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若松
一
鄉(xiāng)間里,是什么聲響,曾是這般清脆、嘹亮,響徹心扉?
在寒苦年代饑饉的日子里,在羸弱的村落、落寞的曠野上,唯有聲音比腳步走得更快、傳播更綿長。樹木掩映的村莊遙望看似沉寂的默然的,然而,走進去,你會發(fā)現(xiàn)它卻無比喧囂。枝頭的蟬鳴、塘邊的蛙鼓以及浮蕩在空中的牛的哞哞、羊的咩咩、豬的哼哼、土狗凌厲的汪汪,構成聽似龐雜實則有序的交響。
再細聽,人世間的樂聲更是多彩。老人的絮叨、壯年的朗聲、母性的柔語、少年的清脆、童聲的歡快,讓枯悶的日子鮮活起來。甚至于吵鬧,甚至于罵街。往往是干完農(nóng)活收工的傍晚,某家村婦發(fā)現(xiàn)被別人薅了一把小蔥、拽了幾摟麥秸,甚或雞鴨丟了羊跑散了,都要站在街頭,甚至房頂上叫罵,有時懷疑某人所為,有明確指向,但更多時候漫無目標,完全是為出口惡氣。這犀利尖刻但也抑揚頓挫的聲音,竟為沉郁的村子平添了生氣。
還有什么聲音呢?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鄉(xiāng)村,一切看似被“計劃”得毫厘不差,其實早已是暗流涌動。街衢巷陌,叫賣的聲音從未缺席,并且日漸高昂。
與這些世俗嘈雜的聲音相比,鄉(xiāng)村里也是有很多“暗語”的。無需高聲吆喝,僅憑約定俗成,隱秘的信息就能準確傳遞。比如梆子,本是戲曲舞臺上演奏的器物,在街巷的連續(xù)敲擊,就成了“換香油”的符號。當“梆梆梆”的敲擊聲自遠而近聲聲傳來,鄉(xiāng)人們就知道換香油的商販進村了,便拿了自家留存的稀有的芝麻,來換小小的一瓶半瓶金貴的香油,能慰藉大半年農(nóng)家貧寒的生活。
那個年代,香油是稀缺的,像碩大湯鍋里的一滴油星,僅是生活的一絲點綴,極少光顧鄉(xiāng)間飯桌。日常的食用油料也不是花生油、大豆油、菜籽油,更不是橄欖油、棕櫚油,而是作坊里用棉籽壓榨出的棉油。
魯西南平原上由黃河沖擊而成的漫漫黃壤,適宜種植棉花,老家潘莊周圍方圓數(shù)百里都是產(chǎn)棉區(qū),含油量較高的棉籽就成了榨油的主要原料。但那時商貿(mào)流通是被嚴格管控的,民間的很多交易都要地下進行。因此,特殊年代里,人們對油料的需求要靠最原始的物物交換的方式實現(xiàn),這就是在鄉(xiāng)村盛行了數(shù)十年的“換棉油”。
“換棉油”既然是地下交易,自然不能大聲吆喝,不知從何時而起、何人的創(chuàng)意,這樣卑賤的行當,傳遞暗語的竟然是金與木組合的樂器。在鄉(xiāng)間,人們把這種外部鑄鐵形似古鐘、內(nèi)掛木槌用以敲擊的器物稱作鈴鐺。
在村里,這樣的鈴鐺還用于另外兩種場所:一是吊在村中老井旁的枯樹杈上,每當早晨或午后生產(chǎn)隊長催促上工,都會敲擊它,聲音急促、尖銳、刻薄,毫無節(jié)奏。再就是系在村小學的柳樹上,聲音富有節(jié)律,也飽含寓意?!吧先露A備一”,即:上課按三下一節(jié)的節(jié)奏敲,下課按兩下一節(jié)的節(jié)奏敲,預備鈴則是舒緩地一下一下地敲打,悠長的聲音回蕩在村子上空,仿佛慈愛的老師呼喚頑劣的學童。
與生產(chǎn)隊和學校使用時的莊重相比,木骨鐵殼的鈴鐺吊掛在滿是油漬的獨輪車或地排車車把上,就顯得不倫不類,頗具喜劇色彩。對此我至今搞不明白,問鄉(xiāng)人,也無人解釋清楚,便猜想,這鈴鐺外形似鐘,鐘可是先人祭祖、宴享、會盟、慶典時使用的圣物,而棉油雖賤但事關爨炊,二者的結合便有了“鐘鳴鼎食”的神圣感。
不僅換油,不僅鈴鐺,其實,中國綿延數(shù)千年歷史的謀生行當中,又有多少讓人費解之處呢?
