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祝 波
“變”是中國音樂文獻中一個常見的詞匯,由“變”組合的詞匯很多,諸如變宮、變徵、變曲、變調(diào)等都有其獨特的意義。因此,對“變”的理解也直接影響對古代音樂文化的理解,本文從對中國音樂史上“變”的含義考察入手,特別對清商曲中“變曲”的含義展開辨析,詳述了“變曲”與“變”的關系,以明辨中古時期音樂創(chuàng)作的某些特征。
“變”,是我國古代社會的一個重要詞匯?!墩f文解字》云:“變,更也。更,改也?!雹佟矟h〕許慎:《說文解字》,〔清〕段玉裁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88年,第124頁?!秶Z·晉語一》:“缺而不變?!表f昭注:變,更也?!兑住で罚骸扒雷兓?,各正性命?!笨追f達疏:“變,謂后來改前;以漸移改,謂之變也。”由此可知,“變”的本意指和原來的不同,現(xiàn)代的解釋就是變化、改變之義。
古代音樂文獻有不少和“變”組合的詞匯?!秶Z·周語下》:“七律者何”,韋昭注:“周有七音……應鐘變宮,蕤賓變徵也?!雹谛煸a:《國語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23頁?!稇?zhàn)國策·燕策》:“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為變徵之聲,士皆垂淚涕泣?!雹邸矟h〕劉向集錄,范祥雍箋證:《戰(zhàn)國策箋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790頁。這里的“變宮”和“變徵”指比本音級低一個音級的音。再:司馬相如《長門賦》:“援雅琴以變調(diào)兮?!崩钪芎沧ⅲ骸罢{(diào)謂變常調(diào)以奏愁思之曲。”④〔梁〕蕭統(tǒng):《六臣注文選》,〔唐〕李善等注,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本,2012年,第295頁。這里的“變調(diào)”有變更原來的音調(diào),轉(zhuǎn)調(diào)之意。再如《南史·柳惲傳》:“初,惲父世隆彈琴,為士流第一,惲每奏其父曲,常感思。復變體備寫古曲?!雹荨蔡啤忱钛訅郏骸赌鲜贰罚本褐腥A書局,1975年,第988頁。這里“變體”,從文意看是改變原來的體式把古曲再創(chuàng)作??傊?,以上的文獻都包含了“變”的基本含義,即“變”指改變。那“變曲”之“變”又為何義呢?《漢書·外戚傳》云:“(李延年)每為新聲變曲,聞者莫不感動。”⑥〔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951頁。再《宋書·戴颙傳》:“為衡陽王義季鼓琴,并新聲變曲,其《三調(diào)》《游弦》《廣陵》《止息》之流,皆與世異?!雹摺擦骸成蚣s:《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276頁。上述文獻中的“新聲”和“變曲”同義,都指新創(chuàng)作的曲調(diào),此外“變曲”中的“變”為動詞,指音樂創(chuàng)作的一種方式。由此可見,“變”作為我國古代音樂術語之一,無論是“變曲”之“變”以及與“變”組合的詞匯,都包含了古人音樂創(chuàng)作和表演經(jīng)驗的某種記錄。
“變曲”是與“變”關系最緊密的音樂詞匯之一,從“變曲”的歷史文獻中可以更加深刻理解“變”的含義?!白兦弊钤绯霈F(xiàn)是上文《漢書·外戚傳》載李延年為新聲變曲的故事,李延年在漢武帝前即興創(chuàng)作《佳人曲》,這即是他新聲變曲的才能?!稌x書·樂志》亦載:“張博望入西域,傳其法于西京,惟得《摩訶兜勒》一曲。李延年因胡曲更造新聲二十八解,乘輿以為武樂?!雹唷蔡啤撤啃g等:《晉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15–716頁。從李延年即興創(chuàng)作表演《佳人曲》和根據(jù)《摩訶兜勒》一曲而創(chuàng)作多曲等情況看,李延年這種“變”的創(chuàng)作方式既有因本曲的改編創(chuàng)作,也有即興創(chuàng)作。
