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里
1
年級上人人都認識喬艾,原因大概有兩點。
其一,是她有一個穩(wěn)坐第一名的學霸姐姐——喬伊。姐妹倆五官七分相似,性情卻截然不同。
喬伊很有幾分江南溫軟女子的味道?,扎一束在背后一搖一晃的馬尾,溫柔婉麗。
而喬艾劉海很短,耳側發(fā)梢將將擦過嘴角,她看人時習慣微瞇著一雙小獸般的眼睛,凌厲、疏遠。
讓喬艾出名的第二件事,是林煥周。
林煥周,代表學校在加拿大交流學習一年,剛剛回國,碰巧插班在喬艾班上的新生。他一來就憑借出色的外形和爽朗愛笑的性格迅速在年級上火得不行。
喬艾是怎么也想不明白,這把火為什么會燒到自己身上。
2
“小喬同學,我誠摯地邀請你,代表咱們班女生參加年級舉辦的男女混籃3∶3比賽。”林煥周明朗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我不?!眴贪邌莸赝鲁鰞蓚€字。
自從上周體育課上,林煥周目睹了喬艾出眾的投籃命中率和姿態(tài)從容的三步上籃,他就動了心思,旁敲側擊了幾回,今天終于正式問了出來。然而,回應他的依然是喬艾巋然不動的拒絕。
他笑著摸摸鼻子,拽過喬艾前桌的椅子坐下來,好商量道:“那當個替補行嗎?”
“林煥周,我們不熟?!眴贪櫰鹈碱^,冷冷地看著面前人。
她總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強硬了,卻一直無法撼動林煥周眼底溫柔的堅持。
簡直……莫名其妙!
“那我們交個朋友吧?!?/p>
“我沒打算交朋友。”
“當兄弟也可以?!?/p>
喬艾定定地看他三秒,有些惱了。她不喜歡成為被議論和關注的焦點,也想不明白一個籃球比賽能有多重要,更不理解他的執(zhí)著。她剛要開口——
林煥周忽然抿唇道:“對不起?!?/p>
喬艾一時愣住。
他的語氣終于不再樂觀,轉而不好意思地沉聲說:“我讓你為難了,以后不提了。
“你……別討厭我行嗎?”
周遭靜謐,窗戶半敞,清涼的風灌進來,“嘩啦啦”地讀起了攤在桌上的課本。
怒火被強行澆滅,不上不下的情緒哽在喉間,喬艾又生起自己的氣來。林煥周簡直像條滑溜溜的魚,軟也不行,硬也不行,她對他一無所知,他卻總能在交鋒中占據上風。
學委抱著作業(yè)走進教室:“喬艾,班主任找!”
喬艾幾乎松了一口氣,她利落地起身,最后瞪了林煥周一眼,轉身走了。
班主任找她,無非是一番鼓勵和比較,這些話她聽過太多次了。
“同是姐妹,差距不應該這么大啊。
“在家里可以讓喬伊多給你補習補習,你的進步空間還是很大的?!?/p>
喬艾心無波瀾地走出辦公室,站在班級門口,第一次猶豫該不該進去。屋里的議論聲卻漸漸清晰——
“林煥周,你干嗎非要求著喬艾,她那種人就沒有心,整天冷冰冰的。”
“對啊,打個籃球有那么難嗎,她眼里根本就沒有班級榮譽感這種東西?!?/p>
……
喬艾神態(tài)自若地靠在門口,思索著自己是不是該去天臺待一會。
“喂,打住?!绷譄ㄖ芎敛豢蜌獾穆曇魝鱽?,喬艾聽慣了他清朗的聲音,一時竟感覺有點陌生。
“你這是道德綁架,誰都沒有責任‘無私奉獻,接受或拒絕那是她的自由。
“再說了,交情都是相互的,為班級做貢獻這種事情,”他頓了頓,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剛才出言不遜的幾人,“怎么也輪不到她來付出吧。”
眾人靜默,議論的人面紅耳赤,誰也說不出反駁的話。畢竟在林煥周之前,喬艾就是學霸喬伊的妹妹,一個有點另類的透明人,在班上沒有任何朋友。上學期她請了幾天病假,居然過了一天才有人發(fā)現。
今日的陽光似乎格外好,華麗而燦爛的金色投射在地上,像古羅馬的詩。忽然光影晃動,后門被猝不及防地打開,體委成功走了進來,他莫名其妙地對上眾人的視線,差點以為自己褲子穿反了:“不是……你們都看我干什么?”
