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清的胸口臥了一塊炭,隨呼吸忽明忽暗。睡著時,它短暫沉寂。這樣的時候不多。一旦清醒,每一次吸氣都扇起一陣熱浪,烘得炭火猩紅滾燙。這讓她想吐,想干嘔,像當初剛懷上樂樂時那樣。當時,常哲捧著剛買回來的《懷孕圣經》,邊翻邊跟她解釋:這是激素變化刺激了胃的賁門平滑肌導致的。她“嘁”了一聲,嘲弄他只會掉書袋。他也不惱,合上書,呵呵賠著笑。那是段好時光。
如果潛在水底,灼燒感就能緩解一些。深冬,游泳館里鮮有人影,她游到深水區(qū)的最里角,像一株蒼白的水母一樣,懸浮在水中不動。進水口噗噗吐著水柱,嘟隆隆,嘟隆隆,像樂樂嘴里含著水,在她耳畔咕嚕。有一次,她過了火,救生員大吼著跳進水里,一把將她拉出來。拉扯中,水倒灌進鼻腔,沖上腦門,幻化成無數(shù)根銀針,密密麻麻扎向顱骨。致密的刺痛帶來一種天旋地轉的暈眩感,一個古怪的念頭從針孔中散逸、匯聚:人在溺水時,靈魂是不是也會被浸得濕漉漉的?那它還能擺脫沉重的肉身,飛起來嗎?
她渴望同誰聊一聊。
不能問常哲。也不是不能,是不想。他會說什么呢?他會沉默,以一種無比痛苦的耐心維持著緘默。她想象得出來。
隨后,一個面孔浮出腦海。她胃里一陣翻涌,立刻狠狠閉上眼,驅散這個念頭。
她最終決定問一問周姐。那周六的聚會上,她冷不丁問道:“你說人快死的時候,魂魄能不能飛起來?”
“嗯?”周姐愣了一下,等回過味來,看她的眼神有些躲閃。
“妹子,別往那上頭想?!彼f,說著捏了捏樂清的手。
樂清沒再作聲,知道談話該結束了。
其他人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每周六上午,互助群里的成員都會碰個面,分享各自通過不同渠道獲取的資訊和線索,同時,彼此間鼓鼓氣。
“永不言棄?!薄@是他們的口號。
人群中央坐著一個黝黑精瘦的中年男人,剃著寸頭,目光敏銳。他姓張,是這個互助群的發(fā)起人,大伙兒都叫他“老張”。最初,群里只有三五人,境遇相似,報團取暖。后來,一個介紹一個過來,等周姐帶著樂清過來時,已發(fā)展至二十多人。
初次來,大家問樂清:你家孩子什么情況?
男孩。六歲。九月出的事,在小涼山公園的音樂噴泉邊沒了的。她的措辭很謹慎?!皼]了”,而不是“丟了”,或是“失蹤了”,這樣就不算她撒謊。
接著有人問,“有照片嗎?”她猶豫了一下,從手機里找出來,給湊過來的人臉一一看過。
“咦……?”說話的人神情錯愕,欲言又止。都是這樣的反應。過去,她帶著樂樂上街,偶爾擦身而過的行人也是這種反應,只不過有些人不加掩飾,有些人,比如周姐,出于善意和教養(yǎng),表現(xiàn)更得體些。
相識是周姐主動搭的訕。三個月前的一個午后,樂清正坐在公安局門口的花壇邊失神。一刻鐘前,她剛跟常哲當著民警的面大吵了一架。常哲偷偷帶了材料到公安局辦理銷戶,她發(fā)現(xiàn)后急匆匆趕來,歇斯底里地搶了回去。常哲爭不過她,怒氣沖沖走了。她出了大門,沒走幾步便腿一軟坐下來,直到恍惚聽見有人叫她,才察覺右腿根被凸起的瓷磚硌得生疼。
陽光熾熱,她聽見有人喊,“妹子?!碧ь^,刺眼的光線中一個面目蒼老的女人。
“妹子,”女人問,“你也是孩子丟了?”
