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一位酷愛閱讀的年輕人加入了西蒙-舒斯特出版社。他一路升至主編,又跳槽到負有盛名的克瑙夫出版社當總編輯,后來還曾執(zhí)掌《紐約客》。70歲時,他成為美國前總統(tǒng)比爾·克林頓的編輯,做出了數(shù)月狂銷200萬冊的《克林頓傳》。他,就是羅伯特·戈特利布,這位傳奇出版人將帶我們走進美國出版的黃金時代。
我的人生始于閱讀,從此養(yǎng)成閱讀的習慣。
閱讀伴隨童年時光
對我童年影響最大的書是吉卜林的《叢林之書》,我至今還保存著外公給我讀的那兩卷本,當時我聽得如癡如醉。不過在那之前,我的最愛是多蘿西·孔哈特的《乳酪甜點真好吃》。我太喜歡了,怎么讀也讀不夠。下一本讓我愛不釋手的書,是赫斯特老師在我們四年級班上念的艾伯特·帕森·特哈尼的《神犬拉德》。我最近重讀這本書時發(fā)現(xiàn),在拉德的種種豐功偉績中,它救過一個癱瘓的5歲女孩。在一條斑斕的銅頭蛇撲向她的時候,它奮不顧身擋在她的身前,差點中蛇毒而死,而女孩受到刺激竟站起來走路了。拉德可不是一般的狗,這一點我們從書的第一段就知道了:“它有火槍手達達尼昂那般的勇氣,還有非凡的智慧。無論是誰看到它那雙憂郁的棕色眼睛,都不會懷疑它是有靈魂的。”赫斯特老師朗讀的時候,我費了好大勁才不讓人看出我在哭。正是《神犬拉德》讓我發(fā)現(xiàn),書籍具有神奇的力量,能讓人動情,甚至改變?nèi)松?/p>
不過,對我的童年甚至一生產(chǎn)生關鍵影響的書,是阿瑟·蘭塞姆從1930年出版的《燕子號與亞馬遜號》開始的12部系列小說。燕子是沃克家4個孩子自稱的代號,亞馬遜則是布萊克特家2個女孩的代號,他們夏天分別駕駛著“燕子”號和“亞馬遜”號這兩艘小船,在經(jīng)過作者想象加工的英格蘭大湖地區(qū)的溫德米爾湖上航行。在第四部《進軍“北極”》中,又有兩個卡勒姆家的孩子加入進來。這兩個人物形象是我感到最親近的:他們都愛讀書,害羞而孤單,是被卷入燕子們和亞馬遜們探險的外來者。這些書吸引我的,并不是航行、野營、賽馬或者其他不那么激烈的活動,而是這群聰明獨立的少男少女,在蘭塞姆的筆下,個性鮮明,受到父母信任,享受著健康成長的童年。既然沃克家和布萊克特家的孩子能接納卡勒姆家的孩子,他們或許也能給我騰點地方。有四五年時間,我一遍又一遍地讀我最愛的蘭塞姆小說,特別喜歡的幾本起碼讀了50遍。
廣播電視與閱讀
小時候我體弱多?。▽嶋H沒那么嚴重),經(jīng)常病假在家不去上學,癡癡地聽各種廣播肥皂劇。我認為所有這些感傷的通俗廣播劇促成了我后來作為讀者和編輯對類型小說的欣賞趣味。當然,它們都是無傷大雅的東西,劇中沒什么真正惡劣的、骯臟的事情。20世紀50年代初,我從劍橋大學回國,又回到追肥皂劇的日子——正趕上《生活可以是美好的》最后一集——一切都變了:酗酒、婚外戀都有了,魅力沒了。肥皂劇的市場正向電視轉移。
聽肥皂劇是一種特殊嗜好,夜間廣播節(jié)目則是人人都聽的。當時選擇少。我得跟父母大鬧一番才能被允許開著收音機做作業(yè)。他們不明白,當我傍晚收聽《午夜隊長》《小孤兒安妮》和我特別喜歡的《杰克·阿姆斯特朗,典型美國男孩》這些兒童節(jié)目時,其實我也是在做作業(yè)。我還有幸見證了漫畫書上的超級英雄超人、蝙蝠俠從誕生到搬上銀幕的早年歷史。他們也是獨來獨往,戴著面具,無所不能。漫畫書是家長的眼中釘,因為里面的暴力以及書中主人公與大反派的殊死搏斗,大概會誘使我們這些中產(chǎn)家庭的孩子使用暴力,即使達不到犯罪的程度。
總之,那是一種推崇甜美的流行文化,從平淡無奇的流行音樂到報紙上每天刊登的“漫畫”,無不如此。只是我看不到那些漫畫,因為我家里只訂《紐約時報》,上面不登這些。所以我看不到大力水手,看不到迪克·特雷西,看不到小阿伯納。而且基本上沒有電影可看,除了我7歲時迪士尼發(fā)行的《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它傷害了我幼小的心靈:我被那個美艷絕倫又蛇蝎心腸的王后嚇壞了,夜里翻來覆去睡不著。
