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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命之年

      2021-07-25 16:36:13楊中華
      小說林 2021年4期
      關鍵詞:警官老太太

      紅旗村像蒙了一層細塵,其底色若不是黑白,至少是煙黃的,流光斑駁,天地蒼黃。

      該處原是機械廠家屬區(qū),平層,板樓,磚混結構。家屬區(qū)應運而生,企業(yè)興盛,家屬區(qū)也紅火,上班下班的點兒,自行車如過江之鯽,小攤小販櫛比林立。天一黑,小飯館里滿是劃拳斗酒的工人,短打赤膊,氣勢遒勁,嗷嗷的活像拼命。歲月流轉,盛極而衰,機械廠幾經改制,下崗,分流,買斷,經過一系列神操作,病入膏肓的機械廠,終于入土為安了。后來,職工走的走,散的散,物業(yè)也沒了心,柵欄銹了,墻皮落了,路也凹了,垂垂老矣的樣子。因為地處偏,房租賤,倒成全了外來人口,菜販、小偷、盲流子、站街女,龍蛇混雜。

      沒有路燈,天一黑,像滅頂之災,世界懸在黝黑里。星星那么遠,一丁點兒的光,可憐樣的,純是應景。

      一束光閃過,一輛三蹦子拐下來。路當間站個人,司機摁兩下喇叭。那人不動彈,也不言語。司機伸出頭來,喊著哥們兒借個光唄。那人還是不動。司機罵聲操,想從邊上過去。然路太窄,還破,三蹦子一顛,差點兒扎溝里。這一帶是三不管,人雜,司機摸個改錐,蹬開車門,跳下來喊道,哥們兒你啥意思?呦,是你……

      后來,一個高中校車司機證實,看見車燈里有倆人影,因為一閃而過,沒看清倆人在干嘛。

      1

      都說世事難料,其實難料的是人。

      突來的橫禍,一下子把我逼近死角,毫無招架之力,我快急瘋了。這關口上,而永鳴,我的男人卻失蹤了!

      正抓瞎的當兒,忽然靈光一閃,對啊,永鳴用我手機給他打過,于是挨個試撥陌生號,果真找到了,我說顧懷恩么?老太太腦出血住院,就是找不到永鳴……那邊沉默著,說您稍等。那邊聲音低低的,腔兒有點兒怪。

      聽那邊喂了一聲,我就炸了:姓馬的,才結婚就夜不歸宿!你啥意思?那邊吭哧半晌,才說有一大活兒,這就完事兒了。電話里挺曠的,雜音嗞嗞啦啦,他的聲音有點兒沙啞,一種異樣的感覺,我又問手機為啥關機。永鳴說沒關機,沒電了。我冷笑道,恁寸呢?回頭再算,快來醫(yī)院吧,見你沒回來,你媽一急,腦出血,正手術呢。他啊了一下,我說你趕緊的,晚了你沒地兒后悔!

      我成心給他施壓,叫你不靠譜!這會兒手術結束了,老太太還沒醒,正輸液呢,隨時觀察。趁這當兒,跟個男的要了根煙,上安全通道里抽。煙,已經戒了,這會兒糟心,抽一顆定定神。

      煙抽完了,腦子還亂糟糟的。回到病房,電視正播新聞,昨晚一家彩票站老板的雙眼被摳出來,手段殘忍,警方懸賞尋找線索……

      病房是雙人間,里面那個心梗,搶救過來了,不敢回去,怕死在家里孩子膈應。他一公鴨嗓子,偏偏好說,這當兒正對著電視邊評論邊給警方支招兒,還叨叨著:干嗎摳人眼珠子,太牲性了,逮住也甭審,一槍斃了個■的……

      我出來打水,但見永鳴立在護士站前。我喊著永鳴,他像沒聽見,還是護士向這邊指了指,他才轉身過來,一臉的蒙。護士還取笑他,這給他急的,自個兒媽叫啥都忘了。

      我橫了一眼,只見他剛剃了頭,發(fā)際發(fā)白,愣得扎眼。永鳴渾身不自在,目光閃躲,拽了衣角,說您辛苦……聲音低低的,透著一只小獸似的惶恐。

      跟我還您您的?真新鮮!我想攮他幾句,看他那樣,心里一軟,轉身往病房走……

      藥剩不多了,回頭見永鳴在門口那兒,縮手縮腳,不知所措。我說該換藥了,喊護士去!永鳴怔一下,轉身跑出去,一走廊“護士護士”的回音。

      換了藥,永鳴拂開老太太臉上的發(fā)絲,呆了眼看著,慢慢跪下來,把頭埋在床邊。我說老太太搶救過來了,可恢復啥樣,說不好。我頓了頓,又說問大夫了,就這病,弄好了,偏癱,弄不好,植物人。咱們盡全力,看天意,家里就兩萬多,全填進去了,明兒還得續(xù),多咱出院說不好呢,你想招兒吧。

      永鳴頭低著頭,半晌點了點,說錢我弄,你累一宿了,先回家去歇歇吧。

      真是有錢男子漢,沒錢漢子難,一個大男人,犯愁的樣子真揪心!剛要接茬兒,我心里一動,話到嘴邊,卻變了:你吃飯了沒?問得干巴巴的,自己都覺得不是味兒。

      其實,這兩萬多是他的錢,我的家底沒動,不是我藏心眼兒,云來正是高三的當口兒,補課就是燒錢啊。嫁給他,就是圖個指靠,幫我一把,渡過難關。成親后,他家老太太賣了家里的樹,地也租出去,錢用來給云來補課,“不是特來討你們嫌,學習真真累腦子的事兒,吃不好咋成?”我明白,她是叫我踏踏實實跟永鳴過日子,可是感動歸感動,我的家底絕對不能動,說句難聽的,要是錢扔進去,最后人也沒了,云來咋辦?

      臨走前,再看一眼永鳴,我奇道,這身衣裳是你的么?

      永鳴像是一震,很吃驚的樣子,遲疑著說,哦,那個,昨晚干到下半夜,老顧請我洗澡,解解乏,誰知他早上穿我衣裳走了……

      老顧?我皺了眉,說跟你長得賊像那個?這老顧,衣裳還能穿混,也沒誰了。你那身八成新的,趕緊換回來。

      永鳴壓低了頭,不敢看我,說他一早上哈爾濱了,說不準多咱回來……

      他那■樣,可憐可氣,瞅一眼就堵得慌。再看看天,這早完了,懶得跟他磨嘰,我扭身出來。

      到了家,我下了碗面,胡亂對付一口。隨后洗大骨頭,焯水,小火燉上,備著云來回來吃。云來念高二,學校離家五公里,天天坐校車來回跑。閨女大了,有主意,一身校服,一臉青春痘,不在乎丑俊,獨來獨往,賊傲,跟我當年一個德行。這些年,活著就是硬挺,挺不住時,一見云來,又滿血復活了,嗷嗷往前沖。當初我問她,你覺得馬叔叔咋樣?云來說,我覺得咋樣沒用,你覺得好才是真正的好。又說媽,這些年來,該受的不該受的,你都受了,該為自個兒做個打算了。

      唉,這話貼心,也叫人心酸。

      捋了捋,我這輩子凈糟心來著。我的前任是個油田職工——當年,嫁到大慶是小鎮(zhèn)女孩家畢生的心愿,我也沒能免俗。家里姐兒仨,我行三。大姐二姐有囊氣,不是油田子弟不相,不惜文眉漂唇動刀割肉,剪刀削發(fā)穿松糕鞋,又傻又土,活像山炮。大姐耗到二十七,耗不住了,嫁個廚子;二姐耗到二十九,爹媽急得火上房,一到年下,叫二姐搬油壇子,取“動葷”的諧音。轉年就三十,老菜幫子了,沒招兒,嫁個鞋匠。我結婚那年,二十五,他二十九。他是個司機,在機械廠開車,小個,塌腮,薄嘴片子,一喝酒滿桌數(shù)他能叭叭。就這個貨,還叫姊妹們羨慕嫉妒恨的。婚后,隨他搬到紅旗村機械廠家屬區(qū),他出車,我在食堂當臨時工。說實話,我沒相中他,大姐勸我,三兒你傻啊,再不濟也是油田的,你還圖啥?二姐揶揄我,三兒你裝呢,叨上一塊肥肉還諞。起初他還挺本分的,添了女兒云來之后,就露餡了,在外面扯犢子。過后他賭咒發(fā)誓,痛改前非,我一心軟,為了孩子,放他一馬。誰知這貨竟然拿了工資,跟個爛貨一跑小半年。媽的,沒你張屠戶,就吃帶毛豬么?離!他凈身出戶,孩子房子歸我。離婚后,我夏天賣烀苞米,冬天批發(fā)青菜,后來賣烤冷面,賣啥吃啥,就是沒怎么吃過肉。那貨不是個物,撫養(yǎng)費一拖再拖,后來干脆賴著不給。人難到到了絕路,才能看清點兒這世上的門道——這張臉固然重要,錢更重要,老娘到他單位作一場,他才給了撫養(yǎng)費,人吶,不能慣著。

      那咱還年輕,也有來提親的,我沒松口。我一直較勁兒,要么不找,找就找個強過那貨的,一雪前恥。再說,常言道人心隔肚皮啊,我又帶個小妮兒,萬一攤上個孬的,生出事端來,我們娘兒倆就徹底毀了……這么的,漸漸地把心慢了。不料,遇上了永鳴。他是我校友,高我好多屆,他說當年總在路口看我,一樣的校服,我穿著就不一樣。永鳴說一直惦記我,當年聽說我只相油田職工,就沒敢來。永鳴當過廚子,跑過三輪,干過力工,后來到大慶闖蕩,站大崗,木匠水暖砸墻鋪磚,啥都干。永鳴站大崗的地兒,離紅旗村不遠,邊上有個學校,我在那兒賣烤冷面,也是緣分,一次兩次,就遇上了。他離異,沒孩子,挺好,又難得他對云來也好,我還圖啥?其實,我一個半大婆子了,早絕了念頭,不想還有這番光景,心里暗嘆,這下我的冤孽可算滿了。誰知結婚才幾天,他就來這出,難道又攤上個渣子?

