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
楔子
姑姑有一個木頭制成的匣子,也許是跟了主人很多年的緣故,一些漂亮的紋路被磨平了。
姑姑時常一個人坐在一把已經(jīng)被磨得發(fā)亮的交椅上,神態(tài)似貓一樣慵懶,一只手懶懶地搭在月牙扶手上,腕上的玉鐲有時被磕出聲響,她也不在意,專心地看著眼前的那棵樹。
她坐著的地方?jīng)]有什么可看的風景,窗外只有一棵火紅色的鳳凰木,偶爾幾只不機敏的雀兒落在附近休息,還會被院子里的小孩子用石頭嚇走。
我問:“姑姑,您一坐就是一整天,不累嗎?”
“不累。”?“那棵樹您已經(jīng)看了半輩子,還看不夠嗎?”
姑姑只望著那棵紅艷艷的鳳凰木癡癡地笑:“好看,看不夠,一輩子都看不夠?!?p style="margin-left:21.0000pt">她喜歡那棵樹,仿佛著了魔一般地喜歡。
(一)
姑姑也不算年輕了,按年紀我該喚她一聲姑姑或者阿姨,但私底下她都讓我喚她“姑娘”。
“姑娘,姑娘,聽著多年輕啊?!惫霉每偸窍矚g這樣念叨著。
我曾經(jīng)是個棄子,是被姑姑撿到并養(yǎng)大的,從小到大街坊鄰居總說:“恩恩,你是個幸運的姑娘,生在木城,長在木城,木城可是個極有靈氣的地方喲,什么樹在這里都能活,人也是?!?/p>
我并不反駁,只是在心里默默念叨:“我算不上幸運啊,我是被棄于木城,遺于木城,只是恰巧那一天被不怎么外出的姑姑撿到,留了一條命?!?/p>
“幸運”這個詞多珍貴呀,誰又知道誰是受命運眷顧的那一方。
不過,我仍十分感激姑姑,至少那晚被遺忘在多雨木城中的我,最后還是好好地長大了。
木城這個名字是當?shù)乩弦惠叺氖止そ橙舜蛳聛淼摹覀冞@里多木材,也多木匠。
姑姑就是一位木匠,在木城里也很少見的女匠人。
我成年的那個晚上,姑姑把我叫到跟前,給了我一個木匣子。匣子很精致,我雖沒有繼承姑姑的手藝,也知曉這木匣子是出于姑姑之手,因為上面有兩朵鳳凰花,那是姑姑獨有的標志。
姑姑半倚在美人榻上淡淡地對著我笑:“恩恩,我沒有什么東西好送你的,我日子不多了,這個匣子就當賀禮,里面的幾封信請你替我存著吧?!?/p>
我皺了皺眉,望著榻上越來越虛弱的人說:“姑姑,你不許說這樣的話,忒小氣了,我要陪你到老呢?!?/p>
姑姑還是在笑:“我還不夠老嗎?!?/p>
笑完,她慢慢仰起頭,用充滿懷戀味道的聲音說:“這幾封信是你姑父留下的,你不是一直好奇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嗎,我講不清楚,你自己來看吧?!?/p>
姑姑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了,說一句話就要歇一歇,“恩恩,你是個好姑娘,你記住,好姑娘會遇到好姑娘的?!?/p>
“好姑娘會遇見好姑娘”是我和姑姑心照不宣的玩笑話,我和她都是孤兒,姑姑在孤身漂泊多年后撿到了我,才算是有了一個家,因此她總說這句話哄自己和我開心。
