陟山
編輯推薦:一個文筆和氛圍都十分溫柔的文,故事卻從開頭便預(yù)示著一些缺憾——男主因女主的真實和特別而喜歡她,女主又因男主的喜歡而被更嚴(yán)厲地教導(dǎo)和壓抑天性。但好在,他們在不多的年歲中,一直、一直深愛著彼此。
人生注定是一場告別的明熾。
1
當(dāng)宮女向我回稟陛下已經(jīng)平安抵達(dá)皇城,正欲宴請文武百官共同慶賀此次大捷時,我才停下抄錄了半載佛經(jīng)的手。
我此舉倒不是不相信明熾的能力,而是人的心態(tài)實在很難不受外界影響。大陳立國近兩百年,民風(fēng)耽于逸樂,軍風(fēng)得過且過,早已過了崇尚武德的時代,從明熾還是太子時起,關(guān)于他好武的非議便不少。
文武百官沒有阻攔住他的親征之行,所以這半年來在帝京中惶惶不可終日,每一位大臣都少說寫過十封勸他回京的奏折,旁征博引、聲淚俱下,生怕他如前朝某位皇帝一樣戰(zhàn)死沙場。
即使明熾取得自太祖駕崩后再沒有過的大捷,想必在文武百官看來,也只是陛下年輕氣盛、玩心太重,取勝無非是一時僥幸,遠(yuǎn)不如在金鑾殿高坐明堂來得太平。
——我沒有想過明熾會來看我。
彼時暮色四合,他一身常服身披曖曖霞光,猶帶著中午宴飲未曾散去的淡淡酒氣,素來意氣風(fēng)發(fā)的臉上此刻添了志得意滿,大馬金刀地跨入殿內(nèi)徑直在主位坐下,示意大太監(jiān)領(lǐng)著宮人們退下,然后親手扶起我。
我與他近一年未曾二人相對過,謝了恩便不知說些什么。我又不敢明目張膽地打量天子,于是不時地偷覷他,只見他手粗糙了些,又見皮膚黑了些,還見臉龐棱角分明了些。
許是我這副模樣太像做賊,我聽見明熾低笑了一聲。他很喜歡笑,高興和生氣都會笑,所以笑并不代表他多喜歡這個人。因此我還在反復(fù)掂量著該說什么,要怎么告訴他,我和從前不一樣了。
沒多久,明熾開了口:“怎么瘦了這么多?”
我突地回神,只因我心中想的便是這句,下意識一抬頭,見他微微皺著眉,我呆了一呆,口中喃喃:“是啊……妾是想問這個?!?/p>
明熾愣了,一時語塞,然后輕嘆道:“朕是問你。”
這下壞了。
他不聞不問不要緊,他隨口關(guān)心我一句,我積壓的委屈便頃刻沖潰華而不實的防御墻,淚水止不住地滑落,恍如本能反應(yīng),意識也被抽去了力氣般無法阻止自己的落淚。
明熾如今面對大臣的泣諫能面不改色,可想來至今也沒有應(yīng)對過女人的眼淚,他明顯愣怔了好久,在我視線模糊中只見他手臂曾有過輕微向前的動作。
最后,明熾喚道:“來人,快來人!”
那呼喚聲里表露的驚慌,說實話,如果連滾帶爬跑進(jìn)來的大太監(jiān)內(nèi)心懷疑我要弒君,我都覺得合情合理。
明熾果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緊緊掌著大太監(jiān)的肩頭起身,幾乎是要落荒而逃,吩咐道:“命朕從邊關(guān)帶回宮的廚子做只烤羊腿給皇后補(bǔ)補(bǔ)。宮人們好生伺候皇后用膳。”
見他要走,我立時也站起身,明知這場短暫暌違宣告不歡而散,可還是快速地潦草拭去淚水,帶著哭腔請求:“陛下用了嗎?留下陪妾一起用,好嗎?”
明熾止步回身,凝望我良久,興許是因為這是我第一次向他提要求,是以,他終究走到我跟前,垂詢的聲音是難得的溫柔:“還想哭嗎?”