我無意更深入地探究歷史,破解謎團,但對于鄉(xiāng)間換棉油的營生,卻終生難忘,深徹骨髓,至今仍總感自己身上浸染著土制棉油的特殊氣味,經(jīng)久不散。
因為那時,俺爹就是一個敲著鈴鐺四處漂泊的換油郎。他,正處于人生最窮困最潦倒最落魄的階段。
二
人是群居的,但每個個體也有千差萬別。即便在貧寒的農(nóng)村,過的窘迫日子,也是各有各的光景,各家有各家的過法。譬如,子女對父親的稱謂,日子稍寬裕、略洋氣些的稱大大;與公家沾點邊、家有吃國糧的,喊爸爸;而像我們這樣的家庭,祖祖輩輩傳承的叫法就是爹。至于父親二字,僅能出現(xiàn)在書面上。
俺爹出生于1927年,爺爺在鄉(xiāng)里算是文化人,家庭貧窮也堅持供他讀書,爹一直讀到安徽省的一所高中。1949年前后,國民黨軍隊兵敗如山倒,一路往南潰逃。作為原國統(tǒng)區(qū)學校的流亡學生,爹和同學曾被挾裹南行,直到福建海邊,看到國民黨腐敗政府和軍隊意欲退守臺灣,本就是進步青年的他,在不少同學已經(jīng)登船的時候果斷逃離,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后跟隨部隊一路南下,到云南時已擔任二野部隊炮兵教員,其間還獲得過兩枚軍功章。
隨著全國解放,爹從部隊轉業(yè)返鄉(xiāng),在離家近20公里的鄆城丁里長學校教書。沒料想,本應平靜的生活,在1958年被打破。一個從小求學、從軍,幾乎不事稼穡、不識桑麻的人,在31歲時被迫返鄉(xiāng)勞動,其境況可想而知。一切農(nóng)活從頭學來,對出生在農(nóng)村的他來說,倒也不是難事,但技術性較高的活計,只有頻頻出丑了。
那時的魯西南,獨輪手推車是主要運輸工具。因為獨輪,適于崎嶇的鄉(xiāng)道,但付出的體力也大,特別對于新手,著實難以駕馭。
既然返鄉(xiāng)務農(nóng),就要聽從安排,生產(chǎn)隊經(jīng)常派人外出運送東西,俗稱拉腳兒。拉腳兒其實挺苦,憑的全是力氣。爹和其他社員上路了,人家推著幾百斤的重物如履平地,可他搖搖擺擺,一路蛇行,狼狽不堪。等別人輕松自如推上一段,停下歇腳的時候,他被拋下好遠正急著追趕??傻人貌蝗菀宗s了上來,別人早歇好了,看他滿頭大汗步履蹣跚的樣子,又推起車子一哄而散,只留下爹尷尬地望著他們的背影,徒生無奈。如是者三五次,爹終于惱火,當同行人在哄笑聲里再次將他拋下的時候,他早已出離憤怒,脫下鞋子抽打責怪起車子來,邊打邊高聲咒罵:“我打你!讓你走不快!我打你!讓你走不快!”