看她這樣虛弱,我心里很難過,面上還是賠著笑應(yīng)著已經(jīng)重復(fù)了無數(shù)次的話:“我知道,我已經(jīng)遇到好姑娘了,面前這一位就是。”
姑姑開心地笑了笑,因為動作幅度有些大,又開始咳嗽起來。
木城的確是個好地方,極富靈氣,放在古時是王孫都要來一趟的好去處,可姑姑卻在中年的時候就患上癌癥,木城養(yǎng)木,卻一點都不養(yǎng)人。
得到了允許,我很快就拆開了其中一封信。
似乎是姑姑時常翻看的緣故,信封上已經(jīng)看不出字跡了,能辨認出來的只有一個字——南,而姑姑的名字叫南錦依。
我小心地把信紙從信封中抽離出來,原以為上面會有密密麻麻的字跡,出乎意料的是,信紙上只寥寥落了幾筆。
每一筆好像都在說著“我愛你”。
【第一封情書】
問卿卿安。夏已過,秋將至,卿卿身薄,晚出添衣。
問你門前柳樹安,窗欞安,眉邊柳黛安。
問你安。
(二)
我這位素未謀面的姑父大抵是一個才華橫溢的清俊才子,并非是我小說看多了,而是姑姑一生清高,旁人說她像從畫中走出來的古典佳人,能讓姑姑記掛一輩子的人必定差不了。
姑姑是甚少提到姑父的,也不愿提起,小時候我問:“姑父去哪里了?”姑姑搖了搖頭,說:“他去了很遠的地方,他不回來了。”她那時的嗓音就已經(jīng)蒼老得不合年紀,但我聽不出個什么所以然來。
我只自私地想:不回來就不回來吧,家里只有兩個人多好,我才不許誰來分走姑姑的愛。
再大了點的時候我還問她,姑父去了哪里?姑姑還是一模一樣的回答,而那時的我已經(jīng)明白“很遠的地方”只是糊弄小孩子的把戲,心直口快地說:“姑父是去世了嗎?”
那時候姑姑正在切菜,聞聲,切菜的手微微頓了一下,額前的碎發(fā)柔柔地落了下來,恰巧遮住了那雙裁著秋水的眼睛。她像是嫌棄我話多一樣把我趕去客廳看電視,那時候智能手機還沒有在小城里普及,電視里放的老牌選秀節(jié)目是我的最愛。
怕惹她生氣,我在溜之前喊了一句:“您哪怕是沾上煙火也美得像個仙子!”
在此聲明,這話絕沒有溜須拍馬屁的嫌疑,哪怕背景是被油煙熏黑的廚房白墻,腳下是還沒清掃的菜葉子,姑姑一站在里面,用“蓬蓽生輝”來形容雖略有不妥,但意思卻是這個意思。
那時候班里其他同學最怕兩件事:一是考試不及格,二是開家長會。
而這兩件事卻是我最期盼的。
姑姑雖然愛我,但是從不刻意親近,只有每次我捧著布滿紅叉叉的試卷裝著遭受了巨大打擊的委屈模樣跑到她面前時,她才會親昵地用細長的手指輕輕點一下我的額頭,說道:“乖乖不難受,我們下次好好考?!?/p>
我喜歡她這樣柔聲同我說話,也喜歡那句“我們”。
因為木城一年四季溫熱的緣故,姑姑外出常穿著旗袍,每次姑姑倩麗的身影娉娉婷婷地出現(xiàn)在教室里時,我總會收獲一大堆羨慕的目光。
“這是你的姐姐嗎,好漂亮啊?!?/p>
“才不是呢,是我的姑姑,我姑姑可溫柔了,無論我考什么樣她都不生氣。哎,阿姨昨天回去罵你了沒?”