      別說我自私,你沒有我的經歷,自是不懂?;橐鲇酗L險,結婚要謹慎,不是云來燒錢補課,我何必再次冒險賭一次?仔細品一品,馬——永——鳴,他那些話,該不該信?反正總覺得他哪兒不對勁,怪怪的。

      天亮后,賣了一晌午烤冷面,心里老懸著,永鳴犯愁的樣子在眼前晃。下午,早早收了攤兒,備了兩萬塊錢來醫(yī)院。錢,一半是老太太賣樹的,一半是我攢的,也算盡了心。

      病房里,病床歪個老頭兒!“心梗”坐床上,扳了腳脖子地嘮著如何防治腦梗,一個女子站窗口那兒削蘋果,一身類似警服的衣裳,樣子挺蠻的?!靶墓!笨匆娢?,說你們老太太換病房了……

      想來永鳴怕吵著老太太,換了單間。不料十一號病房竟是三人房!老太太的床靠門口,這會兒沒輸液,就那么躺著。永鳴呢?

      我坐了會兒,隨后上安全通道里抽棵煙。開門后,就見永鳴跟一個小伙子對面站著,聽見門響,一起扭臉看過來,一臉的愕然,像什么密謀被當眾揭穿的樣子。

      我問永鳴,這是……

      永鳴張了張嘴,支吾著說,老顧的兒子,送錢來的……

      小伙子退到墻根,低了頭,轉身下樓,騰騰腳步飛快。

      我狐疑著問,你跟老顧借錢?他不是在哈爾濱么?永鳴哦一下,說是,這不讓他兒子來送錢嘛。我問借多些。永鳴說五萬。我還是想不透,問道你們非親非故的,他憑啥借給你那多錢?就因為你倆長得像?五萬,你咋還?

      永鳴說,先救老太太要緊,老顧說了,錢不急,慢慢還。

      咋琢磨咋不對勁兒,又說不上來。我盯了永鳴,說這錢到底啥來路?你和老顧不會有啥事吧?

      永鳴很快地看我一眼,說看你說的,倆站大崗的能有啥事?老顧人實誠,看我犯難,這才出手救急。

      我想了想,又問他,干啥給老太太換病房?還三人間,你咋想的?

      永鳴側了臉,說那個公鴨嗓子太能吧吧了,鬧心。

      他的音色、語調、語氣、語速,較從前有點兒異樣,是不是一個人扛的太多,太重,就有些變了?看他鬢角灰白,臉色灰暗,眼珠發(fā)苶,沒有一點兒精氣神。原先他挺靈個人,做事麻利,有主見,好說笑,現(xiàn)在卻木呆呆的,活像換了個人,看來老太太這一病,對他打擊不小。我嘆口氣,回去吧,老太太屋里沒人,別有啥事。

      出了安全通道,護士推了藥車過來,我拉了永鳴的手,側身讓了讓。永鳴的手微微哆嗦,身子僵著。這當兒,廁所里出來個女的,一手舉了吊瓶,一手架個男的,側側歪歪撇嘴斜眼,像中風一路的。那女的一愣,隔了推車,聲音夢中乍醒似的縹緲:

      你……懷恩……

      你認錯了,我叫馬永鳴。永鳴搖搖頭說。

      那女的覷眼打量著,嘴里喃喃:馬——永——鳴?

      永鳴搖搖頭,正色說道,對,馬永鳴。顧懷恩我認識,一起站大崗的,都說我倆像,難怪你認錯了。

      那女的眼睛眨一下,又問他還好么?

      我拽了拽永鳴,示意他別磨嘰了。正是飯點兒,那兩床患者和家屬都不在。兩天了,老太太還沒醒,靠輸液維持著。永鳴坐那兒,胳膊肘拄膝,一手捂了半邊臉,整個人抽空了似的縮了一圈,瓷了眼珠,像假的沒有一丁點兒生氣。

      窗外夕陽通紅,市聲依稀,隱隱還有一絲燒烤的味道,十足的世俗氣。病房死寂沉沉,令人上不來氣兒。電視沒關,聲不大,播一臺晚會,男的西服革履,女的長裙曳地,高清畫面紅光亮,一派祥和、幸福、溫馨。

      我叫聲永鳴。他眼珠動一下,我說問大夫沒,老太太多咱能醒?

      永鳴強笑著,搓了臉,說問了,說還得幾天。

      看他神色不定,一準撒謊!我清清嗓子,說永鳴,咱得有心理準備,萬一老太太醒不來,咋辦?要說堆上多些錢,老太太能好,割肉賣血咱也認,可這不是錢的事兒……

      永鳴說著捂了臉,長吁一口氣,說撐到啥前兒算啥前兒,錢,我再想招兒。

      我急了,冷笑道,你還有招兒?老顧那窟窿還不知咋填呢?我心里一動,說早先你也提過一嘴,什么等活兒的當兒,你們一起打撲克,老顧打牌臭,你還老損他,他還能借錢給你?他到底咋樣個人?

      永鳴別有意味地笑笑,說老顧可夠一說的。頓了頓,要說人這輩子,少不了七災八難的,只是早來比晚來好。老顧呢,二十之前那叫一順當,就不知道什么叫點兒背。老顧叫顧懷恩,他爹是村支書,那是土皇上,一手遮天,威風八面,在村里橫晃,嗷一嗓子誰不哆嗦?然而事忌全盛,顧家生了兩兒兩女,夭了仨,就剩老顧了。千頃良田一棵苗,老爺子當他是心頭肉眼珠子,時常教他些權變心術謀事做人,傳以自己世路上的經驗,為日后接任村支書打底子。而老顧這不成才的東西,很快令老頭絕了念頭,隨后叫他記住一條,在這世上,心得狠一點兒,才站得住,哪怕裝也要裝個狠人……老顧一臉的蒙,像個沒開化的傻小子,手里調著琴弦。老顧迷兩樣物件,一是胡琴,一是戲劇,打看了電影版《茶館》,就迷上了,一遍一遍地看錄像,反復揣摩,學他們發(fā)音特點,形體動作。老顧心氣高,人也傲,還上北京報考中央戲劇學院,結果出他意料,落榜了。他不死心,混了幾年小劇場,拉大幕掃個地,有盒飯,沒工資。就這,還跟老家人說,到了北京吱聲。真有來京看病旅游的,一找他,老顧說不巧,在蒙古拍外景呢。后來盒飯都混不上了,老顧要飯的回家,除了一口京腔,還有一身破衣裳。老顧卻跟人說回來體驗生活的,爹媽怕他再走,就給他定了親,成個家拴住他。其實老顧也死心了,貓家里拉胡琴解悶兒——這胡琴可要親命了,人聽了沒怎么著,驢馬豬狗嗷嗷的,好家伙,老熱鬧了,由此刷新了歇后語,懷恩拉胡琴——六畜興旺。啥叫爛泥扶不上墻,老顧就他媽一活例子。老顧二十八成親,女方那邊勢利,圖顧家根基深,吃得開。然而成親好幾年了,媳婦就是不開懷,老顧他爹快愁死了,逼著他倆去醫(yī)院檢查,結果都沒毛病。這下老顧他爹更愁了,有毛病不怕,治;沒毛病還不開懷,這就壞菜了。都說顧家造孽太多,這一門要絕,不料老顧三十三歲上添一少爺,老顧他爹仰天一嘆,天不絕我這一門!誰知樂極生悲,第二天早上心梗猝死,臉色烏青。老爺子發(fā)喪沒幾天,老顧他媽查出肝癌。老顧帶著老太太上北京治病,錢花完了,人也沒了。原先,老顧除了拉胡琴,事事不問,兩袖清風,油瓶倒了繞過去的主兒。爹媽死了,他沒咋傷心,人嘛,早死晚死,早晚一死。他就感覺蒙圈,天地茫茫,橫極八荒,沒著沒落的,心里發(fā)空,這才明白,沒爹沒媽,也就沒了家。好在他爹早掙下些家業(yè),吃穿不愁,他就在家跟兒子玩泥巴,教顧浥拉胡琴——男孩子該入家譜的,追根溯源,認祖歸宗,然東北化外之地,不大講這個,沒個體統(tǒng),想咋來就咋來。起名時,老顧想起‘渭城朝雨浥輕塵一句,覺得‘浥字好,兒子就叫顧浥。老顧見天跟兒子猴在一起,不知他陪兒子,還是兒子陪他。老顧媳婦為人爽利,心氣也高,素來向上看的,看不得沒囊氣的貨,說虧你也是個男子漢,成天跟女人孩子打連連,要不趁早做個打算,沒的坐吃山空。兩口子一盤算,就在鎮(zhèn)上開家飯店。開飯店,要應對黑的白的各路人馬,要權謀,要機變,要籠絡人心,更要見風使舵看人下菜。懷恩便端起老板的范兒,拿腔作勢的。可是裝著裝著就露餡了,面活心軟,服務員都能拿住他。沒招兒,就雇個大堂經理,老顧媳婦娘家嫂子的小表弟,黑黑的,瘦瘦的,一口好牙,笑起來特爽眼。小表弟眼里有活兒,心里有譜,能壓事,會哄人,外圓內方,里里外外沒有不夸的,倒把老顧掛起來了。老顧覺著沒勁兒,樂不得在家拉胡琴,帶孩子。媳婦疼他,雇個保姆照顧一日三餐,是老顧媳婦遠房表姐的堂妹,臉上有些小麻子,都叫她小麻團。小麻團正當妙齡,圓臉大眼,看著倒也爽眼,喜興。顧浥也上學了,老顧養(yǎng)養(yǎng)花,喝點兒酒,拉胡琴,愜意!老顧有時也去飯店坐坐,小表弟忙著看座點煙,說會子話,又去教老顧媳婦做賬……

      正說著,值班大夫帶了護士來查房,看了看老太太,說了些注意事項,像走過場。

      永鳴攆著大夫,直追出門外去,回來蔫頭耷腦的,拂了拂吊瓶的管兒,看得出他想為老太太做點兒啥,又不知道做點兒啥,坐那兒發(fā)呆,過了會子才接著說,估計你猜著了,那倆鳥搞在一起了……

      我嘆口氣,小表弟一表人才,聰明體貼,老顧這不引狼入室么?