我搖搖頭:“不哭了。”
2
我太喜歡明熾,從我見到他的第一面起。
那年我八歲,先帝特允駐守南地的父親攜家眷回京賀萬壽圣節(jié),也是我在與明熾成親前,僅有的一次去帝京。
進(jìn)宮第一件事,先帝自然是召地方官員述職,女眷則去皇太后宮里請安,又命宮人將年幼孩童帶去玩耍。
明熾出現(xiàn)時身著一身尋常戎裝,遠(yuǎn)遠(yuǎn)便用眼神示意宮人無須跪拜,于是眾人都以為他亦是尋常官宦子弟,卻也都一眼都注意到他。
無他,明熾是真的很漂亮,只有“漂亮”這個字眼能形容,是日照朗然、月輝皎皎般的漂亮,朝氣又明凈。
“你們有誰會騎馬射箭?”明熾當(dāng)時不過十歲,但已是一副久居高位之人的口吻,不過并不令人生厭。
顯而易見,明熾是那樣一類人——他的世界一定是被隆重的愛意包裹著,從不缺人為他毫無保留地奉獻(xiàn)。這樣一類人,驕矜卻不傲慢,身份尊貴卻不輕視他人,甚至帶著一種天真,認(rèn)為人人都善意,也對人人懷有善意。
我要承認(rèn),越是自身所不曾擁有的東西,越是對自身有著致命的吸引。
所以,即使冒著事后被父親知曉會痛責(zé)一頓的風(fēng)險,我仍是跟著明熾走了。
我們忠國公祖上是跟著太祖打過天下的,也曾出過女將,可如今的世道,滿門武夫說出去并不好聽,父親給他的獨女取名“慎”“柔”,致力于將我培養(yǎng)成名門閨秀,不許我接觸騎馬射箭,年幼好動的我沒少為此吃苦頭。
我其實已經(jīng)很久不曾有機(jī)會偷偷練習(xí),可興許天生是有著武將的血脈,我是寥寥幾個射中靶心的人之一,更是其中唯一的女孩。
還不等明熾過來和我說話,我便走上前去,心有不甘地向他訴苦:“我疏于練習(xí)罷了,不然,定是除你之外射得最好的?!?/p>
明熾挑眉,笑了笑:“為何是除我之外呢?”
“你太厲害,而且是極有天賦的厲害。”我不吝贊美。
“這話中聽。”明熾笑得更開心了,而后,眼神漸漸深沉起來,低聲自語,“如果多給些時間,我也會知道你們中哪些是有天賦的?!?/p>
我當(dāng)時并不關(guān)心其他,因此不懂明熾是什么意思?,F(xiàn)在想來,明熾那時便會考量臣子,會考慮是否有可用之才,如今諫臣說他不似人君,委實滑天下之大稽。
明熾隨后和其他人聊了聊,最后又看向我,詢問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小姐?”
我毫不掩飾我的雀躍,簡直是脫口而出:“我叫慎柔,常慎柔,家父忠國公。”掙扎片刻,我又提著裙子蹭到他身邊,輕聲咬耳朵,“今天我射箭的事,你不要告訴我父親。”
他不知是第幾回笑了,點了點頭。
當(dāng)晚的萬壽宴上,我看見了高居先帝身旁的太子,瞬間明白他身上清透、璀璨且無害的氣質(zhì)的來源?!邮潜菹略缡诺膿磹坌⒃屎笏氉?,,天資聰穎最為先帝所愛,天下無人不知,太子是何等尊榮至極。
和我冷情冷性父親截然不同,先帝看向太子的目光慈愛得仿佛是我無法越過的天塹,正當(dāng)我暗自苦惱太子此生高不可攀時,卻恰好與明熾眼神相撞。
他朝我笑,笑彎的眼是今晚最亮的星。
3
明熾凱旋后不久,帝京便落了第一場雪。
一大早,我便接到了熟悉的讓我規(guī)勸陛下的懇求,我不由得長長嘆息。
明熾時常罷朝,剛開始大臣上書勸諫,他還裝模作樣地回幾句自我反省的話,后來想是難以忍受沒完沒了的諫文,索性開誠布公地寫了篇文章痛罵文武百官早朝言之無物、欺上瞞下,從此諫言才少了些。文武百官自己不敢再勸,便一轉(zhuǎn)風(fēng)向讓太皇太后與我去勸,總之是大家都別想閑著。
這次不是勸上朝,而是勸休息。明熾雖說上朝不積極,可練兵時卻能起得比士兵還早,此刻早已在軍營監(jiān)督操練許久了。
說實話,這種事不同于其他,我是真心想去勸的。
蓋因明熾不是以帝王的身份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著看,他往往會穿著士兵的衣服,會親自入陣操練,會和士兵一起吃飯……正是因為如此,他知曉軍中生活何等艱苦,不厭其煩地逐一下令改善,大陳士氣由此大振。
