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喜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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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門上方電子屏上的左飛字幕怎么改成花季KTV了?當(dāng)年分明是在這兒和九常辦的結(jié)婚手續(xù)。到民政局大門口向門衛(wèi)打聽,才知道辦證大廳早挪到河西新區(qū)了。
是從那座彩虹橋上去河西的,叫“四橋”。記得小時候隨大人進(jìn)城趕集,河上僅一座三孔的拱橋(聽說解放初建成的),遠(yuǎn)望很美觀也很壯觀,只是橋面太窄了,會車時都要小心翼翼?,F(xiàn)在算來,加上城北的高速橋、城南的鐵路橋,都有“七橋”“八橋”了。前些年河水漸瘦,瘦成一線細(xì)流,眼下水色一天,下游攔起了橡膠壩,聽說還要復(fù)航。
車上,小彬在哭泣,白梅心疼地把他攬到懷里。坐在身邊的九常仍是一臉坦然,白梅不禁咬咬牙,恨死他了!
河西的路寬,路邊的柳樹也格外綠。辦證大廳在朝陽小區(qū)外側(cè)的門面里,門前豎有公交車站牌。早知通有公交,不坐這輛紅三輪了,花十幾元冤枉錢。路兩邊五顏六色的私家轎車望不到盡頭,以致紅三輪沒個安放的地方??磥矶际寝k結(jié)婚手續(xù)的吧,不像她們——誰知大多全是來離婚的。
那個身材高挑衣著暴露的少婦從大廳出來揚(yáng)長而去,婆婆在后邊追著罵,我給你端吃端喝伺候你十七年,從來沒讓你下田曬過太陽,村外哪塊田在哪兒你都不知道。還有,那女人都四十多歲了吧,胖得脊梁跟門板似的,竄到公路那邊要跳河,幾個漢子拉不住,有個十好幾歲的男孩兒在一邊哭,可能是她兒子,都比她高出半頭呢。還有一對小夫妻,男的愣頭愣腦,把那少婦打得滿臉淌血,幾個也是來離婚的女人圍上來責(zé)問他為什么打人家。他擰著脖子說,她罵我媽!幾個女人撇撇嘴,嘿嘿,還是個孝子呢。
白梅一時鬧不明白,你們既然都是開著私家車來的,有車有房,干嗎還要離婚?。坎贿^,她和九??刹幌衲菍π》蚱?,離就離吧,沒有什么可爭執(zhí)的。可此時,她情愿讓九常也打她一頓,只是他一點兒情緒都沒有,從紅三輪上下來,都走到辦證大廳門口了,還是一臉坦然。
白梅望一眼辦證大廳上邊的左飛字幕,這回沒錯——拉緊小彬的手,跟九常說進(jìn)去吧。可九常就跟沒聽見似的,依然專注在別人的打鬧中,像個局外人,好像他不是來離婚的,是來看熱鬧的。此時她心里五味雜陳,這一進(jìn)去,出來就是兩重天。找個家境好的男人嫁出去,看婆婆還在鄰里間得便宜賣乖不?只是擔(dān)心以后九常怎么辦?九常呢,還真讓人又憐又恨,當(dāng)時她說咱們離婚吧,他說行;她說小彬跟我,他還說行;她說走咱去民政局,他說走就走,臉上平靜得沒一絲波瀾。后悔當(dāng)初怎么嫁給這么一個沒血性的男人。
白梅又在心里跟九常說,別看人家的戲了,該咱們演出了。推了他一把才把他推進(jìn)門。她正一腳門里一腳門外,門外那只腳卻怎么也邁不動了,有人抱住了她的左腿——是小彬。
此時小彬的臉上再不是那種慣常的頑劣相,把她的腿抱得比鐵箍還緊,似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淚眼鼻涕,可憐巴巴地跟她說:“媽,爸爸給你買不起車,等我長大了給你買;爸爸給你買不起房,等我長大了給你買;好嗎?好嗎?”
