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憲績
每年的八月底到九月中旬,西班牙的海濱旅游城市貝尼卡西姆都會舉辦一年一度的弗朗西斯科·塔雷加國際古典吉他大賽(Certamen internacional de guitarra Fancisco Tarrega)。該項賽事始于1967年,至今已經(jīng)成功舉辦過五十四屆,這座美麗的海濱城市也因為該項賽事而被世人所熟知。
該項賽事以西班牙古典吉他演奏家、作曲家弗朗西斯科·塔雷加(Francisco Tarrega)命名。塔雷加是近現(xiàn)代最偉大的古典吉他作曲家與演奏家之一,被譽為“近現(xiàn)代古典吉他之父”。他一生共創(chuàng)作了約八十首古典吉他獨奏作品,其中《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阿拉伯風格隨想曲》《前奏曲集》《阿蒂麗塔》《大霍塔舞曲》等作品都是古典吉他的經(jīng)典曲目。除個人的創(chuàng)作之外,塔雷加也曾把巴赫、海頓、莫扎特、貝多芬等人的作品改編為古典吉他版本,從而擴大了古典吉他演奏的曲目范圍。
弗朗西斯科·塔雷加國際古典吉他大賽自1967年起每年由西班牙政府出資舉辦。這項大賽在過去的半個多世紀里,為來自世界各地的古典吉他演奏者提供了高水平的展示平臺,為古典吉他演奏事業(yè)的發(fā)展輸送了多位頂尖級古典吉他演奏家,如:大衛(wèi)·羅素(David Russell)、安娜·維多維奇(Ana Vidovic)、拉法葉拉·史密斯(Raphaella Smits)、祖藍·杜切克(Zoran Dukic)、阿涅羅·德西德羅(Aniello Desiderio )、里卡多·蓋倫(Ricardo Gallen)等,其中最為著名的當屬大衛(wèi)·羅素。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大衛(wèi)·羅素在獲得弗朗西斯科·塔雷加國際古典吉他大賽冠軍后,便開啟了個人古典吉他演奏生涯。之后他簽約了西班牙著名的唱片公司Opera Tres,錄制了世界上唯一一張《弗朗西斯科·塔雷加古典吉他作品全集》,該張專輯至今還被世人認為是塔雷加作品的最佳詮釋。
2016年8月底,我參加了第五十屆弗朗西斯科·塔雷加國際古典吉他大賽。評委由七位歷屆大賽冠軍組成,評委會主席便是著名的大衛(wèi)·羅素。比賽共計三輪,前兩輪為獨奏,決賽是協(xié)奏曲及弗朗西斯科·塔雷加的七分鐘獨奏作品(自選)。這一年,主辦方對比賽冠軍的獎勵尤為優(yōu)厚,除去1.2萬歐元的現(xiàn)金獎勵,還提供十場在歐洲境內(nèi)的獨奏音樂會巡演機會,并與拿索斯唱片公司(Naxos)發(fā)行獨奏專輯。更重要的是,冠軍將獲得與西班牙國家廣播交響樂團合作演出的機會,并由西班牙國家電視臺與西班牙國家廣播現(xiàn)場直播。