林煥周收回目光,悄悄松了一口氣。
幸好不是她。
整個學校喬艾最愛的角落,就是樓道盡頭的露天陽臺,在這里可以看到遠處古老的鐘樓,天氣晴朗時還能隱約望到西山的影子。晨鐘暮鼓,安之若素。她腳踩欄桿,趴在白色圍欄上,瞇著眼睛任風把一頭俏麗的短發(fā)吹亂,自由得仿若赤腳在田野奔跑的精靈。
忽然眼前出現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掌,掌心躺著一顆大白兔奶糖,喬艾頭也不回地抓過糖果,剝開糖紙,扔進嘴里,淡淡的奶香在空氣中漾開,她干脆道:“喂,我答應你了。”
林煥周望進她目光促狹的眸子里,半天不知道該說什么:“你……”
喬艾從欄桿上跳下來,拍了拍林煥周的肩膀,看著他傻傻的樣子,唇角不自覺地挑起一個小小的弧度,她揚眉道:“少廢話?!?/p>
終于扳回一城,喬艾心情很好地回教室了。
3
喬艾應允林煥周的當天晚上,林煥周就在班里喜氣洋洋地宣布了這件事,并聲稱:“以后喬艾就是我大哥,我給她當小弟,唯命是從,馬首是瞻!”
眾人訝異又復雜的目光在兩人之間流連。
喬艾默默地把頭躲進書里,假裝不認識。
第二天喬艾頭大地發(fā)現,林煥周居然成了她的新同桌。
“怎么回事,你從哪兒來的回哪兒去?!?/p>
“這是班主任的意思?!绷譄ㄖ芸戳丝此闹?,非常滿意,“這樣多好,方便我們交流!”
喬艾一陣無語:“我沒什么要跟你交流的。”
“我有啊?!绷譄ㄖ芤恍ζ饋硪鈿忪橙?,連帶著眼睛也亮晶晶的,他拉著椅子離喬艾更近一些,像只忠誠機靈的金毛尋回犬,“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說?!?/p>
喬艾不大自在地避開他熱切的視線,莫名覺得耳根發(fā)熱:“隨便你。”
日晷偏移,秋意愈濃,籃球賽越來越近了。林煥周、喬艾和成功開始了每天的磨合訓練。
訓練回來的大課間,成功去找體育老師抽簽,班長白雪拿著紅藍兩個護腕走過來,笑笑說:“辛苦了,這是用班費買的,一點兒心意。學習上如果有什么不能兼顧的,說出來,大家都會幫忙的?!?/p>
學委王明轉過頭,推推眼鏡,往喬艾和林煥周兩人課桌上分別拍了張便利貼:“這是今天的作業(yè)。”
后桌陳晨也大大咧咧地湊過來:“怎么樣了,林哥,喬姐,我可聽說三班這次有個撒手锏,咱們這贏面大不大啊?”
“要我說,就不應該讓體委去抽簽,他昨天抽卡運氣都被用光了!”
