仉澤翔 趙小天
在線教育的弦斷了。
一年前,疫情顛覆了人們日常的生活,“停課不停學”的催化讓在線教育駛入到了不該去的快車道上,油門踩到底,卻不知要去哪。
直到2021年3月,在線教育的廣大從業(yè)者們似乎方才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上不是每個人都覺得教育應該離開課堂,走進網絡世界??上В藭r車門已被焊死,周遭風景也并不美妙,想跳車需破窗。
短短不到100天,整個行業(yè)出走一年,歸來卻遭毒打。頭部玩家斷臂求生,一紙裁員令,10萬輔導老師離開了他們的家長群,未入職的應屆生淚灑出租屋。即使還沒有走到裁員這一步,許多一線員工也紛紛聽聞,公司內部將開啟996模式,以此抵抗下滑的業(yè)績。
這屆年輕人的職場第一課,是在線教育教的。
當一個行業(yè)無聲坍塌于時代的角落中,每一個參與者各有各的忐忑。
P2P的悶雷接連炸響時,所有人都覺得下一個鋃鐺入獄的是自己。9·4禁令凌空砸落之后,數字貨幣愛好者只能肉體翻墻,去到馬耳他、東京或者新加坡,在更寬松的監(jiān)管環(huán)境中火中取栗。
最近淪為資本和政策注腳的則是在線教育的入局者。
在這之前他們是千萬網課學生的“牧羊人”,一夜之間,他們從寵兒變成了棄兒,曾經被追逐,現(xiàn)在卻被放逐。
自3月5日兩會開幕以來,整個在線教育行業(yè)被悲觀情緒所充斥。幼兒園階段不被允許提前教授小學課程內容,也不可以布置讀寫算家庭作業(yè),更不能設學前班。
那些接收學前兒童違規(guī)開展培訓的校外培訓機構將被嚴肅查處并列入黑名單,按有關規(guī)定實施聯(lián)合懲戒。6月1日,新修訂的《未成年人保護法》更是明確規(guī)定,校外培訓機構不得對學齡前未成年人進行小學課程教育。
就在6月1日當天,因存在虛假宣傳或價格欺詐等違法行為,15 家教培機構被市場監(jiān)管部門處以頂格處罰,合計罰款 3650 萬元。其中不乏好未來(學而思)、新東方等上市公司,以及作業(yè)幫、猿輔導、掌門教育等已有上市計劃的頭部機構。
“此次整治主要針對北京、上海、廣州、深圳等一線城市和大型機構,共有三個檢查組赴北上廣深等地現(xiàn)場檢查,目的是破除校外培訓行業(yè)潛規(guī)則,形成有效震懾?!眹沂袌霰O(jiān)督管理總局方面透露。
強監(jiān)管的壓力之下,幼兒教培率先成為槍口下的犧牲品。“不玩了”成為近期每一位從業(yè)者在回顧這三個月光景時的口頭禪。
高途集團創(chuàng)始人陳向東在早前召開內部會,宣布高途課堂將裁員30%,涉及到行政、人力、中臺等職能部門,針對3-6歲幼兒教育的“小早”也被關停,相關工作人員將被轉崗或離職。公司還啟動了“活水計劃”,即根據高途內部其他業(yè)務的名額,員工重新進行應聘、面試。再早些時候,陳向東在業(yè)績會上宣布,高途已停止信息流投放。
作業(yè)幫、VIPKID等機構也陷入裁員風波。
梅子剛從作業(yè)幫跳到某二線教育品牌,沒幾天,就在招聘網站上看到了前同事的簡歷。在詢問之后才得知,自己走后作業(yè)幫進行了一輪裁員,大家這兩天都在收拾東西了。
小黑在一家學前教育機構供職,不久前她的幾位同事剛剛跳槽至作業(yè)幫,剛好撞上裁員潮。“賠償一個月薪水就讓走了”。
一位正在找工作的前猿輔導員工發(fā)現(xiàn),自己最近收藏的大批粉筆崗位已經停止招聘了。運營出身的他不準備“一棵樹上吊死”,不做教育了,換個賽道試試。