在第一輪初賽的前一天晚上,組委會特地安排了一個小型晚宴,讓選手之間彼此熟悉。不得不說,這一年的優(yōu)厚獎勵吸引了大量優(yōu)秀選手,其中不乏來自世界各地的吉他比賽冠軍。比如來自白俄羅斯的約翰·卡斯帕爾(Pavel Kukhta),他已經(jīng)兩次獲得了塔雷加大賽的亞軍,可以說是該項賽事的老熟人了。因為年齡的限制,這將是他最后一次沖擊冠軍的機會。此外,還有來自意大利的大衛(wèi)·托馬西(Davide Giovani Tomassi),他曾經(jīng)獲得過德國ARD國際音樂大賽古典吉他組的亞軍(冠軍空缺);來自墨西哥的阿歷加德羅·科爾多瓦(Alejandro Cordova)共獲得過十七項國際古典吉他大賽冠軍,現(xiàn)任教于墨西哥音樂學院;來自中國臺灣的林家瑋,也是歐洲十項國際古典吉他大賽的冠軍。
第一輪的初賽共進行了兩天,每位選手的演奏時長約為二十分鐘,演奏曲目為組委會指定的曲目。每一年,組委會都會在比賽前半年公布規(guī)定曲目,給選手準備的時間都是相同的。這一年初賽的規(guī)定曲分別來自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BWV998組曲中的前奏曲與賦格,西班牙作曲家華金·馬拉斯的《西班牙小夜曲》以及弗朗西斯科·塔雷加的《第五號前奏曲》,比賽出場順序是現(xiàn)場抽簽決定的。在初賽里要想脫穎而出,選手需要在千篇一律的演奏中既還原作曲家意圖,又能在規(guī)定范圍內(nèi)再創(chuàng)造出自己獨立的風格及特點。
經(jīng)過第一輪初賽的角逐后,幾十位來自不同國家的參賽選手被篩選至僅剩十二位進入下一輪復賽。第二輪的比賽共三天,在每天晚上十點開始。由于西班牙獨特的地理位置,白天炎熱,日落時間較晚,當?shù)氐囊股钤谑c鐘才剛剛開始。比賽每天進行兩個半小時到三個小時,也就是說最后一位參賽者要在凌晨以后依然保持高度專注地演奏,這無疑對選手的控制力及注意力要求極高。平日里我睡得很早,為此還提前一個月調(diào)整生物鐘,到了凌晨強忍著困意把第二輪以及決賽曲目完整地過一遍。第二輪復賽的曲目幾乎全部為自選,每位參賽者演奏總時長不超過四十分鐘,其中必須包括一首弗朗西斯科·塔雷加的作品。這一輪的難度大幅度提高,很多選手都拿出了看家曲目。
我認為該項大賽最難的是第二輪。第一輪只是作為比賽的門檻,在同樣的曲目下比拼樂曲的完整性以及對作曲家思想詮釋的合理性。但第二輪考驗的是個人的演奏實力,選手們都盡可能地去展現(xiàn)自己的優(yōu)勢,很多參賽選手的復賽曲目也都是多年來通過各種比賽磨練出來的。無論是技術音樂、層次起伏,還是音量速度,大家都在挑戰(zhàn)著自己的極限。
我的復賽曲目首先演奏了塔雷加的《第二號前奏曲》。它旋律優(yōu)美,短小精干,有利于在剛開始緊張的狀態(tài)下穩(wěn)定心態(tài)。接下來我選擇了意大利作曲家多梅尼科·斯卡拉蒂(Domenico Scarlatti)原本為大鍵琴而創(chuàng)作的兩首奏鳴曲(K.146和K.87)。斯卡拉蒂的作品多被古典吉他改編演奏,由于大鍵琴的聲音顆粒性較強,音色與古典吉他較為相似,很多古典吉他早期作品都是由大鍵琴改編的。K.87奏鳴曲是慢板,對旋律的保持要求非常高,很多時候需要通過左手擴張將聲部保留。由于我的手比較大,演奏中可以在擴張的同時做到左手多聲部旋律保留。K.146奏鳴曲為快板,是對我速度控制的展示。這兩首曲目選曲新穎不俗,既展示了古典吉他的慢與柔,又展示了它的速度與層次變化,這樣可以更全面地展示我的綜合能力。