一會兒的工夫,兩人桌邊已被圍了個水泄不通,這是近期的常態(tài)。
林煥周的一番話似乎在眾人心中生根發(fā)芽,喬艾出人意料地選擇參賽更讓大家感到內疚,不由得反思他們是不是一直對她帶著偏見。喬艾原本以為自己會無所適從——面對親近和友好,她也的確常常不知道該說什么,但她也承認,這感覺還不錯。
林煥周隨手轉了轉籃球,接過話題,挑眉道:“放心吧,有我小喬大哥在,怕什么?!?/p>
說著,他垂眸看了看護腕,放下籃球,拿起紅色的護腕,抓住喬艾的手腕試圖套上去:“小喬紅色,我藍色?!?/p>
護腕有些緊,林煥周又不敢使勁,弄了半天也沒套上去,他不由得湊得更近了些。
男生的手心干燥而滾燙,炙熱的氣息灑在手背上,喬艾抬眼便能看清他干凈漂亮的眼睛,但這個距離實在太近太近了,近到讓她感到一絲危險。喬艾猛地把手抽了出來,別扭道:“別碰我。”
周圍的視線都聚焦過來,林煥周蒙蒙地抬起頭。
喬艾自己把護腕帶好,忽略過快的心率,瞥了他一眼,擰眉說:“你還沒洗手……太臟了?!?/p>
愣了一瞬,眾人哄堂大笑。
“哎喲,我林哥也有被嫌棄的一天,哈哈哈,快離我喬姐遠點兒!”
“林煥周,你大哥都發(fā)話了,你還不快去洗手?”
“太臟了,太臟了!”
……
林煥周垂眸淺笑幾秒,抬頭就換上了一副不懷好意的神色,他扭扭手腕,挑唇說:“士可殺不可辱,就算是我大哥,也不能這樣對我!”
說罷,他兩只手就朝喬艾的白色校服抓過去,喬艾尖叫一聲,大笑著拿起校服逃走。
班里同學四處逃散躲避,兩道身影橫沖直撞。窗內傳來肆意自由的大笑,窗外是漫天的煙紫色的晚霞,電腦屏幕上還顯示著最后一節(jié)英語課的課件,上面的英文寫著:這是最好的時代。
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六點,放學。
“喬姐,有人找!”
喬艾還沒回過神來,彎著眉眼走了出去,看見門口的人,她緩緩停下腳步,霎時間不知道該做何神情。
喬伊看見喬艾笑得燦爛,也有些愣怔,卻很快回過神,同樣笑著往前走了一步:“小艾,回家嗎?”
“哦,我還要過一會兒?!眴贪笾噶酥福翱毂荣惲?,還要打會兒球,你先回去吧?!?/p>
喬伊了然地點點頭,躊躇地從身后拿出了個紙袋子,往前遞了遞:“還沒吃飯吧,給你買了飯團,熱的。”
“謝謝?!眴贪恿诉^來,兩人一時無話。
暮色四合,天色漸暗。喬艾打破尷尬,囑咐道:“你……快回去吧,注意安全。”
“嗯?!眴桃列χc了點頭。
“小喬,干嗎呢,等我啊?!绷譄ㄖ芤怀鲂l(wèi)生間就看見喬艾獨自站在班門口盯著手里的袋子,神情難辨。
喬艾抬起頭,忽然問:“林煥周,你有過不知所措的時候嗎?”
“有啊。”比如,要不要把你拉出舒適圈。
“那你是怎么做的?”喬艾迷茫地望向他。
“很多時候的不知所措不是不知道怎么做,而是做不到?!?/p>
林煥周走到墻邊按亮了走廊的燈。
“但必須做?!彼麅墒植宥悼吭趬ι?,眸色清亮,“哪怕膽怯、懷疑、想要退縮。
“然后會有好事發(fā)生。”
4
喬伊其實比喬艾大兩歲。喬艾的出生是一個意外。
喬伊患有先天性心臟病,喬爸喬媽帶著女兒輾轉各個城市求醫(yī)治病,喬艾就是這個時候來的。她的到來無疑使本就艱難的家庭雪上加霜,但喬媽舍不得打掉,便生了下來。
喬艾從小跟在奶奶身邊長大。
春天的時候,奶奶會挎一個竹籃,去地里摘些野菜,回來給小孫女包一碗晶瑩剔透的小餛飩;夏天她拈來顏色各異的牽牛花,做一個頂漂亮的花環(huán);秋天吊柿餅,滿墻黃澄澄的小燈籠輕輕晃動,仿若無聲的風鈴;冬天啊,烤紅薯的第一口總是她的。
奶奶無所不能,更無比可愛。
逢年過節(jié),家里親戚走動,總有七大姑八大姨會拉著她的小手說:“你爸爸媽媽不容易,姐姐讓人這么操心了,你可要聽話懂事?!?/p>
喬艾認真記下,懵懂地點頭,她要讓奶奶少操些心。
躺在小床上,窗外鄰里街坊壓著嗓子議論的聲音鉆進耳朵里:“孩子自己養(yǎng)著才親呢,這小艾一直跟著老太太身邊長大,以后回到父母那邊,他們肯定偏心老大!”