      永鳴盯了燈看,喃喃著:誰也沒想到,老顧能和小麻團搞上了……

      我啊地一驚,忙問:呦?我還當是小表弟和老顧媳婦有事呢。

      看看天色不早了,出了醫(yī)院來,我想這個老顧可憐又可氣,真夠奇葩的。

      趕上周末,云來連著兩天補課,我就沒去醫(yī)院。星期一,我賣了一晌午烤冷面,正要收攤兒上醫(yī)院,來了倆男的,給我看了證件,說是分局的刑警,想找永鳴了解情況。

      我蒙了,狐疑著問:我家永鳴犯啥事兒了?

      2

      老太太醒了。我心里咯噔一下,喊了幾聲,她嘴巴動了動,我湊過去,根本聽不清,不禁舒了口氣。這關口上,雪芬?guī)Я藗z男的進來,說永鳴,他們說是分局的……

      我哦一下,打斷她說,先等等,我去找下大夫的。

      大夫說老太太有意識了,不錯,說明恢復得挺好,接下來……

      我又囑咐雪芬?guī)拙?,跟兩位警官進了安全通道。先核實我的姓名,身份,一個警官遞來張照片,問認識他吧?

      我瞅了一眼,接過照片,伸了胳膊舉著端詳,說這不老顧么,他咋的了?

      那警官沒接茬兒,又問道,最后見他是什么時候?顧懷恩情緒怎么樣?最近有什么反常的舉動沒有?

      最后一次見他……我掐指算了算,說四天前了,晚上我倆還一塊干活兒,太晚了,在澡堂子待了一宿,天亮他去哈爾濱,說那邊有個大活兒。情緒嘛?挺好的。反常?沒看出啥反常的。那警官問我,你說的澡堂子,是哪家?我說金海灘。那警官點點頭,又問別人反映你們關系很近,對吧?我說誰說的?我倆不過是長得有點兒像,關系一般,就是一起站大崗,有時搭伙干活兒,有時喝酒扯淡,我老拿他開逗,就這樣。警官問據(jù)你了解,顧懷恩人緣怎么樣?最近跟誰發(fā)生過矛盾或沖突沒有?我想了想,搖搖頭說,老顧太面,能容人,肯吃虧,跟誰都客客氣氣的,吃幾句損也不言語,所以誰跟他也沒矛盾,更沒沖突。那警官問,顧懷恩有個兒子,叫顧浥,本市一所大學大二學生,聽說他放假也跟著懷恩出工對么?你對他什么印象?我一挑大拇指,說這小伙兒好,踏實,勤快,話不多,肯吃苦,沒說的。孩子心疼老顧,有空兒給他爸打個下手,老顧有這樣的兒子,這輩子值了。另一個警官說,有同學反映,顧浥性格孤傲,偏執(zhí),功利心強,這爺兒倆性格截然不同,據(jù)你了解,他們父子關系怎么樣?我說我看挺好的,老子顧惜兒子,兒子體恤老子。那警官忽然問,四天前,顧懷恩的銀行卡刷出五萬塊錢,你知道么?我說知道,錢借給我了。那警官說,你不是說最后一次見他是在澡堂子么?我說是啊,錢是他兒子送來的,我沒見著他……

      回到病房,雪芬正給老太太拿熱毛巾敷手背,原來剛才滾針了。見我進來,雪芬問老顧犯啥事了?我說老顧死了,自殺。雪芬一驚,手一頓,直直看過來,奇道:自殺?為小麻團的事兒?

      小麻團?我搖搖頭,看看手掌,說:老顧可被她坑慘了。事兒都過去了,不像因為她自殺的。

      雪芬又問,她咋坑的老顧?

      我吁口氣說,聽老顧說,那天下雨,老顧坐堂屋里喝點兒小酒,趁興拉起胡琴。小麻團洗著衣裳,一回頭,眼睛眨巴眨巴地說,哥,你拉得真帶勁兒。老顧玩兒胡琴多年了,頭回聽人夸,還是個妙齡姑娘夸。老顧飄了,美了,激動了,覺得小麻團那小麻臉越看越耐看,當下講些胡琴的起源,沿革,技法。小麻團說我也要學。老顧說千日胡琴百日簫,學胡琴……小麻團噘了小嘴說,你教我嘛!這么一噘嘴,一發(fā)嗲,真要血命了!嗡,老顧的頭漲大一圈,一身雞皮疙瘩,湊過去手把手地教怎么按弦怎么運弓,教著教著,老顧眼也花了,心也亂了,倆人就轱轆一塊了……

      雪芬呸一口,啐道:說的這個細,好像你看著似的!

      我嘿嘿兩聲干笑。

      雪芬掐我一把,嗔著:還笑?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后來呢?

      她掐過的地方,有點兒疼,有點兒麻,有點兒酥,我不禁心里一蕩,過了會兒才說,事后,小麻團哇哇大哭,說她一個沒出門子的大閨女,咋見人?她爹知道了,非打斷她的腿。還說失身了,腿也斷了,誰娶我?。课也换盍?!說著哭著,光腚下炕,滿屋找繩子找刀子。老顧嚇傻了,也光了腚滿屋攆著求著……

      雪芬瞪了一眼,哧哧地笑:多牙磣,這段掐了,后來呢?

      她的嗔,她的羞,帶著一點兒小小的嗲,我真有點繃不住了,只好低了頭,接著說老顧開始裝■,許錢許物,小麻團就是不依。老顧都快跪下了,問她到底要啥?小麻團說娶我!老顧說娶你?那可不成。不成是吧?小麻團又光腚下炕,滿屋找繩子找刀子。老顧沒招兒,也光腚下炕攆著求著,你想想那場面,像倆光腚猴子。這當口,啪啪有人敲門。老顧支棱耳朵聽聽,沒理會,接著抓小麻團。啪啪啪,門外山響,尖聲尖氣地喊爸。老顧喊著來了,身子一晃,他想聲東擊西,引小麻團分心將其擒獲。不料小麻團賊精,料敵在先,早跑進廚房,抄起菜刀橫脖子上。老顧看看咣咣直響的大門,瞅瞅引頸橫刀的小麻團,仰天一嘆,跺腳說好,就依你,先放下刀。小麻團說我可沒逼你哦。老顧一邊連連點頭,一邊蹬上褲子,趿拉了鞋,抓了短袖邊套邊跑去開門。一見顧浥,老顧覺得臊得慌,訕嗒嗒笑著,沒話找話:少爺回來了。顧浥瞄一眼,嗯一聲,像身邊沒人似的?,F(xiàn)在想想,顧浥只要去一趟鎮(zhèn)上,回來就特冷淡,估計老顧媳婦沒下什么好藥。老顧從那時起就怕顧浥。接著,老顧想咋跟媳婦提離婚。咋他媽提?。坷项櫤客康仵降斤埖?,媳婦見了,笑成一朵花迎上來,拉了他,笑吟吟地說,來得正好,我正盤算著咱一家三口旅游的事兒,杭州?西安?還是北京?老顧心里像塞一坨鉛塊,憋屈、脹痛、難受,喏喏著說,好好好……老顧拖了一次又一次,這天小麻團悄聲說,告訴你好消息,我有了。像當空一個炸雷,老顧魂都嚇飛了。小麻團說這回你要不娶我,我只有死路一條了,還是一尸兩命。老顧衡量著,牙一咬,跑到飯店,叫媳婦到單間,不敢看她,更不敢拖延,張口就說,咱倆離了吧,我對不起你。媳婦捶他一下,說別鬧了。老顧板著臉說,沒鬧,離吧。媳婦問為啥,我哪兒錯了。老顧反復說,對不起,對不起。媳婦一再逼問,老顧才說小麻團有喜了……媳婦沒哭,沒鬧,也沒罵,只默默地流淚。這比挨刀攮還疼,老顧抬手扇自己嘴巴子。老顧心里有愧,存款,飯店,都給她,他只要老屋和顧浥。這邊利索了,老顧就找小麻團商量婚事,她卻沒影了,不久接到她一條短信:哥,這是個誤會,保重。操,老顧蒙了,這唱的哪一出?既然是誤會,老顧就喜滋滋找媳婦復婚,可一到飯店傻眼了,人去樓空,改賣農機配件了。老顧納悶,才幾天,咋就出兌了呢……