過后很久,她才得知周姐其實只大她兩歲。當時,她腦中一片渾噩,什么都沒弄明白,便恍恍惚惚點了點頭。丟了,沒了,一回事。就這樣認識了。
周姐每個禮拜都要跑一趟警局,接待處的幾個民警都認識她。那天,她遠遠看見樂清,像極了當初失魂落魄的自己。她問樂清,“你孩子在哪兒丟的?有沒有調監(jiān)控?”樂清答得含糊:公園里,那邊沒監(jiān)控。周姐嘆了嘆氣,又說,“那就多印些照片,到處貼,保不準有誰就看到過?!本褪悄菚r,樂清讓她看了樂樂的照片??吹綐窐返男δ槙r,周姐下落的視線不自然地停滯了幾秒,等移開,已恢復了鎮(zhèn)定的神態(tài)。
“多印些貼出來。”她又囑咐了一遍,語速很快,試圖遮掩語氣里的異樣。
那天回家后,樂清翻出樂樂所有的照片,單人照,合拍照,一張一張看過去。以前天天對著樂樂,看慣了不覺得,換一副視角打量,其實特征很顯著:過寬的眼距,失焦的眼神。病癥不言自明。
大概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每周六的聚會上,對于樂清的沉默寡言,大家都不以為意。于她,是沒什么可說。于別人,是照顧她情緒。很多事,大家心知肚明。72小時,是最佳搜救時間;哭鬧厲害的孩子,人販子會灌安眠藥;而智力不正常的,人販子一旦察覺,會怎么處理呢?沒人敢說出來。而對于她這沒頭沒腦的發(fā)問——人死后魂魄會不會飛起來——周姐也只能語焉不詳?shù)貏瘢簞e往那上頭想。
她本可以解釋兩句:她沒往那上頭想,至少,沒往周姐想的那上頭想。但她沒法兒解釋,解釋不免牽連出更多真相。
老張清了清嗓,“我明天準備去趟漣城,據說那兒有人發(fā)現(xiàn)了個窩點。”
話一出口,人群立刻炸開了鍋?!澳膬旱脕淼南??”“線索可靠嗎?”“有沒有孩子的消息?”群情激動,樂清也跟著忐忑起來,好像那個確鑿的“窩點”里,亟待解救的孩子中有一個正是樂樂一樣。即便下一秒,她又清醒地記起:她的樂樂,永遠不會回來了。
那是九月的第一個周末。天氣不冷不熱,空氣中有隱隱的桂花香。她給樂樂穿了一件天藍色薄衫,卡其色綢褲,戴了頂米老鼠圖案的帽子。他們八點不到就出門了,中途,樂樂嚷著要坐“搖搖車”,挑了小黃鴨造型的那輛,一塊錢坐一次,花了兩塊錢。——初次見面時,樂清便將意外當天的這些細枝末節(jié)向周姐和盤托出。她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向眼前這個陌生人講這些,或許是傾聽者的表情格外溫柔,眼神滿是共情,讓她渴望傾訴。也或許,正因為是個陌生人,傾訴才安全。事實上,意外發(fā)生后,她沒跟身邊任何人提起當天的細節(jié)。
到了公園,她帶樂樂玩了一會兒蹦蹦床,又蕩了會兒秋千,接著便讓他跟別的孩子在音樂噴泉池邊玩兒了,她自己坐在不遠處的草坪上小憩。她忘記離開了多久,只記得自己沿著噴泉池環(huán)繞一圈時,砰砰亂撞的心跳聲和喉嚨深處的焦渴感。
“等我再回去,樂樂已經沒了?!彼f。