最后是一首現(xiàn)代奏鳴曲,來自巴西古典吉他作曲家塞吉奧·阿薩德(Sergio Assad)。該曲是題獻給日本古典吉他大師福田進一的,由三個樂章組成:中庸的快板(Allegro Moderato)、行板(Andante)與急板(Presto)。我選擇這首奏鳴曲的理由是它在技術與音樂上都極其復雜,幾乎沒有人在比賽中演奏過,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就連錄音都是少之又少。選擇它無疑是對我一個極大的挑戰(zhàn),這首奏鳴曲的演奏完成度將會直接影響到我的比賽結(jié)果。第一樂章中庸的快板,演奏者需要在迷宮般的旋律中準確尋找到出口。第二樂章行板為雙行記譜,演奏難點是要在多聲部進行中清晰地彈奏出旋律線條的起伏及裝飾音音色的控制。第三樂章為急板,時常約為三分鐘,追求的就是快速的炫技。原曲標速為八十,一對六,為了達到更好的效果,我的演奏速度約為九十五左右。該樂章在快速的分解和弦模進中夾雜著大量不協(xié)和音程和高把位快速演奏片段,這些段落極其考驗演奏者的技術能力。在備賽階段,為了能在九十五的速度中做到零失誤,我需要掌握一百甚至更快的速度,才能保證在比賽中游刃有余。
復賽在弗朗西斯科·塔雷加劇院進行,并對公眾公開。第二輪的結(jié)果在復賽第三天比賽結(jié)束后現(xiàn)場公布。由于初賽我的抽簽靠前,所以復賽出場順序是第一天的第一個。這一天共有四名選手演奏,其中大衛(wèi)·托馬西和吉安·馬克(Gian Marco)分別是德國ARD及意大利亞歷山大國際古典吉他大賽的冠軍,這也給了我不小的心理壓力。當天我提前兩個小時到達了劇院,工作人員非常友好,允許我提前在舞臺上熱身熟悉舞臺,確保我在演奏中情緒穩(wěn)定,在第二輪中我?guī)缀踹_到了零失誤的演奏狀態(tài)。在比賽中,細節(jié)決定了一切。由于炎熱的氣候,西班牙室內(nèi)冷氣開得非常足,在實際演奏中我的手是冰涼的。針對此類問題,我喜歡每天早上起來,在雙手沒有熱身的情況下用標準速度完整地演奏一遍阿薩德奏鳴曲的第三樂章,以此來提升雙手在冰冷狀態(tài)下快速進入狀態(tài)的能力。
在復賽結(jié)束后,我碰到了大賽的評委會主席大衛(wèi)·羅素。言談中得知,正是我在阿薩德奏鳴曲第二樂章中展示出來的控制力,以及在第三樂章中展現(xiàn)出來的速度及穩(wěn)定性,打動了一眾評委,讓我得以順利進入決賽。
決賽名單是在第三天復賽結(jié)束后凌晨兩點宣布的。第二天早上八點,我與其他三名進入決賽的選手出發(fā)前往巴倫西亞市與樂隊進行排練。此次決賽邀請了巴倫西亞愛樂樂團協(xié)奏,每位決賽參賽者只有兩次排練和一次試音機會,每次排練時長約為一個小時。
決賽曲目是一首協(xié)奏曲及七分鐘的塔雷加獨奏曲目自選。這一屆的決賽共有四首規(guī)定曲目:華金·羅德里格的《紳士幻想?yún)f(xié)奏曲》、里奧·布羅維爾的《貝尼卡西姆協(xié)奏曲》、維拉-羅伯斯的《古典吉他協(xié)奏曲》,以及馬努?!嬋摹赌戏郊麉f(xié)奏曲》。因為古典吉他的音量限制,通常與樂隊一起演奏協(xié)奏曲都是需要擴音設備的。但在塔雷加比賽中,五十年來大賽一直保留著不使用任何擴音設備的傳統(tǒng),因此與樂隊協(xié)奏時古典吉他需要在沒有任何擴音設備的情況下,讓容納五百人劇場的每個角落都可以清楚地聽見古典吉他的聲音。我的比賽順序在第二位,選擇的協(xié)奏曲是華金·羅德里格的《紳士幻想?yún)f(xié)奏曲》,自選曲目為《阿拉伯風格隨想曲》與塔雷加的《練習曲一號》。