不僅歌曲可以“變”新聲,古琴也可創(chuàng)作新聲變曲。上文《宋書·戴颙傳》載東晉名士戴颙、戴勃不忍彈奏父親所傳琴曲,遂自己創(chuàng)作多部琴曲。戴颙為義季彈琴,所彈皆他新作琴曲,其中《三調(diào)》《游弦》《廣陵》《止息》都與當時人彈的不一樣,可知“變曲”是從已有的舊曲之中創(chuàng)作而來,因為《三調(diào)》《游弦》等曲都是當時人熟悉的曲目,所以聽者才覺得戴颙演奏的和當時流行的不一樣,說明“變”也是中國器樂的一種創(chuàng)作方式。后來他還把《何嘗》《白鵠》合成一曲,也應該是運用的“變”的創(chuàng)作方法。
南朝時,吳聲西曲在民間和宮廷都深受人們喜愛,士人不僅愛聽、愛唱,有的還會創(chuàng)作新的曲調(diào),徐君蒨就是這種具有“新聲巧變”才能的士人。《南史》載:“善弦歌……文冠一府,特有輕艷之才,新聲巧變,人多諷習。”⑨同注⑤,第441頁。從“新聲巧變”可以看出,徐君蒨必定是在民間謠曲基礎之上的創(chuàng)作。在清商曲中,利用“變”而創(chuàng)作變曲的例子還很多,如《樂府詩集》:“后人更為四時行樂之詞,謂之《子夜四時歌》,又有《大子夜歌》《子夜警歌》《子夜變歌》,皆曲之變也。”⑩〔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641;669頁。《古今樂錄》:“《華山畿》者,宋少帝時《懊惱》一曲,亦變曲也。”?〔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641;669頁。還有《歡聞歌》的變曲《歡聞變歌》,《石城樂》的變曲《莫愁樂》等,可見運用“變”的創(chuàng)作方式創(chuàng)作變曲在清商曲中是常見的事。直到隋開皇已后,喜愛新聲變曲依然熱情不減,樂人曹妙達、王長通等都具有很高的“新聲奇變”之能力?!端鍟ひ魳分尽份d:
開皇中,其器大盛于閭闬。時有曹妙達、王長通、李士衡、郭金樂、安進貴等,皆妙絕弦管,新聲奇變,朝改暮易,持其音技,估炫公王之間,舉時爭相慕尚。高祖病之。?〔唐〕魏征等:《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378–379頁。
從“朝改暮易”“持其音技”可知曹妙達等人的“變曲”必然是從舊的曲調(diào)之中變化而來,并且“變”是樂工所持有的一種音樂創(chuàng)作技巧。
從以上文獻可知,掌握“變”這種音樂創(chuàng)作方式的人都具有很高的音樂才能,上文載“李延年性知音,善歌舞”;戴颙“凡諸音律,皆能揮手”;徐君蒨“善弦歌”“特有輕艷之才”;曹妙達等“妙絕弦管”,皆能明證。為什么人們喜愛新聲,因為新聲變曲不僅具有“奇韻橫逸”的特點,?〔梁〕蕭統(tǒng):《文選》,〔唐〕李善注。潘安仁《苼賦》:“新聲變曲,奇韻橫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861頁。還能夠讓“聞者莫不感動”,顯然新聲變曲具有更高的藝術性和欣賞性。雖然統(tǒng)治階層出于政治的原因還是會排斥和禁止,覺得它是“艷曲”“淫聲”“亡國之音”,如隋高祖對曹妙達等人的“新聲奇變”的批評,認為新聲“此不祥之大也”“聲不正”,但實際上一代代新聲總是屢禁不止,蓬勃發(fā)展。最后看一段文獻,《隋書·藝術》載:
大業(yè)末,煬帝將幸江都,令言之子當從,于戶外彈胡琵琶,作翻調(diào)《安公子曲》。令言時臥室中,聞之大驚,蹶然而起曰:“變,變!”……令言曰:“此曲宮聲往而不反,宮者君也,吾所以知之?!钡劬贡粴⒂诮?。?同注?,第1785頁。