喬艾在黑暗中睜開眼睛,心想她才不管爸爸媽媽偏心誰,自己有奶奶就夠了。
可長大這件事,沒法選擇。
后來姐姐痊愈,爸爸媽媽回來了,她不得不離開,跟著父母去城市上學。喬爸喬媽吃了孩子身體不好的虧,便在小女兒身上下了心思,別的女孩從小學習鋼琴、書法、畫畫,喬艾卻在跆拳道、形體、籃球課上都走過一遭。她就是那個時候學會這項運動的。
喬艾的每一個假期都在奶奶家度過,但她還是沒能拉住時間的繩索。高一那年,奶奶走了。奶奶走得安詳,大家都說她是有福氣的老人。喬艾握著她冰涼的手,淚如雨下。
她想起很多很多。記憶碎片里常有一個下著太陽雨的午后,縫紉機嗡嗡轟響,奶奶邊踩著踏腳邊笑著說:“小艾,你知道你為什么叫喬艾嗎?”
喬艾不知道。
“因為你是帶著愛出生的。這世上會有很多人愛你,也會有很多值得你愛的人。”
山高水長,四季流轉。
現在,世界上最愛她的人不在了。
等奶奶的喪事辦妥,喬艾回歸到正常的學習生活,高一上學期已經開學半個月。喬艾的哀慟與恍惚使她完整地錯過了新環(huán)境交朋友的最好時機,還有剛開始的基礎課堂內容。
她常常獨自一人,開始變得敏感而計較。她再不能忽視喬爸喬媽有時對喬伊更多的關心,哪怕是由于她的身體原因。她渴望更多的關注,卻又不屑于表達和爭取。除了英語和語文,喬艾的學習成績不可避免地下滑了。
喬伊成績依舊出色,待她一如既往的好,她羨慕甚至有點嫉妒,但也因此而感到愧疚。
她知道應該如何成為一個好女兒、好妹妹,但心里好似隔了一道說不清道不明的屏障,只想疏遠、逃避。
喬艾活成了一個卡在縫隙里的彈簧。
最后,她花了一年多的時間,用冷漠和沉默把自己包裹起來。
直到林煥周出現。
5
“你別緊張,對手只是高點,沒你厲害。贏不贏都無所謂,一個籃球賽而已。”林煥周說了一通,又皺起眉頭想有沒有遺漏的。
喬艾抱著手臂揶揄:“林煥周,我怎么覺得,你比我還緊張?!?/p>
因是男女混籃,球賽便加了不允許男生搶斷女生、不允許男生進入三分線內的規(guī)定。經過兩天的小組賽角逐,喬艾所在的一班和三班進入決賽。學校許久沒有舉辦如此大型的體育賽事了,噱頭足、趣味性強,參賽的又是年級的風云人物,一時間整個高二近乎傾巢而出。
比賽現場人聲鼎沸,嘈雜混亂。成功從人群里擠了進來,伸出手,扯著嗓子喊:“快、快、快,快來沾沾光,這手昨天摸了一晚上科比的海報!”
林煥周挑眉把手蓋在他上面。喬艾笑著把手放在最上面。
三人圍成一圈,林煥周輕咳了聲,說:“最后一次了,兄弟們。”
喬艾驟然用力拍散兩人的手,揚眉戴上發(fā)帶:“少廢話,打就完了?!?/p>
成功豎起大拇指:“喬姐,帥呆?!?/p>
哨聲驟然響起,比賽開始。
林煥周一個高跳,奪過球權,他身材高大,步履穩(wěn)健,和成功兩次傳球就到了三分線前。
喬艾早在線內等候,她飛快地帶球跑到籃下,單手肩上投籃。
籃球在空中畫過熟悉的弧度,“咣當”,球進了!