后一句簡直就是必殺技,由此我被歷任同桌拉黑了無數(shù)次。
但每次有人問起我的爸爸媽媽時,驕傲的開屏孔雀馬上就會縮成一只灰雀,再怎么虛張聲勢也不能掩蓋赤裸裸的現(xiàn)實。
后來我就明白了,“父母”和“姑父”這兩個詞,都是我和姑姑不能直面的傷口。
(三)
姑姑叫南錦依。
姑父叫林慕南。
上學的時候,姑姑看著紅榜上一上一下兩個名字說道:“慕南、慕南,可真配?!?/p>
結(jié)婚的時候,姑父攤開兩個紅本子,看著兩個人的名字傻笑:“可真是天生一對?!?/p>
姑姑和姑父是在大學時期認識的,相遇的地點不是校園而是小賣店。那個年代大學生都金貴,姑姑雖然看著文氣瘦弱,也想憑自己的努力闖出一番天地,她是孤兒,學校的費用不能一直靠著親朋好友,便在課業(yè)之余找了份兼職。
這所大學所在城市的夏天同木城一樣酷熱,每到中午太陽最毒的時候,小賣店門前的小冰箱旁邊就會圍起一層又一層的人。姑姑那時候的工作就是拿著一張小板凳坐在冰柜旁邊,隨時準備拿貨收錢。
那時候五分錢的冰棍對很多家庭來講不算便宜,大多是家長領(lǐng)著孩子來,走的時候只有孩子手上拿著冰棍。
姑姑是羨慕的,也只能在無人的時候裝著看手里的單詞書出神而已。
姑父雖然讀的是中文專業(yè),但研究詩詞歌賦之余,他也是個籃球高手,再艷陽高照的天也阻擋不了男孩子對球場的向往。一場酣暢淋漓的比賽下來,場外姑娘們的聲音都已經(jīng)沙啞,姑父禮貌地拒絕了愛慕者送來的水,用隨身帶著的毛巾擦了擦汗,就這樣穿著濕漉漉的白短袖來到了姑姑面前。
這會兒我們的南錦依同志剛吃完午飯正犯著困,眼睛也不抬地就把冰水從柜里拿出,再熟練地伸手要錢,一套動作下來堪稱行云流水。
但本來十幾秒就能搞定的事情,在那一天愣是被延長了半個小時。
對面的人遲遲沒有接過冰水也沒有付錢,姑姑這才詫異地探頭望了望,這一望不要緊,一股難以名狀的悸動忽然從姑父的心臟蔓延到四肢百骸。
不負眾望,林慕南同學結(jié)巴了:“同、同志你好,我是Z大的學、學生,請問你、你是這里的老板嗎?”
南錦依同志在心里笑了笑,她實際想說:“我要是老板,用得著大熱天的搬個板凳在門口坐著嗎?”
但看著面前宛如中暑了的男生,她還是溫聲細語地回答道:“我不是,我也是Z大的學生?!?/p>
姑父機械地點了點頭,剛想再說點什么時,忽然反應(yīng)過來自己此刻的模樣就像是被水澆過一樣——頭發(fā)和白衣上都沾著汗?jié)n,脖子上還掛著用過的毛巾,而面前的姑娘在太陽底下,每根頭發(fā)上好像都沾了星星點點的光,臉上明晃晃的笑容比陽光還暖。
在姑姑的愣怔下,姑父忙不迭地跑回了寢室,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完儀容后,又跑著來到了商店門口。這么折騰下來,男生臉上又冒出了細細的汗珠。姑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好心遞過自己的手絹請他擦一擦,據(jù)說當天就被他“不小心”順走了。
再次站到姑姑面前的姑父仍是愣頭青的模樣,姑姑眼尖地發(fā)現(xiàn)不遠處還有一個男生正在做加油鼓勁的手勢,她笑著指了指旁邊,開口說:“同學,那邊那個男生是你朋友吧?”