這里王令言聽翻調(diào)《安公子曲》連說兩個“變”字,并能知道隋煬帝將不返,顯然是夸大了音樂的預測功能,文獻這樣記載也只是一種讖言,我們大可不必相信這種事實。但實際上這里的“變”指本曲犯調(diào),因為翻調(diào)后變曲“宮聲往而不反”,這里也是運用了“變”的創(chuàng)作方式。
總之,“變”之涵義不僅僅指改變之義,變曲之“變”還有更深層的含義,即在古代音樂文獻中指一種音樂創(chuàng)作方式。
在音樂文獻中,和“變”相連的詞匯一般都有一個原型。如變調(diào),是在原調(diào)的基礎上發(fā)生的轉(zhuǎn)調(diào),變曲同樣也是如此,是在本曲基礎上發(fā)生“曲之變”的新曲調(diào)。從現(xiàn)有文獻看,“曲之變”主要是在本曲基礎上本事、結(jié)構和曲調(diào)等因素的改變,由于我們關注的主要是歌曲的“曲之變”,所以歌曲的本事發(fā)生改變是最基本的,所謂“《六變》諸曲,皆因事制歌”?同注⑦,第550頁。。對于歌曲本事的“曲之變”,文學界王運熙、崔煉農(nóng)等學者都做了很深入細致的研究,?參見王運熙:《吳聲西曲雜考》,載《樂府詩述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崔煉農(nóng):《樂府歌辭述論》,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朱剛:《六朝吳歌“變曲”考論》,載《文史》第五十輯,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富世平:《變文與變曲的關系考論》,《文學遺產(chǎn)》,2004年,第2期。孫尚勇:《論吳歌〈六變〉的“因事制歌”》,《文學遺產(chǎn)》,2006年,第5期。這些論文和專著對“變”和“變曲”有所論述。這里主要討論結(jié)構與曲調(diào)等因素之“變”。
本曲在用“變”方式進行創(chuàng)作以后,往往變曲的結(jié)構也會隨之改變,雖然我們?nèi)狈纷V這種最直觀的依據(jù),但從歌辭結(jié)構中還是可以發(fā)現(xiàn)變化的蛛絲馬跡,如清商曲中和送聲的改變就會影響變曲的結(jié)構?!豆沤駱蜂洝吩唬骸胺哺枨K,皆有送聲。子夜以《持子》送曲,《鳳將雛》以《澤雉》送曲?!?同注⑩,第641;655;656;720頁?!豆沤駱蜂洝吩唬骸啊蹲右棺兏琛非白鳌冻肿印匪?,后作《歡娛我》送。《子夜警歌》無送聲,仍作變,故呼為變頭,謂六變之首也?!?同注⑩,第641;655;656;720頁。從上述文獻可知,本曲《子夜》和變曲《子夜變歌》《子夜警歌》的和送聲是不一樣的。在吳聲歌中,有送聲是歌曲的普遍形式,并且一般一首歌曲只有一個送聲,這從已有的文獻記載中是可以得到證明的,如《古今樂錄》曰:“《歡聞歌》者,晉穆帝升平初歌,畢輒呼‘歡聞不’?以為送聲,后因此為曲名?!?同注⑩,第641;655;656;720頁?!豆沤駱蜂洝吩唬骸啊稐钆袃骸匪吐曉疲骸袃航虄z不復相思’”?同注⑩,第641;655;656;720頁。等,都只有一個送聲,可變曲《子夜變歌》有兩個不同的送聲和《子夜警歌》無送聲這種結(jié)構我們怎么理解呢?
對此現(xiàn)象,王運熙認為:“送聲應在歌曲后面,《子夜變歌》前不應有送聲。大概歌唱完《子夜歌》的持子送聲后,接唱《子夜變歌》?!?王運熙:《樂府詩述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90頁。王運熙認為送聲在歌曲前面是不合常理的,他的處理是把本曲和變曲當作組曲進行演唱。崔煉農(nóng)也認為兩個送聲只一曲也是不合常理的,認為具體演唱程序是:《子夜歌》+送聲1《持子》+《子夜變歌》+送聲2《歡娛我》。?崔煉農(nóng):《樂府歌辭述論》,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第214頁。