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旭梅
“校長”,我們都這樣喊他;每當他回來,我們這樣喊他,他總是笑得滿臉慈祥,于是我們大家一起笑,笑著,眼淚就來了:我們并不以他為校長——而他的確曾是我們的校長,長達12年的校長。
想起南山校長,就會想起蔣勛在《北宋的知識分子,活得最像人》里的話:“最喜歡北宋。像歐陽修、王安石這些人,都可以進退不失據(jù),是因為他們都有一種對人格的完美要求,他們做官不是為別人而做,而是為了他們自己的理想,他們非常清楚做官與不做官之間的分寸。”宋朝的美學最喜歡講的詞叫“平淡天真”,就是不要做作,也不要刻意,率性為之。今天的南中人,很難忘記南山校長剛來時候的樣子。?“我兩次想進南州中學,一次是初中升高中的時候,想來這里讀書;還有一次是大學畢業(yè)的時候,想分配到南州中學工作。結(jié)果,兩個愿望都沒有實現(xiàn)。今天,我來了,到這里來當校長,……我將百倍努力并珍惜這個來之不易的機會……”?這是南山校長初到南州中學在第一次教工大會上的話,一個普普通通的會,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南州中學的老師習慣了這樣樸樸素素、真真實實的氛圍,百年宿校,已然在時間里走成了一座山;而南山校長來這里,仿佛就是一種宿命,就像是史鐵生在《我與地壇》里說的那個話:“我常覺得這中間有著宿命的味道:仿佛這古園就是為了等我,而歷盡滄桑在那兒等待了四百多年?!?/p>
我是在南山校長來到南中的第二年向全國招聘人才時來的。11年中,校長給過我三句話。
第一句:人一輩子只睡一張床,要那么多房子干什么。
2001年的時候,南州已經(jīng)成為全國小商品經(jīng)濟模式的先鋒。一個人,要在這樣一個急劇分化的時代里安心做一個教書先生而不去想其他,恐怕不是一個容易的事兒——生活成本和具體而微的困境生動地放在那兒,你沒法逃避。劉震云發(fā)表于上世紀九十年代的小說《一地雞毛》寫得很實在:“小林家一斤豆腐變餿了。小林每天清早六點起床,到公家副食店門口排隊買豆腐。排隊也不一定每天都能買到豆腐,但今天小林把豆腐買到了。豆腐拿回家,因急著趕公共汽車上班,忘記把豆腐放到了冰箱里,晩上回來,豆腐仍在門廳塑料袋里藏著,大熱的天,哪有不餿的道理?豆腐變餿了,老婆又先于他下班回家,這就使問題復雜化了……”一個豬肉時代的人恐怕已經(jīng)不太好理解劉震云的豆腐時代了,但不管豆腐還是豬肉,都是活生生的生活,你沒法兒不正視它。
有一次班主任會議的時候,大家伙兒在間隙里聊起生活來,看見南山校長過來了,大伙兒逗趣他:校長,你有很多房子吧?壞笑已經(jīng)在一圈人的臉上積聚起來,馬上要炸出一個雷?!叭艘惠呑又凰粡埓?,要那么多房子干什么,是不是啊旭梅?”突然被喊到,我猛然一驚,本身這問題跟我沒太大關系,我在旁邊也就是個干聽,掙錢買房這種事,在我那時候還不夠健全的腦子里,是個沒影兒的事,雖然已為人母,但我是一個沒心沒肺與世無爭的脾氣,生活不把刀子架我脖頸上,我是決計不會自個兒把腦袋從殼里探出去的。就我這塊世俗眼里的廢鐵,整個一賈政眼里的廢物賈寶玉,南山校長沒把我扔了,而是給了我很多公平公正的機會,讓我發(fā)現(xiàn)原來可以在這樣一個價值紛紜的時代里做成一個真實的人,做成一個真正的老師,這是何其幸運又何其幸福的事。
這是真實的事。自從南山校長來了以后,南中在悄悄地發(fā)生變化:兼職的少了,發(fā)牢騷的沒了,大家都歡歡喜喜地待在學校里,覺得這學校是個溫暖的地兒,覺得生活就應該是這樣的。
“一個人,一座城”,講的是一種感召與一種認同。南山校長尊重每位教師的個體價值,每位教師也就在這份尊重里找到歸屬。南山校長總說,他所做的其實都是教師在做的事,能夠為教師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是應該的。宏觀的、微觀的,他都認認真真,誠誠懇懇,樸素而用心。他笑說自己是個“要飯”的校長,“要飯”是他的職責,大家都安心工作,“要飯”的事他一定會干好。南山校長時代,公平、公正,愛才、惜才,知人善用、人盡其才;而南山校長自己,在長達12年的南中校長任上,拒絕了所有的附帶物質(zhì)獎勵,比如南州首屆名校長那幾十萬,老師們都咋舌,南山校長一笑只一句:我把那幾十萬拿過來干什么?工作還是那樣干,生活還是那樣過。
是的,百年南中,早已清明如月,智慧若水,只有真正的仁者,才會如一座山那般,將生命真正的價值看得清清楚楚,所以風自四面八方,我自巋然不動。人說,南中有南山校長是百年的造化。
