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蘇有鵬發(fā)自湖北
張黎明在家中用鋼叉模擬“自衛(wèi)”時的情形。南方周末記者 ? 蘇有鵬 ? 攝
★同一起案件,檢察院兩次對有罪判決提起抗訴并不多見。
清華大學教授勞東燕感覺到,近年來,司法系統(tǒng)思路有較為明顯的改變,對涉及防衛(wèi)的案件,在審查批捕與起訴環(huán)節(jié)提出更高的事實與證據(jù)要求。
2019年全國檢察機關辦理涉正當防衛(wèi)案不批捕187件,不起訴210件,而在2017年,這兩個數(shù)字分別是48和54。
51歲的張黎明一張口,缺了兩顆門牙的牙床就露在外面,他倔強地不去修補,試圖作為他曾自衛(wèi)過的最佳明證。
2012年6月18日晚,曾與張黎明合伙修路的嚴愛平兄弟持械上門,找張黎明要錢。張黎明的門牙被打掉兩顆后,拿起鋼叉自衛(wèi),在黑暗中刺傷嚴愛平,導致高位截癱。一個月后,嚴愛平在家中死亡。
一審、二審法院都認定張黎明犯故意傷害罪,但他堅稱自己是正當防衛(wèi),這個來自湖北天門市多寶鎮(zhèn)張場村的農民在獄中一直堅持申訴。
出獄前,檢察院的態(tài)度有了明顯轉變。2020年6月,經湖北省檢察院漢江分院提請,湖北省檢察院提起抗訴,認為張黎明的行為屬于正當防衛(wèi)。在再審維持原判后,2021年3月,湖北省檢察院第二次抗訴。
檢察院就同一起案件兩次對有罪判決提起抗訴并不多見。4個月后,湖北省高院決定再審,張黎明迎來了第四次給自己辯解的機會。
一個月后死亡
漢江繞著張場村的西面呈現(xiàn)出一個“幾”字形走勢,保留著江漢平原上農耕與漁業(yè)交相輝映的繁榮,漢江水灌溉著的土地,擠滿了玉米、花生和草莓。
在村里,張黎明名聲不小,村里人知道,張黎明是蹲過“號子”的人。不是一次,不是兩次,是整整三次。
第一次因為盜竊,第二次因砍傷他人,第三次入獄源于一次“討債”。
2008年前后,張黎明東拼西湊,拿出三十余萬元,承包村里公路的建設工程。他想找一個“清白”的合作伙伴,同村二組的嚴愛平成為最佳人選。
據(jù)張黎明稱,嚴愛平入股5萬,自己入股30余萬元。不過,后來的判決認定5萬元是嚴愛紅借給張黎明的,嚴愛紅是嚴愛平的哥哥。
這筆工程款成了沖突的導火索?!皼]人想到嚴愛紅會去鬧?!?021年7月13日,南方周末記者見到5組村民艾松平時,他正努力從宿醉中清醒過來,“那天慶祝嚴愛紅女兒滿月,十幾個人在嚴愛紅家,喝到很晚?!?/p>
他口中的“那天”是2012年6月18日?!坝悬c醉意的時候,聽嚴愛紅抱怨,張黎明的工程款還沒給他結完?!卑善阶愿鎶^勇,提議“由自己出面,調解兩人的矛盾”。
意料之外,嚴愛紅卻決心在女兒滿月的夜晚,把“矛盾”一舉解決。
張黎明正準備睡覺時,嚴愛紅找上了門,嚷著要讓張黎明“給錢”。
“給什么錢?”