可他到底是養(yǎng)尊處優(yōu)長大的,我并不贊成他的做法,然而,再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我勸不住他,我只能做好一名妻子的本分。
——我并沒有在明熾回皇城的必經(jīng)之路上等待太久,他跳下馬車時額上隱有一層薄汗,顯然有人稟報了我在此等他,所以他才急忙趕回來的。
他邊走邊伸手解下大氅,不由分說地披在我身上,語帶不悅:“天寒地凍的,站在這里做什么?”瞥了瞥四周,又笑,“倒還聰明,知道躲檐下。”
“妾在這里等陛下。”我柔柔一笑,將手上衣物奉上,“妾是閑人,除了日日為陛下抄寫佛經(jīng)祈福,還為陛下做了一件冬衣。軍中將士亦有妻女所制衣物,陛下穿這件,也不會算是不與將士們共進(jìn)退?!?/p>
明熾靜靜地凝睇我,他無疑是不太理解女人細(xì)膩的心思,一副仿佛是疑心自己哪里苛待了我,才讓我這般“可憐”的神情。我也看著他,有些哭笑不得。
半晌,他親手接過,狀似隨意道:“你是朕的皇后,你不用做這些。”
我聞言翕了翕唇,終是什么都沒有勇氣說。
就這么沉默了一會兒,明熾低下頭,業(yè)已恢復(fù)玉色的手指在墨黑的衣物上摩挲了兩下,夸贊道:“真好看。”
我聞言立刻抬起頭,卻遭他抬手輕輕用衣物拍低了些,風(fēng)雪中只聽見耳畔傳來他戲謔的笑聲:“傻子?!?/p>
我奔上前去,時隔十年,再度同他咬起耳朵,甚至拋棄了應(yīng)有的尊稱與自稱:“陛下,你曾說過帶我去挑匹小馬,可還作數(shù)?”
“嘖。你在這等著我呢,常慎柔?!痹捠沁@么說,明熾的笑容和語氣卻輕松起來,好像找到了慰藉。
他三兩下踏上馬車,自行挑起車簾,側(cè)首對我揚起自矜的笑意:“君無戲言。”
4
我從不曾設(shè)想過我真的會嫁給明熾,哪怕我的家世不可謂不顯赫,哪怕自此以后我的父親對我愈發(fā)嚴(yán)加管教,京中閨秀的禮儀想必也無幾人勝過我,哪怕我的容貌是公認(rèn)的“南地明珠”……
我始終覺得,明熾太高,也太遠(yuǎn)了。況且,在我們分離三年之后,他便成為江山的主人。
武成五年,天子應(yīng)當(dāng)大婚那年,我寢食難安地猜想會是哪家的閨秀,以至于從圣旨下達(dá)忠國公府起始,直至大婚當(dāng)日,我都一直渾渾噩噩的不能確信。
帝后大婚的過程莊嚴(yán)且煩瑣,宮人的離去宣告今日流程結(jié)束的那一刻,明熾立時躺倒在床,沒躺一會兒又坐起來,為我摘下鳳冠,說道:“比我想象中還要重,皇后辛苦?!?/p>
“妾不辛苦。”我下意識地回答,不料稍微偏過頭去看他,脖頸便酸痛得讓我倒吸一口涼氣。
明熾見狀笑出了聲。
我只好老實地喃喃:“有、有一點辛苦。”
明熾點點頭,復(fù)又躺下,雙手交疊于腦后,兀自道:“那我們先聊聊天吧。西戎又進(jìn)貢了幾匹良馬,改日我?guī)闳ヌ粢惶?,你的射藝這些年進(jìn)步了多少?給我瞧一瞧。”
這幾日下來都沒打過戰(zhàn)的我,卻在此刻身子不可抑制地晃了晃,竭盡全力才使嗓音鎮(zhèn)定下來,回道:“陛下恕罪,那都是年少的事了……妾服侍您歇下吧?!?/p>
靜默許久,許久,我才聽見明熾說:“你怎么和別人一樣?!?/p>
明熾的嘆息幾不可聞,可我捕捉到令我恐懼的失望。像是一名孩童期待太久的禮物,最終發(fā)現(xiàn)不過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東西時,那一種失望。
翌日,我們按例去朝拜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對明熾一貫疼愛有加,事無巨細(xì),事事關(guān)心,自然也會過問他大婚后的心情:“熾兒,祖母的乖孫兒,可還喜歡皇后?”