姑父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小聲說了句“是”。
那邊的朋友還在恨鐵不成鋼地對姑父瘋狂使著眼色。
可惜姑父現(xiàn)在的目光牢牢粘在了面前一見鐘情的姑娘身上,顧不上其他:“他是我室友。我想……我想和你做個朋友?!?/p>
語畢,朋友立馬搖搖頭轉(zhuǎn)身走了,那叫一個瀟灑干脆。
做個朋友?話是這么講的嗎?這也太沒出息了。
姑父也被自己驚到了,他還沒有自報家門呢,這么講會不會把人家姑娘嚇跑?然而姑姑也不是一般的姑娘,笑瞇瞇地對他說:“好呀。”
后來有人問姑姑為什么答應(yīng),姑姑說:“他看起來挺傻的,至少不像是會騙人的?!?/p>
但我懷疑姑姑就是看上了姑父的臉。
于是兩個人就這樣交換了所有能聯(lián)系到彼此的信息,一段俗氣又美好的故事就此展開。
很久以后,姑父在某一封信里寫道:“有些人一見如故,有些人一見傾心,真奇怪呀,怎么會有人同時占據(jù)兩樣,而遇見她的人,可真幸運呀?!?/p>
“錦依,我可真幸運啊?!?/p>
【第二封情書】
今天新學了一個單詞,叫羅曼蒂克,我拼給你看:R-o-m-a-n-t-i-c。
我知道你肯定早就知道這個單詞,你是外文系的姑娘,只是“浪漫”這一詞我實在想同你分享。
就像今天我又廢棄了好幾張紙,只為了把那幾個英文字母寫得像你一樣可愛,室友剛才笑話我無聊,但我想這就是浪漫。
寫字是一件無聊的事情,而此刻我腦海里的影子全都是你。
(四)
姑姑在心情好的時候,偶爾也會和我談起姑父年輕時的一些傻事。
那時候的姑父是校園里有名的才子,還寫得一手好字,好到什么程度呢,據(jù)說當時整棟理工樓往外送出去的情書都是姑父代寫的,男生也就罷了,最后甚至是女生也都要請他寫字。姑父面子薄,不會拒絕別人,只能任勞任怨地臨摹簪花小楷,寫著寫著有些累了,趴在桌上小憩,正巧姑姑跑到教室里看他,好奇地湊上去一看,后來聽旁邊的同學說,姑姑當時的臉色可以說是“色彩紛呈”。
“這是你寫給別的男生的,還是其他女生送你的?”
剛從美夢脫離出來的姑父尚有些迷離,下意識地答道:“好像是送給文學院里的一個男生?!?/p>
姑姑自動屏蔽了“好像”二字,表情逐漸變得耐人尋味,她循循善誘道:“你們文科男生……還有往來書信的習慣?是因為樓里女生太少?還是你們專業(yè)的傳統(tǒng)?”
湊過來的臉上帶著探究的意味,聲音也不由得飄浮起來,姑父看著逐漸放大的愛人的臉,唰地清醒過來。
“不是,這是其他女生拜托我寫給她男朋友的情書,哎,我也不知道那個男生現(xiàn)在算不算她的男朋友,反、反正是我替別人寫的,和我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
姑姑存心想逗逗他:“誰說沒關(guān)系啊,你這不也算是鵲橋了嘛?!?/p>
那時的姑父尚帶著天真的書生氣,滿肚子的文墨到愛人面前什么話也說不出來,撓了撓頭說:“錦依,你可饒了我吧,下次、下次我不替他們寫了?!?/p>
姑姑輕柔地擦去姑父臉上不小心沾上的墨水:“嗯,下次給我寫吧。”
這一寫,就寫了一輩子。
(五)
大學畢業(yè)后的兩人都被學校聘請留校當教師,姑父在未遇到姑姑之前,口號是“先立業(yè)再成家”,遇到姑姑后,他迅速顛倒了兩者的位置,生怕哪天人跑了。
當時掛著“中文系才子”名號的姑父在單膝下跪求婚時,緊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一張俊臉憋得通紅才擠出一句:“跟我回木城吧,先結(jié)婚,結(jié)完婚再回Z大,好不好?”
