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臭豆腐干蒸豬腦
我驕傲,我是一個天生的、死不悔改的、鑒臭能力極強的“逐臭之徒”。
平時在飯局上,說起臭鮮之屬,如果有熱烈響應(yīng)者,即引以為同調(diào),恰似漂泊天涯的革命者聽到了《國際歌》 ,拍案而起,挽袖敬酒,互加微信,對視的目光真真一家親!我還發(fā)現(xiàn)不少“美眉”也有此雅好,只是不好意思明說罷了,原來“香奈爾”香水與“王致和”臭乳腐是能夠演一出《貨郎與小姐》的。
我與魯迅、阿Q是同鄉(xiāng),小時候常跟著母親去鄉(xiāng)下探望祖父祖母,趁大人說古道今時我就偷偷溜進廚房找吃的。廚房里堆滿了稻柴,一縷陽光射進窗內(nèi),掛在橫梁上的咸魚引來蒼蠅“嗡嗡”叫。最讓我鼻孔擴張、口水洶涌的是一股腐敗物質(zhì)的味道款款飄來,那是菜櫥里臭乳腐的味道——紹興人叫做“霉豆腐”。
祖母愛吃,母親愛吃,我也愛吃。
鄉(xiāng)下的霉干菜焐肉要逢年過節(jié)才能吃到,霉干菜燒蝦頭湯、燒夜開花(瓠瓜)湯倒是經(jīng)常吃的。紹興霉干菜經(jīng)過發(fā)酵,菜葉表面會結(jié)起一層鹽霜,細嗅之下有陳宿氣,微微有些臭,而這正是霉干菜的最佳呈現(xiàn)。現(xiàn)在的霉干菜都沒有這股味道了,不好吃,在飯店里還一律寫成“梅菜”,對此,紹興人很生氣。
平時吃飯吃粥,小菜無外醬焐茄子、醬焐扁豆、焐干菜、炒豇豆、鹽水毛豆,祖母高興起來也會蒸一段二指寬的咸鲞魚。三伏天頭昏腦脹胃口差,則要請臭乳腐來救場。臭乳腐上桌,眼睛亮堂堂。
臭乳腐表皮呈青灰色,沾了一些石炭質(zhì)結(jié)晶,論顏值毫無動人之處,但質(zhì)地溫潤柔軟,筷頭一挑,舌尖托住,細細品味,不燥不烈、鮮中帶甜,味道實在好。素面朝天拳拳心,臭乳腐是夏天的“壓飯榔頭(最下飯的菜)”。
上海的醬油店里有白乳腐、紅乳腐,玫瑰乳腐是“乳腐界的勞斯萊斯”。就像白玫瑰、紅玫瑰永遠是情場的致命道具一樣,乳腐是清貧人家餐桌上的最后慰籍。一到夏天,醬油店也會供應(yīng)臭乳腐。造坊(醬油店的俗稱)里有臭乳腐啦!街坊鄰居“喜大普奔”,拿著藍邊大碗去排隊,一買就是一碗。“老伯伯,謝謝你多澆點乳腐鹵?!毙『⒆佣酥笸氪髶u大擺走進弄堂,正在洗衣服的亭子間嫂嫂捂住鼻子皺起眉,坐在門口剝毛豆的寧波阿娘咯咯地笑個不停。在臭乳腐面前,整條弄堂里的人就分成涇渭分明的兩派。
臭乳腐只有麻將牌大小,棱角分明,色呈青灰,1角錢可以買一大碗,聞著臭,吃著香——特定時期有人形容資產(chǎn)階級法權(quán)時,就拿臭乳腐來說事,但在那“越窮越革命”的荒唐年月,臭乳腐也不是經(jīng)常能吃到的。
莧菜梗
久居京華(京城的美稱)的周作人喜歡吃臭乳腐,這很自然。汪曾祺家鄉(xiāng)在高郵,卻也喜歡這一味,他在《五味》中寫道:“北京人說的臭豆腐指臭豆腐乳。過去是小販沿街叫賣的:‘臭豆腐,醬豆腐,王致和的臭豆腐。臭豆腐就貼餅子,熬一鍋蝦米皮白菜湯,好飯!現(xiàn)在‘ 王致和的臭豆腐用很大的玻璃方瓶裝,很不方便,一瓶一百塊,得很長時間才能吃完,而且賣得很貴,成了奢侈品。我很希望這種包裝能改進,一器裝五塊足矣?!敝钡浆F(xiàn)在,一器裝5塊的臭乳腐我還沒見到,要買就滿滿一瓶。
