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煙塵里的秦淮金粉

龍秀

一

抬頭，數(shù)落著古雕門庭上懸掛的串串紅燈籠，哪串是李香君？哪串是柳如是？哪串是董小宛？

低頭，“六朝煙月之區(qū)，金粉薈萃之所”的一棟棟秦樓楚館里溢出的胭粉香氣，隨濤濤的十里秦淮水，從船邊嘩然逝去。一盞盞炫著艷名的紅燈籠，只絢爛了一時，便湮滅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七彩霓虹裝點著古秦淮的飛檐翹角，夜色里如鳳冠霞帔般珠光寶氣，金碧輝煌。秦淮河今夕的輝煌，超于明清最鼎盛時期。雖然少了古都當(dāng)朝的霸氣，沒了花柳巷的風(fēng)花雪月，但這里商鋪密集，人潮如海，是八方游客趨之若鶩之地。

六朝輪回，世家大族的古宅里，煙火散盡，只有流芳百世的名詩絕句和文房墨寶，還在烏衣巷的夕陽里灼灼生輝。

秦淮河，對我有一種莫名的吸引力，每次來南京都要去走走。卻又因擁擠的人流，沖淡了那份心境。匆匆中，陪家人吃點小吃，購幾件物品，便悄然離去。

此次，與友人畫舫漫游，幾許感觸被激發(fā)。在秦淮水月中輕舟蕩漾，穿過一座座形色各異的石拱橋，望月懷古。

觀闌珊處“江南貢院”，是如江南才子堆砌成的高高豐碑，他們迎河而立，研學(xué)之余，掃視著妖嬈魅惑的對岸，怎不心生悸動。經(jīng)歷了六朝風(fēng)霜雪雨的洗禮，即便滄桑百年，在歷史的塵埃里，他們依然面不改色。

覽聚光燈下，風(fēng)中挺立的八艷美雕，面顏冷艷，無一絲激蕩的表情。她們的熱血，已灑在了土崩瓦解的大明朝土地上。她們的溫情，已賦予了明末的江南大文豪，再無余情展示給后人評頭論足。

十里秦淮，無言的看著一代代王朝的滅亡，疼痛的未能發(fā)出一聲呻吟，便立即被抿合上傷口，將前朝的破碎丟進(jìn)暗流里，迎接新朝的再次蹂躪。

二

秦淮之名，是從“龍藏浦”、“淮”、“淮水”、“小江”一代代演變而來。

公園前333年，楚威王攻滅越國時，身邊風(fēng)水師上報，這里有“王氣”，對楚國會有威脅。并建議楚威王根據(jù)五行相克的原理，在山下深埋黃金，將這里的五行屬性改為金，想以楚地之火克制此地之金，從此南京就有了“金陵”之稱。

123年后，秦始皇東巡會嵇時，相傳他也接到報告，說金陵“王氣旺盛”，五百年后會有六子坐鎮(zhèn)。為保大秦帝國的長治久安，秦始皇便下令在南京石跪山一帶，鑿段荒山，開挖河渠，導(dǎo)龍藏浦水北入長江以泄“王氣”。又把吳地的這條小江冠名為“秦淮”。還將“金陵”改為“秣陵”，試圖用“以草代金”抹掉這座城的“貴胄氣質(zhì)”。

秦淮河，又因唐代杜牧的《泊秦淮》一詩而揚名天下。

秦淮河全長110公里，是南京第一大河，分內(nèi)河和外河，從東水關(guān)到西水關(guān)貫穿了整個南京城，十八座石拱橋把兩岸緊緊相連。有詩曰：“秦淮二十四浮航，何似高高作虹梁”，“一巷一里一長燈，一橋一傘一相逢”。每一座橋，都記錄著古城金陵的遺跡。

十八座橋中，文德橋為第一橋，“文德”取之于儒家思想，是文章道德天下第一的象征意義。又因文德橋位于子午線上，每年農(nóng)歷十一月十五日子時，月亮正臨子午線，橋影將河中明月分為兩半。此時立于橋上，俯身可見橋下兩個“半邊月”，顧稱“文德分月”；又因立身無影，便有了“月當(dāng)頭”奇觀。