覆巢之下無完卵。表面上風平浪靜,沒有裁員的學而思網校也在6月1日叫停了地推人員的招聘。據一位接近學而思網校的人士向全現(xiàn)在透露,目前北京地區(qū)仍保留有100多名全職地推,另外有少量實習生和兼職人員。
政策因素導致的生源減少是全行業(yè)肉眼可見的。一家英語教培小機構的員工王慈也透露,公司目前已經損失三分之一的生源?!澳壳靶C構都死了,中等機構都在違法邊緣求生存。前兩天我還被老板催著做些事,按照現(xiàn)在規(guī)定要被行政罰款的那種。我糾結再三,拒絕了?!?/p>
除了來自政策上的壓力,疫情的影響無疑也沖擊了客源:“我們客戶好多是三四線城市的,媽媽專職帶娃,爸爸賺錢不容易,疫情一來,媽媽花錢謹慎的很,家長都經常說沒錢?!?h3>最大犧牲品
英國民諺說:“結婚仿佛金漆的鳥籠,籠子外面的鳥想進進去,籠子內的鳥想飛出來;所以結而不離,離而結,沒有了局?!?/p>
在過去的十年中,瘋狂的投資人們也為在線教育的從業(yè)者們打造了一架金漆的鳥籠。就在2021年春節(jié)前,在線教育的幾大頭部機構不約而同地先后完成了融資。
好未來、作業(yè)幫、猿輔導三家機構合計融資106億美元,折合成人民幣大致相當于貴州茅臺兩年的凈利潤。
熱錢流向哪里,剛從象牙塔走出來的年輕人就奔向哪里。公開數據顯示,猿輔導員工早已超過4萬人,作業(yè)幫的規(guī)模也早已在3萬以上,字節(jié)跳動剛剛進入教育行業(yè)2年,也已經招滿1萬人。
教育行業(yè)在資本的催化下,從智力密集型短期內演變?yōu)閯趧恿γ芗彤a業(yè)。在這場人海大戰(zhàn)中,有號召力的名師是稀缺資源,年薪百萬,沒有人脈和強力獵頭根本挖不到。作為輔助的輔導老師通常是由剛畢業(yè)的大學生擔當,一抓一大把,流動性極強。高途在2020年Q3時公布,僅該公司就儲備了15000名輔導老師。
從名字來看,輔導老師原本應當是一個負責精耕細作的崗位,卻在機構規(guī)模的擴張下,變成了一個人要帶數百人的“牧羊人”。
由于同時負責轉化和銷售,輔導老師離職率很高。機構為了盡量儲備人才,給輔導老師也換上了不同的名字,比如督學、伴學、班主任、顧問、社群運營等等,區(qū)別僅僅在于是否需要給學生講題,以及提成從哪個環(huán)節(jié)來,可是仍改變不了這個崗位的銷售本質。
在裁員潮之下,輔導老師,這個流動性最強的崗位成為最大的犧牲品。
三石在作業(yè)幫當過一段時間的輔導老師,他有過線下上課的經驗,對課堂不陌生,“線上應該是個完全不一樣的世界,我還沒畢業(yè),想多看看,薪資待遇也算不錯,當一個老師也沒什么不好?!?/p>
三石口中的待遇不錯指的是,實習生和正式員工一樣的底薪和提成,干得多掙得就多,如果連續(xù)兩期成為組內top,一個月下來差不多小兩萬塊錢。在他身邊就有這樣的人,組內的一位同事,1期短期班轉化18個正價課,在全國都算top級,半個月績效1萬多,算上底薪,當月收入突破3萬幾乎是板上釘釘。
在作業(yè)幫之前,高途課堂更早聯(lián)系到他,實習生底薪120元/天,沒提成,和正式員工差得很多。高途的HR還在電話里問了一些,在三石眼中很扯淡的問題,比如你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他說是怕你以后工作下班晚,父母擔心,我說這不是你需要考慮的問題吧,我要是真想干父母肯定同意。”
掛掉電話,三石沒有再與這位HR取得聯(lián)系。
互聯(lián)網公司招人的通病——面試造火箭,工作擰螺絲。這在教育行業(yè)表現(xiàn)得更加真實,沒有絲毫的遮掩。三石的幻想在上班的第一個周期就被摔碎在地上。
