn)安全，是一名老共產(chǎn)黨員的職責?！弊詈笊谑蔷瘸鰜砹耍删吹睦洗彘L卻因為濃煙中毒而不治身亡。

聽完關(guān)于老村長的死因，我淚流滿面。我想，這是最底層的共產(chǎn)黨員發(fā)自內(nèi)心的一種信仰吧。噙著淚水，拿了些香煙、糖果，采了一束野花，悄悄去到村長大爹的墳前拜祭，祈禱他來生還是我們那個盡職盡責、任勞任怨的共產(chǎn)黨員老村長。

老村長，九泉之下，您一路走好。

責任編輯：張永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