      納悶個屁???拿腳后跟想都知道,老顧被人算計了!雪芬截道,剛才把你當老顧那女的,不是小麻團,就是他媳婦。

      我沒接茬兒,頓了頓說后來才知道,敢情那小麻團不是什么好鳥,更不是什么小表妹,而是老顧媳婦在洗頭房雇的!老顧快四十了,爹媽沒了,家也散了,才知道世道的艱辛。這人真他媽善變,老爺子在時,誰見老顧都堆起一臉笑,滿嘴拜年嗑,這世界凈是好的。老爺子一死,臉都變了,冷言譏諷,話里有話,夾槍帶棒的。即便老爺子的舊部,也都疏遠了。老顧這才知道,他爹造了多大孽,多遭人恨。老顧在世路上不精明,手卻巧,誰家壓井壞了,電燈不亮,門窗漏風,壘炕修房,老顧抄了家伙,爬高鉆低,叮叮當當,幾下搞定。村里的紅白喜事,他都去,別人隨二十,三十,他五十!他沒管過錢,也不會花錢,三十五十,他沒概念。大伙都說,懷恩敞亮,比他爹強。席間喝酒,他也不藏奸,酒來杯干,醉了墻根一癱,醒后太陽西斜,院子里一片狼藉。老顧喝碗涼水,幫著拾掇。過幾天又吃席,家里搜個底朝天,才湊了二十。大伙又說,跟他爹一樣,看人下菜。老顧見天撅頭瓦腚在地里干,僅供糊口,日子苦巴巴的,按魯智深的話,嘴里淡出鳥來。一次爺兒倆在院里說話,忽然都不動了,抻了脖子聞,卻是鄰居在烀肉!再吃席,老顧叫顧浥一塊去。席間有一同學周國政,都叫他爛眼子,女人類風濕,癱瘓,他又不會打理,家里破頭齒爛的,一愁就喝,一喝就多,一多就滿村嗷嗷著跑。他還打牌,輸了就尿嘰,大伙不跟他一樣的。都是落魄人,老顧體諒他,怕他冷場,沒話找話。周國政嘴里嗯啊應著,臉上透著嫌惡,過了會子,扭身去跟后桌的嘮嗑。這桌只有老顧和周國政吸煙,老顧讓了一棵,還伸胳膊給他點煙。老顧的謙卑令周國政很受用,坐得溜直,眼角上瞟。怎奈幾次沒打著火,老顧調了調打火機,嗖地躥出一拃來長的火苗子,焦臭味刺鼻,周國政的眉毛頭發(fā)燎了一片。周國政跳腳罵道你他媽有病??!又罵哈哈大笑的顧浥,你他媽笑個雞巴毛!顧浥嘻嘻笑道,我沒見過火燎雞巴毛!爛眼子的眼珠子要噴出血來,叫著我他媽弄死你!顧浥也尿性,反手抓起凳子,針鋒相對,也叫著你要不弄死我,我就弄死你!大伙趕緊攔著,拽著,勸著。老顧臉上掛不住,逼顧浥道歉。顧浥冷笑一聲,扔了凳子,揚長而去。老顧借著酒勁兒,回家就呵斥他沒規(guī)矩,顧浥猛地回頭吼著:你這么活著有勁兒么?你不能有點兒尊嚴么?這冤家比老顧高出半頭去,脾氣酸哄哄的特沖,像一匹馬,吼得一臉青筋,把老顧給震住了。從此顧浥再也不去吃席。他不去,老顧就備個方便袋,散了席,幫著拾掇桌子,偷眼瞄著,趁人沒留意,往袋子劃拉,隨后掖腰帶上。有一回正劃拉著,瞄見有人向這邊看,他一慌隨手倒進泔水桶。那人說畢竟大戶人家的少爺,真能糟蹋東西。還有一回沒掖緊,方便袋唰地掉下來,碎肉菜湯灑了一地,老顧漲紫了臉,連說喂狗的……后村陳老師嫁閨女,他曾告過老顧他爹,老爺子也整過他,老顧隨了五十,一早就來幫著忙活,有父債子還的意思。臨了,陳老師將一袋肉菜塞給他。老顧推辭說,不用,我家的肉都生蛆了……陳老師拍拍他手背,說給孩子的。老顧心里一熱,抱了一袋肉菜,沖風冒雪,邊走邊哭,像個大傻子。到了家,老顧熱了菜,倒了半杯散酒,興沖沖地喊兒子快來。顧浥瞄一眼,只扒拉土豆條,冷冷地說:我不是狗。老顧酒杯一蹾:您這什么話?少爺哼道,誰像您吃席偷菜,還說喂狗的,我是狗,你是啥?老顧為了遮羞,舉了手喝道:放屁!那少爺也是個擰種,迎臉上去,斜眼冷笑著:來啊,扯犢子,揍兒子,跟媳婦離婚,你多尿性???顧浥像他媽,容長臉,淡眉毛,內雙眼皮,眼瞼一耷才顯出來,看著這張臉,舊事牽三扯四地涌上來,老顧像缺氧似的,有點兒暈,有點兒蒙,把住桌子,手背的筋條條暴起。那少爺把老顧晾在那兒,自顧自地走了。老顧知道,顧浥一直恨他,剛離婚那咱,顧浥總纏著問媽媽呢?老顧就騙他,說媽媽去南方掙錢了,回來給你買好吃的。過年了,顧浥又問媽媽呢?老顧接著騙他,說媽媽在南方掙錢。顧浥哭了,鬧著不要錢,要媽媽。顧浥天天跑到村口大路上看,一看就是半天,遠遠來個女的,就當是媽媽,飛跑著迎過去……顧浥聽同學說,在縣里看見一女的,像你媽。顧浥坐車跑到縣里,趟風冒雪溜溜找了一天,老顧找到兒子時,惹了個混子,吃一頓揍,王八掉進灶坑里,憋氣又窩火。這不算,顧浥回來發(fā)燒,差點兒燒成腦膜炎,老顧扎心啊。后來,顧浥考上東北石油大學,爺兒倆到了大慶,老顧租了房子,周末爺兒倆聚聚。老顧手巧,尤其刮大白,那是一絕。平常我們等活兒時就打撲克,老顧打得臭,手軟,我總損他,說他被傻子睡了。他也不惱,一喝酒就磨磨唧唧那些破事兒,要不他的事兒我門清?

      這樣的人,怎么就死了呢?雪芬喃喃著,鬢角隱隱一縷白發(fā),面色滄桑,我真想抱抱她,卻說天不早了,你回去歇著吧。雪芬看看窗外,起身撫了撫我的下巴,說才幾天,你老多了。頓了頓,又說云來的英語補課費到期了……我點點頭說放心吧,我想轍。

      送走雪芬,我四下看看,轉身進了廁所,反鎖了門,撥通手機,低聲說可能露餡了,你走吧,剩下的我來應付。那邊沉默半晌,說現(xiàn)在走,昭然若揭,再說我走了,你咋辦?我說甭?lián)模瑳]有證據(jù),誰也沒轍。

      這一宿,不眠之夜。

      早上,那倆警官又來了,要我去警局做個記錄。

      我打電話叫雪芬來,托她先照顧老太太。畢竟半路夫妻,該客氣還得客氣。

      到了分局,一個小屋里,一個老警官,一個年輕警官記錄。老警官挺和氣的,先問姓名、年齡、職業(yè)、籍貫、住址,接著問:據(jù)你所說,五天前醫(yī)院附近的一家銀行,顧懷恩的銀行卡刷出五萬塊錢,可監(jiān)控顯示,取款人的身形樣貌是顧懷恩!然而據(jù)你反映,那時他人在哈爾濱,咋回事?我說不知道,錢是他兒子顧浥送來的。他又問據(jù)你說,前一天你倆在“金海岸”洗澡,并在此留宿,但調看“金海岸”及兩邊路口的監(jiān)控,沒發(fā)現(xiàn)你們出入的畫面,是怎么回事?我笑了笑,說怎么回事得問管監(jiān)控的啊。老警官舉起一張紙條,說顧懷恩的遺書,對看你的筆跡,如出一轍,這又怎么解釋?我說如出一轍啥意思?那年輕警官說,就是一模一樣。我哦一下,說早這么說我就明白了。年輕警官握了筆要記,半晌看我沒動靜,說說啊。我問說啥。年輕警官筆一撂,像憋著氣,說你倆筆跡為啥一模一樣?難道你替他寫的遺書?我說對啊,我替他寫的,要不能如出一轍?兩位警官都愣了。我嘆口氣,說顧懷恩上哈爾濱,其實是做檢查,結果查出得了癌癥,跟我說這回癟癟了,肺癌,已經擴散,就不花冤枉錢了,留給兒子吧,自個兒的命,自個兒說了算,叫我替他寫個遺書,我就寫了。年輕警官橫了一眼,問昨天你怎么沒說?我說也沒人問我啊。老警官朝他使個眼色,年輕警官出去了。老警官說,說來也巧,你,我,顧懷恩,咱仨都五十,知天命的歲數(shù)。啥是知天命?我以為,所以有些事,擰不過爭不來,就由它去,愁也沒用,這是客觀規(guī)律,人的意志決定不了的。說著舉起一張照片,說死者被銳器從咽喉刺入,貫穿頸部,扎個透亮,貫穿的角度、力度、手法,不符合自殺的常理。我說整半天,你到底啥意思?老警官瞭了眼照片,目光直逼過來,猶如重兵壓境,一字一頓地說,顧懷恩不是自殺。

      這當兒,那年輕警官回來了,說查過了,哈爾濱各大醫(yī)院沒有顧懷恩就診的記錄!

      老警官探了身子問,是顧懷恩騙你,還是你騙我們?

      我咦了一聲,撓撓頭,喃喃著:怪了,他跟我那么說的。

      年輕警官在一邊說,你再想一想,顧懷恩到底咋說的。

      午后,我瞇了會兒,醒了就琢磨,他們還能問啥?我能撐多久?太陽偏西時,門開了,那年輕警官在門口喊我:馬永鳴,你簽個字,可以走了!

      我一愣,所有的準備都沒用上,也沒敢多問,拔腿就走,生怕多問一句,多待一刻,就會露餡。心里再急,也得繃住了,繃住了……我大模大樣地踱著,剛到門口那兒,忽聽身后有人喊:等等!我心里一驚,哪兒出錯了!腳下沒停。那聲音高了一節(jié):馬永鳴,你等一下!我把了門框,回頭見那年輕警官大步過來,嘴里說著手機不要了?

      接過手機,一看顧浥打來兩個電話,出了分局,我才撥過去,提示無法接通,多半在上課,我也沒在意,回到醫(yī)院,雪芬正喂老太太喝牛奶。見了我,老太太嘴角哆嗦著,我遲疑一下,過去攥住她的手,叫聲媽。

      雪芬說老顧的兒子來找你,八成為錢的事,我就說你給警察帶走了。我一愣,閃過一絲不祥之感。雪芬問我咋了,臉都沒人色兒了。我說沒啥,興許累的。雪芬臨走又說,老太太不大好,咱得有個準備,沒得臨了抓瞎……她說著,我應著,都不過腦子。送走雪芬,我才撥他的手機,還是無法接通。

      這一夜,心老懸著,胡思亂想,幾乎沒睡,早上安頓好老太太,我去學校找他。

      到了學校,寢室的同學說,顧浥昨天下午出去了,一直沒回來,莫非他……

      我沒敢耽擱,出了學校,直奔分局。門衛(wèi)攔住我,問找誰。我一下蒙住了,比畫著說那年輕警官的模樣。門衛(wèi)顯得很不耐煩,嫌惡地揮著手說不行不行……我低三下四地哀求著,這當兒,余光里見一警官擦身而過,仔細一看,正是那警官。我忙喊住他。年輕警官打量著,問我啥事。我說想問問顧懷恩的事兒有進展沒。他說你還挺關心這事兒的。我說畢竟朋友一場。他唉一聲,沉吟道,兇手自首了,這起命案關系重大,正在審訊,需要保密,請你理解。說著轉身要走,我不禁跟了幾步,問道是他兒子顧浥?他霍地一回身,緊緊盯了我問,你怎么知道?我只覺耳鼓轟的一下,像頭朝下掉進大坑,天地一片漆黑……不知多久,才聽見手機響,下意識地接通了,一個女的尖聲叫著:永鳴你快來,老太太不行了……

      3

      對,我就是顧浥,顧懷恩之子,是我殺了他。這叫弒父,放在古代,此乃一等大罪,要處以極刑,就是凌遲。

      聽說,欠債未還做父子,大仇未報做夫妻,難道就是指我們爺兒倆?