說到這兒,她腦海中浮現(xiàn)一個畫面,一個她常常引導自己去想象的畫面:噴泉邊空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白色大理石雕像靜立水池中央,無聲俯視著她。畫面過于清晰,幾乎遮蔽了另一個場景:轉到雕像的背面,貼著灌木叢的那頭,一個圓乎乎的腦袋鈍鈍沒在池底,小身體軟塌塌歪在一邊。
她說完這句便截住了話頭。也不算欺騙,她想。眼前這個大姐,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了呢。等到周姐要了她的號碼,并再度聯(lián)系她,隱藏的那部分故事,她便只能小心翼翼避而不提了。
最初,她不愿來這個互助會。像個招搖撞騙的人,用只說了一半的故事博取別人的同情似的,但周姐一再堅持,“你去了就知道,在那兒人能好受點?!倍泊_實無處可去。她很久沒有工作了,出事之后,除了去游泳館,便是終日蜷縮在床上。
去了一次,她明白了周姐所說的“人能好受點”是什么意思。
大家圍坐一圈,各自追溯當天發(fā)生的所有細節(jié)。周姐的女兒是三年前在商場走丟的,就試了件衣服的工夫。老張的兒子是放學路上失蹤的,算來五年了。小雯兒子是一年前在廟會上走失的,前一秒還牽著手呢,后一秒孩子就不見了。說到最后,總是以一句相似的話結尾:“我如果……,就好了?!蔽胰绻辉嚹羌路秃昧?。我如果那天去接他放學就好了。我那天不去趕那個熱鬧,帶他在家看晚會就好了。說到這兒,不免有人落淚了。克制無聲的淚。肆意忘情的淚。痛苦悔恨的淚。樂清也跟著落淚了。先是默默流淚,爾后輕聲哽咽,直到雙手捂住臉,泣不成聲。哭泣中,幾個零星的詞匯反復蹦出:“對不起”“我該死”……
有人抹著眼淚應和:“我們都該死,怎么就把孩子丟了呢?!?/p>
她邊哭邊搖頭,“不……我該死……”
眼淚漏過指縫,浸透了前襟。這是樂樂死后,她頭一回在別人面前這樣暢快淋漓地哭。在此之前,她都是悄悄地哭,偷偷地哭,好像哭是一種惺惺作態(tài)的表演,好像她不配哭似的。她發(fā)現(xiàn)大哭一場原來這么暢快,連胸口處那永無止境的炙烤,都被不斷涌出的淚水短暫澆滅了片刻。
等終于止住,她抹了把臉,說,“我對不起我家樂樂,當初就不該把他生下來?!?/p>
眾人面面相覷,顯然沒料到這么一句自白。
“我家樂樂,生下來就是受苦的。”
這下大家懂了,七嘴八舌勸她,“你也別這么想,你事先也不知道呀?!?/p>
她搖搖頭,“我知道,做過檢查的?!?/p>
四下又安靜下來。
1∶53。她至今記得很清楚,化驗單上的一長串數(shù)據中,托在底端的那個數(shù)字是1∶53。她看不懂,常哲也看不懂。但是他們都看得懂醫(yī)生的臉色。這屬于高風險,那個醫(yī)生說。多高的風險呢?不好說,總之有風險。她看見常哲的臉暗了下來。那會兒,樂樂已經四個多月了。會動,會鬧,會趁她不備偷偷在肚皮上踢出一朵浪花。
在彼此熟識后,周姐忍不住向她感慨,“你可真是有勇氣。”她說換作她,再舍不得,也不敢冒這個風險。
樂清的聲音悶悶的,“我也是沒辦法?!?/p>
懷上樂樂時,是她和常哲在一起的第七年。大學戀愛四年,畢業(yè)結婚三年。那七年,靜水流深。她媽媽勸她,“趕緊生個孩子吧,孩子是婚姻的紐帶。”說完這話沒幾天,樂樂就毫無防備地來了。她喜出望外,是天意啊。
“就為這個?”