兒子的話像一座大山,白梅想靠上去,卻一跟頭栽倒在門外。眼眶里蓄滿的淚水在地板磚上肆意汪洋,不禁號啕大哭。在她的哭聲里,九常才過來拉她,一臉茫然,剛才小彬的話敢情他沒聽見。幾個來離婚的女人也圍上來勸她,看看你家的孩子多懂事,還離啥婚呢,回家好好過日子吧。她們越這樣說,反而使她越哭越厲害,哭得一塌糊涂。
白梅哭夠了,才手撐著地坐起身子,顧不得抹淚,攥緊小彬的手哽咽著問他:“以后你還在手機(jī)上玩游戲嗎?”
“不玩了!”
“還去網(wǎng)吧上網(wǎng)嗎?”
“不去了!”
“要是考試成績再倒數(shù)第一呢?”
“再開家長會會不會讓爸媽挨老師批評了。”
小彬的聲音把白梅的耳膜都聒疼了,那種宣誓般的口氣,似乎是想讓所有人都聽見。她渾身來了力氣,仿佛重新生出筋骨來,一骨碌從地上爬起身子,跟兒子說走,咱回家。
幾天前大姐來她這兒,聽說她要離婚,極力勸阻,孩子都有了,跟他好好過日子吧。大姐勸不住,回去后又讓母親來勸她,也沒勸住。沒想到倒是被自己幾歲的孩子勸住了,想想自己真沒用。
白梅沒有理睬九常,只是偷看了他一眼,他正殷勤地拍她身上的灰塵。小彬挽救了他們的婚姻,又信誓旦旦保證不讓家長再受老師們的批評了,可他依然不驚不喜,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如此沒心沒肺,死豬不怕開水燙。
不是看在小彬的分上,恨上來真想再轉(zhuǎn)回辦證大廳!這時恰巧公交車來了,九常這才開口跟她說,上車吧。她膀子一甩,不上,招手?jǐn)r了一輛出租車。既然不離婚了,既然小彬說等他長大了給她買車買房呢,索性超前享受,看看坐轎車是什么滋味。平時接送小彬上學(xué),常被他抱怨別的同學(xué)都是爸媽開轎車接送的——也讓他提前在車上找找感覺!
車?yán)镩_著暖風(fēng),一家人擠在里邊,感覺從來沒有過的舒適。尤其歷經(jīng)剛才那場未遂的妻離子散,更顯得彌足珍貴。轎車在公路上滑行,平穩(wěn)得像走在鏡面上,不像剛才乘坐的那輛紅三輪,一路上顛得屁股生疼。轎車真是好東西,一家人擠在一起,起碼從客觀上說把距離拉近了。暖洋洋的,又溫馨又體面。怪不得如今的新婚夫婦都要擁有私家車。
九常坐在副駕上,白梅和小彬坐在后邊。她看不見自己的臉龐,小彬的臉被暖風(fēng)吹得云開日出。
“長大后打算給媽買什么車?”
“房車?!?/p>
“房車?沒見過,也沒聽說過?!?/p>
“是那種加長的,跟咱家租的房子那么長?!?/p>
白梅一想到她家租的房子,心情又陡然低落到了極點兒,噘著嘴問他:“要那么長的車干嗎???”
“坐人啊,等我長大了不僅給你們買車買房,還要給你們生一大堆孫子呢!”
白梅笑了,笑得很開心。今天,包括這些天、這些年她還沒有這么忘情地笑過呢。笑著笑著朝九常的肩上打了一巴掌,孩子這么有志氣,你咋一點兒反應(yīng)都沒有?九常這才回過頭朝小彬淡然一笑。
汽車配件廠家屬院那兩扇銹跡斑斑的大門半開著,有路人念成汽車配牛廠——那個件字左邊的偏旁掉了,掉成牛字了。據(jù)說自打汽配廠破產(chǎn)后,那些有門道的、出去經(jīng)商做生意的,發(fā)跡后都搬走了,剩余的下崗職工全是開三輪載客、在大街上擺菜攤。里邊的房屋私搭亂建,進(jìn)不去轎車。
白梅跟師傅說就停這兒吧,到了。九常說他沒帶零錢,白梅問師傅多少錢,她回頭說5元。白梅張了張嘴,在心里說知道這么便宜,來時不坐那輛紅三輪了,顛得屁股疼還要15元呢。師傅轉(zhuǎn)身接錢時盡管戴著口罩,她還是看到她眼窩里、兩邊的顴骨上青一塊柴一塊的。不禁悚然一驚,按理說不該問,可她當(dāng)時不知怎么想的,還是問了。她說是那死鬼打的,白梅知道她說的死鬼肯定是她老公,可她接著又問了不該問的話。
“他為什么打你?!?/p>
“不為什么?!?/p>
“他是做什么的?”