“修路的錢。之前說等工程款下來給7萬,現(xiàn)在應該要給10萬?!?/p>
聞到嚴愛紅身上濃烈的酒精味,張黎明勸他“酒醒了再說”,隨后關上大門。張黎明的鄰居張同安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嚴愛紅第一次來,我就看到他的摩托車后座上放著一把刀子?!?/p>
凌晨時分,嚴愛紅喊上弟弟嚴愛平,再次去找張黎明。
張黎明被門口的狗叫吵醒,開了燈。還沒來得及反應,嚴愛平就踹開大門,“你居然敢動我哥哥?”后來,嚴愛紅向公安機關解釋,第一次找張黎明時,他肚子的左邊,就被張劃了一道長口。不過張黎明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沒有這回事。
“嚴愛平手上拿著一把鋼叉和一把刀?!睆埨杳鳂O力回憶。聽到狗叫,張同安光著膀子跑出門,他看見還沒進屋的嚴愛紅,手上握著兩把刀。但嚴愛紅事后向公安機關表示,“自己是空手”。二審判決認定的事實為,“嚴愛紅邀約其弟嚴愛平持刀和鐵叉”,“嚴愛平持鐵叉與張黎明發(fā)生械斗”。
在張黎明的印象中,嚴愛平舉刀向自己砍來,張黎明揮舞鐵叉,希望能逼退嚴的進攻。但在張黎明最早的供述中,他稱嚴愛平是用鐵叉襲擊自己。雙方對刺后,張“朝嚴愛平上半身刺了二三下”。
最終,嚴愛平捂著脖子,退到門外,堅持了一會兒,倒在曬場上。嚴愛紅走到弟弟跟前,聽到弟弟說:“哥哥,我不行了?!?/p>
一旁的張同安聽見嚴愛紅告訴嚴愛平:“你不行了,還有我。”此時,張黎明已從屋里走出。
與嚴對峙了一段時間,張黎明委托張同安報警。警察到了村口,由張黎明的父親張先玉帶路。
2021年7月13日,當時到達現(xiàn)場的村醫(yī)吳米平向南方周末記者證實,“倒地的嚴愛平沒有流出一點血,只是捂著脖子。”在場圍觀的一名群眾回憶,民警到達后,發(fā)現(xiàn)倒地者是嚴愛平,起初以為對方在“裝”,還開玩笑稱,“前兩天你偷東西的案子還沒結,今晚又落我手上了,別裝了,快起來?!?/p>
此時的嚴愛平,已被圓柱形鋼叉分別刺中了左側的腹部、腰部和頸部,致第6頸椎椎板貫穿傷及頸髓損傷。在后期長達一個月的臥床治療中,除了腦袋能動,其余部分高位截癱。
受傷后,嚴愛平最早被送到沙洋縣人民醫(yī)院搶救,后轉到荊門市第二人民醫(yī)院,最終又轉回沙洋縣人民醫(yī)院。2012年7月5日,嚴家以經濟困難為由,申請出院。
13天后,2012年7月18日,嚴愛平死于家中,距他被刺傷剛好一個月。
醫(yī)治無效,還是放棄治療?
嚴愛平死亡的次日,天門市公安局正式立案。此前一直沒有立案,甚至在糾紛發(fā)生的第二天,張黎明到派出所做完供述后問民警事情該如何了結時,對方的回答還是“人只要沒死,你就沒啥大事兒”。
張黎明也以為,只要人沒死,防衛(wèi)沒有超過限度,就不算犯罪。
村里有人看望過住院期間的嚴愛平,“頭腦清醒,身體不會動,一直在哭”。
在黑暗中打斗的嚴愛平,一個月后才去世,但南方周末記者并未發(fā)現(xiàn)嚴愛平有證詞留存,這讓房間里發(fā)生的打斗疑竇重重。
打斗是否直接造成嚴愛平的死亡,成為庭審期間控辯雙方爭論的焦點。
公訴方以病危通知書等材料證明,嚴愛平之死與張黎明的加害行為有直接因果聯(lián)系。而張黎明辯護人曾咨詢醫(yī)生,認為張的行為造成嚴高位截癱,但并不危及生命。
“危險的是它導致的并發(fā)癥?!鄙逞罂h人民醫(yī)院醫(yī)生賀小敏,曾任嚴愛平的主治醫(yī)生,他推測嚴的死亡與血栓有關。
尸檢報告也顯示,嚴愛平死于血栓導致的急性呼吸性衰竭。南方周末記者注意到,對嚴愛平的死因鑒定是基于“病情資料和尸表檢驗進行的死因分析”,并未進行尸體解剖和病理檢驗。
2013年4月24日,湖北天門市法院作出一審判決,認為張黎明犯故意傷害罪,判處有期徒刑十年。
張黎明隨后向漢江中院提起上訴,稱被害人并非由于醫(yī)治無效死亡,而是自己放棄治療。
“嚴愛平出院的時候,我還以為他是要去荊門繼續(xù)治療,等他去世,才知道是回家了。”賀小敏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那時有說法認為,是家屬不愿意多花錢了?!钡脖硎尽坝浀貌皇呛芮宄薄?/p>
張先玉則稱,在嚴愛平住院期間,他托中間人找到嚴家,愿意支付3萬元的醫(yī)療費,嚴家人態(tài)度堅決,表示不要錢,只要張黎明吃牢飯。張先玉說他后來把醫(yī)療費加到5萬,對方還是拒收。但嚴愛平的大哥嚴愛明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對方沒提出賠錢。”
