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林紅
2020年暑期檔,中國國家博物館推出“天地同和——中國古代樂器展”。這些展品不僅有國家博物館的重要藏品,還聯(lián)合故宮博物院、中國藝術研究院以及上海、湖南、湖北、陜西、山東等多家省級文博單位共同參展。樂器展精品集中而又豐富,包括了古代“八音”分類法的各種樂器,此次展出的二百多件(套)精美的樂器多為國寶級珍品,極為悅目,令人贊嘆,涵蓋了中華民族多元文化的民族民間樂器,不僅有皇朝禮器,還涉及當代樂器改革的一些新品,是非常難得的一次樂器實物薈萃,勾勒出中國音樂史的發(fā)展脈絡。
一、國寶珍品——華夏文明生生不息的傳統(tǒng)文脈
樂器展的主題詞“天地同和”出自先秦時期《禮記·樂記》篇:“大樂與天地同和、大禮與天地同節(jié)?!闭褂[共分四個部分,由黃河流域、長江流域起源的中華文明,逐漸展開延伸至日益壯大的中華多民族音樂文化。
第一部分“鶴鳴于九皋,聲聞于天”。在這個展廳薈聚有新石器時代的骨質(zhì)類樂器和陶土類樂器。毋庸置疑,布展排在首位的是享譽世界的“賈湖骨笛”,這是我國發(fā)現(xiàn)年代最早(8000-9000年前)的吹管樂器,改寫了中華音樂文明起源的歷史。賈湖骨笛遺址地處中原地區(qū)新石器時代文化的發(fā)祥地,屬裴李崗文化(公元前7000-前5800年),也是華夏文明的來源地之一。賈湖骨笛的發(fā)現(xiàn)說明中國的先民在世界各個文明的初始時期對音樂的獨特認知。
展品中新石器時代的骨質(zhì)口簧為2017—2018年考古成果,這種材質(zhì)的出土頗受音樂界關注。中國境內(nèi)的口弦主要存于少數(shù)民族聚居地,尤其是游牧民族地區(qū)。這支骨質(zhì)口簧發(fā)掘于陜西神木石茆遺址,同期出土的口簧共21件,距今約4000年。據(jù)學者研究,位于西北的河套地區(qū)是世界口簧的祖源地,石茆口簧被認定為流行于世界各地口弦類樂器的祖型。
陶土類樂器形制多樣,依演奏方式可分為三種類型,如擊奏樂器陶鼓,吹奏樂器塤和搖奏樂器陶鈴、陶響球、陶響器等。這些樂器在中華大地上分布廣泛,如西北地區(qū)的青海和甘肅的青銅文化、馬家窯文化,陜西、河南和浙江的仰韶文化,山東龍山文化,江蘇大汶口文化,湖北石家河文化等多地文明均有出土。展品中還有來自甘肅的“永登樂山坪彩陶鼓”外形美觀,保存完好。
第二部分“鐘鼓喤喤、大音至樂”。此部分展示的是鐘、磬、鐃、镈等金石系列樂器,凸顯中華“禮樂文化”的傳統(tǒng),樂器使用有嚴格的制度規(guī)范,象征著中國的等級制度與社會秩序。
我國青銅文化系列樂器種類繁多,有不少是精美的傳世樂器,如“鐃”類有著名的商代“象紋大鐃”“獸面紋大鐃”以及西周“渦云紋大鐃”;“鐘”類有周代“夔龍紋編鐘”和戰(zhàn)國時期的“句鑃”;“镈”類有春秋時期的“蔡侯編镈”和戰(zhàn)國時期的“后川2040墓編镈”;還有外形獨特的“虎鈕錞于”等。這些都是難得一見的國寶珍品。
編鐘產(chǎn)生于西周時期。目前發(fā)現(xiàn)編組最多的是湖北省隨州出土的戰(zhàn)國時期的曾侯乙編鐘,共65件。編鐘、編磬等大型編組懸掛樂器依貴族身份的差異,有嚴格等級設定。這部分象征著等級制度與社會秩序的展品,體現(xiàn)中國音樂用“禮樂”所傳輸?shù)慕袒δ?。這些體積龐大、分量厚重的青銅系列,反映了當時最先進的工業(yè)材料與技術用于樂器制作,其發(fā)音原理、工藝水平代表著歷史性的高度。
第三部分“絲竹相合、妙音飛花”。展品以宮廷、民間共同存在的絲弦類、竹管類樂器為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琴、瑟、箏”。