“什么都不做,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
“經(jīng)常打你嗎?”
“隔三岔五吧。”
“那你干嗎不離婚?”
“我干嗎要離婚?”
白梅討了個沒趣,咕咚咽口唾沫,像咽下一只蒼蠅。還能再說什么呢,扯一下小彬的胳膊,大聲跟他說,下車!
2
大門口那個戴頂護(hù)耳皮帽,賣烤紅薯的人是九常老家村上的??此麄儚耐膺吇貋恚瑥目鞠淅锬贸鰝€熱紅薯給小彬吃,九常死活要給錢,人家死活不要。九常左沖右突給人家掃了微信,還關(guān)心地問白梅也吃嗎?九常還真會做樣子,走進(jìn)大院時,看白梅牽著小彬的左手,他趕忙牽著小彬的右手,給人感覺家庭幸福其樂融融。
左鄰右舍問他們周末帶孩子去哪玩了,是去公園了還是去河邊了。小彬搶著說爸媽帶他去看電影了,人家問看的什么影片,小彬想了想說外國影片,《藍(lán)色情人節(jié)》。
白梅沒看過這部影片,不知其內(nèi)容,平時也沒時間沒心情看電視、電影,不過聽片名怪撩人的。
小翠拎一塑料袋打碎的肉餡從外邊回來,跟白梅說中午包餃子,一會兒過來吃啊。那個她叫劉姨的,今個兒收攤兒早,三輪車上還剩幾個白蘿卜,非要送給她,拿回去吃吧。白梅說俺家院里種的有,你給小翠送去吧,她剛打了肉餡。
大院里住的雖說都是窮人,但感覺和老家一樣,吃飯時端著飯碗串門子;誰家做了好吃的,東家送一碗西家送一碗;熱熱火火,那種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親情還真讓人心生眷戀。不像他們說的那樣,住在高檔小區(qū)里,住門對門碰面連句招呼都不打,老死不相往來。
白梅家租的房子在大院的盡頭,轉(zhuǎn)進(jìn)一個逼仄的小道,兩邊長滿荒草。一只刺猬擋在路上,似乎在打盹兒,九常朝它跺了跺腳。從墻頭上夠下鑰匙插進(jìn)鎖孔里,插到頂端再退一步,緩著勁擰幾下才打開。這種放鑰匙的方式、這類蜜蜂鎖怕是在農(nóng)村也少見了吧。城里幾乎少有這么大的院落,幾乎全被九常開墾成菜地。
夏天里院墻上爬滿了絲瓜秧、茶豆秧,菜地里搭滿豆角、西紅柿棚架,邊沿上還有一畦韭菜。不上化肥不打農(nóng)藥,種的菜吃不完,九常也不讓拿街上賣,全送給鄰居了。如今到了冬天,里邊長滿蘿卜白菜,水嫩水嫩的滿眼是綠。
三間瓦房,沒裝防盜門,窗戶上也沒安護(hù)欄。九常還特意從門窗上取下一塊玻璃,讓燕子自行出入,春來在梁上做窩。主屋左側(cè)另有一間廚房,那年剛租下房子時,九常貼著廚房搭建了一間板房做洗澡間。
房主是一位慈祥的老太太,兒子讀完博士在上海發(fā)展,她過去給兒媳照看孫子。也不收他們房租了,只是房子哪出了毛病,他們要自己修修補(bǔ)補(bǔ)。這不,今年夏天屋頂漏雨,九常請人在上邊加蓋了一層綠鐵皮瓦。老太太還讓兒子給他們打來五千塊錢。