秦淮河是水路交通運輸，農(nóng)田灌溉，生活水源的主要源泉。她孕育了人類古老的文明，當(dāng)之無愧是南京的母親河。

秦淮河有兩百多萬年的歷史，從河道的泥沙沉積和自然彎曲的程度看，屬自然形成的河流。據(jù)考古發(fā)現(xiàn)，五六千年前，秦淮河沿岸就已經(jīng)密集的分布有200多個人類聚集的村落。那時人類就已掌握了青銅器冶煉技術(shù)，形成了手工業(yè)，商貿(mào)，水運等業(yè)態(tài)。

從公園229年，東吳孫權(quán)遷都南京以來，先后有東晉，南朝的宋、齊、梁、陳，以及南唐，明，太平天國，中華民國十個政權(quán)在此建都。所以，南京也有了“十朝都會”之稱。

東晉時期以王導(dǎo)，謝安，桓，庾等名門望族，都聚居于烏衣巷里。從南朝開始這里就繁花似錦，經(jīng)濟發(fā)達(dá)，一直是商業(yè)文化的中心。

秦淮河南岸的“江南貢院”，是南朝始建的中國古代最大的科舉考場，始建于1168年。到曾國藩，李鴻章就任兩相總督時期，他們大力新建，形成了超級貢院。據(jù)統(tǒng)計，明清時期的全國官員半數(shù)以上出自江南貢院。清代112名狀元中，有五十八位出自這里。這里是古代官員們的搖籃，文壇巨匠的發(fā)源地。

李白，杜甫，蘇軾等歷代文豪，都曾流連于煙水秦淮間，并留下一首首流芳百世的千古名作，把這里的文化推到了中國文化的巔峰。

三

夫子廟一帶是六朝科考重地，對岸是名冠江南的風(fēng)月場所。古代文人逛青樓形成了風(fēng)氣，如果身邊沒有美人相伴，就不夠體面，缺少風(fēng)雅。文以載道的儒家文化，與及時行樂的青樓文化，比鄰共生。朗朗書聲和嬌聲艷語，隔河相聞，形成了一幅古老的秦淮風(fēng)情圖。

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州，自朱元璋定都南京后，不僅承襲了唐代的官妓之風(fēng)，還大肆興建了歌樓妓院，讓娼妓之風(fēng)愈演愈烈。到明朝末年，這里妓之盛，達(dá)到歷史的巔峰，并形成了一種產(chǎn)業(yè)鏈。

金陵這座奢華的溫柔富貴鄉(xiāng)，讓多少君王消極怠戰(zhàn)，疏于朝政。一朝一朝像騎馬觀燈，稍縱即逝。而秦淮河卻一朝比一朝更加繁榮娼盛。白天，這里是君子翩翩，清風(fēng)雅逸的水墨江南。夜幕降臨，華燈初上，這里搖身一變，便成了風(fēng)情萬種的秦樓楚館，畫舫凌波。

據(jù)史料記載，秦淮河沿岸布滿了青樓。因青樓眾多，高水平的妓女很難尋，青樓老板便主動收養(yǎng)一些父母雙亡的孤兒，從小教她們琴棋書畫，歌舞詞賦。不惜花血本找全國大家來指導(dǎo)。長大后，加之相貌姣好，自然也就成了頭牌。贏得多少風(fēng)流才子，拜倒在她們的石榴裙下。

秦淮河的妓女有南曲和北曲之分，南曲是南岸舊院一帶的藝妓，她們賣藝不賣身。北曲是北岸出賣色相肉身的娼妓。南曲和北曲的身份有別，南曲的女子多才多藝，能歌善舞，琴棋書畫，雖出臺陪酒，但沒有滅燭解衣的風(fēng)流事。如遇到意中人，她們也會以身相許，只要男方出足了財禮錢，為她們“梳攏”（辦個小儀式），這是告知世人，她們已名花有主。

秦淮八艷的稱號，出自于余懷的《板橋雜記》一書。八艷是他筆下的南曲八位名妓，她們集美貌，才情，智慧于一身。就在大明朝即將走向滅亡時，她們在沉甸甸的歷史塵埃中，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我對秦淮八艷的了解，是從孔尚任的《桃花扇》開始。她們的人格，氣節(jié)，在我心里瞬間被顛覆。多一些同情，多一層理解，多一份敬佩。