說句大不敬的話,那一刻我有些恨太皇太后,恨她對孫兒的愛意,將在無意間剖開我不愿去想的事實。
誰知明熾毫不遲疑地回答:“喜歡?!?/p>
我?guī)缀跏倾蹲×?,在太皇太后慈愛的目光中緩緩回神。她牽過我的手,放在了明熾手中,語重心長地諄諄教導(dǎo):“那以后多在宮里陪陪皇后,別光想著往軍營里跑,早日讓祖母抱上重孫,省的了嗎……”
太皇太后每說一句話,明熾便點一次頭,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沒聽進(jìn)去,除了被滿腔愛意蒙蔽雙眼的太皇太后。
事實也的確如此,那時明熾忙于邊境部署,實在分身乏術(shù),畢竟軍備廢弛已久,不是三年五載可以輕易改變的。也是在此期間,明熾的名聲一日差過一日,蓋因嚴(yán)懲不貸出了差錯的將士,不符合“仁君”的要求。
忙到最后,竟傳來陛下欲御駕親征的消息,連太皇太后也在他的軟磨硬泡下默許了此事。
文武百官無奈,只得寄希望于我,多年的禮儀教導(dǎo)使我本能地履行了這一職責(zé)。
明熾自然不難猜出我的來意并非是恭賀他,嗓音中帶著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問我:“你也要攔著朕嗎?”
我盡力忽略心中被他輕易激起的愧疚,一絲不茍地長長稽首,語氣端重:“陛下三思。”
我感到如芒刺背,我清楚他一眨不眨地深深注視著我,注視我良久,他自唇間發(fā)出一聲嗤笑,一字一句道:“好,皇后?!?/p>
那是我第一次從明熾的笑聲中聽到惡劣的譏諷意味,令我難受得無所適從,險些快要昏死過去。那也是唯一一次,因為從此他再未踏入坤寧宮一步,我與他之間的天塹終于如期而至。
5
明熾遵循天子君無戲言、言出必行的準(zhǔn)則,百忙之中仍未忘記踐諾,沒有讓我等待我的小馬太久。
那日罕見地沒有下雪,大太監(jiān)親自來接我,說是圣上有請。
到御馬房之時,明熾已經(jīng)在那里等著了,微抬下頜示意我跟上他,邊走邊說道:“雖是晚了些,西戎的馬朕已賞了下去,但這一批馬可是朕從北胡虜回來的,個個都是一等一的戰(zhàn)馬?!?/p>
我仰頭凝視他的后腦勺,忘記了答話。
明熾站定,回過頭時不明就里:“笑什么呢?”旋即不甚在意地回到在他看來的“主要目的”上,掌中馬鞭一指,“都在這呢,挑吧。”
“陛下覺得這匹如何?”我指著一匹毛色白中夾棕的馬,誠懇問道。
我知道明熾平生最厭惡的便是能力低下,卻喜歡裝腔作勢的人,況且,他知曉我這些年同騎射基本割裂,并沒有多么專業(yè)。因此,我應(yīng)該完全向他坦誠。
“這匹很好看,朕也很喜歡?!泵鳠腩D了頓,看著我笑道,“不過瞧著溫順,性子卻是最烈的,你許久不練,定是難以駕馭。等我得閑了教好你,你再騎它?!?/p>
我不禁激動得攫住了他的手臂,我曾有多么渴盼能有個師父不是教導(dǎo)我禮儀規(guī)范,而是教導(dǎo)我騎射,如今終于有這樣一個人,還是我愛慕的人。
“那我也不要其他的馬,我等著陛下教會我那日。”我的聲音清脆得仿佛不是我自己的,這么多年,我已習(xí)慣將聲音放平放低,幾乎忘記了我原有的聲音。
“好?!泵鳠腠槃萃爝^我的手,拉著我奔入另一處,一同騎上了他的御馬。
日漸西沉,明熾才感到疲乏,將我抱下馬后,便徑自在馬場旁席地而坐。我亦坐過去,靜靜地陪在他身邊,忽然想起了什么,問道:“我經(jīng)常去陪伴太皇太后,偶見太皇太后殿內(nèi)擺了一只小木馬,那是陛下的舊物嗎?”