之前小彬每次放學(xué)回來,不是奪大人的手機(jī)玩游戲,就是搶過遙控板看電視,從來不主動做作業(yè)。催他也無用,非得強(qiáng)迫他或是打他幾巴掌才勉強(qiáng)打開書包。
那天晚上,白梅躲在窗外看小彬的行動,他從打開書包到掏出作業(yè)本過程足有半個多小時,先掏出個牛仔娃娃把玩一會兒,接著又掏出一只企鵝把玩一會兒,還有彈弓、小汽車、小手槍之類。這些玩具不知他從哪弄來的,都不是大人給他買的。
白梅想驗證一下小彬是否兌現(xiàn)他當(dāng)時的承諾,進(jìn)屋后故意跟他說,打開電視,看里邊有沒有你說的那部外國影片,叫什么來著?小彬說叫《藍(lán)色情人節(jié)》,說著把電視遙控板放進(jìn)茶幾下邊的抽屜里,接著打開書包,麻利地從里邊掏出他要做的作業(yè)。她長舒了一口氣,突然覺得自己很累,一屁股坐在孩子身邊。
九常在菜地里拔了兩個蘿卜,把從上邊擇下的蘿卜秧在菜地邊的水泥板上擺成一個圖案。面對小彬浪子回頭,在茶幾上專心致志地做作業(yè),他看見就跟沒看見似的。
白梅一氣之下上前把蘿卜秧擺成的圖案肆意踐踏,踩出綠汁來。九常也只是淡然一笑,自顧去水龍頭上洗蘿卜。倒是把蘿卜洗得很仔細(xì),就是上邊有個斑點也用指甲剔去。白梅仍不依不饒,追進(jìn)廚房。廚房里她幫不上手,平時做飯都是九常的事。他正在案板上切肉,可能要做蘿卜粉條燜大肉,是她平時最愛吃的菜。
“我問你……”
九常把片出的少量肥肉放鍋里化油,廚房里頓時冒起嗆人的油煙。還沒等她說完,九常一手扯她胳膊一手把她往外推,你不怕嗆出鼻涕來?出去出去。
白梅退到外邊,看到洗澡間門口的洗衣機(jī)上堆滿了衣裳,這幾天慪氣,換下來的衣裳也沒心思洗——一股腦塞進(jìn)洗衣機(jī)里。聽著衣服在里邊的攪拌聲,忽然疑心口袋里是否有什么東西沒掏出來?就像后悔當(dāng)初嫁給九常,多少事沒及考慮,太匆忙了……
廚房里的炊煙和飯菜的濃香此消彼長。九常做好飯了,果然是蘿卜粉條燜大肉,小米粥,餾饃。饃是九常自己蒸的,比街上賣的饃吃著筋道、香甜可口有嚼頭、有饃味。
小彬還在做作業(yè),看來不是應(yīng)付大人的。那樣子像個小大人,表情沉穩(wěn),不時鎖眉,顯然是要把學(xué)到的東西吃透,消化到肚子里。九常把飯菜端進(jìn)主屋,沒有專用的餐桌,平時就把飯菜放在茶幾上。
九常讓小彬收起作業(yè),他說就剩兩道題了。白梅在扯院里的鐵絲繩上晾完的衣裳,進(jìn)屋跟小彬說,先吃飯,作業(yè)做不完下午再做,今兒又不上學(xué)。
現(xiàn)在孩子們的飲食習(xí)慣跟大人不一樣,小彬不喜歡吃青菜,更不喜歡他爸做的蘿卜粉條燜大肉,基本上不吃家里做的飯。到多美奇吃回套餐三十多元,讓白梅心疼幾天。
那天她說小彬,看看,你一頓飯花的錢,比咱全家?guī)滋斓幕锸尺€多。你知道小彬怎么說,花幾十元怎么了,我是你們的未來?。‖F(xiàn)在想想也是啊,小彬是我們的未來啊,等著他長大后給我們買車買房呢!