這種安排我們認為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因為本曲和變曲連續(xù)演唱也是可能的,但還有一些沒法解釋的問題,如省略了《子夜歌》后面的一個送聲等。根據(jù)文獻,《子夜歌》后《持子》送,《子夜變歌》前有《持子》送,那演唱程序就應該是《子夜歌》+送聲《持子》+送聲1《持子》+《子夜變歌》+送聲2《歡娛我》,這樣就面臨的本曲后面接兩個送聲的問題,而王運熙所列的演唱程序是省略了一個送聲。細讀文獻,我們知道《子夜警歌》無送聲,但仍然是變曲,并且是變頭,謂六變之首,本曲《子夜歌》之后接唱就應該是《子夜警歌》,而不是《子夜變歌》,那這樣前面的演唱程序就應該按文獻改成:本曲《子夜歌》+送聲《持子》+《子夜警歌》+送聲1《持子》+《子夜變歌》+送聲2《歡娛我》,這樣既可以解釋《子夜變歌》兩個送聲不合理的問題,又可以解釋《子夜警歌》作為變頭沒有送聲的問題,對上述文獻也有一個相對合理的解釋。
上述我們討論了本曲與變曲的送聲在結(jié)構改變中的問題,下面我們再看本曲與變曲歌辭結(jié)構的比較。如《子夜歌》的變曲《子夜四時歌》歌辭分為《春歌》《夏歌》《秋歌》《冬歌》,看上去是一個套曲的結(jié)構,而《子夜歌》從歌辭上看是單曲,那《子夜四時歌》是不是《子夜歌》的變曲呢?對這個問題,崔煉農(nóng)認為:“相對于《子夜歌》而言,套曲《四時歌》與不是套曲的《大子夜歌》《子夜警歌》《子夜變歌》雖然都屬于同源歌曲,在本質(zhì)上卻是截然不同的‘曲之變’,不可混為一談?!?同注?,第210頁。他實際是否認了《子夜四時歌》也是《子夜歌》的變曲,他主要是從歌辭的結(jié)構來分析的,認為《子夜四時歌》是四首一組的套曲,分《春歌》《夏歌》《秋歌》《冬歌》,而《子夜歌》及其變曲《大子夜歌》《子夜警歌》《子夜變歌》皆為單獨演唱的歌曲,為只曲。我們認為僅從歌辭的結(jié)構來判斷是否為變曲有時是不全面的,曲調(diào)和歌辭的配合是個復雜的問題,變曲曲調(diào)的改變帶來歌辭結(jié)構的改變是完全有可能的,變曲雖然是在本曲的基礎上進行的曲調(diào)創(chuàng)作,但有時可能與本曲相差很大,形成另一種風格和結(jié)構,《子夜四時歌》雖然歌辭結(jié)構上為套曲,但不影響其為《子夜歌》的變曲。查《樂府詩集》所錄歌辭,《子夜四時歌》和《子夜歌》同樣是每首四句,每句五言,所以《子夜四時歌》雖然是套曲,但在實際的演唱中可能是《春歌》《夏歌》《秋歌》《冬歌》曲調(diào)相同而歌辭不同的分節(jié)歌式的演唱形式。再是郭茂倩《樂府詩集》也并未將《子夜四時歌》按成套的方式編排,四部分首數(shù)也不一一對應,?王運熙在《樂府詩述論》第58頁中認為:“現(xiàn)存《子夜四時歌》共七十五首,《春歌》《夏歌》各二十首,《秋歌》十八首,《冬歌》十七首。我們推想《秋歌》《冬歌》或許殘缺了,因為《四時歌》原本應以四首為一整套的;而且整數(shù)的八十首歌詞應分為二十套,每套包括春、夏、秋、冬四首,現(xiàn)在的合并,恐怕出于后人之手。”也可能是《子夜四時歌》四支單曲單獨拿出來演唱,這在文獻中也是存在的,?杜佑《通典·樂六》在論述“清樂”淪缺時開列出一個清單,“至武后時,猶有六十三曲……長安已后,朝廷不重古曲,工伎轉(zhuǎn)缺,能合于管弦者唯《明君》《楊叛》《驍壺》《春歌》《秋歌》《白雪》《堂堂》《春江花月夜》等八曲?!笨梢姟洞焊琛贰肚锔琛肥强梢詥为氀莩?。那這樣套曲的《子夜四時歌》和《子夜歌》演唱是沒有區(qū)別的,所以文獻記載沒有問題。從音樂實踐角度,其他情況未知之下,歌辭或者歌辭結(jié)構對曲調(diào)影響有限,同一首歌辭,可以創(chuàng)作出不同類型的曲調(diào),同一首曲調(diào),可以填上不同結(jié)構的歌辭,如《樂府詩集》載清商曲辭《楊叛兒》歌辭就有五言四句、五言三句、五言八句三種結(jié)構,?同注⑩,第721;363頁。這種情況在《樂府詩集》中還很多。所以通過比較分析本曲與變曲歌辭的結(jié)構、押韻等情況只能推知曲調(diào)變化的部分差別。