“倒也不是?!?/p>
一開始,他們根本接受不了這個結果,接連換了兩家醫(yī)院,得到的還是一樣的數(shù)據,只能面對現(xiàn)實。淚水和不舍中,他們彼此安慰:未來還很長,孩子還會有的。一周后,術前檢查,B超探頭在她的肚子上游走,樂樂大概以為有人同他互動,小腿開始亂踢。她心頭一陣絞痛,眼淚又流了下來。她竭力控制住自己不去想這些,一切會好起來的,一切會好起來的,她在心里默念。接著,她看見醫(yī)生帶著困惑把頭湊到顯示器屏幕前。
“這兒這么大一個子宮肌瘤,之前沒檢查出來嗎?”
她還沒反應過來,醫(yī)生又說,“確定要引掉嗎?以后可能就懷不上了啊?!?/p>
老天就是這么會捉弄人。這算不算天意呢?那是一個有關幾率的難題。那段時間,她在網上瘋狂檢索,“翻盤”的幾率也不是沒有。“翻盤”——這是她在一個叫“寶貝知道”的育嬰論壇上學到的詞匯,它頻繁地出現(xiàn)在其他孕檢時遭遇打擊的準媽媽口中。它意味著,即便百分之九十九的幾率,都可以被百分之一的可能推翻。那么多風險值比她更高的女人最終都生下了健康的寶寶,為什么好運氣就不能降臨在她身上呢?她要賭一把。常哲也要賭一把??伤麄z的賭注,押在了不同的輪盤上。
“當時我們大吵了一架?!?/p>
“不怪你,”周姐嘆了口氣,“也怪不得他,兩難啊……不過——”她猶疑了一下,“不過這孩子丟了,他也不說好好找找?到底是親骨肉啊。”
樂清嘴一抿,不說話了。
“生養(yǎng)六年,就算是……就算比不得聰明孩子,也總該有感情吶?!敝芙氵駠u。
這勾起了樂清胃里的一點反應。
“他啊,巴不得樂樂早死早好呢,我們都是他的累贅?!?/p>
“那不至于!”周姐連忙勸道。
怎么不至于?六年,他抱過樂樂幾回?陪樂樂去做過幾次復健?有事沒事都是早出晚歸,問起來就是加班;對她呢,也是愛答不理……她一開口,積攢已久的不滿與怨意便如洪水般傾瀉而出,同洪水而來的還有一把鼻涕眼淚。
“你知道最叫我寒心的是什么嗎?”她吸了下鼻子,點了點自己心口。
有一次,她手機沒電了,臨時用常哲的手機買點日用品,不經意打開已購訂單,看到一雙童鞋。是那幾年特別火的“毛毛蟲”,男童款,二十五碼,豆綠色。鞋面上一圈圈花紋堆疊在一起,像涌起的水波。價格對他們而言顯得有些昂貴?!獦窐返牟⌒枰氃诩艺疹櫍U艿墓べY除了負擔家用,還要給樂樂復健治療,日子過得很緊巴。但她特別高興。在那之前,她跟常哲已經很久沒好好說過話了。有時候,她試圖同他聊一聊,他總推說太累了,改天再說吧。他也很久沒有碰過她了,理由也是太累了。
“你懂吧?那方面?!彼D了一下,沖周姐自嘲地笑了笑。
她忍著。都是她的錯,是她造成現(xiàn)在這種局面,說什么她都得忍著,以一顆歉疚、謙卑的心忍著,期待轉機。眼前的這雙“毛毛蟲”,如初春樹椏上冒出的嫩芽,突然給了她希望。樂樂生日快到了,這一定是常哲事先買好的禮物。她佯裝不知,暗自期待著。一天,又一天,每天回來,常哲都兩手空空。生日那天,他的手里依舊空空如也。她想問一問,卻張不開口。該怎么問呢?或許會引發(fā)新一輪爭吵——你沒事翻我手機干什么?一個月后的某個中午,她去常哲的學校取樂樂的康復卡,一進門,看見一個小孩正趴在他的辦公桌上寫作業(yè)。
“林老師家孩子?”她問?!班牛俊背U芸戳艘谎?。“哦,是的。她有事出去一趟,叫我?guī)兔磿?。”她沒說話,目光定定盯著地面。辦公桌下面,孩子的小腳伸出來,露出一雙豆綠色的鞋。它們溜來溜去,像兩條真正的毛毛蟲,在她心口蠕動。
周姐沉默了片刻,“他知道你知道嗎?”
