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亞
拿著一根鋼管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是一個戴草帽,穿一件皺巴巴、歪歪扭扭灰白色襯衣,騎一輛油漆脫落的28寸單車的中年人,我敢說,這一根鋼管肯定是他從瑯東的某個工地上隨手拿過來的,或者說,這截鋼管沒什么用了,被丟在了墻角,下午他路過的時候正好看見,而工人和門衛(wèi)們并沒有注意到角落里的這根東西,也確實,工地的鋼管實在是太多,誰也沒有注意到扔在角落的這根鋼管。對于每天走街串巷收破爛的這個中年人來講,隨手將一根鋼管弄走,并拿一截蛇皮繩綁在單車上,然后騎到我這個位于郊區(qū)的廢舊收購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但是,這一次我之所以注意到這根特別的鋼管,是因為這根鋼管的上面有一個紅色記號“X”。
老丁師傅戴著一頂鋼鐵工人特有的帽子在爐前煉鋼時,我正在計算器和小本子上記著今天的收入。我這里是這條街上唯一一家廢品收購站,店鋪后面那個院子里堆放的廢銅爛鐵,在日光的照射和雨水的掃射中,變得更加腐爛和銹跡斑斑。它們在一個陰天的下午,被我電話叫來的一輛藍色的破舊卡車統(tǒng)統(tǒng)運走。我很快樂,這些破爛玩意給我換來了光芒四射的將近一千塊人民幣。這也是我一直樂于收購廢舊金屬,并且大人小孩都知道弄一堆金屬賣給廢品收購站能賺不少錢的一個原因。老丁師傅和他那些工人伙伴,在這個下午一起把這一車拉來。只在車間外面的空地停留不到幾天的爛鐵,全部被投進火紅的鋼花飛濺的爐子時,有一根鋼管砰的一聲從叉車掉了下來,作為車間資格最老的老丁師傅,很快地從身體緊挨著的一根柱子旁邊走了過去,他彎下腰,伸出戴著手套的右手,撿起這根鋼管,在車間的爐火的光芒中,他看到上面有一個紅色記號“X”。
我聽到一陣喊殺聲和噼里啪啦的打斗聲的時候,大概是晚上10點過后。我店鋪門口,一排上有棕色油漆但脫落得很厲害的木門早已關(guān)上,我正在房間里面看著電視。晚飯后,我喜歡手里拿一瓶啤酒,坐在沙發(fā)上盯著電視。我沒什么愛好,或者說,看電視,喝啤酒,用涼水洗完發(fā)臭的身體,然后爬上床和老婆恩愛大概就是我每日生活的最大樂趣。我耳朵不算很好,因此電視機的聲音也開得很大。夏天,城市里的熱浪在巷子里亂竄一氣,當我感覺熱氣整個地淤積在這條昏暗骯臟、寬度不足10米的街道,突然聽到一陣噼里啪啦打斗聲的時候,我正在樓上準備趕兒子去睡覺。在這條街道聽到很大的聲音我并不稀奇,因為,我住的這個地方,是這個城市的郊區(qū)和貧民區(qū),各種不良的聲音就像空氣一樣平常。但是,在一陣忙亂的腳步聲、沉悶的一聲重擊和有人“啊”的一聲慘叫之后,我聽到了一聲清脆的金屬撞擊水泥地面的聲音。我伸出頭從窗口看了看,一陣藍色的煙霧在萎靡的光線中擴散。我跑到樓下,開了門,看到有一根金屬鋼管就扔在我的門口。我低下頭,發(fā)現(xiàn)上面有一片黏稠的血跡,鋼管的上面,有一個紅色記號“X”。
學校的教學樓在不停地升高。整個暑假我旁邊的小學都在翻修,工人們運來大批的建筑材料,婦女們將木材搬到一塊空地,腳手架在幾天之內(nèi)就搭好了。因為我的兒子就在這個學校上課,今天傍晚我和他一起出門散步時,我們不自覺地又走進這個學校。看門的老頭最初想阻止我進去,但在我遞去一根煙和幾句招呼之后,他很知趣地回到了值班室。因為是黃昏,已經(jīng)到了收工的時間,工人們待在工棚的旁邊休息或者坐在地面上吃飯。一個婦女正在翻炒鐵鍋里大把的肥肉,豬肉的香氣彌漫到了周圍的每個角落。翻修的那一幢樓是實驗樓,里面擺有許多動植物的標本。以前沒事的時候,我兒子喜歡帶著我出現(xiàn)在那里,但是現(xiàn)在,在我們走近這幢樓的時候,我看到腳手架下面有一根交叉固定的鋼管,上面有一個刺眼的、大大的紅色記號“X”。