變曲除了和送聲、歌辭結(jié)構等因素發(fā)生了改變外,主要還是變曲的曲調(diào)發(fā)生了改變,文獻稱為“曲之變”。如上文的《子夜歌》變曲系列,明確指出《子夜四時歌》《大子夜歌》《子夜警歌》《子夜變歌》,都是《子夜歌》“曲之變”的變曲。我們再看一例,《古今樂錄》曰:
《企喻歌》四首……梁胡吹又有《大白凈皇太子》《小白凈皇太子》《企喻》等曲。隋鼓吹有《白凈皇太子》曲,與北歌校之,其音皆異。又有《半和企喻》《北敦》,蓋曲之變也。?同注⑩,第721;363頁。
上面這段文獻講的是《企喻歌》等北歌從北魏傳到梁再匯入隋的變化過程,北魏開始傳入北歌,并且流傳到南朝梁,梁胡吹《大白凈皇太子》《小白凈皇太子》《企喻》都是北歌。郭茂倩在敘述中是將北歌的“名”和“曲”分別加以解說的,到周、隋時期,“其名可解者六章”,隋時用傳下來的《白凈皇太子》這首曲子與同名北歌比較,“其音皆異”,說明曲調(diào)已經(jīng)發(fā)生改變了,所以《白凈皇太子》是變曲,還有《半和企喻》《北敦》都是變曲。單從曲名來判斷,梁胡吹《大白凈皇太子》和《小白凈皇太子》可能是隋《白凈皇太子》的本曲,《企喻》可能是《半和企喻》的本曲,但這些北歌由于年代久遠,于何時從北魏傳到梁,傳入梁時是本曲還是已經(jīng)發(fā)生“曲之變”的變曲,已經(jīng)很難弄清楚了?!侗倍亍?〔宋〕郭茂倩《樂府詩集》第362頁載梁鼓角橫吹曲解題中提到樂府胡吹舊曲中有《比敦》一曲,關于《比敦》之“比”,疑為《北敦》之“北”誤,形近而訛!查文淵閣《四庫全書》,此處亦作《北敦》,且無《比敦》曲名,可證《樂府詩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有誤。也是變曲,但本曲也很難從曲名上區(qū)分了。
以上兩則文獻明確指出變曲是“曲之變”而來的,那變曲是怎樣在本曲的基礎上通過“曲之變”的方式而創(chuàng)作得來的呢?據(jù)王運熙的研究,變曲的調(diào)名是根據(jù)本曲的和送聲得來的。?同注?,第95;101;102頁。他還說:“所謂某人創(chuàng)作某曲或某時期產(chǎn)生某曲,往往是指被后來利用的聲調(diào)(主要為和送之聲)而已?!?同注?,第95;101;102頁。這里他肯定了樂曲名及創(chuàng)作的聲調(diào)與和送聲的關系,并且指出后來人所創(chuàng)作的變曲也是根據(jù)和送聲來創(chuàng)作的,認為變曲的曲調(diào)是基于和送聲的變調(diào)。?同注?,第95;101;102頁。
我們拿《莫愁樂》來看,《樂府詩集》載:“《唐書·樂志》:‘《莫愁樂》者,出于石城樂。石城有女子名莫愁,善歌謠,石城樂和中復有忘愁聲,因有此歌?!?同注⑩,第698;689;721頁。由此知《石城樂》出自民間歌謠,《莫愁樂》當《石城樂》之變曲,《石城樂》的和聲有“忘愁聲”,故產(chǎn)生了《莫愁樂》。又《石城樂》解題:“《唐書·樂志》曰:‘《石城樂》者,宋臧質(zhì)所作也。石城在竟陵,質(zhì)嘗為竟陵郡,于城上眺矚,見群少年歌謠通暢,因作此曲?!?同注⑩,第698;689;721頁。解題后載《石城樂》(第二首)云:“陽春百花生,摘插環(huán)髻前,捥指踏忘愁,相與及盛年。”大約石城少年踏足歌唱時,其和聲有“忘愁”(或“莫愁”)二字在內(nèi),后因此演化為《莫愁樂》,這就是變曲《莫愁樂》的產(chǎn)生過程。王運熙考證北齊后主二曲《無愁曲》《伴侶曲》也是根據(jù)和聲制成,《無愁曲》是《莫愁樂》的變曲,《伴侶曲》是《楊叛兒》的變曲。?王運熙:《樂府詩述論》第102頁:“‘無’與‘莫’兩字是相通的。又按《通志樂略》‘祀饗別聲’部分有‘北齊后主二曲:《無愁》《伴侶》。’《通考》(卷一四二):‘北齊后主,別采新聲為《無愁曲》《伴侶曲》?!呛笾饔凇稛o愁曲》外,又有《伴侶曲》?!