“啊啊啊!喬艾!喬艾!”
一班迎來開門紅,喬艾的兩分球燃起了觀眾的熱情,更激起了對手的勝負欲。
三班幾人臉色不大好看,防御愈發(fā)嚴密,進攻突然強勢,比賽漸入佳境。
兩個班實力相當,一個班進了球,很快另一個班就追趕上來。不知不覺,比賽過去13分鐘。比分來到20∶22,三班占有微弱優(yōu)勢。
球鞋與地板摩擦,發(fā)出尖銳而細碎的聲響。林煥周飛快錯身晃過三班的大個兒,把球傳到成功手中。成功自顧不暇,只好咬咬牙大吼一聲:“喬姐!”
籃球從天而降,喬艾敏銳地跳起接球,然而她已經有些體力不支了。幾次過人失敗,她有些氣餒,余光對上林煥周的視線,她內心定了定,扭頭把球出其不意地傳到三分線外。
林煥周接過球,沒有一絲停頓地起跳,直接投三分。
全場靜謐,上百雙眼睛緊盯空中那個橘色球體——
賽場如人生,有時需要博弈。
時間被無限拉長,心臟快速跳動,喬艾近乎耳鳴。
“砰!”
空心球!
喬艾的心驟然一松,忍不住大喊:“林煥周!”
觀眾爆炸般歡呼起來。
比分23∶22,比賽還剩最后一分鐘。
短暫休息后回到場內,喬艾后背一冷,她心道不對,還未來得及細想,裁判吹哨,比賽再次開始。
比分占優(yōu),一班的策略變成控制球權,想辦法耗盡時間。
籃球在三人之間不停傳遞,三班機會渺茫。時間無幾,籃球再次回到喬艾手中,她轉身決定最后一次投籃。
喬艾前腳大步邁出,后腿卻被什么攔住,邁步不及,速度過快,竟直直地朝前撲了過去!
她心中一驚,本能地奮力轉身,讓背部狠狠摔在了地上。
哨聲尖銳地劃破空氣。
全場嘩然,群情激憤。
喬艾看到很多人朝自己跑過來,林煥周好像被嚇壞了,氣得臉色發(fā)白,成功憤怒地指著三班女生,白雪、陳晨……還有喬伊,似乎都大驚失色,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她動了動身體,渾身酸痛,忍不住“咝”了一聲。
林煥周猛沖到她身邊,扶起她,語氣慌亂:“咱們不打了,我背你去醫(yī)務室!”
喬艾搖搖頭,努力扯出一個笑:“我沒事?!?/p>
林煥周緊抿著唇角,一言不發(fā)地看著她。
裁判走過來詢問情況,三班女生犯規(guī),已經被紅牌罰下,時間只剩不到兩秒,判一班罰球。
“你可以嗎?”
“我可以的,林煥周?!?/p>
喬艾慢慢站起來,輕輕地活動了下筋骨,忽略背后火辣辣的疼,抱起球走到罰球線上。
場上迅速恢復靜謐。
喬艾看著籃筐,熟練地把球舉過頭頂——
拜托了,她從未這么想贏過。
“咣!”