這事被鄉(xiāng)人添油加醋渲染之后,在村里成為人人皆知的笑談。
盡管尷尬、難堪,但歷經(jīng)磨煉,爹的推車技藝日臻成熟,獨輪車很快不在話下,這也為他日后職業(yè)換油打下基礎。
那個年代,實行的是人民公社、生產(chǎn)隊的集體勞動,想外出換油并非易事,往大處說屬于投機倒把,是要被割除的“資本主義尾巴”,更需生產(chǎn)隊長“恩準”放行,但我家已是走投無路了。
隨著姐弟幾個陸續(xù)降生,家庭負擔愈來愈重,但能掙工分的只有父親和年幼的姐姐,卻要供一大家子吃飯,哪有糧食?家里幾乎天天面臨斷炊,再不找出路,一家人眼看就要被餓死了。
當時村里已經(jīng)有人外出換油,生產(chǎn)隊也需要發(fā)展“集體經(jīng)濟”,隊長默許之下,每年上交些錢就放行。但輪到俺爹卻困難重重,因為他頭上的帽子,誰敢為此擔責?
單靠工分一年下來口糧遠遠不夠,不想法子不能活啊,一家人陷入絕境!好多次,尚未成年的大姐到生產(chǎn)隊長家里磕頭下跪,苦苦哀求,隊長才終于松口,條件是:上交比別人多的錢,人家40元爹拿60元,并且隨叫隨回。
不管怎樣,俺爹終于可以外出謀生了,全家人的生計有了希望。但對他來說,面臨的會是什么?前路漫漫,誰也不知哪里才是方向。
三
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想象,孤身一人手推獨輪車(后拉地排車),載著幾百斤甚或上千斤的棉油棉籽,在坑坑洼洼泥濘不堪的鄉(xiāng)間小路上,在寒來暑往黑白更迭的時空交錯中,在異鄉(xiāng)對無數(shù)陌生人賠著笑臉、賠著小心時,俺爹那些顛沛流離的日子是如何度過的?
后來的他很少提及這些,在他看來這或許已不是苦。再說苦已經(jīng)夠多了,這根本算不上什么。
棉油是潘莊村頭大隊作坊里生產(chǎn)的。幼時很長一段時間,我特別羨慕作坊里的那些油匠。榨油其實是個苦活計,炒棉籽、蒸棉籽、上機壓榨、裝卸棉餅,全都又臟又累。油坊里熱氣騰騰,他們一色穿著褲衩,滿身油漬污垢,整日在氤氳霧氣中勞作。冬天油坊是取暖的好去處,我們小孩經(jīng)常在角落一蹲就是大半天,目的就是蹭暖。
但在饑荒年代,人們的關注點總在吃上。孩子眼里,油匠最讓人眼饞的,是可以倒半勺棉油,放在炭火上烤熱了拿窩頭蘸著吃,那真是人間難得的馨香,令人垂涎欲滴。在農(nóng)家,棉油是非常珍貴的,被小心翼翼地存放在廚房高懸的油罐子里,油罐外面總有一層厚厚的油泥,但仍擋不住對孩子的誘惑。每天放了學,惦記的是罐里的棉油,便踩著板凳扒著油罐舀上一勺,倒在窩頭里,再撒幾粒鹽,就是無比的美味。然后背上糞箕出門,可以割回一大堆青草,足以讓家里的豬羊飽餐一頓。
現(xiàn)在我們知道,粗制棉油含有棉酚,是一種含酚毒甙,很強的殺精藥物,可導致男子睪丸萎縮,造成不育,對肝、血管、腸道及神經(jīng)系統(tǒng)毒性也很大。但在那個缺油少鹽的年代,誰還顧得那么多?人只能像動物一樣可憐地活著!
