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灰從焚化爐升到空中,被業(yè)力和微風帶著,落在薩克森豪森集中營死亡大門之外的小鎮(zhèn)居民的屋前臺階和天竺葵花圃上。骨灰覆蓋了居民后院的秋千和戲水池。
不可被否認的屠殺和折磨就在鐵絲網(wǎng)的另一側(cè)發(fā)生著。邪惡的果實多得像雪花一樣,落在村民身上。邪惡覆蓋了他們,他們有些人是慈愛的父母和能干的配偶,但他們沒有做任何事去阻止邪惡,因為邪惡已經(jīng)成長得過于壯大,任何個人都不可能阻止它。因此,沒有任何個人是共犯,然而每一個人又都是共犯。邪惡之所以能成長,是因為人們允許它發(fā)展壯大,而此刻邪惡正像雨點似的落在他們的姜餅屋和質(zhì)樸而正統(tǒng)的生活上。
持不同政見的神學家迪特里?!づ蠡糍M爾是在納粹集中營的電網(wǎng)里受苦并最終死去的幾百萬人之一,他遭受酷刑,還被單獨監(jiān)禁。鎮(zhèn)上的居民能聽見無辜者的祈禱嗎?朋霍費爾曾經(jīng)這樣評價旁觀者:“在邪惡面前,沉默本身就是邪惡的。上帝不會認為我們是無罪的。不說話就是說話。不行動就是行動?!?/p>
村民不都是納粹,事實上,許多德國人都不是納粹。但他們在電臺里追隨納粹頭目,等著聽希特勒和戈培爾的最新消息。納粹已經(jīng)掌握了電臺這種新科技的優(yōu)勢,他們有機會在任何時間直接在德國人的家里接觸他們,對他們的頭腦進行靜脈注射。人們已經(jīng)接受了“劣等人天生如此”的謊言,集中營里的囚徒——猶太人、辛提人(即吉卜賽人)、同性戀者、帝國的反對者是和他們不一樣的人類,因此小鎮(zhèn)居民只是掃掉臺階上的骨灰,而后繼續(xù)過他們的太平日子。起風的時候,母親把孩子拉進屋里,催促他們動作快點,免得其他人類的骨灰沾在他們身上。
1
美國南方一個小鎮(zhèn)的主大道中央,矗立著一棵身姿雄偉的老樹,可能是榆樹、橡樹或梧桐樹,它早在現(xiàn)代道路鋪設前就已經(jīng)落地生根了。在鎮(zhèn)上居民的心目中,這里是個圣地,盡管這棵老樹的位置并不討人喜歡。它阻礙來往的交通,駕車者必須繞過它才能穿過小鎮(zhèn)。它引發(fā)了許多交通事故,因為駕車者不是總能看見樹背后的情況。
但這棵樹絕對不能被砍掉。因為它是當?shù)氐乃叫虡?,它履行著自己的職責,“片刻不停和永恒不變地”提醒?zhèn)子里的黑人居民——他們之中上一個被吊死在樹枝上的是誰,下一個又有可能是誰。這棵樹等待著屬于它的時刻,白人居民心甘情愿地接受一切不便,冒著自己受傷和死亡的風險,也要讓這棵樹和從屬種姓留在應有的位置上。這棵樹無聲地見證了黑人居民的永恒命運,同時也在低聲地安撫支配種姓。
得克薩斯州東部村莊利斯堡的居民把馬車車軸釘進地里充當樁子,然后把19歲的威利·麥克尼利綁在上面。他們把用來生火的木柴堆在他腳下,盡管他辯白自己是無辜的,與他們聲稱他攻擊的白人女孩毫無關系。然而,1921年秋季的那一天,500人聚集起來,欣賞威利·麥克尼利在他們面前被活活燒死。但首先,私刑的領頭人必須解決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他們抽簽,看誰在麥克尼利被殺死后能得到他的哪一塊身體,以此確定“他們視為最有品位的紀念品”的身體部位。他們在麥克尼利面前做這樣的事情,而這個年輕人被綁在樁子上,被迫聽著他的手指和耳朵將如何被分配給非法綁架他的那些人。這些領頭人在500名居民面前討論這些,而后者前來欣賞一個人的慘死,迫不及待地等待狂歡的開始。施刑者最終作出決定,一切都商量好了,然后點燃木柴。
2
這些小女孩似乎在學校里,她們穿淺色的水手領棉裙,頭發(fā)被剪成精致的童花頭,長度剛好到耳朵下沿。畫面里,陰影中兩個更小的女孩似乎煩躁不安,她們靠近人群中的女性,后者也許是她們的母親或姨媽。但你首先會注意到一個女孩,她約莫10歲,站在這群成年人和兒童的最前面,眼神警惕,視線集中。她身旁是個男人,他衣冠楚楚,身穿定制的白色長褲和白襯衫,戴白色的巴拿馬草帽,像是要去參加劃船派對的雞尾酒會。他抱著雙臂,表情安詳而恬靜,似乎還有點無聊。