哨聲銳利,裁判舉起右手,24∶22,一班獲勝。
林煥周紅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喬艾。
觀眾席上迅速沸騰,歡呼吶喊連綿不絕,喬艾轉過頭,耳畔嗡嗡,周圍似乎離自己特別遙遠。
但她又看得很清楚——一向穩(wěn)重的白雪哭著跳了起來,陳晨興奮地站在椅子上拿著喇叭喊“一班地表最強”,連慣常沒什么表情的王明都露出了一個淺淺的微笑。哦,還有喬伊,喬艾呆呆地看著她,她甚少見到喬伊如此張揚的笑臉,喬伊使勁兒沖她揮手,大聲喊著她的名字。
見她望過來,喬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張口慢慢說——喬艾,我好驕傲。
熱烈、沸騰,一切美好得像一場夢。
林煥周慢慢走過來,在喬艾面前站定。他什么都沒說,喬艾走過去,給了他一個擁抱。
她聽到林煥周沉悶的聲音:“對不起,喬艾。”
如果不是我非拉著你參加比賽,你就不會受傷吧。
喬艾搖頭:“謝謝你,林煥周?!?/p>
我從未感受到自己被這么多人愛著。
通風口灌入一陣風,溫柔地鼓起少年人寬大的球服,他們像兩只馬上要振翅高飛的大鳥,在光影中遺世而獨立。
美極了。
放學,喬艾和喬伊走出校門,看到喬爸喬媽異常醒目地站在人群中間。喬媽抱著一大束向日葵,見女兒走出來,幾步上前把花兒塞進喬艾懷里。
她神氣地撞撞喬爸的肩膀:“瞧我兩個女兒,多好!”
喬爸也笑:“那還用說?!?/p>
喬艾面對三人笑瞇瞇的模樣,驚訝地抱著花束:“爸、媽,你們怎么知道……”
“你姐告訴我們的?!眴虌尳舆^兩個孩子的書包,溫和地看著喬艾。
她看著喬艾許久不見的神采奕奕的眸子,密密麻麻的酸楚涌上心頭,忽然道:“小艾,我和你爸其實對你們倆沒什么要求……健康快樂就好。但就這一點,我們也沒有做好。
“小伊沒有健康的身體,小艾過得不快樂?!?/p>
喬伊眼眶泛紅。
喬艾心口鈍鈍的疼:“不是的,媽。”
她忽然很想把一切傾倒而出,比如她的自我懷疑,她固執(zhí)又別扭的期待。
那天她們聊了很多,一方小心翼翼不敢探尋、一方閉口不言等待理解的日子過了太久太久,如今家人之間最珍貴的直白坦率終于被重新拾回。好在一切都來得及,好在家人的重歸于好只需要一件讓人高興的好事。
看著母女三人抱作一團,喬爸感慨地嘆了口氣,揉了揉兩個女兒的頭發(fā):“今天這么高興,不說這些了。走,晚上吃點好的慶祝慶祝!”
余陽皎皎,喬艾的心化作甜蜜而蓬松的云朵。
她似乎聽到奶奶慈祥的聲音在耳畔低喃:“小艾,大家都如此愛你?!?/p>
許多事情其實都很簡單。
林煥周說得對,確實有好事發(fā)生了。
6
喬艾后背的一大塊淤青,腫脹了整整一個星期才逐漸好轉。
第二天上學,喬艾的桌子上堆滿了來自四面八方的同學送來的云南白藥,而林煥周的桌子上多了一小束向日葵和三大本《語文高考必讀》。他詫異地望向喬艾:“什么情況?”
“哦,”喬艾從書桌里拿出來一本《數理化高考必讀》,示意他,“從今天開始,我教你語文,你幫我補數理化?!?/p>
對于兩個偏科嚴重的人,這是最好的選擇。
“花兒呢?”林煥周小心地拿起向日葵,放到鼻子下面嗅了嗅。
“我送的?!眴贪D過頭不看他,臉頰升溫,“有什么問題?”
“沒有。”
林煥周那些天唇角都沒有放下來過,他把向日葵插在了桌子旁邊的小洞,給每一個路過的人展示,直到花朵枯萎。他接受了喬艾相互補習的建議,用他的話來說就是:“小喬大哥要東山再起,小弟沒有不從的道理。”
喬艾拿書拍他頭:“你讀這么多武俠小說,怎么作文一點長進都沒有?”