第二句:是的,我相信你一定有難處;只是如果你信任我,請相信我一定比你更顧全大局,請你當班主任是我考慮再三之后的選擇。
那一年,我?guī)暧忠粚酶呷螅忌狭搜芯可?。我在讀與不讀之間猶豫。一邊是我的夢想,一邊是病中的家人與尚幼的孩子。我站在新生報到處百感交集,不知所措。手機是在這個時候響起來的:“旭梅,我是南山。他們都不敢給你打電話,段長和政教副校長都不敢打,只好我來打。是的,我相信你一定有難處;只是如果你信任我,請相信我一定比你更顧全大局,請你當班主任是我考慮再三之后的選擇?!?/p>
人很多時候不管你多么不問世事,這個塵世也會仄出一條路讓你走上去,這就是活著。我不知道自己應該怎么選擇的時候,南山校長幫我作出了選擇。我辦理了在職讀書的手續(xù),回到了單位。第二天把自己送上手術臺做了聲帶息肉手術,在醫(yī)院躺了一周后,重新回到了正常的忙碌之中,與我的工作在一起,與我的家人在一起。
在漫長的時間里,我時常會回到這個時間的節(jié)點,去重新追問那些細節(jié):在并無多少交集的時光里,我選擇信任南山校長,接受他對我夢想與生活的裁決,是不是一種冥冥之中的安排。劉亮程在《今生今世的證據(jù)》里說:“有一天會再沒有人能夠相信過去。我也會對以往的一切產(chǎn)生懷疑?!绻麤]有那些舊房子和路,沒有揚起又落下的塵土,沒有與我一同長大仍舊活在村里的人、牲畜,沒有還在吹刮著的那一場一場的風,誰會證實以往的生活——即使有它們,一個人內(nèi)心的生存誰又能見證?!碑斘以趤砣ゴT士讀書的路上一次又一次站在孤獨的風里,我一次又一次地熱淚盈眶:一個面對事實本身的樸素的信仰,一個把不管怎樣的人生走下去的堅定的力量,來自于一個電話的信任。
這一種溫暖的力量感動過無數(shù)的南中人,南山校長因之成為他們今生今世的“存在”證據(jù)。
提起舊事,這位數(shù)學老師總會吟誦起曹操那首《短歌行》來:“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心念舊恩……”馬老師沒老,可他愛談起那年的的舊事,他說那是他南州人生的起點。當年參加完市局人才招聘考試,匆匆離開考點準備返回老家,沒料到南山校長聽課以后就想馬上找他面談,電話聯(lián)系不上,到處找,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聯(lián)系上他,這個時候馬老師離開賓館不到一刻鐘。找到馬老師,南山校長才長噓了一口氣。如今,這件事已經(jīng)過了很多年,馬老師也早就調(diào)出南中調(diào)任其他單位擔任負責人了,每每說起這事,他仍不止感慨,素昧平生,如此厚義,真叫人銘心刻骨;而南山校長的這種風骨,也成為南州留存在馬老師心里的印記,支撐他成為南州教育的又一位點燈人。
南中校園網(wǎng)消息:由名家名師主講的“南中大講堂”前不久闖進了一位高中生,主講希臘神話與歷史……這孩子名叫張瀟,是高一理科實驗班學生。這是南中對學生的信任?!耙粋€人的發(fā)展與成功有多面因素,學生的綜合素質(zhì)特別重要。在保證高考升學率的前提下,南中盡可能為學生搭建展示自己才華的舞臺。在南中,每年的藝術節(jié)、體育節(jié)、科技節(jié),都是由各個班級競標承辦,學生自己組織的。而獲得承辦權往往需要使出渾身解數(shù),不斷創(chuàng)新形式,當然也要學會‘拉選票。而我們參加競賽的學生不僅學科競賽拿大獎,其他方面也是很突出的。”南山校長說到學生,高興地收不住話,“在南州中學的各種競技場上,南中理科實驗班的學生常常表現(xiàn)得很搶眼。在每年獲得全國奧賽一等獎的同學中,就有南中文學社社長、全校男子百米欄冠軍,有攝影、鋼琴高手等。我們學校政教處最主要的工作不是抓紀律,而是搞活動、搭平臺;我們的自由開放式課堂以及‘南中大講堂,都是為了打造師生互動的學校文化,而它們的指向就是令我驕傲的南中學生的培養(yǎng)模式。”
南山校長說的南中學生培養(yǎng)模式就是“十”字型人才:領袖型、創(chuàng)新型人才?!拔艺J為最完美的教育就是鼓勵學生做夢,然后幫助學生實現(xiàn)自己夢想;而最重要的教育過程無非就是幫助學生‘認識你自己,然后‘成長為你自己的過程?!?/p>
“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南山校長這種“正心誠意”的信任,接緒了南中百年的厚重,成就了一代又一代的南中名師,也成就了一批又一批卓越的學子。