      聽說,我爺爺很尿性,一世英雄,村支書一當二十年,掌握一村五屯千余口子的生殺大權,屬于橫晃的主兒。然而,我出生第二天,爺爺就死了,難道是我妨的?

      聽說,人莫作惡,作惡遠損兒女近損身,爺爺英雄了得,我爸卻十足一個囊囊膪,咋揉巴咋是,沒囊沒氣的,難道在替爺爺還業(yè)?

      跟我爸相反,我媽爽利,明快,凌厲。要是我跟人打架吃了虧,哭著回家,我爸說得了,吃虧是福,又沒打壞。我媽就說,屁!又一指我:你,要么憋回去,要么打回來!尿嘰啥?我就跑去打。人家堵上門來,我爸忙著讓煙,我媽一把搶過煙,把了門口跟人理論,有理有力有節(jié),句句落在點兒上,整得對方啞口無言。一次爛眼子拽了三條——爛眼子叫張國政,女人是個癱子,日子恓惶,一愁就喝點兒,一喝就多,一多就滿村亂跑,邊跑邊嚎,有倆兒錢就打牌,贏了還好,輸了就尿嘰,醉酒撒瘋那伙的——爛眼子拽了兒子三條殺上門來。三條拿破手巾捂了腦門子,哭咧咧的。爛眼子紅頭漲臉,咋咋呼呼的,招來好多人圍看,嚷著要賠錢,要打官司,架勢賊兇。我爸邊讓煙邊說,國政別急,有話慢慢說……我媽回頭問我咋回事?我嚇壞了,說了實話。我媽冷笑一聲,反手關門,我爸說咱得講理,真打壞了得給人治……我媽倚了門說,你別管。門外爛眼子突然不嚷了。我媽猛地開了門,但見爛眼子舉了手凝在半空,就笑了說,打盆論盆,打碗論碗,你這算咋回事?爛眼子擰了脖子歪了頭:咋回事兒?你家顧浥把我家三條腦袋■破了,你得包,得治,得賠錢……我媽笑容可掬地點點頭,說得賠多少???我媽生的好看,那么笑著說著,柔聲軟語的,爛眼子臉上好多了,說賠多少?嗯……我算算啊,三條腦袋破了吧?一破就進風了吧?一進風,北大也上不了了,好媳婦也找不上了……我媽忽然板了臉說,你腦袋才進風了呢?又吩咐我拿碘酒來,招手叫三條過來,揭開手巾,只見一個不大點兒的口子,凝了血膜。我媽涂了碘酒,擦掉血跡,貼張創(chuàng)可貼,拍了拍他衣裳的土,又摸了他腦袋瓜,柔聲問他還疼么?三條一勁兒地搖腦袋。我媽又問你和顧浥為啥打架?三條說我倆搶一根樹杈子,他掐我,我咬他手腕子。我媽問后來呢。三條說我就跑了。我媽問為啥跑啊。三條說顧浥搶了樹杈子,怕他打我啊。我媽又問你腦門在哪兒磕的???三條說我凈顧著跑,不留心絆倒了……我媽又派我回屋拿東西,聽不清她在門外又說了啥,就聽大家哄然大笑。我捧了東西跑回來,爛眼子不見了,我媽把三條的破褂子脫下來,套上我的帽衫,笑瞇瞇地贊道,嗯,看我們三條多排場!三條喝著娃哈哈奶,小眼兒一擠,害羞地笑著,豁牙露齒,傻兮兮的。

      我媽就這么颯!在她身邊,感覺特爽。

      我媽走那咱,我才七歲,我爸說她去南方掙大錢,過年就回來。真是許死人,想死人,我盼得葉子黃了,雪花飄了,我天天跑到村口大路上看,但凡遠方有個人影,我就跑著迎上去……一次一次地撲空,一次一次失望,誰受得了?。坑袀€同學說,在縣里看見女的,像你媽。我回家抓了錢,一口氣跑到鎮(zhèn)上,大雪天跑得一身汗,搭車上縣??h里樓高路寬,汽車不多,三輪不少,又叫倒騎驢,支了塑料布,人坐里面,感覺怪怪的。大雪撲面,街上沒什么人,逮著一個,我就仰了臉,傻乎乎地問,大叔你見過媽媽么?阿姨你見過媽媽么?姐姐你見過媽媽么?就這樣,一步一步走,一個一個問,餓了,買個燒餅,啃著四處看,生怕錯過媽媽。后來太累了,我坐在商店門口,竟睡著了,醒來天已擦黑了。我又迎著人問,叔叔你見過媽媽么?那男的打量我?guī)籽?,又四下看看,蹲下來問我,你媽媽叫啥?我說賀春來。那男的笑了,說賀春來啊,太巧了,我正找她去,咱倆一塊走吧?我心里一動,就問我媽還扎馬尾辮么?那男的說扎啊,馬尾辮可帶勁兒了。嘿嘿,媽媽是齊耳短發(fā),扎你個鬼!這當口,就聽有人喊:顧浥!一回頭,路對面站個人,紅線帽,藍棉襖,身邊旋著一團雪,爸!他貓腰往這邊沖,那架勢活像拼刺刀。不料一輛倒騎驢斜刺里沖過來,車夫喊著哎哎哎……我爸下意識地一扭頭,跟著倒騎驢就到了,他一閃身,躲過倒騎驢,可路太滑,一屁股坐地上。那倒騎驢橫著滑出去,磕在路牙子上,里面一聲媽呀,跟著射出一人,像個球滾到我面前。我嚇一跳,跟著哈哈大笑。那人爬起來,上來給我一腳:你他媽笑啥?我一頭扎進雪堆里。我爸像薅蘿卜似的薅我出來,撲拉著雪,扭頭說你跟孩子急啥眼?那人瞪了一雙金魚眼,喝道你他媽咋的?我爸說你咋不講理呢?金魚眼笑了,說啥叫講理?我爸說上來就踢孩子一跟頭,你憑啥呀?金魚眼嘁一聲,笑道憑啥?就憑這個——說著猛地撲過去,一把拽下我爸的紅線帽,蓋住頭臉,叮咣一通擂。我爸看不見,兩手胡亂拉著,一番掙扎后,終于被摁在雪窠子里。我上去拽金魚眼,被他一把搡個跟頭。我哭著爬起來,轉身踅摸著,搬了兩下電線桿子,沒動;又去抱垃圾箱,也沒動。金魚眼褲兜一直響,唱著《北京歡迎你》,他掏出手機,一邊說一邊笑一邊沒頭沒腦地亂踢。我叫聲操你媽的!撲上去把住他的手死死咬住。金魚眼嗷一聲,擰我耳朵,薅我頭發(fā),直到揪我鼻子我才松口。金魚眼掐著我脖子,啪啪啪扇我耳光。我數(shù)著,他扇我二十七個耳光!這當口,我爸爬起來,叫著你怎么能打孩子?金魚眼一記沖天炮,我爸鼻子滋出一股血來,仰面跌倒。金魚眼啐了一口,罵聲山炮,揚長而去。

      半晌,我爸哼哼唧唧坐起來,棉襖裂開了,毛衣上盡是血點子,很刺眼。他爬起來后,跳腳叫著你他媽跑啥,有種來啊!我弄死你!看他虛張聲勢地遮羞,一股悲哀襲上來,我暗暗發(fā)誓,金魚眼,有朝一日,此仇必報。

      回來的車上,我爸伸手扒拉我腦袋,我頭一偏,他的手凝住,嘆口氣,問這大雪天的,你跑縣里干啥。我沒吱聲,看他那仍帶血痂的臉,心里特別難受,恨這金魚眼的殘暴,這世界上竟然還有這樣的惡人;也恨他太囊了,面對殘暴竟然這么■。

      我爸說,你媽真去南方了,你就別瞎找了。我說那她啥時候才回來了。他撫了我的頭,一本正經地騙我說,好好學習,考上大學,出息了,你媽就回來了——這么弱智的話,我竟信了。

      只要媽媽能回來,刀山火海我都敢,學習算個啥?

      小學那點兒玩意,上點兒心就齊活了,所以無論單元測驗期中考試期末考試,我都是全班第一,年級前三。我興沖沖地問媽媽啥時回來?他總說快了,你要學累了,換換腦子,我教你拉胡琴吧。我說不要,像個要飯的。

      天一擦黑,他總坐在院子里拉胡琴。暮色蒼茫,胡琴悠悠,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大了才知道,這就是惆悵。

      我生日那天,爸割了斤肉包餃子,讓我去打醋。食雜店里坐倆酒鬼,其中一個是爛眼子!這倆貨抿著酒,說著小麻團什么的,隱隱聽到顧懷恩三個字。我背身聽了好半晌,騰騰跑回家。他正剁餡子,聽見腳步聲,說少爺回來了,醋撂這兒,玩兒去吧,餃子得了叫您!一會兒,覺出異樣,側過臉咦一下。我深吸口氣,大聲問他:你為了扯犢子,才把我媽趕跑的,對不對?

      他一頓,接著剁餡子,說你爺爺當支書二十年,心活面軟手不硬來不了這個,也鎮(zhèn)不住,能不得罪人?有人敗壞我,也正常。

      我質問他,小麻團是誰?