法國的芝士(乳酪)據(jù)說有500多種,其中藍紋芝士“臭名”昭著,但與中國的臭乳腐相比就是小巫見大巫了。有一次在進口食品博覽會上,我與一位外國友人比賽誰更能吃臭味芝士,可想而知,這位法國人毫無懸念地輸了。
臭乳腐“吾道不孤”,我家還經(jīng)常吃霉千張、霉干菜、霉毛豆和莧菜梗。
暮春時節(jié),田里的米莧老了,母親就從菜場里扛回一捆干柴似的米莧梗,切成兩寸(約7厘米)長的段,撒鹽,裝甏,兜頭澆下從紹興籍鄰居那里討來的隔年臭鹵,口中念念有辭地封住甏口,挪到陰暗角落靜置。等我差不多忘記有這回事兒了,她突然在我頭上一拍:“這東西好吃了!”開了甏口,伸手掏啊、掏啊,掏出滿滿一碗翠綠的、臭氣沖天的莧菜梗——在寧紹一帶方言中也喚作“海菜股”。
淋幾滴菜油,上鍋蒸,水汽升騰,莧菜梗的氣味極具穿透力,在整幢樓里跌宕起伏,巡回環(huán)繞,像一首交響樂層層疊疊地進入高潮。鄰居中有頂不住的,摔門而出,賽過逃難。大功告成,鍋蓋一掀,母親伸出食指往湯汁中一戳,塞在嘴里,瞇起眼睛,表情極享受。
糙米飯配莧菜梗,天下一絕!莧菜梗表皮堅硬如炮彈筒,中間卻酥如骨髓,輕輕一吸,青白玉液應(yīng)聲躥入喉中,燙得我渾身顫抖,卻不舍得吐出來,只好“絲絲”地吸氣,臉上洋溢著幸福。莧菜梗還可以與豆腐共煮,滿身細孔的老豆腐貪婪地吸收莧菜梗的臭鮮,肝膽相照,榮辱與共,既有彈性,又有滋味,碗底留下的湯汁泡飯吃,啊呀,真是沒得說了!
知堂老人在《草木蟲魚》一文中寫道:“從鄉(xiāng)人處分得腌莧菜梗來吃,對于莧菜仿佛有一種舊雨之感。……莧菜梗的制法須俟其‘抽莖如人長,肌肉充實的時候,去葉取梗,切作寸許長短,用鹽腌藏瓦壇中;候發(fā)酵即成,生熟皆可食。平民幾乎家家皆制,每食必備,與干菜腌菜及螺螄霉豆腐千張等為日用的副食物,莧菜梗鹵中又可浸豆腐干,鹵可蒸豆腐,味與‘溜豆腐相似,稍帶枯澀,別有一種山野之趣?!?/p>
吃完莧菜梗,臭鹵還不能倒掉,扔幾個菜頭或者毛筍頭進去,幾天后又是一碗好菜。
母親說得對:“臭鹵甏,家中寶。”母親還說,“過去鄉(xiāng)下新娘子出嫁,發(fā)嫁妝的隊伍中就會有人捧著一口臭鹵甏?!?/p>
曾經(jīng)在柯橋一家飯店里吃過一道菜——臭三寶。莧菜梗、霉千張、臭豆腐在一口砂鍋里三分天下,鼎足而立,熱氣騰騰,臭氣熏天,同桌的“美眉”面露怯色,我卻甘之如飴。
比莧菜梗味道更刺激的是“臭三寶”里的霉千張,也叫“霉百葉”,此物腐敗程度更高。母親從菜場里買來百葉,卷成四五只“鋪蓋”,碼在盤子里,用藍邊大碗倒扣密封,放進菜櫥最里面避光,別管它。幾天后掀開大碗,百葉變色了,一股霉臭沖天而起,撒點鹽,上籠屜蒸,淋幾滴麻油,開吃,入口時有一股強烈的臭味。
我父親也會做霉千張,但有一次掀開大碗一看,徹底傻眼,霉千張表面有活物朝氣蓬勃地做運動——生蛆了。這不能怪他,因為他不知道有一天我偷偷地掀開蓋碗查看里面的變化,事后沒有蓋妥,在碗與盆之間留下了縫隙,給蒼蠅找到下蛆的機會。