面對跪下來的心意互通的愛人,姑姑當然說了聲“好”。
就這樣,兩個人在畢業(yè)后的第二天就火急火燎地奔去木城,以結(jié)婚為目的,走親訪友,想著等婚禮結(jié)束后再趕回Z大工作。
想象很美好,但現(xiàn)實總不愿讓愛人一帆風順。
姑父的父親是個古板的老人,姑父又是他老來得子,全家人把姑父的事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們原先的計劃是讓姑父娶當?shù)氐墓媚锊⒘粼谀境枪ぷ鳌?/p>
當初姑父早早就告訴家里人自己在大學里找了個女朋友,山高路遠,那個時代電話和電報都不方便,家里人不好說什么,卻沒想到突然就領(lǐng)人回了家,實在是讓他們始料未及。
于是,話本中常見的棒打鴛鴦的場面就出現(xiàn)了。
姑父的家人并沒有做出過激的行為,只是在姑姑第一次進家門的時候,在飯桌上表現(xiàn)出了無聲的抗議與不滿,菜是好菜,酒也是好酒,只是除了一對戀人之外,在場沒有任何一個人再擺出一張笑臉來。
姑父和姑姑都是極聰慧的人,自然明白了什么。
老人家始終不肯交出戶口本,婚到底沒結(jié)成。
沒過幾日,學校那邊就急著請人回去上任,姑父見事情暫時無法定下,想帶著姑姑先回去工作,等以后再慢慢調(diào)和家里的矛盾。
姑姑同意姑父回去工作,畢竟那時候比大學生更金貴的是大學老師,但是她卻突發(fā)奇想地留在了木城。
“錦依,我的父母是不會輕易被說動的,咱們還是先離開這里,我答應(yīng)過你,肯定不會辜負你?!?/p>
“我知道,但是我喜歡木城,我想留在這里?!?/p>
木城是座鐘靈毓秀的南方小城,這對在北方長大的姑姑來說,這里的山水靈木對她有著難以言喻的吸引力。
很久以后姑姑對我說:“我真的很愛他,我想留下來獲得他家里人的肯定,我的出生是不被命運祝福的,而這一次我想要獲得祝福。
“除此之外,我也想知道他過去的生活是什么樣的,我想在他生活過的空氣中呼吸?!?/p>
姑姑年輕時是位美人,老了也一樣,這種美不是半老徐娘、風韻猶存,而是似木雕一樣,身上每一道漂亮的紋路都是忍著痛一刀一刀磨下來的,那些刀順著她恣意生長的方向刻下,她原本的模樣或許連她自己也忘了。
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喜歡姑姑身上那種草木味道,孑然無塵。
在姑姑說完那句話以后,我才知道原來她也有過小女兒家幼稚的模樣。
【第三封情書】
上次你在信里同我講的《鎖麟囊》我看了,‘他教我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厣?、早悟蘭因。這句話說得真好。
早些年,我聽別人唱過這出戲,因沒有聽全,只稀里糊涂的以為這是一位通透的男子對一位還在塵埃泥沼中掙扎的女子說的話。
后來才知曉,這段詞是那人感嘆命運時所唱,上蒼在捉弄人的同時也在勸誡人。
可改性情是極痛苦的事,錦依,我不愿你受苦。
你不要改,你要笑,多笑。
(六)
姑姑是北方雁,姑父是南方木。
姑父在回Z大赴任之前,花光了所有積蓄為姑姑在木城買了間小房子。姑姑看著布包里的錢票一點一點變薄,實在心疼,姑父卻笑著說:“本來這些錢也是留著給夫人用的,我們得有一個家啊?!?/p>
我們要有一個家。
北雁南飛,就這樣,姑姑在南方小城里安了家。
姑姑是北方姑娘,年輕時未經(jīng)打磨的性子比尋常姑娘剛烈了些。姑父怕兩方起沖突,特意選了離家最遠的西樓,臨行前囑托過她:“三年期滿我就回來,回來以后我們自己開個小學堂,我不在的日子你別委屈自己,要是有人找你麻煩也不必事事謙讓,你的性子很好,不必改?!?/p>
姑姑點了點頭像是聽進去了一般,最后到底還是變成如今溫柔恬淡的模樣。
本科的學歷讓姑姑很快在當?shù)卣伊藗€中學教師的工作,那年的工資她分了三份,一份存起來做家庭儲蓄,一份用于日常開銷,一份則是用來買些水果油米好拎到林家拜訪。
那時候的姑姑獨自忍受了很多東西,愛人父母的冷漠,獨居異鄉(xiāng)的孤獨,婚約無期的愁苦,她還要頂著不受歡迎的壓力一次又一次誠懇拜訪。那時,她在其中一封回信里寫道:
“從前看那些故事,總覺得里面的句子太酸了些,后來自己親歷了一回,才發(fā)覺雙向奔赴的愛也許就是這樣,每個人都想方設(shè)法地多愛對方一點,又不想讓對方知道,又害怕對方知道,將一腔的愛意變成負擔?!?/p>
在這種默默的感化下,林家的表姐首先接納了姑姑,表姐知道姑父臨走之前在新房的院子里種了一棵鳳凰木,這種名木好看卻也難栽培,表姐便時不時串門來傳授一些種樹經(jīng)驗。
木城里幾乎人人都會種樹,表姐耐心地教,姑姑就耐心地學,學著學著,姑姑忽然找到了自己同這座小城的聯(lián)系,就是木雕。
那時候幾乎每個街頭巷尾都藏著一位老師傅,姑姑對小攤上那些木質(zhì)工藝品愛不釋手,便大著膽子一一拜訪,幸運地在人堆里遇見一位女匠人。兩人很快就成了忘年之交,姑姑由此也將手藝學了個七七八八,最后靠著手藝竟也養(yǎng)活了我和她自己,當然這都是后話了。
由此姑姑越發(fā)喜歡上了木城,閑暇之余她養(yǎng)樹也雕木,忙著忙著就把姑父盼回來了。
鳳凰木還有幾年才能開花,回禮的梧桐樹才剛剛種下,屋子的男主人就回來了。
因為兩人從一開始就擺出了無論如何都要在一起的姿態(tài),姑姑又選擇留在木城,還時不時地上門噓寒問暖,實在挑不出錯,長輩再摻和其中,就難免失了長者氣度,況且一棵鳳凰木、一棵梧桐樹都已經(jīng)種在了小院里,再怎么頑固的人也會不舍得再拆散他們啊。
樹要慢慢長,情要慢慢磨,這份感情在外人看來已經(jīng)無比堅固了。
家人不再反對,兩人最后還是歡歡喜喜地領(lǐng)到了紅本子,又歡歡喜喜地張羅了宴席。
當初姑父第一次見到院里與鳳凰木遙遙相望的梧桐樹很是驚喜,他摸著還未抽條的枝干說道:“鳳凰擇良木而棲,愛人也要擇良人而愛,卿卿,這樣真好。”
姑姑知道他的意思,也跟著念叨:“你在,真好?!?/p>
【第四封情書】
你知道自己這一生會和很多人相遇,但你不知道很多次擦肩而過,人們都會回頭看你。
木城是沒有雪的,可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想起你,眼前就好像下了一場雪,白中一點紅,便是你。
你不知道,有一次你穿著紅裙子遠遠地向我跑來,就和家鄉(xiāng)里的鳳凰花一樣,紅紅的,灼人。只是我走的時候,我們的鳳凰木還很小……那么驚艷的景色,要等過幾年才能看到,但沒關(guān)系,好事情不怕遲,念著念著總會來的。
我有些后悔,我不該來這里當什么老師,我只想回木城做你的良人、當你的先生。
(七)
姑父姑姑結(jié)婚后的生活和結(jié)婚前一樣,似乎沒有發(fā)生什么變化。
只是終于不再分居,姑父也不用再靠寫信抒發(fā)思念之情了,靠著在當?shù)厮愕蒙蠑?shù)一數(shù)二的履歷,姑父很快就當上姑姑所在學校的校長。
那時候的姑父意氣風發(fā),事業(yè)和家庭他全都握在手里,高興的時候就坐在自家院子里喝點小酒,姑姑笑話他:“能不能有點志向,真想在這里待一輩子?”
這話就有些無賴了,分明是姑姑自己想留在木城里的。
姑父向來是姑姑說什么就是什么,這會兒有些醉了,就仰起一張白里透紅的俊臉沖姑姑笑,笑里透著傻氣又藏著幾分心滿意足:“從前是有的,后來遇到夫人,平生就這點志向了?!?/p>
“哼,一天到晚文縐縐的,盡說著胡話?!惫霉脜s也跟著笑了起來。
他們的感情一直這樣好,但尋常人過尋常日子,柴米油鹽中難免存在一些爭吵。
那一次,是兩個人相愛以來鬧得最兇的爭吵,也是最后一次。
姑姑越來越沉迷于木雕,最初是晚飯時間屋里到處找不到人,一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人正坐在院子里做木活,漂亮的小院里到處是廢棄的木屑,姑父也不惱,搬個小凳坐在姑姑旁邊,一口菜一口飯地喂著,那叫一個心甘情愿。
后來就發(fā)展成姑姑連工作也不想干了,想辭去教師專心同師傅學手藝。
最初姑父也沒當回事,只當是姑姑一時興起,畢竟木活兒本來就不是姑娘家愿意干的工作,他想著等哪天姑姑累了,也就不玩兒了。
誰知道姑姑真的把辭職報告扔到了姑父的辦公桌上。
“錦依,你不要胡鬧,這么好的工作怎么能說不干就不干?”