一家三口的閱讀日常
大多數(shù)時候,我父母和我一樣,喜歡閱讀。我媽媽在沒什么錢的家境中,在波士頓和紐約度過了文雅、有教養(yǎng)的童年。她最愛的小說是喬治·艾略特的《弗洛斯河上的磨坊》。我母親有教養(yǎng)的家庭背景一定是吸引我父親的主要因素。他來自一個更為典型的移民家庭,父親是基本不說英語的正統(tǒng)派猶太人,一輩子研究《塔木德》,跟誰都處不好。我們就是孤零零的一家三口。大蕭條時代結束前后,即使我們家存款還很少,我父親就有一大奢侈消費,他會到街對面的布倫塔諾這家美國頂尖的書店,扎進他喜歡的五六本非虛構書籍之中:霍姆斯大法官與拉斯基的書信集、伯特蘭·羅素、喬治·桑塔耶那、卡倫·霍尼,還有紐約市立學院著名的哲學家莫里斯·拉斐爾·科恩的著作。
我母親則始終如一地愛讀書——反復閱讀舊書,從公共圖書館借的書,還有從所謂租書店里租的書——租書店通常開在文具店或者藥店里,一角或者一角五分就可以租最新的熱門書籍看3天。我自己嘛,到高中時這3個來源的書都看,每天晚上至少要讀一本新書,以滿足我強迫癥一般把每一本暢銷書或暢銷書黑馬在出版幾天內(nèi)就讀完的愿望。我還記得一個同時有兩本新書要讀的危急時刻,因為直到我出發(fā)去夏令營的前一天才借到,一本是瑪杰麗·夏普的《大不列顛馬廄》,另一本應該是達夫妮·杜穆里埃的書。我通宵狂讀,留給母親第二天去還書。
既然書在我們家是天經(jīng)地義的東西,我覺得我們一家三口都坐在餐桌前讀書這種場景也是合情合理的,后來我才意識到這可不正常,這是某種特殊的心理障礙的癥狀。我的閱讀方式也挺古怪的:可以說我是“吞”書,一目十行地瀏覽,而不是逐行細讀。等我成為編輯時,這種瀏覽的習慣就必須改變了:這對迅速判斷書稿好壞很有幫助,但編輯工作本身是一種緩慢的、耗費心血的過程,為了盡善盡美,我必須改變閱讀習慣。
閱讀改變?nèi)松?/p>
20世紀40年代初,我花了大把時間在《國家地理》隨刊附贈的大幅折疊地圖上追蹤戰(zhàn)事的進程,它們被我貼在臥室的墻上。1945年,也就是我14歲那年夏天,我設法讓送報員每天把《紐約時報》送到夏令營,廣島原子彈爆炸的新聞使我一改往日的平靜,大驚失色。那年早些時候,剛被解放的死亡集中營那些更為可怕的照片已經(jīng)見諸報端。對于家里沒人參戰(zhàn)的美國孩子來說,除了影響不大的食物配給和征集銀箔、橡皮筋之類的戰(zhàn)爭物資,戰(zhàn)爭基本上是發(fā)生在舞臺背后的事,模模糊糊,對我來說它就像另一種連續(xù)劇。不過,我仍像所有人一樣,盼望著盟軍進軍法國的消息。1944年6月6日上午,收音機里傳來諾曼底登陸的消息,我沖出門去,把所有的晨報都買了一份。那是我一輩子最興奮的時刻之一。
我10歲、11歲的時候,父母認為我應該呼吸更多新鮮空氣,不能總是窩在西九十六街的公寓樓九樓,于是我被要求每天至少有一小時的戶外活動。我家離中央公園近在咫尺,可大自然對我沒有吸引力,時間一到就上樓回到我的書和廣播中間。從一開始,我就覺得文字比真實的生活更真實,當然也更有意思。
我如癡如醉地追讀那個時代最受歡迎的類型作家,上大學以前的閱讀體驗中關鍵性的一次是16歲時初次讀《愛瑪》。當我讀到愛瑪在博克斯山野餐的那一個著名場景中羞辱落魄的、不招惹別人但愛說話的貝茨小姐時,我的心里充滿羞愧:這一幕鞭策我審視自身隨意、不善待別人的行為。簡·奧斯汀把我釘在了墻上。這是我第一次真正把閱讀的體驗與內(nèi)在的自我聯(lián)系在一起。我這輩子做事的原則無非是努力二字,我也不是善于哲理思辨的那類人。是小說,從那次閱讀《愛瑪》開始的小說,使我發(fā)現(xiàn)了某種道德指南針。
(摘自中信出版集團《我信仰閱讀:傳奇出版人羅伯特·戈特利布回憶錄》? 作者:[美]羅伯特·戈特利布? 譯者:彭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