要說霉千張的味道有多強烈,我舉一個例子。國斌兄知道我好這一口,有一次從紹興朋友那里給我討來一包。他還算小心的,將此物層層密封,塞在轎車行李箱里帶回上海。即便如此,車廂內(nèi)的臭氣總是揮之不去,在小半年里他太太討厭坐他的車子。
母親還做過霉毛豆。新鮮毛豆剝殼,不可洗,堆在碗里,同樣用一只藍邊大碗倒扣在盆子上面,用紙條封嚴了碗縫,置于無光處,幾天后揭開碗,異香撲鼻。淋幾滴菜油加一小勺醬油,上籠蒸。毛豆仍有一抹亮麗的青翠,于軟糯中款款滲出霉臭與清鮮,比霉千張雅馴多多。
還有臭灰蛋。鴨蛋在太陽下曬一兩個小時,稍稍改變內(nèi)部性狀,然后在高濃度鹽水甏里腌1個月,煮熟,打開,蛋白是灰色的,蛋黃是黑的,一股臭氣蓬勃升起。有許多人能吃莧菜梗,卻在臭灰蛋面前丟盔棄甲。臭灰蛋是送粥妙物,空口吃也是極好的。臭灰蛋蒸臭豆腐干,臭上加臭,堪稱“雙璧”,讓我如癡如醉。臭冬瓜是寧波人的專利,有酸嘰嘰的味道,紹興人并不待見,我也只在飯店里意思意思,為什么?不夠臭。
臭乳腐、臭豆腐、霉千張、霉毛豆、臭灰蛋、莧菜梗,還有臭鱖魚、毛豆腐、螺螄粉等等,為什么特別鮮美?因為豆制品和肉類在發(fā)酵腌制或后發(fā)酵過程中,食物所含的蛋白質(zhì)在蛋白酶的作用下實現(xiàn)分解,不同類型的含硫氨基酸在水解后會產(chǎn)生一種叫“硫化氫”的化合物,這種化合物具有刺鼻的臭味。而蛋白質(zhì)分解后也會產(chǎn)生氨基酸,其中谷氨酸等6種呈味氨基酸具有特殊的鮮味,所以聞著臭,吃著香。
歐洲不止有臭芝士,還有瑞典鯡魚罐頭、冰島干鯊魚,據(jù)說比中國臭乳腐還臭,我沒吃過。日本的納豆也有一定的挑戰(zhàn)性,我是吃過的。臭鮮作為味覺享受的小確幸,永遠不缺知味者。
孔子在《論語·鄉(xiāng)黨》中談?wù)撁朗硶r強調(diào)“十不”,其中有“……魚餒而肉敗,不食。色惡,不食。臭惡,不食?!本褪钦f碰到食物變質(zhì),顏色與氣味都不行了,他老人家是絕對不碰的。那么想象一下,假如顏回孝敬一瓶臭乳腐給他,他肯定要掀翻食案拂袖而去,一點兒面子也不給。孔子是貴族,沒落貴族也是貴族,我們老百姓就不那么講究了。再告訴各位,世上有逐臭之夫,還有逐臭之婦呢!《浮生六記》里的蕓娘就是,還有上海作家圈里的王曉玉、陶玲芬兩位大姐,也是嗜臭如命的知味客,我見到她們特別親。
對于北方人嘲笑浙江人嗜臭,知堂老人是這樣辯解的:“紹興中等以下的人家大都能安貧賤,敝衣惡食,終歲勤勞,其所食者除米而外唯菜與鹽,蓋亦自然之勢耳。至于存且日久,干脆者有干菜,濕腋者以槐菜及莧菜梗為大宗,一年間的‘下飯差不多都在這里?!对姟吩疲矣兄夹?,可以御冬,是之謂也。干脆者別無問題,濕腋則難免氣味變化,顧氣味有變而亦別具風味,此亦是事實,原無須引西洋干酪為例者也?!?/p>
現(xiàn)在你到紹興看看,潤土不見了,孔乙己不見了,祥林嫂與夏四奶奶也不見了,奔馳在街上的私家車大都是貴價品牌,但紹興人對臭鮮的那份忠誠,“鑒湖”可鑒,“柯巖”可昭,??菔癄€永不變!
霉千張
臭豆腐干蒸墨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