樂清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反正大家都裝糊涂唄,裝著糊涂過日子。現(xiàn)在樂樂沒了,他可算解脫了?!彼趾芸煅a充道,“不過我不會讓他稱心如意的,我偏不跟他離婚,就這么耗著?!?/p>
周姐又嘆了口氣,“唉——怎么能忍心的呢?這么小的孩子,像天使一樣的啊?!?/p>
樂清突然心酸了一下,止住的淚水再度盈滿眼眶。她想起很久以前,也有人曾這樣安慰過她:“每個孩子都是天使?!彼f,“你知道嗎?樂樂跟別人不同的那個染色體,是天使的翅膀?!?/p>
“甭管可不可靠,總要去碰碰運氣?!北娙说淖h論紛紛中,老張搓了搓手,話說得鏗鏘有力。
“當然當然?!贝蠹覒汀?/p>
自告奮勇要求同去的人不少,商量一番后,老張選了另外兩個漢子隨行,人多壯膽。
其實這種碰運氣的事,僅樂清所知道的,已不下三次了。每次都是失望,希望,又失望。周而復始中,互助組里的人來的來,去的去。最難熬的不是失望的結果,而是在那之前漫長的等待。像困在地下溶洞的人,于暗中摸索著寒氣逼人的石壁往前走,洞頂?shù)乃榈蔚未鸫?,落到心頭,也許下一個轉角就會有光射進來,也或許只是邁向更深的黑暗。
這種等待本與樂清無關。最初,人群中彌漫的樂觀和希冀確實一度莫名鼓舞了她,甚至讓她短暫忘卻現(xiàn)實,陷入與己無關的雀躍中。而那些傾訴和淚水、寬慰與擁抱,也同樣給了她溫柔的撫慰。但只是片刻。在類似的傾訴重復了兩三遍,同樣的希望破滅了一兩回后,魔力消失了。永不言棄。周姐、老張、小雯、松哥,隨便哪一個,都可以拍拍胸脯說這樣的話,可她樂清在這里摻和什么?她永不言棄什么?期待是他們的,連煎熬也只屬于他們,跟她一點關系都沒有。她覺得自己活像個小丑。她不想再來了。
又一次碰面時,她醞釀著措辭,想向大家鄭重道個別:這是她最后一次來了,今后,祝愿大家都能實現(xiàn)愿望。還沒來得及開口,小雯忽然站了起來。小雯臉色泛紅,幾次抬頭又垂下,最后,扭扭捏捏開了口。
“我前幾天去檢查,發(fā)現(xiàn)懷孕了?!彼Z調很不自在,像是做了什么虧心事。
一時無人搭話。很快,老張第一個打破尷尬,“這是好消息啊,恭喜恭喜!”零零落落的,大家也都說了幾句道喜的話。周姐沒說話,她先是陰著臉,默不吭聲,憋了幾分鐘,竟站起來轉身便走。樂清一頭霧水,只好跟著追出去。
“她這是背叛!”周姐走到門外停住腳步,回頭大聲說了一句,像是生怕里面的人聽不到。
“這是對她家豆豆的背叛,為什么要再生一個?是替代原來那個嗎?原來的那個就這么不要了嗎?”