那是1935年7月19日,地點是佛羅里達州勞德代爾堡的松樹林,這些人站在一棵樹底下。他們上方掛著魯賓·斯塔西癱軟的尸體,他的工作服被撕破,沾滿鮮血,遍布彈孔,他的雙手被銬在身前,頸部被私刑絞索拽斷。他被殺,僅僅是因為驚嚇了一名白人女性。前排的女孩仰望黑人的尸體,表情不是驚恐而是驚喜,她臉上露出興奮的笑容,像是馬戲團里的小馬剛剛從身旁跑過。她年幼面龐上的迷戀與這場集會的可怖本質(zhì)形成鮮明的對比,一位攝影師捕捉了這個瞬間,這張照片成為20世紀美國私刑照片中流傳最廣的一張。
私刑一半是行刑室,一半是嘉年華,會吸引數(shù)以千計的看客,他們共同成為施虐的幫兇。攝影師事先收到消息,在私刑地點架設便攜式照片沖印機,而后像舞會上的攝影師似的把照片賣給施刑者和看客。還有人把膠印照片做成明信片,供人們寄給親人。1907年伊利諾伊州的開羅,人們把威爾·詹姆斯快被燒焦、被割下來插在木棍上的頭顱的照片當明信片寄給別人。在那些寄出的明信片上,燒焦的軀體就像已經(jīng)石化的維蘇威火山爆發(fā)的遇難者,但這一恐怖景象是現(xiàn)代人類親手制造的。有些人把私刑照片裝進相框,要是能找到受害者的一撮毛發(fā),就把毛發(fā)也壓在玻璃底下。1916年,一名看客在他從得克薩斯州韋科寄出的明信片背面寫道:“這是我們昨晚的燒烤大會,照片里我在左邊,十字架在上面。你的兒子喬?!?/p>
只有美國才做得出這種事。多年以后,《時代》雜志寫道:“就連納粹也沒墮落到出售奧斯維辛的紀念品?!?0世紀初的美國,印有私刑照片的明信片是一種極為普遍的通信媒介,以至于私刑景象“成了明信片行業(yè)中一個蓬勃發(fā)展的子門類”。1908年,這個行當?shù)囊?guī)模已變得極為龐大,寄送印有暴民殺人照的明信片引起了普遍的反感,因此美國郵政部禁止郵寄這種明信片。但這并沒能阻止一些美國人分享他們的私刑“偉績”,他們只是把明信片放進了信封。
3
在奧馬哈的市中心,人們點起火堆,準備燒死威爾·布朗。報紙?zhí)崆鞍l(fā)布了這場私刑的信息,因此1919年9月的這一天,法院廣場上聚集的民眾多達1.5萬人,人數(shù)多到你無法從俯拍的廣角照片中辨認人海里的任何一張面孔。所有人只有同一個念頭,把自己融進一個有機體,完成一個使命——他們不但要殺死一個人,更要侮辱他,折磨他,將他活活燒死,然后一起呼吸焚燒人體產(chǎn)生的煙霧。
兩天前,一名白人女性和她的男友聲稱他們來到這座城市后遭到了一名黑人的猥褻。目前還在世的當事人沒有一個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即便是當時,這一事件也存在諸多疑點。大遷徙期間,人們對涌入北方的南方黑人的怨恨一直在蓄積,而當?shù)刂伟补俅兜恼峭枴げ祭?,一名肉類加工廠的工人。沒有刑事調(diào)查,沒有正當程序,那天,暴民們扒光威爾·布朗的衣服,前排的人為了毆打他而彼此爭斗。他們把半昏迷的威爾·布朗吊在法院門口的路燈柱上,然后朝被懸在半空中他的身體開槍,他們邊扣動扳機邊歡呼。驗尸官說,布朗就是被這些子彈打死的。然后,暴民在法院廣場點燃火堆焚燒威爾·布朗的尸體,再把焦尸綁在警車上,拖著穿過奧馬哈的大街小巷。
最后,他們把拖尸體的繩索剪碎,當紀念品出售,或擺在陳列柜和壁爐架上。在場的攝影師從多個角度拍攝這場私刑并印制了明信片:身穿正裝的男人和頭戴報童帽的少年像是參加婚宴似的擺出姿勢,圍在燒焦的尸體旁擠進取景框,灰燼中濺出火花。印有這個畫面的明信片被寄給全國各地。
暴亂發(fā)生的時候,一名14歲的少年正好在法院街對面的印刷廠幫父親干活。這個少年名叫亨利·方達,他長大后離開奧馬哈,在好萊塢當上男主角,為自己贏得了名聲。
1919年的那個傍晚,在暴民的叫囂聲當中,看著被掛在路燈柱上的男人和火堆中的炭塊,方達和父親鎖上工廠的門,默默地開車回家。多年后,已經(jīng)是老人的方達說:“那是我見過的最駭人的景象?!睅资甑臅r光并沒有掃除他記憶中燒人后的灰燼。
他在許多電影里以正義的角色出現(xiàn),呼吁其他角色放過一個人的生命,這也許并不是巧合。在1943年講述法外暴力的電影《龍城風云》里,正是方達扮演的角色提醒嗜血的暴民:“一個人絕不可能不顧法律隨便把人吊死,而不給世上的任何人帶來傷害。”
(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美國不平等的起源》 ?作者:[美]伊莎貝爾·威爾克森 ?譯者:姚向輝 顧冰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