白梅隔著茶幾坐在小彬?qū)γ?,專注地看他吃飯。他吃了兩個饃,喝了兩碗小米粥,一個勁兒地夸他爸做的蘿卜粉條燜大肉好吃。可他盡管吃菜時吃得很香甜,卻沒動幾下筷子,好像是成心留給她和他爸吃的,還不住地催她,媽你怎么不吃菜呀?白梅開始也沒動幾下筷子,是想讓小彬多吃點兒菜,沒想到孩子這么懂事,一時感到很欣慰。
于是她開始頻繁地夾菜,大塊吃肉,尤其是粉條被醬油煨呈暗紫色,被大肉沁染顯得濃香馥郁,很抓口。這菜呀,幾樣菜放到一起炒相互串味,肉也好吃了、粉條也好吃了、蘿卜也好吃了。就跟家庭一樣,單身的日子寡淡無味,老婆孩子熱炕頭相互溫暖,人也有了奔頭。
九常做的蘿卜粉條煨大肉的確好吃,可是一看到他那一貫的坦然面孔就來氣。她把筷子輕放到碗上,不溫不火地問九常,說說你今后的打算吧。九常卻沒有放下筷子,邊夾菜邊鼓著腮幫子漫不經(jīng)心地跟她說,能有什么打算。
“連孩子都跟換了個人似的,難道你沒一點兒打算嗎?”
“能有什么打算,”九常還是那句話,不過又補(bǔ)上一句,“繼續(xù)給政府上好班站好崗唄?!?/p>
“上好班站好崗,憑你當(dāng)保安一個月兩千塊錢工資,什么時候能買車買房?”
“小彬不是給你保證了嗎?等他長大了給咱買車買房呢?”
“說到底你連孩子都不如,看你老家村上那個人,在大門口賣烤紅薯一年掙十來萬呢?!?/p>
“總不能人人都賣烤紅薯吧?”
這人沒救了,真的沒得救了。白梅氣得呼地站起身,正要去超市上班,小彬起身說話了。媽,就是我爸在縣城給咱買起房我還看不上呢,等我長大了在上海給你買房買別墅。她又氣得撲哧笑了。
3
離那家超市不遠(yuǎn),白梅是步行去上班的。他們有輛愛瑪牌電動車,九常上班的地方遠(yuǎn),平時他騎。家里還有輛太陽牌踏板摩托(是他們結(jié)婚時買的),交警經(jīng)常上街?jǐn)r路查駕照、年檢什么的,幾年沒騎了。滿大街都是私家車,還到處堵車,好在自己安步當(dāng)車,在里邊如魚得水隨意穿行。這樣不經(jīng)意間還多少有點兒優(yōu)越感呢,哪像他們寸步難行。走到超市門前的停車場上,一輛嶄新的別克轎車在邊沿上兜圈子找不到車位,坐在副駕上的金煥跟開車的新婚丈夫說她先下去??吹浇馃◤能嚿舷聛?,白梅趕緊躲避,還是被她叫住了。
十年前,金煥去南方打工,按她的說法是自己當(dāng)時年齡小不懂事,獨自在外舉目無親,孤獨無助,糊里糊涂跟同廠一個湖北男孩兒好上了。婚后到他家生活,這幾年接連給他生了兩個孩子。
今年秋天,金煥回來參加妹妹的婚禮,一下子被妹妹的嫁妝驚得大眼瞪小眼。三金是小兒科,彩禮二十萬,男方用一只紅皮箱送來的。一輛上海大眾。在縣城最繁華的地段鳳山官邸買的婚房,一百四十六平方米,裝修下來花上百萬呢。據(jù)說男方在農(nóng)村還是一般人家,花那么多錢大部分全靠銀行貸款。管他呢,貸款就貸款唄,比起她當(dāng)時嫁給湖北那男孩兒,沒要人家一分錢彩禮,婚房還是他老家窮山溝里的柴瓦房,更別說買車了。再一打聽,這些年同村姑娘嫁人大都跟她妹妹一樣有車有房,彩禮、三金樣樣俱全。金煥大呼自己虧大了,回湖北后不顧已經(jīng)有兩個親生骨肉,鐵了心要跟對方離婚,其實他們就沒辦結(jié)婚手續(xù)。跟那邊掰清后,金煥獨身回到老家,別看那邊給人家生過兩個孩子了,回來照樣當(dāng)大姑娘嫁人,三金、彩禮、婚車、婚房一樣不少,比起來她妹妹有多粗她也有多壯。
早些天,金煥和準(zhǔn)新郎進(jìn)城買衣服,恰遇白梅在超市二樓服裝區(qū)上班。老家村上的金煥跟白梅同歲,小時候一起上學(xué),二人雖性格不同,但關(guān)系親密,相互之間說話推心置腹,有擔(dān)當(dāng)。
“這些年你跟九常過得怎樣?”