第三句:行政職務,我替你拒絕了許多次。
我走上行政崗位的第一天,我的新校長告訴我,行政職務,南山校長替你拒絕了無數(shù)次,直到今天他再無理由替你推辭。
我向我的新校長致謝,感謝他對于我個人工作能力的信任。而在內(nèi)心,我明白,南山校長恐怕是最了解我的人。
甘陽在《自由主義:貴族的還是平民的?》中曾指出:“伯林的‘消極自由和‘積極自由分別相當于貢斯當?shù)摹F(xiàn)代自由(私人生活的自由)與‘古代自由(政治參與的自由)?!钡灿袑W者指出甘陽的理解并不完全正確,伯林的消極自由確實類似于貢斯當?shù)默F(xiàn)代人的自由,然而,伯林的積極自由卻不等同于貢斯當?shù)墓糯说淖杂?。這些爭論不管最終的結(jié)論如何,都向我們證明了當代自由主義一代宗師伊賽亞·伯林向我們所展現(xiàn)的“自由”的兩種復雜多義的狀態(tài)——想要自己治理自己,或參與控制自己生活過程的欲望(“自己依賴自己、自己決定自己”,即“從……的自由”,又稱“積極自由”),可能和希求一個能夠自由行動的范圍的欲望(不受他人的干預和限制,即“免……的自由”,又稱“消極自由”)——同樣深刻。
南山校長之于我最本質(zhì)的意義,正是他促迫我去思考生命自由的意義,無論是在辦學這件事上,還是在于個體自我實現(xiàn)的路上。
他于去年退休;而我以為,退休于他早已降臨,就在他離開南州中學那一天起,從他徹底告別“校長”這一使命開始,他在內(nèi)心早已經(jīng)宣告自己的退休。我明白。
他開創(chuàng)了一個教育的俠義時代,因之他挺身而出。他把教育當作事業(yè),事業(yè)的意義在于奉獻;他認為教育是科學,科學的價值在于求真;他以教育為藝術,藝術的生命在于創(chuàng)新。奉獻、求真、創(chuàng)新構(gòu)成了他教育人生的主色調(diào),涵容了他人生的意義和價值。正因如此,他有他的大義,有他的情懷。南山校長挺直高拔,從容斯文,微笑寬厚,卻在一次忍不住說:“不了解我的人都說我運氣好,總能趕上機遇。確實,我有幸趕上了好時代。但事實上,每一次機遇對我來說都是挑戰(zhàn),都是壓力。我想,我之所以能夠出一點成績,為南州教育作一點貢獻,只不過是當我面對壓力時,從來沒有停止過對如何辦好學校的思考以及為教育事業(yè)不懈奮斗而已?!?/p>
康德說:自由即自律。盧梭說:自由就是不想做什么就可以不做什么。伯林干脆說積極自由或消極自由,這是一個問題。南山校長如何界定“自由”?他沒有舍棄壓力的自由嗎?他分明連高額獎勵都能一笑而過;他沒有“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自由嗎?他分明可以躺在百年南中的歷史上酣暢睡去;他沒有離開南中的自由嗎?今時之日,誰能在一個學校里待了12年還戀戀不舍?
南山校長替我拒絕了許多次行政職務,未必不是向我提示:請確認你的自由,請書寫你的自由。
是的,一個學校的自由的意義,一個教書人的自由的意義,恐怕不是輕易就能用積極或消極來界定的。這令我想起遙遠的稷下:“稷下學宮所面臨的最大難題是顯而易見的:它是齊國朝廷建立的,具有政府智庫的職能,卻又如何擺脫政府的控制而成為一所獨立的學術機構(gòu),一個自由的文化學宮?”(余秋雨《尋覓中華·稷下》)稷下即便在成為一片廢墟之后依然能刺穿歷史,矗立在精神文化的傳承之中,就是因為它不為任何力量所左右的自由精神:“稷下學宮是開放的,但也不是什么人想來就能來。世間那些完全不分等級和品位的爭辯,都稱不上‘百家爭鳴?!⑾聦W宮對于尋聘和自來的各路學者,始終保持著清晰的學術評估。這就使學宮在熙熙攘攘之中,維系住了基本的學術秩序?!?/p>
是啊,選擇自由的能力,正是一種身處紛擾塵世中猶能自靜的能力,一種高度自持的理性能力。靜觀萬物是因為你有了對自己生命的信心,你可以看到生命來來去去,你有更大的包容心,你不去比較和分辨。你的真性情里面是什么就是什么,不要去掩蓋它。
想起南山校長,就會想起惠特曼的這首詩:
啊,船長!我的船長!我們的艱苦航程已經(jīng)終結(jié);
這只船渡過了一切風險,我們爭取的勝利已經(jīng)獲得;
港口在望,我聽見鐘聲在響,人們都在歡呼,千萬只眼都在望
這只穩(wěn)定的船,它顯得威嚴而英武……(《Oh,Captain!MyCaptain》)
是夜,感動,落淚。
(作者單位:浙江溫州中學)
責任編輯?李?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