每天,喬艾和林煥周都會給對方單獨留一份針對性作業(yè),晚上還會在班里多上一個小時的自習。兩人的名次在一次次的考試中跳躍式前進。
班主任每每從后門走過,看見兩道學習的身影,都感嘆自己當初答應林煥周換桌的請求當真是他教學史上最正確的決定。
夏去秋來,高二(一)班變成高三(一)班。黑板旁的巨型日歷,很快開始了一百天倒計時。
林煥周昨晚改了三版作文,到了中午困得睜不開眼,喬艾好笑地看著他小雞啄米般點頭,從桌肚里拿出一個抱枕:“睡一會兒,到點我叫你?!?/p>
林煥周把頭扎進軟軟的抱枕,淺淡的馨香鉆進鼻孔,是喬艾身上的味道。他眉頭舒展,小聲喃喃著囑咐:“數學最后一道大題不太尋常,你多想想。”
“快睡,別操心了,林老師?!?/p>
高中倒數的一百天快得像是翻過一本百頁書。當在校的最后一天,從學校搬走所有的資料和試卷,抬起頭,教室空了,他們才恍惚意識到高中三年居然就要這樣過去了。
林煥周幫喬艾把書搬到喬爸的車上,站在校門口,最后一次以高中生的身份凝望這座古老學堂。
“當——”
鐘聲浩渺,他們一齊望向遠處的鐘樓。
“喬艾,等高考完,我?guī)闳ヒ粋€地方吧。”
喬艾心有所動,目光閃爍:“好。”
7
高考后的第二天,林煥周就把喬艾約了出來。
白馬路和欣寧路的十字路口,喬艾奇怪地看著林煥周:“這是什么地方?”
林煥周笑笑沒說話,彎腰在旁邊的草叢里摘了一朵蒲公英遞給喬艾。
喬艾狐疑地接過,輕輕一吹,白色的小傘霎時間漫天飄散。
“我可以實現你一個愿望?!绷譄ㄖ芩剖怯行┚o張,期待地看著她。
喬艾摸不清眼前人的意思,費解地皺起眉頭。
林煥周盯了她半晌,終于確定道:“喬艾,你果然一點都不記得我!”
“什么?”
七歲的林煥周是個愛吃糖的小胖子,經常被班上的男生欺負。他們會在他走路的時候忽然從背后拽一下他的帽子,丟下一句“小胖子”,再大笑著跑掉。
小孩子的捉弄最是頑劣。
林煥周四處躲避,放學了也要等班上都沒人了再走,卻還是在周五的下午,遇上了兩個壞小孩。
他們拽他一下,推他一把,林煥周垂眸站在原地,等這一切結束。
“喂,你們在干什么?”忽然一道清脆的女聲傳來。
林煥周轉過頭,看見一個眉目英氣,扎著兩個丸子頭的小女孩。
“你管我們干什么!”
“我就管!”
“你這么瘦,看起來跟個猴子似的!”小女孩挑剔地看了另一個人一眼,“還有你,鼻子這么長,肯定天天說謊!”=
“欺負別人有什么能耐的,我也會!”
說罷,小女孩拽著林煥周扭頭就跑。等跑到一個絕對安全的路口,她回頭看見林煥周泫然欲泣的模樣,從草叢里揪了一朵蒲公英哄他:“吹完了,你可以實現一個愿望。”
林煥周吹了一大口氣,然后認真地看著她:“我想你一直保護我?!?/p>
小女孩為難地皺了皺眉頭:“那你得當我小弟啊?!?/p>
喬艾目瞪口呆地聽著林煥周的控訴,隨即笑彎了眼睛:“林煥周,原來你就是當年的那個小哭包!”
“我那天沒有哭!”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我撿到了你的學生卡?!?/p>
喬艾抬頭看著眼前俊朗高大的男生,忽然很想感謝小時候的自己。
謝謝你的勇敢,謝謝你把他送到我身邊。
“喬艾,我不想當你小弟了。”
喬艾望進林煥周誠摯而緊張的眼眸,等他說下去。
“我想當你男朋友?!?/p>
“好啊。”她回答得毫不猶豫。
“真的?”林煥周驚喜地抱住她,紅著臉許諾,“我以后什么都聽你的?!?/p>
喬艾挑眉道:“那我不還是你大哥嗎?”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