因為沒有本錢,俺爹是先從村里油坊賒了棉油出門的。獨輪車車架兩側各捆放著一桶滿滿的棉油,他要把它們兌換成棉籽才能回來。通過這種原始的物物交換,再把棉籽還給油坊,從中賺些差價,靠的全是走街串巷的奔波和風餐露宿的辛苦。
鈴鐺呢?就掛在車把前端的下方。此時它是靜默的,木槌吊在中央,因與鐵殼隔著距離,只隨搖擺的步伐輕輕蕩漾。鈴鐺的前端系著一根長繩,繩子末端攥在爹的手上,每每一進村莊,他就有節(jié)律地拽拉繩子,木槌與鐵殼激烈碰撞,發(fā)出響亮的聲響:
當……當……當……
這響聲分明就是鄉(xiāng)間隱秘的信號,多年來交換雙方彼此間的心領神會,早已形成默契。至于兌換比例、棉油棉籽的質(zhì)量都無需再討價還價,也不必做無謂的爭執(zhí),靠的就是信任。
再后來,爹甚至與村里的狗們都熟稔了,它們不再狂吠,完全把他當成了自己人。往往車子還在村外,鈴聲還未響起,它們就急奔向前迎接了,然后黃狗黑狗白狗花狗大狗小狗一起搖著尾巴簇擁著進村了,頗有莊嚴的儀式感。
為了多兌換優(yōu)質(zhì)的棉籽,爹到達的范圍方圓數(shù)百里,其間的艱辛也可想而知。路途跋涉固然辛苦,難的還有一日三餐。因為家里沒了糧食,出門時常帶的是干癟堅硬的胡蘿卜干,半途實在餓了,就到路溝里盛上半鍋渾水,隨地揀把柴禾,支上幾塊半截磚頭或者坷垃,煮開了囫圇吞下。
當然也有溫暖的場景。遇到憐憫他的好心人,人家會主動端上一碗熱水,讓他在自家鍋灶上餾一餾蘿卜干,甚至舍給一個窩頭、一碗熱粥,足以讓他感恩一生了。
奔波一天,天色暗了,人跡散了,夜很快淹沒了這個無家無助的人,爹該到哪里住呢?異鄉(xiāng)的土地上沒有他的片瓦可以遮身,茫茫黑夜哪里是他的方向?哪怕一燭燈光,一叢篝火,沒人陪伴他的寂寞。更多的時候,他選擇的是夜間趕路,往往是走到哪里困了就在哪里迷糊一會兒。寒夜里,曠野中,我能想象得到,爹有時也會拉響那個與他朝夕相伴的鈴鐺,只盼清脆的鈴聲傳回家鄉(xiāng),溫暖著那個飄搖的家。
四
我出生時,爹已到不惑之年。40多歲的差距,在我還上小學的時候,他已是滿頭銀發(fā)。
常常是在冬日夜半,出去好多天的爹終于回來了,裹著一身的寒氣。我在睡意朦朧間,看他點亮了微弱如豆的煤油燈,和娘壓低了聲音說話。有時會從懷里掏出一把花生、幾顆紅棗,放在我們兄弟床頭??傻诙焯煲涣粒l(fā)現(xiàn)他又不見了,那是他連夜卸下棉籽,裝上棉油又出門了。
有時難得在家住上幾日,晚上爹就摟著我睡。記憶中最難忘的,是小時候總要環(huán)抱著他的脖子才能入眠。他的兩個肩膀上,凸起了兩塊堅硬如鐵的肉疙瘩,那是拉襻拉出的印痕。襻勒在肩上,生活的重擔都壓在那里,真難想象,這對爹來說是多大的磨礪??!
貧賤夫妻百事哀。爹娘倍加艱辛地拉扯我們姐弟幾個,天昏地暗,風雨晦暝。
蒼茫歲月里,爹在隱忍,在掙扎,歷盡艱險,九死一生。倔強的他不認命,但現(xiàn)實就是如此冰冷!無奈他選擇外出,在鄉(xiāng)間遭遇的種種不公,既然無力掙脫,不如行跡天涯。換油雖是卑賤的營生,但在異鄉(xiāng)游蕩,好在有自由的空間,讓他舒展,讓他奔放,讓他馳騁。
幼年時有次我在姥娘家寄住,爹夜里換油歸來捎我回家。記憶中我仰躺在地排車上,頭枕著軟軟的棉籽,浸潤著濃烈的油香,凝望綴滿星星的天空,美好的夜晚仿佛是一個動人的童話。
突然,爹在前面竟然輕聲哼唱起來,甚至用鈴鐺敲擊著節(jié)拍,沒想到,平時滿面愁容不茍言笑的他,唱起歌來竟然這么動聽。后來才知道,那是一首解放軍軍歌,盡管曲調(diào)鏗鏘,暗黑的夜里竟也顯得那么溫暖,那么柔情,給人以力量。
我繼承了爹急躁的脾氣,成長的歷程中,父子間的戰(zhàn)爭沒少發(fā)生,常常數(shù)日硝煙彌漫。因為我的年少輕狂、青春叛逆,有幾年的時間里,對爹總有種種的睥睨、不屑,現(xiàn)在想來,愧恨不已。
與爹相比,我何談磨礪與滄桑?還有什么不可承受?有什么不能擔當?