“是,是皇祖母的弟弟永寧伯給朕做的。朕三歲起便對騎射有興趣,皇祖母怕朕傷著,便讓愛好木匠活的永寧伯給朕做了只木馬。后來朕長大了,天天往御馬房跑,有時皇祖母一天也見不到朕一回,便將那木馬留在了殿內(nèi)?!闭f著說著,明熾驀地自嘲般笑開,“皇祖母說,朕那時騎著木馬,手中揮著樹枝,嘴里總是不停地喊著殺敵?!?/p>
我瞬間想象出那幅畫面,嘴角剛微微上揚,明熾便猛地翻身捂住我的嘴,色厲內(nèi)荏地威脅:“不許笑!”
我心里不服極了,他自己可以笑,竟不讓別人笑,果真是說一不二的九五之尊,面上卻不住點頭,聲音含糊地求饒:“不笑,絕對不笑,陛下饒了我?!?/p>
他方一松開手,下一刻我便哈哈大笑,笑得儀態(tài)全無。
明熾盡力維持平素倨傲的模樣,負(fù)手而立,冷著臉等我笑完。
我太了解明熾自矜自傲的程度,再笑下去他怕是會真的感到天威被冒犯。于是我抬頭平靜地與他四目相對,借此傳達(dá)我所能表露的所有愛意:“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是覺得陛下可愛極了,我沒有見過那時的陛下,心里很遺憾?!?/p>
“遺憾什么?現(xiàn)在的朕更好?!泵鳠胙粤T,蹲下身摟住我,嗓音輕柔得像一聲嘆息,“再說了,我幼年經(jīng)歷過的趣事,也很想帶你一起重溫。”
6
其實倒不是我主動去拜謁太皇太后,自明熾不再涉足坤寧宮,太皇太后便經(jīng)常傳召我去說話,旁敲側(cè)擊地試探著,意欲知曉帝后二人何以不和。
我別無他法,只能正面回答:“陛下不喜歡妾?!?/p>
“怎么會呢?熾兒十歲就喜歡你了?!碧侍笥犎?,“祖母還記得,那是先帝十五年,地方官員進(jìn)京朝賀,熾兒去找你們這些小孩玩,回來之時可開心了,同祖母和先帝提起你。我們從沒聽他夸過一個小姑娘,先帝聽了便留了心,叮囑你父親好生教導(dǎo)你。還有你的封后圣旨,是熾兒親手寫的呢。和祖母說說,他怎么不喜歡你?”
我驚得說不出話來,如夢初醒般明白了很多事情,也明白在陰差陽錯中,我二人的隔閡其實越來越深。我垂首微微搖頭,低聲道:“他不會喜歡現(xiàn)在的我?!?/p>
我將自大婚以來的事情悉數(shù)告知,太皇太后聽罷長舒一口氣,親切地挽過我的手,溫和地勸慰:“熾兒喜歡你,哪有祖母不曉得自己親孫兒的呢。
“他脾性好,好些個大臣故意激他,想博個直臣之名,你又見過誰因此掉了烏紗帽、掉了腦袋呢?他就是喜歡說些笑話,又豈會真的薄待你?按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從來不太認(rèn)真——錯了,是不太嚴(yán)肅,你不要當(dāng)真。
“你以為祖母為何不勸他納妃,吃力不討好地整天守著你嗎?大臣不管他不納妃,那是曉得他本就不愛去后宮,而祖母不管他不納妃,是因為祖母曉得,熾兒只中意你啊。
“好姑娘,你與他親近些,一定會發(fā)現(xiàn)他有多喜歡你?!?/p>
明熾喜歡我什么呢?我當(dāng)時想。
我喜歡明熾的緣由不勝枚舉,可明熾喜歡我的緣由,我不是想不到,而是逃避般不愿去想。——我近乎完全忘卻,我原是渴望策馬飛奔的,也忘卻我這雙手,也是曾握過刀槍劍戟的。
如今的我?guī)е簧淼囊?guī)矩體統(tǒng)來做他端莊賢淑的皇后,對于彼此,無疑是折磨,是注定成為怨偶的。