“不怎樣!”
“他給你買車了嗎?”
“沒有。”
“在縣城給你買房了嗎?”
“也沒有?”
“這些年他在做什么?”
“還能做嗎,當(dāng)保安唄?!?/p>
“沒出息——那你還不跟他離婚?”
白梅凄然一笑:“真有這個打算呢?!?/p>
金煥身著銀灰色皮草大衣,馬靴過膝,穿金戴銀渾身珠光寶氣。雖三十露頭已經(jīng)生過兩個孩子了,但經(jīng)過化妝美容,雪白粉嫩得跟沒出閣的大姑娘似的。再看她神采飛揚(yáng),幸福中透著滿足、得意——白梅不禁皺眉道:“想你那邊的兩個孩子嗎?”
“想什么啊——這不,剛跟他結(jié)婚沒幾天我又懷上了?!?/p>
看得出金煥是在強(qiáng)打精神,嘴上這么說,眼里卻起了水霧。白梅趕緊岔開話題:“哎呀站你面前,看你艷若桃李容光煥發(fā),我像不像個鄉(xiāng)下老大媽?”
“看來你還沒跟九常離婚?”
“沒有呢?!?/p>
“你干嗎不跟他離婚?”
“我干嗎要離婚?”
一句話把金煥沖了個趔趄,她又歉意地笑了一下。我上樓了,遲到了段長要罰款呢。你要買衣服一會兒去上邊找我。金煥說你那邊的衣服全是大路貨,我還看不上呢。
二樓全是服裝區(qū),擴(kuò)音器喧嚷鬧吵加上三樓電玩城上的噪聲,聒得耳膜生疼更讓人頭暈?zāi)垦!W钭屓耸懿涣说氖?,上班時間就是沒有顧客光臨也不讓坐下來,讓段長看到要罰款呢。一站幾個小時累得腰酸腿疼,長此以往身體如何受得了,會鬧出病來的。工資又低,早想換個工作,但想遍小縣城沒有適合自己干的活。
整個下午都在煎熬中度過,到天快黑那會兒,九常打電話問她晚上吃啥飯,她說煮綠豆稀飯吧。九常又問吃啥菜,她想了想說,你看著辦吧。接完電話心里才有了些許慰藉和暖意。正回憶她和九常是怎么認(rèn)識的,和她一起上班,那個叫秋萍的小媳婦隔著兩排衣架問她:“梅姐,誰的電話?”
“九常打的,問我晚上吃啥飯。”
“還是梅姐幸福啊,我回去冷鍋冷灶的,還得自己做飯。等春節(jié)老公回來,不讓他去那邊了,省得一個人在家守活寡?!?/p>
白梅把顧客試過的衣服復(fù)又掛到衣架上,抬頭跟秋萍說:“只是縣城工資太低了,不養(yǎng)家?!?/p>
“低就低吧,錢嘛,多了多花少了少花,沒有了不花。”
白梅笑了:“看你說得多輕巧。”
4
上班時一直沒敢看手機(jī),那會兒偷偷地接九常的電話,是段長有事下樓了。超市嚴(yán)禁員工上班時間看手機(jī),違者罰款。在下班路上,白梅才知道小彬下午沒去上數(shù)學(xué)補(bǔ)習(xí)班,老師下午兩點在微信上對她說的,擔(dān)心路上是否出意外了,或是家里有事,有事也該請假呀。白梅嚇了一跳,趕緊朝家跑,好在晚上路上的車輛稀稀拉拉,路燈倒是亮得刺眼。大院里的鄰居們看她的樣子驚慌失措,忙問她怎么了,她怕他們擔(dān)心,只說沒事兒、沒事兒。
白梅跑進(jìn)院門,聽見小彬在廚房跟九常說話,爸,看我切的蘿卜絲細(xì)不細(xì)?這才松了一口氣。只是剛松了這口氣,緊接著又氣得肚子一鼓一鼓的。這熊孩子,上午還信誓旦旦向她保證要好好上學(xué)呢,敢情只堅持了一中午,下午可又回到下坡路上了。