李香君從小得高人指點，精通音律詩詞，絲竹琵琶。尤其擅長南曲，歌聲甜美動人，湯顯祖的《玉茗堂四夢》被她唱到了極致。因此聲名遠(yuǎn)播，想見她一次，得花上幾百兩紋銀。

她和當(dāng)時聞名全國的復(fù)社領(lǐng)袖，四公子之首的侯方域相愛。新婚之時，為保侯的明潔，得罪了叛黨奸臣阮大鋮。

清兵入關(guān)時，李香君勸侯方域?qū)幙商油?，也不做亡國奴。沒想到這一去就是永遠(yuǎn)，但李香君癡心不改，守身如玉。

阮大鋮為了報復(fù)李香君，挑唆淮陽巡護田仰將李香君納為妾。在面臨阮大鋮逼婚時，她頭撞樓板，血濺桃花扇?？匆妼に酪捇畹睦钕憔?，阮大鋮只能作罷。

李香君在獨自逃難中，因身體虛弱而病倒。彌留之際，她剪下一綹青絲，連同桃花扇一起交給好友卞玉京，請她轉(zhuǎn)交給侯方域，并留下遺言：“公子當(dāng)為大明守節(jié)，勿事異族，妾于九泉之下銘記公子厚愛”。而整日低迷的侯方域，最終還是抵擋不住清政府的誘惑，懦弱地參加了科考，當(dāng)了大清的小官。

柳如是才氣逼人，詩書畫俱佳，她的氣杰更勝須眉，人生的每一步都走得鏗鏘有力。清軍兵臨城下，在東林黨領(lǐng)袖錢謙益面臨生死抉擇時，作為愛妾的柳如是勸他以身殉國。二人商定，欲效法屈原，投水自盡。錢謙益從日上三竿磨蹭到夕陽西下，他探手摸一下湖水說：“水太涼了，怎么辦？”柳如是看到此情此景，只是嘆了口氣，什么話也沒說，就眾身跳入水中，無奈被家人救起。

錢謙益后來投降了大清，在北上赴任時，柳如是拒絕伴隨。她還多次變賣家財，資助東林黨抗清武裝。

錢謙益死后，柳如是為保財產(chǎn)不被族人霸占，而自盡身亡。

董小宛聰慧靈秀，曲、針、食、茶，無不精通。她愛復(fù)社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并嫁他為妾。清軍入關(guān)后，才華橫溢，名冠江南的冒辟疆，被地方官多次催去應(yīng)考出仕。董小宛卻竭力勸阻，不讓降清，不參加科舉。為了躲避清軍，全部家財被洗劫一空，董小宛卻依然至死追隨，并想方設(shè)法撐起這個家，最后因積勞成疾，年芳二十八就貧病而亡。

秦淮八艷，有傾國傾城的美貌，有多才多藝的才情，有至死不渝的忠貞，有堅強不屈的氣節(jié)，更有滿腔的愛國情懷，是常人所不能及的。在亂世中，都匆匆的走完了一生，她們悲催的命運，讓人感慨唏噓。

雖說她們身為妓女，在國破家亡，江山易主時，并沒有“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而有著“位卑未敢忘憂國”的壯志豪情。他們的氣節(jié)，令七尺男兒都倍感汗顏，和當(dāng)時文壇巨匠們相比，有著戲劇性的反差，是一個極大的諷刺。

在當(dāng)今社會，即便是孤兒，也都有國家撫養(yǎng)長大，更無需依靠別人賴以生存，她們憑借自己的能力和才華，即可像男人一樣，撐起一片天，成為受人尊重的藝術(shù)家、畫家、詩人或明星大咖。

而在封建王朝，歷史環(huán)境，把她們逼入風(fēng)塵，即便有再高尚的情操，卑微的社會地位，連正史都進(jìn)不了，只是野史中任世人戲說的一根草菅。她們?nèi)鐒澾^的流星，是一現(xiàn)的曇花，瞬間隕落在秦淮水月的歷史煙塵中。

——選自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