栋閭H》與《無愁》合敘,二者性質(zhì)必甚相近。我疑《伴侶》是西曲《楊叛兒》的變曲,‘叛’‘伴’同音,‘兒’‘侶’同聲,‘伴侶’即‘叛兒’的音變?!边@個判斷究竟有沒有道理呢?按《樂府詩集》載《楊叛兒》歌辭:“青春上陽樂,結(jié)伴戲京華。龍媒玉珂馬,鳳軫繡香車。水映臨橋樹,風吹夾路花。日昏歡宴罷,相將歸狹斜?!?同注⑩,第698;689;721頁。辭中有“結(jié)伴”二字,根據(jù)詞義和“伴侶”相近,“結(jié)伴”也有可能是和聲,應該是南方的西曲《楊叛兒》傳到北方后,齊后主根據(jù)此曲創(chuàng)作了《伴侶曲》。又據(jù)《隋書·音樂志》:
后主亦自能度曲,親執(zhí)樂器,悅玩無倦,倚弦而歌。別采新聲,為《無愁曲》,音韻窈窕,極于哀思,使胡兒閹官之輩,齊唱和之,曲終樂闋,莫不殞涕。?同注?,第331;305頁。
想必后主采的新聲就是西曲《莫愁樂》,他“倚弦而歌”的形式即是西曲中的倚歌演唱形式。所以這里王運熙的判斷是準確的。
梁武帝時代,制作新聲變曲大范圍進行,由于梁武帝的喜好,王公貴族對清商曲樂此不疲?!端鍟吩唬骸肮始次恢?,更造新聲,帝自為之詞三曲,又令沈約為三曲,以被弦管?!?同注?,第331;305頁。這里的新聲就是清商曲?!豆沤駱蜂洝吩唬骸啊栋脙z曲》者,晉石崇綠珠所作,唯‘絲布澀難縫’一曲而已……梁天監(jiān)十一年,武帝敕法云改為《相思曲》?!?同注⑩,第667;669頁。梁武帝曾經(jīng)詔法云制作《相思曲》,是根據(jù)《懊儂曲》的和聲創(chuàng)作的。因為《古今樂錄》曰:“《華山畿》者,宋少帝時懊惱一曲,亦變曲也?!?同注⑩,第667;669頁。按《華山畿》歌詞第三、第二十三首起句:“夜相思?!薄断嗨记泛汀度A山畿》的和聲也是有聯(lián)系的,可推知它也是由《懊儂曲》的和聲承襲得來,所以說《華山畿》和《相思曲》都是《懊儂曲》的變曲,都是從《懊儂曲》和聲中變來的。由此可見,清商曲樂曲的曲名和變曲曲調(diào)都與和送聲有關,變曲大部分是從本曲的和送聲中“變”來的。清商曲中,除以上所提到的變曲外,文獻還記載有其他樂曲的變曲情況,清商曲中本曲和變曲的情況如下表(見表1):
表1 清商曲中本曲和變曲的情況統(tǒng)計
本文結(jié)合音樂文獻,從音樂的角度重點考述了“變”與“變曲”的含義,辨析并澄清了一些與“變”和“變曲”相關的史實和觀點,重點從清商曲本曲和變曲的結(jié)構以及曲調(diào)之“變”詳述了變曲之“變”,變曲是經(jīng)過“變”創(chuàng)作出來的新聲,是在本曲基礎上的“曲之變”。從本曲與變曲的情況統(tǒng)計表至少可以發(fā)現(xiàn)中古時期音樂創(chuàng)作的一些基本特征:其一,本曲大多來自民間謠曲,變曲在本曲基礎上通過“變”的創(chuàng)作方式來發(fā)展曲調(diào);其二,本曲和變曲之間存在很多“一曲多變”的關系,如《子夜歌》及其變曲;其三,變曲和本曲曲名、和送聲等存在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這些特征其實也揭示了我國古代音樂的創(chuàng)作思維特點。
中國古代音樂創(chuàng)作由于樂譜的缺失及受西方藝術音樂創(chuàng)作觀念影響,一直鮮有音樂界學者涉足上古及中古時期音樂創(chuàng)作的問題,雖然有文學界學者從歌辭角度進行了創(chuàng)作的相關研究,但對于音樂史中出現(xiàn)的“一曲多變”“同名異曲”等現(xiàn)象還是缺乏足夠的說服力。黃翔鵬先生說:“傳統(tǒng)是一條河流”,對于變曲中存在的“一曲多變”的創(chuàng)作方式與我國傳統(tǒng)音樂中“一曲多變”的創(chuàng)作方式是否一脈相承,是值得我們?nèi)ニ伎嫉摹?/p>
附言:本文在撰寫過程中,得到恩師李方元教授的悉心指導,特此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