后來,我又在某個與初見相似的晴日想通,那時明熾已經(jīng)得償所愿地御駕親征,遠(yuǎn)在廣闊的邊關(guān)。
我想,其實這明明是多么幸運的一件事。多年前的某一天我遇見明熾,我有勇氣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多年以后,我仍應(yīng)該毫不掩飾自己的內(nèi)心,這一次,也還是和明熾。
7
太皇太后曾告訴過我明熾非常喜歡花燈——他喜歡一切璀璨耀眼的事物。只是文官諫言不應(yīng)鋪張浪費,是故踐祚以來的上元燈節(jié),宮中從不曾布置得多么繁華。
今年卻不同,明熾命令各地藩王與官員進(jìn)貢花燈,外臣自然緊抓這諂媚的機(jī)會,奉上的花燈一個比一個漂亮,最終各式各樣的花燈多得堆積如山。明熾拊掌大笑,命宮人悉數(shù)掛上。
我從前以為“千門開鎖萬燈明”是詩人夸張,卻不料原是真有這番景象。
宮燈光華流轉(zhuǎn),星星點點仿似綿延萬里不絕,壯觀如山河,整座皇宮宛如白晝,卻又并不亮得徹底,彌散開曖昧的暖黃光暈,近乎仙境。
“你喜歡嗎?”不待我回答,明熾又說道,“我很喜歡,所以希望你能看一看?!?/p>
氣氛太恰如其分,他眼眸中期待的光令我心悸,火樹銀花下,輪廓又是那么柔和。我埋進(jìn)他的胸懷,用盡畢生力氣擁抱他,我說:“有這么喜歡。”
明熾輕摸著我的后腦,渾身都放松下來,展眉笑道:“太好了?!?/p>
我太開心了,我往他懷里拱,滿心都想著我最愛明熾,也想知道他多愛我,嘟嘟囔囔地問:“成婚當(dāng)晚,陛下問我為什么和別人一樣,在陛下心中,我原是和別人不一樣的,對不對?”
這一次,明熾依然毫不遲疑地回答:“自然?!?/p>
我歡喜得在他胸口蹭了蹭,說道:“在我的心目中,陛下也是千秋萬載、四海八荒之內(nèi)獨一無二的那一個?!?/p>
“自然?!币娢壹{罕地抬頭,明熾不自然地咳了一聲,略微收斂起自負(fù)的笑意,俯下身在我耳畔呼氣道,“我是說,我知道?!?/p>
8
武成八年,我有了身孕。
太醫(yī)令拜賀不迭,明熾先是愣了愣,繼而澄澈的眼眸中激蕩開無限歡喜。那段時間,皇宮內(nèi)外喜氣洋洋,連文武百官也私底下議論,從沒見過陛下這么好說話的時候。
只是在此之后,明熾愈發(fā)地勤于政務(wù),鮮少有時間陪在我身邊。我以為是最近政事格外多,直至傳來他病倒的消息,我才知曉他竟到了夜以繼日、宵衣旰食的地步,顯然是勤政得超乎尋常。
我懷著孩子,丈夫卻不常在身邊,本就有些郁郁不樂,加之心疼得緊,不知怎么竟在他病榻前鬧了起來,不顧后果地發(fā)難指責(zé)。
大抵是從未有過誰敢朝明熾大吼大叫,大太監(jiān)大驚失色,不停地沖我使眼色,眨得眼珠子都快掉了。結(jié)果倒是我自己罵著罵著,最后泣不成聲。
明熾俊朗的面龐蒼白如殘月,未見絲毫怒意,反而罕有地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良久之后,他輕嘆一聲,伸出冰涼的手為我拭淚,溫柔哄道:“慎柔,你等等,再等等。我要給我們的孩子留一個太平江山,讓他安安穩(wěn)穩(wěn)地當(dāng)太平盛世的天子,我不會讓我們的孩子,每日為國庫空虛、內(nèi)憂外患、旱澇饑寒而焦頭爛額,我不能讓他吃這份苦。一切,我都要處理好,為了你和孩子。給我一些時間,好嗎?”
我竭力止住抽噎,不解地反問:“何必急于這一時?”