他帶的短期班引流性質非常明顯,轉化的工作準備從課程開始的第一天就著手了。
第一周的前三天需要和家長建立初步的聯(lián)系,第四天按說是休息時間,但仍需要把家長拉到統(tǒng)一的微信群中,周五、周六回訪家長,根據與家長的溝通情況,評估家長的購買力。從周日到第二周的周四開始和家長磨續(xù)報,周五組內復盤總結,給團隊扯后腿的同事要向大家道歉認錯,順便再給下一個周期打打雞血。
這個流程,各大在線教育機構大同小異,只不過在一些細節(jié)中有所改變。
例如,猿輔導(斑馬AI課)將家長拉到群里就不再說話,一直到上課前,家長群中都會保持緘默。字節(jié)(瓜瓜龍)的老師更活躍一些,只要手上沒有其他的活兒,都會在群中出現(xiàn),發(fā)布學習資料、促銷信息,以及晚安故事,盡可能的占據家長的注意力。
前期的鋪墊都是為了順理成章的把試聽課家長這個潛在客源穩(wěn)定住,轉化才是整個流程中,最考驗人性的一個階段。首先是身體上的疲勞,從上午11點到晚上12點中間幾乎沒有休息時間,也沒有加班費,賣出去的課就是你的錢。
輔導老師在轉化的每個時間段都有任務,完不成組長會不停吐槽,打一棒子給個甜棗,吐槽之后就是雞血和鼓勵,是勵志表情包。
給學生增壓只是在線教育發(fā)展到極致的一個表象,轉化過程中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帶給家長們無形的壓力才是真正的失控。
家長配合度不高,輔導老師們就需要販賣焦慮,使用提前編輯好的話術,滔滔不絕地告訴家長,你們家孩子不學就不行,甚至要懟哭家長,告訴他你不買課,你們家孩子得后悔一輩子。
比如,有的家長覺得上網課對小孩眼睛不好,輔導老師會問,那您不可能不讓孩子看電視對吧?我們這個能投屏。還有家長會說孩子課外班太多了,報課耽誤時間。那輔導老師會反問,你覺得上課外班有用嗎?現(xiàn)在不學語文,上小學之后能跟上嗎?
各有各的話術。像房產中介一樣,各家機構將話術整理成集發(fā)給員工,學而思叫《百問百答》,瓜瓜龍叫《出單寶典》,針對家長的每一個疑問都有固定的回答模式。
如何綁定家長成為了輔導老師們最重要的KPI。不久前,一家學前教育機構,引導學生家長用花唄買課的消息在社交媒體上引發(fā)廣泛的討論。
年費2600元不算多,但家長考慮到家庭收入單一,沒有多余的資金為自己的孩子購買課程。聽到這個情況后,負責轉化這位家長的輔導老師就沒有繼續(xù)推銷。
不過這件事被他的主管知道了。組長親自在辦公室給這名家長打電話,步步引導她開通了支付寶的花唄和從其他平臺貸款,最后達成了購買。
組長提點其成員,“不可能有人拿不出這筆錢,拿不出就讓他們去借。”
“確實真的不可能有人拿不出這筆錢啊。”供職于瓜瓜龍的海明不止一次幫助家長借貸買課,這種事在他眼中算是稀松平常,“當時大家討論那個事兒的時候,基本上是我們猜是斑馬,斑馬的人猜是我們,市場上就我們兩家的價格在2600上下,手段也都差不多?!?/p>
有的家長會主動來問,老師你這筆錢對我家有點多,我們出不起,您看有沒有什么辦法幫幫我們,這個時候推薦花唄、京東白條也就順理成章了。
海明自己至少觀察到了6次,本組同事給不會用花唄的家長開通了花唄。
“瓜瓜龍有時也會根據家長的要求推薦花唄。有的時候趕上平臺活動,我們再做個免息分期的活動。”海明接觸過一位在北京石景山住的家長,溝通中家長的購買意向很明確,經濟上條件也不錯,就是主動要求分期,“他們用花唄買課,和我們用花唄買個手機是差不多的?!?/p>