“我沒鬧,我是真的很想和師傅好好學這門手藝。”
“木活哪有當老師輕松,你玩幾天就累了,乖,聽話?!?/p>
“我真沒有開玩笑,我只跟著師傅雕一些小玩意,匣子木簪之類的不累人,這些放到外面賣也值不少錢呢?!?/p>
那天兩人從學校一直吵回了家里,一回到家姑姑就把自己關(guān)在臥室里不出來。姑父摘下眼鏡,揉了揉隱隱發(fā)疼的太陽穴,發(fā)覺是自己平日過于放縱了愛人,也不舍得同她賭氣,決定還是挽起袖子先把晚飯解決。
等他再去喊人吃飯的時候,發(fā)現(xiàn)屋里院外都沒有她的影子,大門上只貼了張字條:我去南庫了,天黑前回來。
南庫是家廢棄的木材廠的簡稱,姑姑一向喜歡去那里撿一些能用的材料。
姑父只好一個人悶頭吃飯,那時候天氣熱,家家戶戶都開著窗子,很容易聽到外面的動靜,以往這個時間大家都在家里燒火做飯,平日里都是靜悄悄的,這時卻忽然有好幾道不同的聲音撕心裂肺地喊了起來:
“著火了——南庫著火了——誰家有大盆趕緊貢獻出來——謝謝各位了——”
姑父噌的一聲站了起來,摔下碗筷就趕去救人。
后來在場的一個人說:“只看見林校長瘋了一樣沖了進去,怎么和他講里面沒有人都不聽,怎么拉都沒拉住,后來……就再也沒瞧著人出來?!?/p>
(八)
信封上的日期有些模糊了,因此整理起來花費了一些時日,這時姑姑的病情突然惡化,本來就不大的人躺在床上更顯安靜,那是一種可怕的安靜。有一天她難得清醒一次,執(zhí)意要在鳳凰木下坐一坐,我拗不過,只好推著車帶她去了。
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姑姑突然開口說了話:“紅紅的花兒,真好看?!?/p>
我裹緊她身上的衣服,忙回了一句,“是,好看的?!?/p>
就這樣,姑姑在樹下坐了一下午,回來以后突然精神起來,吵著要吃我做的紅豆粥,粥剛端來她便著急地舀了一勺,我嚇得連忙說燙,她沖我笑笑,又搖了搖頭。
這應(yīng)該是她最后一次對我笑。
喝完粥賞完花的姑姑,沒幾天就走了。
她說:“來得干凈,走得也干凈?!?/p>
她還說:“很滿足了?!?/p>
那晚姑姑其實沒去過南庫,只是想一個人出去散心又不想被找到,才隨意寫了一個常去的地點,她做夢都沒料到南庫會著火,而姑父會不顧勸阻地沖進去救她。
在姑父沖進去以后,姑姑很快被相熟的鄰居拉了過去,她發(fā)了瘋一樣地想進去尋他,被人們死死拽住。姑姑是個文弱的女人,但當時好幾個大人花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按住了她,火焰侵蝕的聲音同姑姑絕望的悲鳴聲混合在一起,在場所有人也跟著哭號聲沉默地低下了頭。
人們能猜到姑姑的絕望,但沒人知道那股難以名狀的悔意從何而來。
姑姑說:“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也不敢奢求原諒?!?/p>
后來,姑姑就撿到了我。
再后來鳳凰木終于開花了,紅艷艷的一片,煞是好看。
姑姑是北方雁,姑父是南方木。
姑父在書信里寫道:
“木城是沒有雪的,可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想起你,眼前好像下了一場雪,白中一點紅,便是你?!?/p>
北雁南飛,姑父親手為姑姑種下一棵鳳凰木。
后來,姑父窗前的梧桐已枯,姑姑窗前的鳳凰正紅。
紅得像是一個人在哭。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