嚴愛平倒地后,關于張黎明是否及時施救,說法也不一。
張黎明堅稱,他曾試圖打120,結果“打到了潛江的醫(yī)院,離得太遠”。在嚴愛紅的證詞中,則是他自己繞到張黎明隔壁家屋后撥打“120”電話的。
二審庭審中,張黎明的辯護人提出,嚴愛平腹部、腰部的傷不是張黎明造成的。法院結合張同安與嚴愛紅的證明,認為被害人“不可能自傷其身體”,對該說法不予采納。
2013年9月26日,漢江中院駁回上訴,維持原判。該院認為,張黎明明知其行為會導致他人身體傷害后果的發(fā)生,仍“連刺數(shù)下”,且未及時施救。雖然起因上嚴氏兄弟有明顯過錯,但均不影響定性,不符合正當防衛(wèi)的構成要件。
“信心”和“灰心”
“殺了人”的張黎明,卻收獲到村民的“同情”。“那一刻,黎明別無他法?!睆埨杳鞯泥従痈抖?,有著自己的理解:“對方提著刀到家里鬧事兒,要是在國外,還能拿槍自衛(wèi)?!?/p>
二審讓張黎明有一種挫敗感,因為代理律師的態(tài)度。律師是張黎明家人托法院熟人推薦的?!拔覉猿肿稣敺佬l(wèi)辯護,但律師說是防衛(wèi)過當?!睆埨杳骰貞洠蓭煵活櫵南敕?,在法庭上以防衛(wèi)過當辯護。
入獄后,張黎明開始了漫長的申訴。
每月,張黎明從可支配的300元錢里,拿出一大半購買信紙和郵票。每年,張先玉都會到天門市法院查閱兒子的卷宗。但申訴信石沉大海,張先玉看卷宗的視線也越發(fā)不清晰。
一次偶然的機會,通過監(jiān)獄定期舉辦的法制教育課,張黎明知道了“于歡案”。
“于歡案”讓張黎明“找回不少信心”。剛入獄時,張黎明十分失落,不愿同家人接觸。在監(jiān)獄之外,張先玉和張黎明的弟弟始終在為案件奔走。
2019年,張先玉再次尋求天門法院管理檔案的工作人員的幫助,對方出主意:“找檢察院比找我們有用?!甭蓭熀鷸|忠介入后,開始以張先玉的名義去湖北省檢察院申訴。
此時的張黎明還不知道,在“于歡案”發(fā)生后,中國又有多起“反殺”行為被認定為正當防衛(wèi)。
2018年12月份的福州“趙宇案”中,公安機關認定被告人為過失致人重傷。最高檢介入后,區(qū)檢察院認為防衛(wèi)過當,作出相對不起訴決定,最后福州市檢認定為正當防衛(wèi),作出絕對不起訴決定。再后來,河北淶源反殺案、邢臺董民剛案、浙江盛春平案、云南唐雪案等一一糾正。
2019年,湖北省檢察院決定對張黎明的申訴立案。湖北省檢察院漢江分院檢察官謝支清,去監(jiān)獄見了張黎明。
“聊完挺灰心,感覺是來找岔子的?!睆埨杳骰貞?,謝支清了解到,張在獄中持續(xù)申訴,也先后兩次減刑,不禁疑惑:“你這種表現(xiàn),還能減刑?”
“肯定還要抗訴”
張黎明與檢察官謝支清的見面,其實是轉機的開始。
據(jù)胡東忠回憶,湖北省檢察院立案后,先委托該院漢江分院審查。2020年4月,漢江分院提請湖北省檢察院抗訴。2020年6月,湖北省檢察院決定向湖北高院提起抗訴。
抗訴書態(tài)度明確,認為張黎明為了保護人身權利免受正在進行中的不法侵害,“造成不法侵害人傷亡”,但卻“沒有超過必要限度”,屬于正當防衛(wèi),依法不負刑事責任。
2020年7月,湖北高院指定漢江中院再審。
對再審,張黎明一度信心滿滿。本以為“勝利在望”的胡東忠沒有料到,希望最終還是落空了。
2020年11月27日,漢江中院作出裁定,維持2013年對張黎明作出的判決。
漢江中院的再審裁定書指出幾個關鍵點:嚴愛紅討要工程款,并非無故滋事;打斗僅有張黎明的供述,且前后矛盾,不足采信。裁定書還強調,張黎明對現(xiàn)場更為熟悉,且牙齒是輕微傷,不足以認定具有緊迫危險,與之相比,嚴愛平的傷害均是要害部位。
胡東忠回憶,宣判后,檢察官明確表態(tài)說“肯定還要抗訴”。2021年3月,湖北省檢察院第二次向湖北高院抗訴。
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勞東燕認為,檢察院就同一起案件兩次對有罪判決提起抗訴“十分少見”,“以往的抗訴,大多是檢察院認為法院判輕了”。
“此前實務界對涉及防衛(wèi)的案件,認定防衛(wèi)的標準偏于嚴苛,不利于防衛(wèi)人。鑒于不法侵害人一方存在傷亡情況,在判決時往往采取‘各打五十大板的做法,過多考慮安撫因素,沒有向社會傳遞抑惡揚善的信號。”勞東燕說。