明熾沒有回答。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這一年深秋,晉王起兵謀反的消息被快馬加鞭地遞上了御案?!陨洗魏螅鳠肱挛曳e郁成疾,開了本朝先例,讓我可以在養(yǎng)心殿伴駕。因此,我不幸見到了明熾雷霆大怒的場面,他奮力將手中奏折擲于地上,下一刻又揚手拂落案上茶盞,驚得闔宮的人紛紛伏跪于地。
片刻之后,明熾深吸了幾口氣,覷了一眼唯一端坐的我,壓抑著喉間的怒氣:“送皇后回宮?!?/p>
在我被攙扶著走遠(yuǎn)之前,隱約聽見身后明熾發(fā)狠地猛一拍案,有著無處宣泄的戾氣:“亂臣賊子,朕早該殺了他?!?/p>
確實早該殺了他,這些年其實有不少官員明里暗里提醒過他晉王有異心,可明熾最多小懲大誡地敲打敲打,心中到底是不大信的。
晉王是他的九叔,比他大不到十歲,看著他長大,又和他一起玩耍,切磋過騎射之術(shù),是他最親近的親人之一。對于從小被親情呵護(hù),本身又極為重情的明熾來說,在沒有切實證據(jù)的情況下,他實在找不到理由傷害晉王。
我擺首嘆息,我的明熾,終歸是太過心善。
晉王不知籌劃了多少年,竟與朝廷打得有來有回。我后來沒再去找明熾,只因為聽說他時時召對文武百官,若不是太皇太后忍不住同我說起,我甚至對他又要親征一事毫無所知。
我借口有要事,命宮人請他來一趟坤寧宮,他匆忙趕來時一臉疲態(tài),見我直直地盯著他,目光惶惑地回望我。
我開口問:“陛下還要瞞我多久?”
明熾有些無措,行至我跟前蹲下身,雙手包裹住我的手,小心翼翼地問:“你還要攔著我嗎?”
我別過頭去,既是不忍目睹他布滿血絲的眼,也不愿再度讓他瞧見我濕了眼眶。半晌,才語氣近乎哀求地說道:“真的要走嗎?還有一個月,我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p>
“慎柔?!泵鳠氲穆曇糨p柔得一如他落在我頰邊的細(xì)吻,他吻去我的淚珠,向我保證,“這一次,凱旋之時,朕不會再讓你哭了?!?/p>
9
這一次,明熾沒能信守承諾。
圣駕回鑾之時他已虛弱至極,一見了我便問:“太子呢?讓朕看看他?!蔽颐γ槟高M(jìn)殿,親手抱過小皇子給他瞧,明熾看了一眼,扯起一絲單薄的笑。
“‘恭己臨四極,垂衣馭八荒,朕乳名阿馭,朕的兒子,就叫臨極?!彼麛鄶嗬m(xù)續(xù)地說完這些,便闔上了雙眼。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不停地喃喃乞求:“你看看他,看他多像你,你看看他。”
太醫(yī)令急忙說道:“娘娘,陛下只是體力不支,昏睡過去,娘娘請先移步,老臣好為陛下細(xì)細(xì)診治?!?/p>
我回過神點點頭,退出內(nèi)殿后便見大太監(jiān)跪地抹淚,正想怒斥他這樣不吉利,卻眼見他膝行向前,扯住我的衣裙下擺,極力壓低號啕聲:“娘娘……陛下剿滅逆賊沒多久,便嘔血不止,老奴勸陛下就地醫(yī)治休養(yǎng),陛下卻執(zhí)意要盡快回京,說什么都要快點見到娘娘,見到太子……娘娘,陛下苦啊,老奴從沒見過陛下這么苦……”
誰見過呢?誰又想見到呢?
我衣不解帶地守在明熾榻前,生怕他醒來后見不到我,該有多孤寂、多難過。我守了三天三夜,他終于輾轉(zhuǎn)醒來,我端起永遠(yuǎn)保持溫?zé)岬臏?,他微微擺首制止。
明熾的眼神游移于殿頂鐫刻的九龍團(tuán)紋,沉重地呼出一口氣:“朕還有事瞞著你。”
我苦笑:“陛下瞞著我的事可真多?!?/p>
“不,只有這一件了,我甚至不應(yīng)該告訴你的,可是不說出來,就好像我這輩子不是我,而我又只想跟你說?!?/p>
明熾沉吟了須臾,笑了笑,語氣間難掩得意:“你應(yīng)該從未想過,朕其實生來體弱,按太醫(yī)令的實際說法,是注定短折而死。你說,朕怎么能服氣呢?這人間最尊貴的天子,都不能和上天爭一爭嗎?況且,與天斗,其樂無窮。
“所以,我自幼竭盡全力去強(qiáng)健體魄,能多活一天,便有一天的成就。我十三歲登基,元年便開始親政,你們尚且可以玩鬧的年紀(jì),我卻在為如何革除幾朝積累的弊病而殫精竭慮。每每感知到頭頂不知何時落下的懸劍,便愈發(fā)深思熟慮究竟該如何做,才不致留有遺憾。
“或許,此番下場是上天不容置疑地教訓(xùn)我:急于求成反而適得其反。
“可我實在沒有辦法,慎柔?!?/p>
我不記得我哭了多久,又是何時出的養(yǎng)心殿。我想起十歲的明熾,日照月輝般漂亮的小明熾,原來他低聲自語的“如果多給我些時間”,是這個意思。我想起驕矜的明熾、戲謔的明熾、溫和的明熾、發(fā)怒的明熾……
人間再也留不住,人生注定是一場告別的明熾。
可是,明熾的意志力終歸無出其右,即使沉疴難愈,仍能親自擬下如何處置晉王一黨的旨意;更換大批官員;出席冊立太子的大典……之后一旦有清醒的時刻,便一刻不歇地處理政事,召對群臣,這國家于他而言,似乎有太多太多未了的牽掛。
武成九年的春末,陛下龍馭上賓,太子臨極繼位。
巍巍皇城滿目縞素飄揚,似乎要跟隨那縷魂魄直上九天,我再度憶起不可一世的明熾,臨終前曾那樣哀求我。
“我猶疑過該不該娶你為妻,有哪個女子不希望同夫君白頭偕老?我無所不有,卻唯獨給不了你這個,我連自己還有幾年可活都一無所知,我娶你,是不是會害了你?