      我哪兒知道!

      這么說,是人家傳瞎話,給你扣屎盆子?

      讓他吧吧去,聽蝲蝲蛄叫不種莊稼了?

      我抄起爐鉤子,轉身就走。他愣了,忙問干嘛?我叫著誰傳瞎話我廢了他!他一把抱住我,一節(jié)一節(jié)掰開我手指,奪下爐鉤子。不知累的,還是急的,他呼呼喘著,來回踱著。我又跑到墻根去抓鐵锨。他唰地舉起菜刀,我只道他跟我一起去,誰知他卻橫在脖子上:你只要跨出這個門,我就抹脖子!我咬著牙說,你今天攔著,我明天去;明天攔著,我后天去!早晚拼了這條命,我也要廢了那倆貨。聽我這么說,他的手哆嗦了,慢慢垂下,說對不住你媽……我冷冷地說,早料到不用這招兒,你也不會顯形!咣當扔了鐵锨,他像嚇著似的,脖一縮,眼一閉,牙一呲,那樣子惡心透了。我返身進屋——我只是詐他,不料竟是真的……

      嘩,我的世界塌了,一堆瓦礫滿天揚塵,我茫然四顧,不知所措。一起崩坍的,還有父親的形象——我恨他。

      他好像沒受影響,下地干活兒,回家做飯,幫人家修壓井,修電燈,修門窗,沒事坐院子里拉胡琴,琴音帶著哭腔,苦幽幽的。

      他知道我恨他,極力示好、討好、買好,我無動于衷。遇上宴席,他就拉我去,說一個人吃不回來,虧。再恨他,也架不住饞,家里有日子沒葷腥,上學放學路上,飄來誰家燉肉的味兒,腳下就失控,跟著味兒就去了,惹得伙伴笑話。跟他去吃席,挺憋屈的。不去不知道,我們人緣竟這么臭,都沒人正眼看我們。院子里左一幫右一伙地閑聊,他帶我湊過去,挨個問好。人家點點頭,接著嘮,我們爺兒倆傻傻地晾著。他訕嗒嗒地站著,一人說上茅廁,另一個說一起去,這么都散了,他站那兒東瞧西望的。席間,我爸主動跟爛眼子搭話,噓寒問暖的。后桌有人拍他,他把我爸晾在一邊,轉身跟人嘮,直到開席才轉回來。我爸給他發(fā)煙,還給他點。爛眼子頭都不抬,牛逼哄哄的。打火機火苗子太大,燎了爛眼子的眉毛頭發(fā),該!我笑出來,雜種操的就要動手!而我爸更奇葩,非讓我給他道歉!我氣急了,轉身就走。可笑我爸,在外面受了氣,回家擺譜,訓我沒家教。我說你這么活著有勁兒么?不能有點兒尊嚴么?他像是不懂,在他只剩下活著。后來他去吃席,干脆往家偷菜——他怎么一點兒尊嚴都不顧呢?

      我玩命地學習,就為早點兒離開他,遠走高飛,去找媽媽。

      我一心想考南方的大學,然而,高考失利,只能退而次之,念本市的大學。他把地租出去,也跟著來,租房子住,靠站大崗為業(yè)。一到周末,叫我回出租屋,我!不!回!一次,我去做家教,路過一棟樓前時,看見他扛一蛇皮袋子什么,看著很沉,壓得腰彎成幾乎九十度,側側歪歪的,負重的像牲口一樣努著勁兒。這么一步一步挪到廢礫前,肩一聳,蛇皮袋子重重砸在地上,騰起一股塵煙……我心里驀地像挨了一刀。他,畢竟五十歲的人了,風里雨里,往那兒一杵,來個人就顛顛跑過去,賠著笑,讓人挑……那天,我用做家教的錢,買一瓶瀘州老窖,幾個熗拌菜,回去了——紅旗村,破敗,寒酸,樓道一股腐臭,像個暮年老人,空有個架子,日漸衰竭。我爸跟人合租的,他住陰面臥室,黑乎乎的,被褥、衣裳、工具,亂糟糟的。一張小幾,一碗面,半杯散白,他坐著小馬扎,仰臉瓷了眼珠看我,嘴巴張著,像傻了。

      我低頭擺菜,倒酒,端了酒杯,清清嗓子:

      爸……

      七年了,隔了七年再叫他爸,竟然有點兒扭捏。

      他哆嗦個不停,酒灑一半,添滿了一口■凈,跟著臉就紅了,眼圈也紅了,搓搓臉,咧嘴尬笑,拿起酒瓶掩飾著:這酒真夠勁兒,眼淚嗆出來了!

      爸,跟您商量個事兒……

      他猛地捂住臉,好一會才撒手,通紅的眼珠蒙一層水光:酒勁兒上來了!什么事兒,說!

      我說只要我放假,您干活兒帶著我。他連說不成,您那握筆桿子的手,哪能干這糙活兒。我說不去也行,我退學打工去。他拿手的是鋪磚,這活兒損腰,抹膩子刮大白的手藝也不錯,偶爾跟人家砸墻,扛垃圾,只要給錢,全來。

      這樣,周末他帶我去干活兒,他鋪瓷磚,我和水泥。累了,他抽棵煙,拉胡琴。因為我,他早早收工,回家做飯,爺兒倆喝點兒。飯后,他抽棵煙,拿過胡琴,調調弦,稍微手腕一抖,琴聲咿咿呀呀流出來。

      我發(fā)現(xiàn),即便處在鄙視鏈的最底端,也有等級之分,一起站大崗的苦力中,有個姓馬的賊不是物,總拿我爸說事兒,明里暗里損他,過后又給棵煙緩和一下。我爸沒囊氣,被拿得死死的。我說干嗎老慣著姓馬的?我爸說永鳴嘴是損了點兒,人不孬……又說,真要嗆起來,整不好就動手,打壞就賠錢,甚至坐牢……活著,就使盡了力氣,哪還顧得了別的……

      這話,糊涂可笑,沒有一點兒尊嚴,茍活于世,生命的意義何在?

      這也是一個人?他存在的意義,就是提醒我,不能像他一樣活著,絕不能!

      然而,因為我女友,導致我情緒失控,失手殺了他。

      高中起就有女生示好,我一直敬而遠之。大學挺亂的,我不喝酒,不吸煙,不打游戲,不撩妹,顯得很另類。呵呵,我的人生目標明確,入黨,考研,考公務員,爾等鼠輩,不足為謀。通過競選演講,我當上學生會組織部長,負責組織各種文體活動。這時候,愛情來了——蘇芫,有點兒嬰兒肥,素面,一笑眉目彎彎的,典型的人畜無害。蘇芫令我感動的,不是什么纏綿悱惻,而是舒服,令我發(fā)現(xiàn)了世界的另一面。然而好夢易逝,蘇芫總說我太急功近利,目的性太強。她沒有我的經歷,怎么懂我???雖然我平素自信滿滿,氣勢恢宏,競選學生會主席失利,還是將我擊垮了。我窩在寢室,沒臉見人。那天蘇芫勸我看開點兒,什么風物長宜放眼量,都是廢話。我淡淡地道謝。她遲疑著,說你爸來找過我……轟,血一下子沖上來,我冷冷地說,不用你可憐我,滾!轟走她,我越想越惱火,競選失利,初戀失敗,我都能抗,敗我也要敗得有尊嚴!打車過去找他。天黑了,他還沒回來,我買一瓶酒,坐在路邊喝著等。喝到一半,一輛三蹦子從公路轉下來,是他!我單刀直入,質問你為啥去求她?他說你喝酒了?我說就問你找為啥去求她?當我是可憐蟲?他說,她是個好姑娘……我說她再好,我也不會求她!我有原則,我有尊嚴,不像你!你看看自己,還有點兒尊嚴么?還像個人么?酒勁兒的催逼,心底多年的積怨爆發(fā)了,我倆撕巴起來,昏頭昏腦的,像邪靈附體,我奪過改錐,攮下去。改錐一拔,滋了一臉血,又腥又熱,我忍不住哇一口吐了……

      發(fā)現(xiàn)他死了,我不吃驚,也不傷心,反倒有種重生之感。

      4

      老太太老了,我也松了口氣,再熬下去,我也要熬干了。

      老太太娘家那邊人煙稀少,一個哥哥,肺癌,正在化療;一個妹妹,癱瘓多年,于是各派兒子來吊唁。馬家這邊,永鳴是獨子,大爺那一支有兩個堂兄。至于云來,永鳴說老太太已然走了,別耽誤了孩子,我也沒再說啥。

      永鳴心窄,活像丟了魂,面對一眾親戚,竟傻呆呆的。葬禮冷冷清清,殯儀館人員比親戚多,主事的略略介紹老太太生平,很簡單,很平凡,沒啥說的,草草了事。瞻仰遺容后,永鳴站那兒發(fā)蒙,茫然地環(huán)視,目光迷蒙。大哥馬永安有見識,跟永鳴耳語幾句。永鳴垂了眼皮,點點頭,跟著倆人推著老太太去煉爐。

      安置好骨灰,接著安排親戚們吃飯。永鳴神情恍惚,眼神發(fā)苶。大哥永安能張羅,表哥表弟也不見外,喝得紅頭漲臉,側側歪歪的。

      打發(fā)了一眾親戚,到了家才覺得累,胡亂洗把臉,見永鳴坐那兒抓頭發(fā)。我嘆口氣,把他攬在懷里,摩挲著他的頭,感到他不斷哆嗦,嗚嗚地說是我害了她,我害了她——五十的人了,沒了媽,也怪可憐的。說實話,跟永鳴新婚不足月,又是半路夫妻,自然和老太太沒那么親,自然沒那么盡心伺候,心里有愧,我不禁把他抱緊些,權當?shù)盅a。這么抱著他,我心里一動,他身上的苦艾味怎么變了?

      這當兒,永鳴站起身,喃喃著說是時候了,我也該走了。

      我哦一下,說你出去散散心吧,可別走遠了。

      聽說過人傷心過度腦子就渾了,我當下又柔聲說,老話說生死有命,永鳴想開點兒,你要有個好歹,我娘兒倆可咋整?