白梅氣呼呼地站在廚房門口,大聲責(zé)問在廚房幫九常做飯的小彬,下午為什么沒去上補(bǔ)習(xí)班。小彬腰勒藍(lán)圍裙,像個小大人,說話的口氣也像個小大人:“我看沒必要?!?/p>
九常也輕描淡寫地來一句:“我看也沒必要?!?/p>
白梅把竄到嗓眼里的火氣咽到肚里,拿出九常平時應(yīng)對她的坦然,心平氣和地跟他說:“看來你父子倆合計好了,是要逼我再走那條路呢,那好,明天吧。”
說完轉(zhuǎn)身進(jìn)主屋,一臉平靜地坐在沙發(fā)上,心里卻涌起波濤萬頃。老公不爭氣,孩子再不爭氣,這日子真的沒法過了!當(dāng)時她跟金煥的情況一樣,也是在南方打工時認(rèn)識九常的,遠(yuǎn)離父母舉目無親,出于孤單無靠,也是年幼無知,看九常人好,對她呵護(hù)有加,才和他走到一起的。
因為沒花他家一分錢,婆母不珍惜還把她小瞧了,整天在大院里走東家串西家到處炫耀,得便宜賣乖。說什么俺娶個媳婦沒給她買車買房,也沒給她買“三金”,她心甘情愿到俺家的,趕都趕不走呢,你說啥辦法。不過,白梅還是顧忌到婆母年歲大了,身體又不好,怕她傷心過度出什么意外。也怕婆母因過錯低三下四地求她寬容,自己于心不忍。瞅準(zhǔn)婆母這幾天去她女兒家了,才趁機(jī)跟九常離婚的。只是明天再去民政局辦證大廳,就是婆母回來,也不會再顧及什么了!
無意間發(fā)現(xiàn)她剛才進(jìn)屋時,在地板磚上留了幾個腳印,腳印上沾著她從街上帶回來的灰塵。不只地剛拖過,環(huán)身四顧,室內(nèi)到處擦得窗明幾凈。
門內(nèi)左側(cè)那幾只拖鞋也歸位到鞋架上了,擺放得整整齊齊。九常下班回來忙著做飯,顧不上收拾這些,那一定是小彬干的。不去上補(bǔ)習(xí)班,做點兒“面子工程”,想以此“將功補(bǔ)過”是也不是?白梅結(jié)婚生子后,九常跟她商量,在外邊打工一天上班十多個小時太辛苦了,雖說本地工資低些,日子過得去就行。
父母年歲大了得要人照顧,再說把孩子留給老人也不放心。她也想了,更要緊的是孩子上學(xué),單說小學(xué)生的作業(yè)爺奶根本輔導(dǎo)不了,爸媽得守在孩子身邊教育培養(yǎng)他成才走正道,才是根本。經(jīng)過上午的變故,原以為小彬會浪子回頭,看來孺子不可教也——這個家還有什么可留戀的。
九常和小彬先后把熱騰騰的飯菜端到茶幾上,白梅誰也不理,抱起碗把飯吃得山響,舉箸夾菜風(fēng)卷殘云,吃相很貪。再不像以前生氣時那樣,氣得兩頓不吃飯。
坐對面吃飯的小彬用胳膊肘碰碰九常:“爸,你看俺媽這吃相像不像個傻子?”
白梅想道,你說我傻我就傻,撲哧笑了,把嘴里的飯菜噴了小彬一臉。
九常放下碗筷,找毛巾給小彬擦臉,慢聲細(xì)語地埋怨白梅:“你何苦這樣作踐自己?只要孩子能浪子回頭,不上課外補(bǔ)習(xí)班照樣能把功課做好。我下班回來,小彬要我手機(jī)給同學(xué)打電話,討論他不會的題目呢?!?/p>
白梅長舒了一口氣:“才給補(bǔ)習(xí)班交過學(xué)費。”
小彬說:“媽,可以再把學(xué)費要過來嘛?!?/p>
“人家要是不退呢?”