五
1978年4月的一天,爹的命運再次出現(xiàn)轉折。幼小的我竟有這樣的記憶:那天,村中代銷店前的場地上,大人們盤地而坐,大隊干部在講著什么。距離不遠處的祖父曾經(jīng)居住的荒蕪老院里,爹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修剪著樹枝,卻時不時探過矮矮的泥墻,朝會場方向張望。
后來才知道,那是專門為他召開的平反會議。沒料到,這一天真的來了,他卻是那么的平靜、淡然。甚至,用粗礪的、結滿老繭的手親昵地撫摸了我的頭。
難以想象,二十年,七千三百個日日夜夜,戴著沉重的“帽子”,爹是怎樣“挺”過來?
當年的12月,爹又回到了闊別20年的課堂,在離潘莊只有幾里路的車市村學校教書。車市,也就是《水滸傳》里梁山起義軍軍師吳用的老家。
造化弄人,世事難料,歷史變遷中,角色的轉換總是讓人錯愕。有時爹自己也感到恍惚,一覺醒來本想拉上車子去換棉油,可走到院子里才醒過神來:他該騎車到學校陪學生們晨讀了。
甚至,連教室里的學生也迷茫:好像昨天還是滿身油漬敲擊著鈴鐺走街串巷的“換油郎”,怎么現(xiàn)在煞有其事地站在了講臺上?
后來,爹又在鄉(xiāng)村小學教了3年課。1981年,按照當時的政策,就讓二哥接了班,自己早早退休了。
爹又回到了土地。因為實行了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雖是退休教師,他和往常一樣勞動,平日里熱心公益,常常帶頭捐款、修路,還擔任了幾年生產(chǎn)小組的會計。
社會進步了,人們生活條件慢慢改善,加上粗制棉油對人體有害,逐步退出了餐桌。換棉油的這個行當,也沒了市場。
家里的地排車除了干些農(nóng)活使用,再也沒跟著爹奔走他鄉(xiāng)。原本掛在車把上的鈴鐺早早卸了下來,被扔在了老屋門后的角落里,平日里被人踢來踢去,偶爾有年幼晚輩找出來擊打幾下,早已是銹跡斑斑,聲音也是啞咽的,再也沒有過去的清脆、嘹亮了。
六
曾經(jīng)以為,世間最不值錢的是光陰,一天一天,往復循環(huán),未見改變;又感嘆,成長的道路好漫長,恨不得一步跨入成年。而對時間真正的價值,長大了才明白:每分每秒都是如此珍貴,沒有誰能比得過時光!
小時候,以為爹是一棵樹,枝繁葉茂,足以庇家護院;又以為,爹是一座山,雄渾偉岸,可以包容萬千。等到自己有了家庭和孩子,有了單位和事業(yè)的牽絆,才發(fā)現(xiàn),父母一天天變老了,逝去的日子永不再返。
爹退休后的光景日見好轉,溫飽解決了,衣食無憂,子女們也逐步安定,有了自己的工作和事業(yè),孫輩次第降生,為這個家庭平添了無限歡樂。
爹娘常常感慨,苦日子熬過去了,可總算趕上了好時候!