古琴代表著古代文人精神,“眾器之中,琴德最優(yōu)”。古琴自2003年成功入選世界級“人類口頭和非物質(zhì)遺產(chǎn)代表作”,其文化價值逐漸被重視。此次為古琴專設了一個展廳,展出了驚世之作唐代“九霄環(huán)佩”(伏羲式),還有北宋“混沌材琴”(伶官式)、南宋“輕雷琴”(伏羲式變體)、明代“霜鐘琴”(仲尼式)和“倪元璐琴”(仲尼式),并且還呈現(xiàn)了”斫琴”(古琴制作)在選材制作方面的工藝流程。首次展出的還有難得一見的明代琴譜《秋鴻》減字譜與配圖,這部保存完好的琴譜呈現(xiàn)出當時在樂譜刻制方面已達到的精美制作工藝。
“九霄環(huán)佩”為中唐時期巴蜀制琴名家雷氏家族所斫。樂器外形溫厚大氣,栗殼色漆,蛇腹斷紋。在琴的背面龍池上方刻有篆書“九霄環(huán)佩”。目前,名為“九霄環(huán)佩”的古琴共有5張。除“國博”外,故宮博物院、沈陽故宮博物院各一張,還有兩張為香港私人收藏。
另一種本土彈弦樂器——瑟,早在三千多年的西周時期已在民間流傳。瑟,在古代主要用于宴享儀式和祭祀音樂中。馬王堆墓葬發(fā)掘于1972年,在當時非常轟動,曾拍攝專題紀錄片《考古新發(fā)現(xiàn)》。據(jù)介紹這也是迄今唯一一件保持調(diào)弦狀態(tài)的實例,真是難能可貴。
在弦樂器展品中,還有一部分是通過“絲綢之路”傳入的外來樂器,如用“兩個字”命名的琵琶、胡琴、篳篥、箜篌等,如今已融入到中國人的生活,特別是琵琶、二胡早已成為中國大眾最熟悉的民族樂器。
展品中有一組胡琴,材質(zhì)上就有木質(zhì)、竹質(zhì)、銅質(zhì)等,琴筒有粗有細,弦數(shù)兩至四根,可以想象它們的聲音有多么的不同,有高的、低的,有渾厚的、也有尖銳的、甚至是沙啞的……。它們活躍在民間音樂、戲曲歌舞中,與人們的生活緊密相關并且已成為中華民族最具代表性的樂器之一。
說起箜篌,曾經(jīng)相當一段時間在中國已經(jīng)斷流。但是近年來異軍突起,它的發(fā)展與樂器改革的成功直接相關。展品中有根據(jù)敦煌壁畫復原的三種不同形制小箜篌,通常不容易見到。敦煌是中國樂器資源寶庫,帶有箜篌的壁畫就有兩百余幅。近幾十年來,音樂工作者一直在探索對敦煌樂器的復原工作,這些復原的樂器均可以演奏。在文物發(fā)掘方面,20世紀90年代以來,新疆地區(qū)出土的箜篌實物不斷刷新它在中國的傳播時間。在新疆的且末和善鄯地區(qū)陸續(xù)發(fā)現(xiàn)公元前8世紀至7世紀多件三弦和五弦的箜篌。這些樂器實物的出土對研究東西方音樂文化交流具有重要意義。
第四部分“云間鑼鼓、日月同輝”。主要展示的有中國各個民族帶有鄉(xiāng)土氣息的鑼、鼓、號角等品種極其豐富的類型。在少數(shù)民族樂器中,有膜鳴類藏族的達瑪鼓;氣鳴類藏族的筒欽、法螺,蒙古族、滿族木質(zhì)嗩吶“那仁篳篥格”等;弦鳴類有維吾爾族的熱瓦普、侗族小琵琶;蒙古族的拉弦樂器低音馬頭琴等。此外,還有來自宮廷舊藏繪畫,有清代畫家姚文瀚《九歌圖》、清代《皇朝禮器圖》的各種用于宮廷音樂的精美樂器敵、祝、笙、排簫等。這些樂器用于宗教活動、祭祀音樂、宮廷音樂、民間音樂等不同階層、不同功用,更多地與人們的生活息息相關。
透過展覽的一件件樂器,使我們看到了一個古老的、文明的、綿延不斷、充滿生機的文化中國。
二、時代思索——古代樂器的傳承、保護與改革
樂器如同生物種類一樣,它的生存有時是依附于樂種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在中國歷史上隨著王朝的更迭,宮廷音樂也常常進行樂制的變化。早在秦漢時期就有這樣的傳統(tǒng),《禮記·樂記》中:“五帝殊時,不相沿樂;三王異世,不相襲禮?!彼宕摹捌卟繕贰卑l(fā)展至唐代的“九部樂”“十部樂”,樂器種類豐富,僅鼓類樂器就有幾十種,但是流傳至今的已寥寥無幾。距今一百多年前的清代,天壇還有盛大的祭天儀式,儀式音樂有“鹵簿樂”、宮廷音樂有“中和韶樂”等樂種,樂隊中有一些大型樂器,如瑟、祝、敵等均隨著帝制時代的終結而消失。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在樂器展上,還有一些新型的改革樂器,如蒙古族“巨型”低音馬頭琴、新型箜篌等,甚至有一些在研制過程中曾經(jīng)曇花一現(xiàn)的樂器。這些樂器記述了20世紀50年代以來,當代音樂家與樂器制作家在樂器改革方面所作的各種嘗試,其背后包含著他們投入的巨大精力。