      永鳴耷了頭,遞給我一張卡,順手把我一縷鬢發(fā)掖在耳朵上:才發(fā)現(xiàn),你還挺好看的……

      從未有過的溫柔的撩撥,心底癢癢的,像小螞蟻爬過,不由我身子發(fā)酥,他又說卡里的錢,日后給云來上大學用,對不起……沉吟半晌,又說雪芬,我還真想過,日后云來上哪兒咱上哪兒,我不站大崗了,咱倆一起賣烤冷面去,推著小車,穿街走巷,掙了錢,又看了景,多美,這輩子值了……

      我輕輕撫了那張卡,有了錢,我也有了面對未來的底氣。此時,因為柔情做底,那張粗糲的臉竟有幾分動人,我心里一蕩,在他臉上吻了一下,是感激,撫慰,亦夾雜有一份羞恥感——他這么真心待我,而我卻藏著心眼……

      我感到他的哆嗦,慢慢抱住我,越來越緊,搋面似的揉吧,缺氧一樣喘著。我象征性地掙擰:大白天的……窗簾……

      飲食男女,最基本,最簡單的歡愉,平素所有的掩飾像潮水退去的沙灘,暴露無遺。我用被裹緊身子,權當鎧甲,不禁顫聲問他,你……你是誰?

      他耷拉了腦袋,頭頂有點兒禿了,半晌才說,你看我像馬永鳴么……

      顧懷恩?我像個傻子似的,聽不懂話:你是顧懷恩?那……那永鳴呢?

      他仍自耷拉了腦袋,說,我去自首……

      自首?他殺了永鳴!

      像冷水激背,我一個激靈——他殺了永鳴!腦子轉了幾轉,我勸自己冷靜,他能殺永鳴,如今敗露了,殺我滅口也說不得……眼下這情勢,自保為上,先穩(wěn)住他再說!我深吸一口氣,盡力按捺情緒。

      他下床拿了煙來,先點一支遞給我。屋里還擋著窗簾,幽暗中火苗子在他臉上跳動,眼里有一絲憂戚,聽他說道,雪芬,我不會動你一下的,不用怕!

      聲音平和,甚至帶了點兒溫柔的熨帖,而他的眼色,活像安撫剛受傷的小動物,就差伸手摩挲我的腦袋瓜了。其實細品,他的音色不像永鳴的快暢洪亮,倒很沉實,低低的,像簫。

      聽他又說,這人海茫茫的,長得像的有,我倆這么像的,還真不多。我倆長得像,又是同年生人,我大他半歲,又一起站大崗,有時一起搭伙干活兒,有時細品一品,天地之工,真挺玄挺神的事兒。

      我只當多年失散的兄弟重逢了,加上又太孤獨了,跟他就特親,可永鳴卻總欺負我。他欺負我,不是占我什么便宜,我倆單獨一起時,永鳴也跟我親,啥都跟我嘞嘞,喝酒也搶著買單;可人一多了,他總損我,他一損我,大家就笑得嘎嘎的,大家的笑讓他特有成就感,他就特得意,于是加倍損我。

      其實這些年來,我什么都忍了,咽了,什么尊嚴,什么臉面,跟活著比,算個毛???永鳴損那幾句小意思,我沒怎么放在心上??晌覀兩贍敳恍?,年輕氣盛,性子左,要臉,要強,好掐尖逞強,不肯將就一點兒。我這輩子,就指這孩子活了——我他媽這輩子啊,自恃有點兒歪才,拉個胡琴讀個小說朗誦個詩歌兒,心氣還高,看啥都俗,也是家境好給慣的,要是天天琢磨飯菜,哪有心思整這沒用的?在北京混了幾年,眼看年歲漸長,屁事沒成,灰溜溜回來了,成家,生子,什么理想,去■吧,我他媽就一俗人,安心過俗人的日子。可就這,老天爺也不許,爹媽前后都老了,家也敗了,婚也離了,就剩兒子顧浥跟我一起骨碌。只道這回妥了吧?還不成,那少爺知道了小麻團的事兒,當我是仇人,跟我沒話。那天遇見那女的,在走廊架個中風男的從廁所出來,就是小麻團。我恨她么?逼我離婚,父子反目,淪為笑話,那叫一慘,可我更恨自個兒不是東西。所以,無論兒子、村民、永鳴,他們恨我,笑我,損我,都是應該的,這么想,心里就好受了。

      顧浥考上大學后,我也跟過來,因為他在哪兒,哪兒就是家。租了房子,靠打工掙倆錢,就圖離兒子近點兒,早晚見上一見??伤⌒#瓦^年來吃頓餃子,還凈看手機,一句話沒有,這不明擺著么,那小子心里還惱我??晌业胗浰。瑢嵲谕Σ蛔×?,我就打電話,說身上不得勁兒,裝著要不行了。少爺心里還是有我的,真跑回來了,一頭一臉的汗,冷臉問我哪不得勁兒。我支吾著說迷糊,興許血壓高??此菢幼?,我又歡喜又心疼又愧得慌。再用這招兒,他就一句話:真是個戲精,不當影帝白瞎了。再想他,我就在樓下轉悠,一轉半夜,后悔誆他,一想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也不相信我了,什么叫萬念俱灰啊,這就是萬念俱灰。那天,他忽然回來了,帶了熗拌菜,一瓶瀘州老窖。從他進來,我就恍惚,還當是發(fā)癔癥呢,他舉杯叫一聲爸。七年了,七年沒聽他喊過爸,只當這輩子聽不到了,冷不丁來一聲,哪兒受得了啊,淚一下子涌出來……

      說到這,他咽住了。聽他講了半天,我竟有些可憐他,又覺不該,就問你為啥殺永鳴?

      他吸了吸鼻涕,說自此后,顧浥沒課就跟我干活兒,那天等活時我們幾個玩拱豬,我出錯了牌,永鳴就損我說讓傻子睡了。顧浥立馬就炸了,劈胸去抓住永鳴,我在中間橫檔豎攔的。那小子一身牛勁,又急了,哪兒攔得???連我都搡了一下,我借勢拄了腰,連聲哎呦。那小子蒙了,問我怎么樣。我擺擺手,攆他回學校去。過會子接個電話,我前妻,說得了絕癥……

      原來,她跟那小表弟一直在哈爾濱打工為生。她躺在床上,像一副骨頭架子,頭臉像骷髏,看著瘆人,這是她?那個言語果斷,機巧伶俐,人品俊俏的可人兒?這些年沒見了,再見猶如隔世,唉,令人感嘆,命這玩意,真他媽真沒招兒。

      從哈爾濱回來,天黑了,我在路上堵住永鳴,說咋玩咋鬧,我不計較,可當著孩子,您過分了啊。永鳴要是順勢給句軟話,事兒就完了??伤\倔,跟我嗆:你出牌死臭的,說屈你了?我壓壓火,說馬永鳴你他媽聽清楚了,我一不是求你,二不是怕你,再來勁兒我可不慣著你丫的!永鳴湊近了聞聞,呵呵笑起來:喝了?不喝兩口沒膽來???這功夫還損我!隨后我倆撕巴起來。永鳴拿了把改錐舞舞扎扎的,三弄兩弄,被我弄過來,就手將永鳴摁在三蹦子車蓋上。他還笑說,你還想攮我咋的?有那鋼么?你媳婦、小麻團都嫌你不夠硬……血一下子沖上頂門,我當他是朋友才說自己的秘密,他卻將我的秘密變成刀子來捅我心窩子!叫聲馬永鳴,我操你大爺!改錐跟著攮下去……

      一聲汽車喇叭響,震得我一個激靈,一輛車開過去,借著車燈看見永鳴喉間上插了改錐,嘴里嘶嘶著,一手死死抓著我袖子。我哆嗦得不行,拔出改錐,滋了一臉血,又腥又熱,我急忙捂住傷口,血從指縫呼呼往外冒。永鳴眼珠子活像要努出來,張大嘴巴,沒一點兒聲兒,臉上一抽一抽的,腦袋慢慢一耷,身子往下癱……

      怎么辦?我殺人了,自首,還是逃?這當口,永鳴的手機響了。我慌手慌腳翻出來,不知咋弄。手機一直響,我抄起錘子砸下去,隨后開著三蹦子,拉了永鳴,沿著路跑。偏偏那晚月亮很好,照得真真切切,我更慌了,更怕了,開足馬力,好像要甩掉什么。公路斷了,土路也斷了,前面一片水光粼粼,卻是個大泡子。三蹦子陷進泥里,我扛了永鳴,蹚水拌泥,一步一出溜,好容易到了泡子邊撂下,又折回來,電鎬、大錘、撬杠,一件一件搬,再拿鐵絲纏在永鳴身上。我坐泥里,點根煙插在永鳴嘴里,他還睜著眼,眼里兩點月光,像活的。這是一條命啊,一改錐,就沒了。我給他磕個頭,說永鳴,對不住了,走好。我想扛起他,一百來斤的人,再加上鐵家伙,累岔氣了也沒扛動,只好往泡子里拖……

      三蹦子還陷在泥里,一■,輪子給泥霸住,一動不動。沒轍兒,借著月光,拆!把三蹦子拆成零件,一件一件搬到土路上,再裝上天已見亮了。

      坐在路邊抽棵煙,猛地捶捶腦袋,真他媽豬腦子,永鳴人都沒了,他這三蹦子還留著干嘛?正猶豫間,隱隱有人聲,不敢耽擱,開了三蹦子就跑。上了公路,一直往北,眼看到高速了,再一折,往大野甸子里頭開,最后推進一處大坑里,徒步往回走。邊走邊盤算,是去自首,還是瞞下去?這么走了一個多小時,我還扁平足,疼得鉆心。眼看到紅旗村了,接到你的電話,聽說老太太腦出血住院,我沒尋思,就想讓你寬心。撂了電話,我待了好久,既然我倆長得像,就決定接著冒充下去,等老太太好了再說。