事實上,中國司法機關的運行機制,原本可以讓正當防衛(wèi)制度得到有效利用。公安機關或檢察院認為是正當防衛(wèi)的,可以選擇撤案或不起訴。
“但對于公安機關來講,命案必破。尤其在某些地方,公安和司法機關的壓力是很大的?!敝袊ù髮W刑事司法學院副教授謝澍向南方周末記者分析。
“關于正當防衛(wèi)有一個誤區(qū),認為被追訴人應當對正當防衛(wèi)承擔證明責任?!敝x澍認為,按照刑訴法要求,應由控方承擔證明責任,“被告方和檢察機關,在取證的能力上是天差地別的”。
不過勞東燕感覺到,近年來,司法系統(tǒng)思路有較為明顯的改變,對涉及防衛(wèi)的案件,在審查批捕與起訴環(huán)節(jié)提出更高的事實與證據(jù)要求。
2020年8月28日,“兩高一部”還頒布了《關于依法適用正當防衛(wèi)制度的指導意見》,同時公開了7個正當防衛(wèi)典型案例,提出要切實防止“誰能鬧誰有理”“誰死傷誰有理”的錯誤做法。
“在提倡少捕慎訴的大背景下,相比從前,現(xiàn)在檢察機關更愿意作出不批捕或者不起訴的決定?!眲跂|燕說。
公開數(shù)據(jù)顯示,2019年全國檢察機關辦理涉正當防衛(wèi)案不批捕187件,不起訴210件,而在2017年,這兩個數(shù)字分別是48和54。
9年前的事,能否說得清?
檢察院再次抗訴后,2021年7月1日,湖北省高院決定再審,這一次,不是發(fā)回漢江中院重審,而是直接提審。
在此之前,兩次減刑的張黎明已于6月18日刑滿釋放,回到了張場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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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記者 蘇有鵬發(fā)自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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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漢平原7月的午后,頭發(fā)花白的張黎明,眼皮耷拉著,穿著一雙人字拖在村道上行走,緊張的時候會用手摸摸右臉。
納涼的人看到他,先瞪瞪眼睛,才一臉惋惜地向這位消瘦的中年男子問好:“黎明啊,啥時候回來的?”
再審沒能翻案讓張黎明灰心。在獄中,看到有媒體報道河南許昌曹紅彬案故意傷害改判無罪,張黎明通過其弟聯(lián)系代理此案的律師毛立新,“當成最后一根稻草”。
毛立新和同事劉祚良律師前往天門調查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幾個9年前遺漏的細節(jié)?!皣缾奂t稱,他并未和嚴愛平沖進屋里,但張同安回憶說,兩人是一前一后闖進屋內。”
實際上,張黎明心里明白,9年前的事情,不可能再說得清楚了。2020年,嚴愛紅因病去世,家里只剩下老母親嚴陽春和大哥嚴愛明,事發(fā)時兩人并不在現(xiàn)場。
“過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眹缾勖飨蚰戏街苣┯浾弑硎尽!霸撛趺礃泳驮趺礃影?。”嚴陽春也不愿意接受采訪。
蹲過三次監(jiān)獄的張黎明年過半百,很多工作力不從心。早些年,張黎明養(yǎng)過豬,最賺錢時,家對面的豬舍里塞滿96頭豬,“現(xiàn)在要環(huán)保,不給養(yǎng)了”。
1998年,28歲的張黎明“昏了腦子,心血來潮”,偷了一輛摩托車,入獄4年。2009年,39歲的他,為了讓某人忌憚,用砍刀把對方的左手砍殘,又獲刑4年。2012年,剛出獄3個月的張黎明,因嚴愛平之死,再次被判10年。
如今,張場村家家建起了水泥樓房。出獄后的張黎明依舊要回到9年前就略顯破敗的瓦房里,木門虛掩,室內只有一張木桌和一個柜子。他每天就在空蕩蕩的屋子里,思考余生要謀求怎樣的生計,“也許去漢江釣魚,開直播”。
湖北高院沒有通知他具體開庭時間。湖北省檢察院以案件還未開庭為由,拒絕接受采訪。漢江分院也婉拒采訪。
等待再審開庭的張黎明表示,他到時候要讓再審的法官看看他缺了兩顆門牙后的樣子,“以后有了錢,再弄兩顆好一點的烤瓷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