樂清答不上來。她想起剛出事那幾天,朋友來家里探望,安慰之余,也半遮半掩地勸她:凡事要從多個角度看,說不定……說不定什么?說不定老天給了他們一個重新生活的機會。這才是天意。
“你說這是不是背叛?”周姐激烈的質問將她拉了回來。
她猶疑地點了點頭。
“我就絕對不會對我家萌萌做這樣的事。我對不起她,要是再生一個,那她這輩子都不會再原諒我了?!?/p>
原諒。樂清的心劇烈跳動了一下。
“他們還能原諒我們嗎?我是說……我們把他們弄丟了?!?/p>
周姐的眼睛一下紅了,她的聲音軟下來,“我只知道,如果就這樣放棄了,那她就再也不會原諒我,我必須堅持下去。每天,我都在心里跟萌萌說:萌萌啊,你要是肯原諒媽媽,你就讓媽媽找到你吧……”
樂清沉默了半晌,“那萬一真的找不到了呢?”
“怎么會找不到?”周姐的嗓門一下又高起來,“我如果能活到七十歲,就還剩三十年。三十年,就是一萬多天,我每天都去找,總有一天能找到!”
樂清不語,埋頭往前走,到了分別的路口,冷不丁冒了句,“你一定會找到她的。我每天都會為你祈禱?!?/p>
周姐扭頭沖她笑起來,“你一定也能找到你家樂樂?!?/p>
她點了點頭,卻答非所問地說了句,“我只希望樂樂能原諒我?!?/p>
不來參加互助會的話,她沒有再提。事實上,自那之后,每一次聚會她都不錯過,風雨無阻,從不缺席。她有了一個新的希望,藏在心底,誰也不說。每一天,她都會在心底默念一遍,沒人能聽見,除了她的樂樂。
定好周天七點出發(fā),樂清六點不到就醒了。她一夜沒睡好,做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夢。夢到老張他們回來了,抱著個女孩兒,女孩兒一轉頭,卻是個咧著嘴的木偶。又夢見她也跟車去了,是她開車(然而現(xiàn)實中她并不會開車),汽車駛過顛簸的土路,路上遍布巨大的石坑,像是采石場。她左拐右繞,在一個急轉彎后,右輪打滑,一下翻入坑里,濺起一大片水花……醒來后,她的額上沁滿了汗。打開手機,群里已有不少條消息:“一路小心”“注意安全”“等你們凱旋歸來”,周姐也發(fā)了一條,“永不言棄”。
她攥著手機又迷糊了一會兒,半睡半醒間,不時查看一下最新的動態(tài):車上高速了。到泉縣了。剛進漣城邊界。再有半小時就到了??炀劈c時,她聽見隔壁房間起床的動靜。
樂樂兩歲后,為了不影響常哲工作,他們就分床睡了。她帶樂樂睡大房間,常哲睡小房間。出事后,還是維持原樣。她聽見腳步聲來回走動。房門打開,水流聲,馬桶沖水……腳步聲兜轉一圈,在她的門前猶猶豫豫停下?!斑诉诉恕?,門輕響了幾聲。安靜了半分鐘,又再次響起。
她縮在被子里一動不動。
“樂清,我們聊聊吧?!背U艿穆曇袈犉饋硐袷峭瑯右灰刮疵摺?/p>
她依舊不發(fā)一言?!爸ㄑ健币宦?,門開了。她立刻閉上眼,裝作熟睡的樣子。他走到床前,“我知道你醒著,我們聊聊?!?/p>
她只好睜開眼,“沒什么好聊的?!?/p>
“日子總得往下過,不管是怎么個過法兒?!?/p>
怎么個過法兒?呵,終于還是憋不住了。她掀開被子坐起來,“是呀,你現(xiàn)在終于擺脫累贅了,想追求自由去了,是吧?”
“你能不能不要陰陽怪氣的,我們好好聊聊不行嗎?”
她不說話,只顧低頭看手機。群里,老張他們已經到了,正前往指定地點,與提供線索的人碰頭。
“樂清,你捫心自問,樂樂要是在我手里出意外的,你敢說,你心底里就不會感到一絲一毫的解脫?”