盡管有時,爹也會憶起當年的遭遇,常在酒后或與親友相聚觸及這個話題時,義憤難平,畢竟那是他揮之不去的夢魘。但日子久了,他也慢慢釋然,性格脾氣溫和了很多。
晚年的他,在村里成了受歡迎的人,全身的衣兜簡直成了百寶囊,總是鼓鼓囊囊的,里面少不了糖塊、香煙、象棋、撲克。糖塊是給孩子的,他到的地方孩子就有歡樂;香煙是給大人的,他說兒子們買的煙要讓村里人都品嘗品嘗;象棋、撲克更是隨身必備,無論村頭巷尾,只要遇到棋友、牌友,蹲在路邊可以隨時“廝殺”。
好希望這樣的時光可以無限延續(xù),但人的生老病死不可阻擋。爹的衰老好像來得很快,先是行動遲緩,再就是記憶衰退。2009年初秋的一天,仿佛沒有什么征兆,他突然失去了記憶,腿腳也僵滯了。醫(yī)生診斷是嚴重的腦萎縮,而且很難逆轉。
爹從此臥床不起,連家人也認不得了。我們給他買了氣床墊、尿不濕,輪流在床前照應他。生命輪回,他仿佛又到了孩童時代。
平常的日子,他躺在床上,四肢僵硬,根本無法與人交流,唯有喃喃自語。但眼神卻格外明亮,像一個孩子好奇地無助地四處張望。
有時我問他:你認識我嗎?他總是表現(xiàn)得很煩躁,口舌不清地吐出幾個字:“不認識,不認識?!钡糠暧H友前來看望,他會示意遞給他桌子上一本顏色幾乎褪盡的榮譽證書,口齒清晰一字一頓地念給客人聽:
“潘耀清同志。這是我的名字。忠誠于黨的教育事業(yè),從事社會主義教育工作三十年,為青少年付出了辛勤、光榮的勞動,受到全社會的尊敬。特發(fā)給榮譽證書。山東省教育廳。1985年4月?!?/p>
這本榮譽證書上的文字被他念了無數(shù)遍。然而,隨著病情急速加重,再后來,他連話也不會說了。
一次,給爹更換氣床墊,無意間看到了床下的那個鈴鐺。為他整理好被褥,我掂起鈴鐺問他:“這個是啥?還知道嗎?”
他不語,眼睛直直地盯著,仿佛看到熟悉的東西,言語卻無法表達。我一手拎著牽繩,一手用彎曲的手指叩響了鈴鐺。
當……當……當……
他突然側了一下身子,一定是在靜靜地聆聽。一下,兩下,三下,我有節(jié)奏地叩擊著,聲音竟顯得格外渾厚深沉。早已失去記憶的他,似乎聽懂了鈴語。那聲音從曠野里傳來,從陋巷里傳來,從遙遠的歲月深處傳來,聲聲入耳、下下驚心,仿佛一幀幀歷史的畫卷在眼前呈現(xiàn)。
聽著聽著,他笑了,笑容天真得像個兒童。這樣持續(xù)了好久好久,突然,面容又僵住了,兩行渾濁的淚水從癟縮的眼眶滾落下來。
七
2011年4月22日夜間,爹走完辛勞、顛沛但也欣慰的一生,永久地離開了我們。
我本以為,對于自己的人生之路,他會有更多的憤懣與怨恨,但在整理他的遺物時,我發(fā)現(xiàn)在晚年他曾寫下這樣的話:“我的一生是(坎)坷的、充滿詩情畫意的一生,是酸甜苦辣喜怒哀樂的一生,有悲切憂傷,有高亢,有自豪,有榮辱,真可謂五味俱全,豐富多彩,充滿詩情畫意?!?/p>
看來,對于自己經(jīng)歷的一切,他并沒有囿于個人的恩怨,而是眼界更闊大、視野更高遠。時代背景之下,我們都是被滾滾潮流所挾裹、所沖刷的一粒沙,歷史洪流中,個人的沉浮一定與國家與民族息息相關。
這或許就是他晚年更多的是心懷感恩的緣故吧。
料理完爹的后事,與哥哥、弟弟商議,我把鈴鐺帶回了菏澤,如今它就擺放在我的書房。這些年來,每當工作、生活遇到了不順和挫折,我都會默默地端詳它,相信它能給我安慰,給我力量,也更像一座警鐘,讓我時時反省,時時警醒。
今夜,我再次捧起鈴鐺,悉心拂拭它的每一道紋路,感受父輩傳承的力量。然后,彎起右手的中指,朝它銹跡斑駁的鐵質(zhì)外殼輕輕扣響:
當……
這聲音穿透時光,破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