我到了另外一個城市。有一天我無所事事,決定上街亂走。那天剛好新年,我的老家有新年出門行走的習慣,俗稱“行大運”,通過行走,期待把過去一年的晦氣全都扔掉。我在西凌家宅路吃完早餐,一份小籠包,一份小餛飩,外加一個袋裝的原味豆?jié){。吃完了我就坐在椅子上給幾個朋友發(fā)新年問候,我走回街上的時候,陰影和陽光同時強烈地出現(xiàn)在街上。到了西藏南路,因為道路是南北走向,陽光正好全部照耀到了街上。從天空直撲地面的陽光,帶來了一種溫暖,真的舒服極了,和陰影里的寒冷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感覺。我沿著西藏南路一路走,一路玩,有時停下來拍照,有時看看手機微信。在復興路口,我停頓了一會,思考是繼續(xù)往前,還是換一條以前沒走過的路。我穿過方浜路口的斑馬線時,有一個人正坐在摩托上睡覺,曬著太陽,雙腳擱在車頭,身體靠著一個自制的靠背上,睡得非常舒服的樣子。我走過斑馬線的時候,偷偷拍了一張他睡覺的照片,后面有一個男人對著我笑了笑。在那條不起眼的街道,一個討厭的保安把我從一個還沒竣工的工地趕出來,因為我溜進一個院子去看還沒完工的房子。我是個建筑師,我對一切有意思的房子都會感到好奇。出來后我左拐,繼續(xù)走,在實驗中學后面的另一條路,我又左拐,那里有一個民國時期的老校門,我往大門里面看了看,然后繼續(xù)往前,有兩排洋房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看了看,然后從門口走了進去。我一直走到最里面的圍墻也沒有人管我,從洋房冒出來的民工,有時會看一看我,然后繼續(xù)做他們的事。我在一個戶外庭院停了一會,有一個水池似乎結(jié)冰了,院子的地面上有很多干枯的落葉無人打掃。在小路的盡頭我開始折返,中間我也曾溜進到洋房的前院,每一戶的前院之間,都種植了筆直的植物來作為分隔。后來在前面的一個院子,我又好奇地溜進去,這一次我看到庭院門口的地面上,有一根半米長的鍍鋅鋼管,不知道是被誰扔在那里。我踢了一下,它滾動著到了旁邊。我戴著眼鏡,在鋼管滾動瞬間,我看到鍍鋅鋼管上面出現(xiàn)了一個用紅色油漆寫的記號“X”。
有一個男人愛上了一個女人,他是個醫(yī)生,但這個女人之前他并不認識。門鈴響起的時候他在里面喊道:請稍等。然后,過了一會,他從里面走出來,然后,他就看到站在門口的這個女人。
他有足夠的理由愛她,因為她特別像他死去多年的女友。他看到她的時候,突然愣了一下。
他的女友是在一次車禍時死掉的。從那以后,他一直做夢,他夢見她還是和他生活在一起,他們很好,他們上街、手拉手,他們接吻、擁抱,但他們沒干那事,這并不是說,他不喜歡,而是,他們剛認識不久,那個擁有一個女人身體的機會還沒有到來,就因為一場車禍突然溜走了。
他每天想她,夢里都會想到和她在一起,并且為此茶飯不思。他想她的一切,想她的容貌、衣服和頭發(fā),包括她在身邊的時候的好處,想她的語言,她對他說過的話,想他手指觸摸到的她的皮膚、頭發(fā)和肉體。
那女人看上去病了,她拿著一張醫(yī)生開的病歷單,她需要拍一個X光片,以便確定身體到底有什么問題。他是個X光醫(yī)生。
他叫她進去,并看了一下她的名字,這名字像閃電突然襲擊了他一下,但他還是鎮(zhèn)靜過來了,恢復了知覺。旁邊的一個女護士抬起頭問他:“需要幫忙嗎?”“哦,不用,你登記一下病人的名字就可以了。”
他告訴那女人,走進X光室,站到那個可以上下移動的白色的投射板面前,要她雙手叉腰,下巴抬起,胸部貼緊投射板。然后,他走到機器那里,調(diào)整她的位置。
他按了按她的肩膀,溫暖的那種觸覺,那么細膩、具體與柔軟。然后,他叫她不動,就自己出去了,并把門帶上。在另一個有一個小窗口的工作間,他開始操作,然后低頭從小窗口看著X光室里面,觀察那個女人,他的右手和左手,不停地去按那些按鍵,在電腦上敲打。
“好了?!彼锩婧敖?,但就在這時,電突然斷了,房間瞬間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見。電燈啪的一聲再亮起來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X光室里的那個女人已經(jīng)不見了。
他很驚訝,推門跑進房間,和助手一起在房間的角落四處尋找,還是不見,然后他突然想起,那女人會不會是她,然后他跑到控制室里面,取出剛拍的膠片,然后把它放在一個背后有燈光泛出的屏幕上,以便讓影像顯示出來。
當然,完全可以想象的是,X光醫(yī)生看到的,只是黑白底片上顯現(xiàn)出來的人體骨骼。
但是人呢?他用了一整天想。
責任編輯 菡 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