“一開始也接受不了,后來想想自己也得賺錢吃飯,也就沒什么的。你想想一期續(xù)報top(當期續(xù)報全國前列)就是2萬,一個月兩期就是5萬,培訓的時候都是這些標兵來講,活生生的例子擺在你面前,怎么能不努力?!泵鎸Ω呤杖耄C饕矂有牧?,他曾為了教一位家長用花唄,給她打電話打到晚上11點半。
這位家長的孩子上過瓜瓜龍的英語,想擴科給孩子報個語文。無奈家里條件不好,借錢也要報,身邊人借不到就只能用花唄。
“很病態(tài),但是沒辦法,家長為了孩子,我為了業(yè)績?!庇辛诉@次的經驗,海明用手機錄制了付款教程,遇到有困難的家長直接發(fā)過去,“花唄怎么付,京東怎么付,正常怎么付,用鏈接打開網頁怎么付,全都錄個視頻發(fā)給家長,一勞永逸?!?/p>
政策正在反噬在線教育超前的發(fā)展,每一只籠中的鳥都在小心翼翼地活著。
一位學而思培優(yōu)員工透露,學前產品線的同事們最近一直在加班,幾乎是把原定好的教學內容推翻重來。
新規(guī)落地后,知識性的內容不能出現(xiàn)在教學內容里,只允許涉及游戲、音體美?!氨热缡钇诘慕虒W內容,我們是在春季已經制作好的,那現(xiàn)在政策一出,就得趕在上課前重新修改,工作量是挺大的?!?/p>
把握修改尺度是個很費力的事情,研發(fā)人員需要與政策邊際博弈。雖然明面上打著培養(yǎng)孩子“能力”的招牌,也刻意避開了很多校內知識點。
可是對于學前幼兒來說,能夠開設的課程內容本就不多,像“識數這種肯定要教”,但得注意規(guī)避掉沖突:“現(xiàn)在不讓教寫數字,因為這是小學的內容。”
在裁員潮之下,字節(jié)跳動旗下的大力教育被視作是最后的避風港。據晚點Latepost報道,大力教育將擴張至3萬人。CEO陳林也出面講話稱 “公司管理層對教育板塊是非常有信心,也有耐心,未來將持續(xù)投入?!?/p>
在一個猿輔導求職溝通群中,字節(jié)的HR說,“我們有自己資金流,不需要融資;接下來不會裁員,歡迎大家加入?!?/p>
海明也透露,字節(jié)內部宣稱,僅瓜瓜龍一項業(yè)務在2020年的預算就是10億元,相比于其他幾家頭部機構苦苦尋求投資方幫助,大力教育確實稱得上是現(xiàn)金流充沛。
市場環(huán)境整體轉冷,沒人可以獨善其身。雖然仍然在招人,但大力教育的整體福利待遇早已不及從前。瓜瓜龍等業(yè)務線一線員工的加班費被取消,每個月少了兩三千元的收入,之前還考慮過取消加班餐,員工們紛紛抗議,才得以保留。
“現(xiàn)在最難的是策略運營,比輔導老師難干多了。”海明透露,瓜瓜龍的策略運營離職率很高,所有的推廣方案在法務那里都過不了,“販賣焦慮的引導詞不讓用,聚會、秒殺、拼團,這些詞匯都不能用?!?/p>
海明透露,在他離職前夕,瓜瓜龍已經調低了內部市場預期,從200萬人次的預期規(guī)模,降到了100萬,“用一年時間,干了斑馬三年的事兒。大環(huán)境不好,現(xiàn)在也到了該還債的時候了?!?/p>
全現(xiàn)在了解到,政策的邊際逐漸下壓,字節(jié)內部正在給瓜瓜龍尋找新的出路。其一是將瓜瓜龍已經跑通的模式應用到小學、高中階段,豆豆狐和小馬兩個產品已經蓄勢待發(fā)。其二,武漢的瓜瓜龍幼兒園也已開始招聘校長。
滿地潦草之下,還活著的機構正在尋找新的活法,希望自己能活得久一點。(來源:20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