“敢說不退!”小彬頓時張牙舞爪。
“放肆!”白梅假嗔道,“以后要學(xué)會尊重師長,做個好學(xué)生,媽就放心了?!?/p>
大院里沒有路燈,暮色伴著從各戶人家飄起的炊煙和飯香,暖融融給人溫馨適宜的感覺。東家送來韭菜合子,西家送碗羊肉燴面,送到屋里還冒著熱氣呢。秋萍也來了,在超市服裝區(qū)的員工里邊,就她跟白梅的關(guān)系最要好,她倆都是從農(nóng)村來的,鑼鼓家什能打到一起。
秋萍結(jié)婚時男家在花園小區(qū)給她買的婚房,婚后老公去珠海打工,一個人獨居三十六樓,到晚上整棟樓沒有幾戶亮燈,真?zhèn)€是高處不勝寒。秋萍幾乎每晚都來,來了都不想走??茨氵@兒,東家來西家去的,吃喝不分家,熱熱乎乎的多溫暖?。∧南裎易〉男^(qū)里,冷冷清清,門對門都不相往來,走道碰頭連個招呼都不打。
秋萍很晚才走,小彬去東間睡了。白梅去趟衛(wèi)生間,回來時九常已經(jīng)把熱騰騰的洗腳水端到她西間的床前了。從結(jié)婚到現(xiàn)在,九常每晚都要幫她洗腳?;楹笫沁@樣,和他分居后也是這樣,最近和他鬧離婚還是這樣,一如既往,就像他一以貫之的坦然。對于九常的一如既往,白梅一直坦然接受。此時她居高臨下地坐在床沿上,像個貴婦人,九常幫她脫去鞋、襪子,把她的雙腳輕放進(jìn)水盆里,她吸溜一聲,說燙,九常又往膠盆里兌了少許冷水。
那天秋萍帶她去過一次洗腳城,感覺九常雖沒有那里的小姐專業(yè),但男人的手更有勁道,有力度,洗去她一天的疲勞,舒筋活血,渾身通泰輕松舒展。給她捏腳的時候,她說重了,輕點兒,九常就輕點兒。一會兒她又說用點兒力,九常就聽話地下重手。此時看九常像個仆人,她又有點兒心疼他了。想想這樣也挺好的,其實不是婆母到處炫耀賣弄,被她輕看了,倒也不覺得沒車沒房有什么要緊。
九常倒把自己洗熱了,在他脫下外套時,白梅朝他嗅了嗅鼻子,問他身上咋有股澡堂子味。
“哪有啊,是洗腳水的味道。”
“洗腳水才不是這味道呢,你最近到底在干什么?”
“當(dāng)保安啊。”
“是去洗浴城當(dāng)保安了?”
“不……不當(dāng)保安了?!?/p>
在白梅的再三追問下,九常才又低著頭說:“最近換工作了,在澡堂子里給客人搓背呢?!?/p>
“出息了!”
也是最近吧,九常被那家保安公司辭退了。那天他在政府大院值班,也是一時疏忽,領(lǐng)導(dǎo)下班時途經(jīng)大門口沒向人家敬禮,管他的保安隊長罵了他一頓,他把人家打了。白梅就不明白了,九常平時對什么都毫不在意,她平時不知罵過他多少次,包括跟他分居、離婚,他都坦然面對,寵辱不驚。
要知道打工仔挨頭兒們的罵就跟家常便飯一樣,怎么就不坦然了?連飯碗都弄丟了。大老爺兒們?nèi)ピ杼米咏o客人搓背,低人一等呢——不知不覺中臉上掛起兩行熱淚。
“你別哭啊,要不明天我再換個工作。”
“算了吧,啥活都得要人干呢?!?/p>
膠盆里的水涼了,九常又打開暖水瓶朝里邊兌了些熱水。升騰起的水蒸氣籠罩著九常的身影,朦朧間突然覺得他很偉岸,是她頂天立地的男人。想他打隊長時不知下手有多重,把他打個半身不遂才好呢。他的手真有勁,把她的腳板搓得癢癢的,她心里也跟著癢癢的。接下來,九常用干毛巾把她的雙腳擦干,送到床上,捂到被子里。
算來他們分居已經(jīng)四年了,九常在東間跟小彬睡一鋪。九常要走時,白梅動情地叫一聲:“你別走??!”
九常依舊平靜如水,坦然道:“我先去那邊洗洗腳?!?/p>
“我?guī)湍阆础!?/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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