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凝：搟面杖的故事

鐵凝

我父親作為一個長于西畫的畫家，特別喜愛中國民間的“俗物”。許多年來，他收集油燈（從漢代直至當今）、火鐮、織布梭、粗瓷大碗大盤、鐵匠打制的各式老笨鎖，硬木工匠手下的全套鑿、雕工具，農(nóng)人腰間的魚形小刀（簡稱魚刀），牲口脖子上的木“扣糟”……大到碾盤、饸饹床子，小到石頭搗蒜臼和火柴棍兒長短的藏針筒兒，他還搜集搟面杖。

他搜集的搟面杖，多半來自鄉(xiāng)間農(nóng)戶，木質(zhì)、長短和粗細各有不同，他對它們沒有特別的要求，他的原則是有意思就行。當他有機會去農(nóng)村的時候，他喜歡串門。那時主人多半是好客的，他們通常會大著嗓門邀他進屋。他進了屋，便在灶臺、水缸、案板之間東看西看起來。遇有喜歡的，或直接買到手，或買根新的來以新?lián)Q舊。如若主人既不要錢又不愿意給他搟面杖，我父親便死磨活說地動員人家，并許以高出原價幾倍乃至十幾倍的錢。有一次，他為了“磨”出一根他看上的搟面杖，在一個村子耽擱了大半天。而他進村的時候，不過是想畫些鋼筆速寫。這樣，畫速寫用去20分鐘，“求”搟面杖卻花了5個小時。為了達到目的，他能忍住饑餓、忍住焦渴。他的頑強以至于驚動了那個村的全體村干部。而看熱鬧的村人越發(fā)以為那家的搟面杖是個稀有的寶貝，便攛掇著主人將價格越抬越高。最后還是村干部從中說合，我父親以近200元人民幣的價格將搟面杖買下。我沒有問過父親這值不值，我知道“喜歡”這兩個字的價值有多高。

還有一次，父親從山里回來，拿出一根兩尺來長的黑色搟面杖給我看，說是鐵木的，很沉，不信你試試。我握在手中試試，果然。父親告訴我，這搟面杖的主人是滿族，藍旗吧，祖上是給皇陵看墳的。搟面杖傳到他這一代，有100年了。父親還說，這個人家實在仁義，見他真喜歡這搟面杖，夫妻倆異口同聲地說：“是什么好東西喲，喜歡就拿走吧！”父親對我模仿著他們那絕對不同于當?shù)剞r(nóng)民的旗人口音——雖然一百年后的他們，早已是地道的當?shù)剞r(nóng)民。他們的口音、他們的善良，都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去年初秋，我隨父親去太行山西部寫生，走了一些大大小小的村子，在農(nóng)民的院里屋里，和他們聊過日子的瑣事。一些婦女見父親帶著相機，便請求父親為她們拍照。父親為她們照相，還答應(yīng)照片印出后寄給她們。父親在這方面從不食言，盡管他可能終生不會再與她們見面。

有個下午，我們走進了一個整潔的小院，我像往常那樣先打聲招呼：“家里有人嗎？”一個利索、和善的中年婦女應(yīng)聲從屋里出來站在門口，她笑著對我說：“吃桃兒吧?！蔽疫@才發(fā)現(xiàn)我正站在一棵桃樹下。抬頭看看，桃子尚青，小孩拳頭大。我說，謝謝您，我不吃。婦女向我走來說：“來，吃個，誰讓你走到了桃樹底下呢。”她伸手摘下幾個桃子，放在衣襟上擦凈，遞給我。我吃著略生澀的桃子，心想也許她就要請求我父親為她拍照了。但是沒有，這個婦女，她僅僅是愿意讓一個走到她桃樹底下的生人嘗嘗桃子。于是我又想，這樣的婦女若有一根父親喜歡的搟面杖，她定會毫不猶豫地送給父親的。我們進了屋，父親并沒有看中她家的搟面杖。

第二天上午，父親在另外一家發(fā)現(xiàn)了他中意的搟面杖。照我當時的看法，這根搟面杖其貌不揚，木質(zhì)也一般。但也許正是它那種不太圓潤的樣子吸引了父親，他小聲對陪同我們前來的鎮(zhèn)長（年輕的鎮(zhèn)長是父親的朋友）說了買搟面杖的企圖。鎮(zhèn)長說這也叫個事兒？這也用買？先拿走，回頭我讓人上供銷社給她們送根新的來！這個上午，這家只有一位年近五十的婦女，她告訴我們，她丈夫上山割山韭菜去了，大閨女正在地里侍弄大棚菜。當她得知我們要買她的搟面杖時，顯然覺得這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她明確表示了她的不情愿，她說其實那不是地道的搟面杖，那年她當家的和兄弟分家的時候，他們家沒分上搟面杖，他當家的在院里撿了根樹棍，好歹打磨了幾下權(quán)作了搟面杖，其實這搟面杖不過是個普通的樹棍子。這位婦女想以這搟面杖的不地道打消父親想要它的念頭，我卻接上她的話說：“既是這樣，就不如讓我買一根真正的搟面杖送給您吧?！蹦闹獘D女聽了我的話，立刻又調(diào)轉(zhuǎn)話頭，說起這搟面杖是多么好使，說再不地道也是用了多少年的家伙了，稱手啊，換個別的怕還使不慣哩……這時鎮(zhèn)長不由分說一把將搟面杖抓在手里，半是玩笑半是命令地說這搟面杖歸他了，他讓婦女到鎮(zhèn)供銷社拿根新的，賬記在他的身上。婦女仍顯猶豫，卻終未敵過鎮(zhèn)長的意愿。我們自是一番千謝萬謝。一出她的院門，鎮(zhèn)長便將搟面杖交與父親。父親富有經(jīng)驗地說，應(yīng)該盡快離開這個村子，以防主人一會兒翻悔。