      我和永鳴在面貌上,眉眼口鼻大體相近,只是他眉毛較短,下巴略寬,寸頭;另外他發(fā)聲靠前,因為自信,底氣足,聲音透亮,習慣詞句重復。我就剃了頭,拔掉毛梢,反復模擬他的聲音,語調,語氣,那幾年學的表演派上用場了。

      雖說做足了準備,因為罪惡感,還是不敢看你。見了昏迷的老太太,要是死的是我,我心里會好受些,我不禁跪下來,心想我殺了永鳴,本該給他抵命,老太太要是醒過來,我去自首。我去銀行取錢,說顧懷恩借的,也是這筆錢,引來了警察,沒想到這么快就露餡了。

      其實雪芬,你也起了疑心,我裝的再像,畢竟是裝的,雖說你們新婚不久,畢竟是夫妻,氣息上就沒法隱瞞,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味兒,我就離你遠遠的。你是個好人,也是個苦命人,有時我想,要是能這么瞞下去,跟你過到老,那該多好啊……可惜,永遠沒這一天了!他吁口氣又說,我這就去自首,欠你的,來世再說吧……

      人死如燈滅,雪芬眼前一黑,明白沒了指靠,又陷入了孤絕之境。打鑼打心,聽話聽音,雪芬前前后后仔仔細細地品了品,能把卡給我,他不是孬人,更重要的,永鳴死了,今后我靠誰呢……

      雪芬嘴巴動了動,他聽不清,問你說啥。雪芬吞吞吐吐地說,要是……要是不自首呢……

      5

      雪芬后來才知道,顧懷恩還是騙了她。

      嘩——嘩——

      他拖著鐵鏈,鐵鏈拖著地,鐵器硬,地磚也硬,每一聲尖銳帶風像暗器破空而來,震得人心里哆嗦。

      不知是“斑馬服”過大,還是他太瘦,趁得像沒長開的孩子。那剛剃的頭,頭皮烏青,透著森然,額前一點兒美人尖,有幾分清秀。

      別拿那種眼神看我,好么?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森然。

      哪種眼神?我問道。

      憐憫!他探了探身子又問,有煙么?他接過煙點著,深深吸一口,眸子在迷離的煙里一閃,微微覷了眼問,你不恨我?

      恨?我真想把你開膛剖腹看看你什么樣的黑心爛肺能這么狠,然后剁巴剁巴喂狗!我狠狠捶了臺面,壓抑地低吼著,泄了胸口那一口惡氣,死死盯了他的頭顱,又恨聲道,你們爺兒倆,一對蠢貨。你殺了永鳴,你爸又來冒充永鳴——為啥繞這么大圈子?你爸更蠢,為了救你,一口咬定是他殺的,結果把自己搭進去,唉……

      他低著頭,頭頂?shù)男齼汉芮逦?,像漫著一絲熱氣,半晌聽他說,馬永鳴當眾戲辱我爸,我覺得我們活得太他媽失敗太他媽窩囊了。都在鄙視鏈的最底端,一起站大崗,他憑啥侮辱我爸?那天等馬永鳴的空當兒,我干掉半瓶酒,回想這十九年,種種辛酸,個中滋味,混著悲傷一起發(fā)酵了,有種活夠的感覺。馬永鳴下車過來,我就問他,我爸咋招你了你老那么損他?大家都是賣苦力的,你多個雞巴?馬永鳴嗨一聲,說爺們兒,我真不是成心的,平常大伙一起總鬧,習慣了,要是為這,叔給你賠個不是。說著拍了拍我肩頭。要是他誠心道歉,說不定就過去了,然而借著車燈看見他嘴角帶笑,眼底閃過一絲狡黠和鄙薄——他打心底就沒看得起我們!一股邪火躥上來,我叫著你有啥牛逼的?跟著一個沖天炮。他挨了一拳,急眼了,叫著小逼崽子,我弄死你!我倆就骨碌一塊兒撕巴。老家伙挺有勁兒,但拳怕少壯,我雖說帶了酒,可腦子清醒,加上酒勁兒一拱,膽子大,力道猛,又比他高著半頭,這才略占上風。他手里攥一改錐,張牙舞爪的,卻不敢真扎,被我劈手奪過來,我叫你再牛逼!咔,一下攮進他喉嚨里,一拔帶出一股血,腥熱的血噴我一臉……他頓了頓,又說也不光為了我爸,我就想一旦敗露,一定會上熱搜,各個網頁電視新聞都會提的,就算我媽在天涯海角,也一定能看到!

      煙快燃盡了,他使勁嘬了一口,說拉著馬永鳴的尸首,沿著公路一直向北。路上他的手機響個沒完,我掏出來,解不開密碼,就一錘子下去,消停了。直到沒路了,轉下土路,月光下一片銀光跳躍,卻是個水泡子。三蹦子陷在泥里,把他弄下來,又搬下大錘電鎬啥的捆在他身上。我想扛起他,可一百來斤的人,再加上鐵家伙,愣是沒扛動,只好往泡子里拖。三蹦子還陷在泥里,像焊住似的,一動不動。借著月光拆,把三蹦子拆成零件,一件一件搬到土路上,再裝上天已見亮了。

      回到紅旗村,恰巧我爸剛從哈爾濱回來,坐那吸煙,嘴里念念碎碎的,也不瞅我,說你媽在哈爾濱,快不行了,肝癌……我以為我媽能看到我上熱搜頭條,豈知人算不如天算!我說我把馬永鳴干掉了。他仍念叨著我媽的病,猛地抬頭,一臉愕然地問你說啥。我把事兒說了一遍。他邊聽邊在屋里轉磨磨,手里捻著一根煙,末了揚手給我一巴掌,叫著說你他媽有病吧?慣性之下,他閃個趔趄,沒收住,一頭栽在矮幾上,碗筷酒瓶碎了一地。他撅腚掀開矮幾,摸著打火機,蹲那兒點根煙,撓著頭說跑吧,有多遠跑多遠,這個攤子我收拾。正說著,他手機響,是你打的。我爸看我一眼,還是接了,跟著又冒充馬永鳴說幾句。掛斷后,他呆了呆,腦袋一抽風,竟想接著冒充馬永鳴,這也太扯了!他說老太太手術呢,我就當替永鳴盡孝,也為咱減點兒罪孽。再說我這命,賤!是死是活,也沒誰惦記。他拽拽衣角,揚了揚頭,好像上戰(zhàn)場前的一刻,說你媽就這兩天的事兒,你該去看看……再來根煙吧。

      我給他點上,他吸了口,看看我,說他常念叨你人挺好的,也挺可憐的!他就取了五萬塊錢給你,也是該著,藍天救援隊打撈別的溺水者,竟陰錯陽差把馬永鳴打撈上來。警察經過排查,又順著那五萬塊錢,很快找到我爸。而他瞎編一通,漏洞百出,接著叫我跑。我預感要壞菜,去醫(yī)院找他,你說他被警察帶走了。我知道也撐不了多久,與其這樣,不如自首來得干凈利落。雖說自首,我卻按死的是顧懷恩來說,不把他裹進來。他也想扛事兒,可他就算編出花來,在事實面前也不攻自破,尤其那高中校車司機說,我比對方高出近一頭,就這一句最關鍵。事兒,就是這樣的,阿姨你還想問啥?

      一聲阿姨,令我心里一哆嗦,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他站起身來,沉吟著說,剛才你叫我孩子時,真像我媽……他忽然別了臉,臉上的筋都繃緊了,過了會子才轉過頭來,紅了眼圈,說我從沒求過人,阿姨我求您個事兒,別看我爸這人有時能裝,其實挺■的,我怕我走后他撐不住,阿姨您能照應一下他么?跟著向我深深鞠了一躬。

      男人尸骨未寒,這個仇人竟然托孤與我!你把我當啥了?我沒接茬兒。

      嘩……嘩……他拖著鐵鏈,鐵鏈拖著地,鐵器硬,地磚也硬,每一聲尖銳帶風像暗器破空漸行漸遠漸漸消逝。

      6

      顧懷恩因隱瞞破案線索獲刑三年,緩期四年,監(jiān)外執(zhí)行。

      顧浥行刑這天,大寒。

      顧懷恩抽了半宿的煙,滿嘴苦澀。天還黑著,他爬起來剁餡子,和面,包餃子。想起那年,也是顧浥生日包餃子的情景,顧懷恩不能自已,淚一滴一滴掉進餡子里。明天才是顧浥生日,今天卻要行刑了。

      沒風,干冷干冷的,出了門,臉一下子就抽緊了。

      到了羈押地,時間還早,爺兒倆面對面,卻一時沒話。顧懷恩撂下胡琴,打開背包,三層毛巾裹著的保溫桶一擰開,一股熱氣騰騰地扭著腰升起,一碟醋,滴了香油辣椒油,又摸出一頭蒜,說知道你不吃蒜泥……

      顧浥咬一口,嗯一下,說芹菜餡的,鮮!

      顧懷恩呆頭呆腦,傻了一樣,只知道一個一個往外夾餃子,手哆嗦個不停,掉了一個,他彎腰去拾,一下子失去重心,咣當,連椅子一起摔倒,他很難看地爬起來,夾了個餃子遞到顧浥嘴邊:來,爸再喂一個……

      顧浥伸嘴接住,幾乎沒嚼就咽了,笑道:我頂煩餃子,尤其芹菜餡的。

      時間到了,顧浥站起轉身要走,又定住了,回身叫聲爸,父子一場,我不能給你養(yǎng)老送終了,我給你磕個頭吧……說著跪下來。

      顧懷恩再也繃不住了,撲通跪向警察,嗵嗵砸地一樣磕著頭:救救我兒子……

      行刑室外,陰陽兩隔。顧懷恩拉著胡琴為顧浥送行,大雪紛飛,老淚縱橫。

      出來了,像一個世紀過去了,顧懷恩腦空如洗,心神恍惚,風雪蒼茫之中,遠遠的有個人影,覷眼看看,依稀像是雪芬……

      作者簡介:楊中華,男,70后,供職于大慶油田。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獲首屆“浩然文學獎”,行業(yè)文學獎,《中國作家》刊物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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