她惡狠狠瞪了他一眼,下了床快速走進衛(wèi)生間,鎖上門。
常哲跟到門外,“你把門打開。你說說你究竟想怎么樣?當初我說不生,你非要生,生了。我說那就回老家過,壓力小,你要留在大城市給樂樂接受最好的治療。我說在家教育,你想盡辦法非要送他去幼兒園。事事都依你?,F(xiàn)在樂樂沒了,就數(shù)你最傷心,你是全天下最痛苦的人,就我鐵石心腸,是吧!我難道就不傷心?他難道不是我兒子嗎?”
群里彈出一條信息,老張發(fā)的:那人說是個女孩兒。
樂清的心突突跳起來,她顧不得理會常哲,慌忙給老張撥去電話。忙音。給同行的松哥和老魏打,也占線。群里滿屏的信息。照片呢?發(fā)張照片??彀l(fā)張照片??!
常哲哐哐敲門,“你說你到底想怎么樣!”
她不耐煩地吼回去,“我想怎么樣,應該問問你想怎么樣。你是想離婚,趕緊給別人當后爹去吧!”
“你胡說些什么?”
“我胡說?你不是很舍得花錢給別人家小孩買鞋嗎?是啊,樂樂一個殘廢,哪配穿那種好鞋子呢?”她想發(fā)出一聲冷笑,嘴巴卻哆嗦得厲害,她狠狠抿上,鼻腔里一股酸澀。
門外安靜了許久。有那么一會兒工夫,她懷疑他是不是悄悄走開了。
“對不起……”他的聲音很近,像是整個人倚在了門上,“樂清,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也很難過。我都沒想到,我會這么難過……”最后一句帶著哭腔,她聽見他深深的吸氣聲。
“日子還要過下去,我們……也許可以重新開始。就我們倆,好好過,好不好?”
他的聲音格外溫柔,是她曾熟悉卻又久違的溫柔。她咬牙忍著,憋回去的眼淚順著鼻腔流進喉嚨,真咸啊。她忽然想起許多年前的事來。那時剛剛檢查出懷孕,他們從醫(yī)院里走出來。正值初夏,陽光流水般傾瀉而下,包裹住他們。他們手牽手,悠閑地邁著步子往家走,覺得幸福就在眼前,伸手就能觸碰到。
有一件事,她從未向他坦白過:當初她執(zhí)意留下樂樂,是怕自己再也做不了母親,更是怕,她會因此而失去他。那時候,她還很愛他。
沉寂已久的微信群終于又響了一聲,很快,復歸寧靜。
“告訴你一個秘密?!彼_了口,聲音了無波瀾,“我的一個朋友,孩子丟了。她說,如果能找回來,就證明孩子愿意原諒她。我想,那怎么證明樂樂愿不愿意原諒我呢?我就在心里對樂樂講:樂樂,你要是能原諒媽媽,你就幫周阿姨找到她女兒?!?/p>
門忽然開了,她悄沒聲地走出來,像個影子。常哲伸手,想攬過她的肩,她卻輕輕讓開了。
“你看,每次樂樂都告訴我,他不原諒我?!彼瘟嘶问謾C。亮著的屏幕上,最后一條信息是老張發(fā)的。
“媽的,又碰到個騙錢的?!?/p>
游泳館里鬧哄哄的。從家里出來,她就漫無目的地走,最后,慣性把她帶到了這里。淺水池那頭,一隊小孩兒穿著相似的泳衣在池子里嘰嘰喳喳打鬧,一個年輕教練正在大聲示范劃水動作。她繞到深水區(qū),輕輕一滑,落入水中。