20世紀50年代,隨著社會的穩(wěn)定,為適應新時代的發(fā)展,中國民族樂器的改革也開始了。這種改革是全面的,甚至定型千年的古琴都投身樂器改革的大潮,最具代表性的則是“中國民族管弦樂隊”的組建。如古琴的改革首先是“擴大音量”、古箏的改革是“增加弦數(shù)”“轉(zhuǎn)調(diào)”,所有樂器都為適應新組合的樂隊編制在進行各種各樣的改革。其中不乏成功的案例,例如箜篌的復原便引人矚目。新型箜篌采用多弦并置可以演奏和弦、琶音、復調(diào),因為有音柱設置,既可以表現(xiàn)帶有中國音韻特色的旋律,在轉(zhuǎn)調(diào)方面也可與歐洲豎琴相媲美。新型箜篌已成為民族彈撥樂類表現(xiàn)力較豐富的樂器之一,目前,中央音樂學院、沈陽音樂學院等多所高等院校都設置了箜篌專業(yè)。
本次展品中有一件“清代十三弦箏”,其箏體部位前面有一個凹陷的圓弧,尾部有明顯的下垂。這種音域的樂器在五六十年代還能見到。但隨著時代的變遷,到20世紀末傳統(tǒng)十六弦箏的使用在民間幾乎消失殆盡。當代箏在樂器形制上與傳統(tǒng)箏都有較大的改變,特別是在音域、音色方面有明顯的改變或改善。箏的改革步伐在20世紀80年代達到高峰,出現(xiàn)各種形制的“轉(zhuǎn)調(diào)箏”,如蝴蝶形狀的“蝶式箏”。目前,中國箏在原有的形制基礎上定型為21弦,4個八度的音域。而近年箏的改革步伐的放緩與人們的審美觀念所發(fā)生的變化直接相關。
此外,通過觀賞這些珍貴的樂器,我們也發(fā)現(xiàn)一些令人惋惜的地方:在唐代的樂器中,不僅有唐琴“九霄環(huán)佩”,還有精美的“大忽雷”、唐代的琵琶、古箏等,這些工藝精良的樂器,由于各種原因很多都沒有被完善地保存下來。值得慶幸的是,在鄰國日本還能見到少量的唐代國寶珍品螺鈿琵琶、螺鈿阮、笛、簫等。總的說來,我國有悠久的歷史,但古代樂器的存有量極為有限,這種情況不僅僅出現(xiàn)在樂器方面,在古籍樂書也存在同樣的問題。
結語
近幾十年來,有關樂器的圖書和樂譜如《中國樂器圖鑒》《中國音樂文物大系》《中華樂器大典》《中國工尺譜集成》等出版了多種,上海、北京、廣東等地高校陸續(xù)建立了樂器博物館,中央音樂學院還收集整理有“中國樂器數(shù)字博物館”,包括對石窟、壁畫所保留的樂器圖像的采集等。不僅如此,星海音樂學院樂器博物館還組織調(diào)查民間樂器手工藝傳人、記錄制作工藝等。所有這些,在文化保護方面都有重要的意義。隨著國人對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意識的增強,對中華文明的價值判斷也有了新認知,相信與之相關的樂譜、樂書等文獻也將會進一步得到挖掘、整理、研究和保護。
在本次“天地同和——中國古代樂器展”中,從袖珍的口簧到巨大的筒欽、從賈湖骨笛到曾侯乙編鐘,我們可以領略到古代先人在樂器上的偉大創(chuàng)造,這些樂器都呈現(xiàn)出中華文化的恢弘氣度。盡管有些樂器隨時代變遷而定格,然而也有一些樂器經(jīng)改革后煥發(fā)出新生命,可以說,延續(xù)數(shù)千年的中華民族樂器文化正以其旺盛的生命力在傳承著。
(責任編輯 榮英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