決賽同樣是在弗朗西斯科·塔雷加劇院進行。歷屆大賽會誕生冠軍與亞軍各一位,沒有季軍。每年的決賽是這個小城的年度盛事,大賽門票也是早早售磬。
決賽首先是協(xié)奏曲?!都澥炕孟?yún)f(xié)奏曲》在同年五月剛幫我贏下人生第一個國際獎項,所以我演奏起來比較得心應手。在決賽里,唯一需要注意的是華彩部分。這部作品的華彩結(jié)尾由多次音階往返組成,最高達到十七品,很多人在設計上會偏于保守,開始時慢進,在音階回到尾聲原把位時才逐漸提速,以求穩(wěn)定。而我選擇了在一開始便以原速演奏貫穿整段音階,用一百一十的速度一拍彈奏六個音。這樣的演奏設計可以在比賽中完全展現(xiàn)出自身優(yōu)勢,即刻與其他選手拉開距離,不過風險極高。另外在結(jié)尾處,作曲家原譜標記為十六分音符,但是由于技術限制等原因,決賽中另外兩名選手選擇在此處改為八分音符,以一百一十的速度一對三進行演奏。這種情況下雖然在保留旋律的基礎上增加了穩(wěn)定性,但卻失去了一次展示技巧的機會。
我在決賽中的自選獨奏曲目為《阿拉伯風格隨想曲》及塔雷加的《練習曲一號》。《阿拉伯風格隨想曲》是西班牙人耳熟能詳?shù)淖髌?,所以作品的風格是更難把握的。因為我觸弦速度較快,聲音顆粒感較強,特別是在彈奏快速音階時,可以更好地表現(xiàn)出西班牙音樂奔放的感覺。而塔雷加的練習曲是我從七八歲開始便作為每日速度訓練而保留的,可謂是二十多年磨一劍了。
當我演奏完決賽曲目后,回看這充滿壓力的半個月,已經(jīng)對比賽與選手充滿了深深的感情。從最初的互相戒備,到后來的加油鼓勵,其他初復賽的選手也并沒有因淘汰而離去,而是坐在觀眾席上為決賽選手們加油。
回顧我在歐洲的比賽生涯,始于2014年4月,一直到最后獲得弗朗西斯科·塔雷加國際古典吉他大賽冠軍。在這兩年多的時間里,我參加的歐洲大大小小的國際古典吉他比賽約有二十個。其中有的初賽就被淘汰,有的決賽發(fā)揮失常導致沒有獲得理想的名次,也有曲目安排上的問題導致演奏展示的曲目風格過于單調(diào)。我經(jīng)過了很多次的失利,也從失敗中吸取經(jīng)驗,總結(jié)失利的原因。準備比賽時,真正需要的是對自己了解,并且合理分配自身優(yōu)點,而不是一腔熱血。在準備大賽前,時間的安排是尤為重要的。尤其像塔雷加國際古典吉他大賽,三輪曲目加起來共約一個半小時,每天都對每一首樂曲進行細致的練習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會把每一輪中需要重點練習的曲目放在上午練習,因為對于我而言,上午的精力是最好的,注意力也是最集中的;下午我的注意力會很難集中,所以適合練習一些曲目中需要機械重復練習的困難片段;而晚上則適合練習樂曲的完整性與音樂性,很多音樂靈感都會在晚上或凌晨涌現(xiàn)。根據(jù)每個人不同的情況合理安排時間,將會提高備賽期間的練琴效率,為比賽做更充足的準備。
目前國內(nèi)古典吉他學子的人數(shù)愈來愈大,整個學科正值蓬勃向上發(fā)展的趨勢。希望這篇關于塔雷加比賽全記錄及我的備賽經(jīng)驗的文章,可以給予廣大讀者一些幫助和啟發(fā),也希望在未來國際古典吉他賽場上能看到更多我國青年古典吉他演奏家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