出水口的水流急急涌出,她貼近,摳住池壁,把頭倚過去。咕隆隆,咕隆隆。她閉上眼,看見樂樂的頭沉在池底,而她正手忙腳亂,試圖把他臉上的水擦干凈。越擦越多,越擦越多。樂樂的眼睛半閉著,像是在虛眼偷看她。身后,一個兩眼分得很開的女孩兒正站在幾步之外,傻傻看著她。她的一只小手被一個高個子男人緊緊攥著。她是樂樂的好朋友,比樂樂大一點,每次去復健時,樂樂總愛粘著她,跟她一起玩兒。他也很喜歡那個高個子男人,喜歡他超過喜歡自己的爸爸。爸爸可沒有這樣的耐心,陪他玩,把他舉高高,有時候,還讓他坐在自己肩上。
女孩兒渾身濕漉漉的,一副被嚇壞了的樣子。半個鐘頭前,她忽然意識到不對勁,便跑著去找她爸爸。她看見爸爸和樂樂媽媽在一片樹蔭掩映的草坪上,像是在玩什么游戲。可是不像她跟樂樂玩的那種游戲。是什么游戲呢?她看不懂,便在一邊呆呆站了一會兒,直到樂樂媽媽發(fā)現(xiàn)她。她看見樂樂媽媽面色羞赧,扯了扯衣角站起來,目光左右逡巡片刻,停在她濕漉漉的裙子上,隨后,突然瘋了一樣往噴泉邊跑去。
池水剛剛及膝,誰能想到呢?
男人走近,試圖扶她起來,被她狠狠甩開。
“每個孩子都是天使。”在她最無助的時刻,男人曾這樣安慰過她。他說,“我女兒,你兒子,他們跟別人不一樣的地方,是天使的翅膀。”
天使的翅膀。那樂樂的魂魄能飛起來嗎?如果他飛起來,就能看到他在水里掙扎時,他的媽媽正像瘋子一樣跑向他,他就會知道她沒有拋棄他,就會知道她愛他。她愛他。那樣,他是不是就能原諒她了?
咕隆隆,咕隆隆,她感到一陣暈眩。絲絲密密的水流鉆進她的身體,她又一次看見樂樂的臉。這一次,他離她更近了。他似乎在招手呼喚她?!皨寢?,你來。你來?!彼p輕松開手,任由自己往下沉。水鉆進鼻腔。樂樂兩歲,會站起來了。她把家里地板上鋪滿厚厚的防摔墊,倒著身子,牽著樂樂的手學步。樂樂走了一步,兩步,倒在她懷里,呵呵地笑。他的小手摟住她的脖子,摸她的臉。那觸感如此真實,不像在夢中。
她恍惚中睜開眼,看見一個精瘦的小姑娘正向她擠眉弄眼,手指輕觸著她的額頭。
“你在練憋氣嗎?”那個孩子問。
她掙扎著浮出水面,大聲咳嗽。
“你是不是在練——憋——氣???”孩子故意放慢語速,又問了一遍。
她搖了搖頭。
“不練憋氣,你潛在水里干嗎?”
沒得到回答,那孩子依然自顧自地說,“我最近在練憋氣。教練說,學花樣游泳首先就得先練憋氣。你要不要跟我比一下誰憋的時間長?”
她依然沒反應。那孩子有些悻悻,游開了去。隔了幾分鐘,又繞了回來。
“要不,我給你表演一下昨天剛學到的一招?”
“什么?”
“你先潛下去。對,潛好了啊。然后把手舉起來?!彼阉氖掷饋聿⒃谝粔K兒,“舉好了啊。”
她還沒反應過來怎么回事,一只小腳突然猛地踩在她手上。一股自上而來的力讓她重重墜向池底。失重帶來一陣暈眩。暈眩中,她努力睜開眼,看向水面。搖晃的水波之上,遙遙傳來一個稚嫩的聲音。
“你看到我飛起來了嗎?”
【責任編輯】王雪茜
月島,1990年生,現(xiàn)居南京。有小說、散文發(fā)表于《滿族文學》《山東文學》《福建文學》《滇池》《當代小說》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