我們隨鎮(zhèn)長來到鎮(zhèn)政府，在他的辦公室，鎮(zhèn)長對我講起了他的一些宏偉計劃。比如他要拓寬門前這條公路，然后在公路兩旁蓋起清一色二層樓商店，便利了交通，也讓這個山區(qū)小鎮(zhèn)更適應(yīng)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為此他正同林業(yè)部門交涉，因為現(xiàn)在公路兩旁長著參天的楊樹。拓寬公路便要刨樹，刨樹就須林業(yè)部門的批準，而林業(yè)部門卻遲遲不批。鎮(zhèn)長說就門前這幾棵樹啊，讓他頭痛。后來我們的聊天被一陣高聲叫嚷打斷，原來是剛才那家的閨女（那個侍弄大棚菜的閨女）前來討要搟面杖了。

這是一個二十大幾歲的女性，她滿頭熱汗，一臉憤怒，站在鎮(zhèn)長的門口，很響地拍著巴掌，她叫著：“把我那搟面杖還給我！把我那祖?zhèn)鞯模黠@與其母說法不符）搟面杖還給我！”鎮(zhèn)長上前想要制止她的大叫，說我們又不是白要，不是讓你娘去供銷社拿新的么。但這女性顯然不吃鎮(zhèn)長那一套，她哼了一聲冷笑道：“別說是新的，給根金的也不換！快點兒，快把搟面杖拿出來，正等著搟面呢（也不一定），莫非連飯也不叫俺們吃啦……”她的音量仍未降低，四周無人是她的對手。我和父親只感到很慚愧，畢竟這其貌不揚的搟面杖是一戶人家用慣的家什。用慣了的家什，確能成為這家庭的一員。那么，我們不是在“掠奪”人家家中的一員么。我父親不等這女性再多說什么，趕緊從屋里拿出搟面杖交給她，并再三說著對不起，我也在一旁表示著歉意。誰知這人接了搟面杖，表情一下子茫然起來，有點像一個鉚足了勁揮拳打向頑敵的人突然發(fā)現(xiàn)打中的是棉花;又仿佛她并不滿意這痛快簡便的結(jié)局。她是想索要更高的價碼，還是對我們生出了歉意？又愣了一會兒，她才攥著搟面杖騎車出了鎮(zhèn)政府。

過后父親對我說，這沒什么，比這艱難的場面他也碰見過。我知道他要說起一個名叫走馬驛的山村，兩年前他就在那兒看上了一根搟面杖，卻未能得手。兩年之間他又去過幾次走馬驛，并且間接地托了朋友，每次都是敗興而歸。但父親在概念里早已把那搟面杖算成了他的，有時候他會說：“走馬驛還有我一根搟面杖呢?！?/p>

我經(jīng)常把父親心愛的搟面杖排列起來欣賞，棗木的、梨木的、菜木的、杜木的、檳子木的……還有罕見的鐵木。它們長短參差著被我排滿一面墻，管風琴一般。它們的身上沾著不同年代的面粉，有的已深深滋進木紋;它們的身上有女人身上的力量，女人的勤懇和女人絞盡腦汁對食物的琢磨;它們是北方婦女祖祖輩輩賴以維持生計的可靠工具。正如同父親收藏的那些鐵匠打制出的笨鎖和魚刀，那些造型自由簡樸的民窯粗瓷，在它們身上同樣有勞動著的男人的智慧和匠心。每一根搟面杖，每一把鐵鎖，都有一個與生計息息相關(guān)的故事。在“信息高速公路”時代，正是這些凡俗的生產(chǎn)工具、生活用具，它們能使我的精神沉著、專注，也使我能夠找到離人心、離自然、離大智慧更近的路。

父親有雄心要創(chuàng)辦一個由他的藏品構(gòu)成的小型民俗博物館，這使我也不斷地生出些雄心，我愿意助父親實現(xiàn)他這個美夢，夢想回到將來。

這便是我寫作之外的一些生活，這生活同文學(xué)不曾發(fā)生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但是屬于我的寫作卻從來沒有將它們排斥在外。

（摘自長江文藝出版社《2020年中國隨筆精選》? 選編：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