“然而,我到底是有些唯我獨尊的壞毛病。這不能怪我,朕生來便是萬人之上,想要什么從來都有人察言觀色,主動奉上,天下都是朕的,為什么朕不可以得到心愛的姑娘?上天已經(jīng)從朕這里奪走了幾十年的光陰,那么,今生今世,朕所珍視的天下與你,朕絕不放手。
“朕六歲那年,寫下‘復(fù)現(xiàn)堯舜之世,功垂萬世之君的宏愿。朕至今在人世間只活了二十二年,卻依舊希望天下人都記住朕,后世都贊頌朕,朕做得足夠嗎?朕無從知曉?!?/p>
“而你,慎柔,我的發(fā)妻?!泵鳠霌崦鴳阎械奈?,像是要什么保證,要找尋什么意義,迫切地對我說,“你這輩子都要念著我,你不準(zhǔn)忘了我。我是不是很自私?我生平只自私這一回,你不要恨我。”
我噙著淚將他抱得更緊,狠命搖頭:“我怎么會恨你?阿馭,我是這樣愛慕你。”
明熾笑著,永恒地闔上了那雙眼。
10
紹武十年,河清海晏,春光正好。
我?guī)еR極來國子監(jiān)親巡,臨極去堂屋里陪著士子們上課,我兀自在院內(nèi)掛滿學(xué)子許愿木牌的榕樹前駐足。
一旁隨侍的老監(jiān)丞見我久久出神,開口詢問道:“太后可是在找當(dāng)年與先帝寫的那一塊?”
我點點頭,老監(jiān)丞笑道:“頂上的那塊便是了,臣命人取下來?!?/p>
這塊許愿牌寫于武成七年,那時明熾興之所至,帶我一同去巡視國子監(jiān),私底下悄悄向我解釋緣由,說這棵樹是太祖所植,聽聞靈驗得很,攛掇我屆時一起許愿。
可惜最終由于身旁臣子過多,一刻也逃脫不了目光灼灼的法眼,明熾只得無奈地讓我寫下祝福今科考生的話,末了自己轉(zhuǎn)身背過所有人寫下署名,便立時拋上了樹。
事后只有我二人之際,我問他寫的是什么,他捧起我的臉,笑容志得意滿,認(rèn)真地告訴我:“阿馭與夫人,留?!彼f阿馭是他的乳名,只有四下別無他人,至親才會這樣喚他,意義最是珍之重之。
阿馭與夫人。
時隔多年,我終于親眼見到他親手書上的這五個字。
不遠(yuǎn)處,臨極愉快地奔過來,活脫脫是當(dāng)年的小明熾,瞧見我指腹摩挲著木牌上的幾個字,抬起頭脆生生地對我說,“這是皇考的御筆?!?/p>
臨極素日里最喜歡練字,尤其喜歡他父親的字,這幾個字因是情急之下寫就,更添了幾分游云驚龍的遒勁,我想了想,將木牌遞與臨極。他愛不釋手,伸出手指默默描摹筆墨走勢,笑道:“真好?!?/p>
是啊,真好。
此生再沒有更好的了。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