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民間文學文本的俄漢家庭圖景對比研究

徐佩 楊蕊

關鍵詞：民間文學 家庭圖景 俄漢對比

民間文學是民族集體創(chuàng)作的口頭文學，是民族記憶與民族傳統(tǒng)的載體，被普希金稱作“民族生活的百科全書”。民間文學不僅具有審美與娛樂功能，更蘊含著民族鮮明的情感判斷與價值取向，反映民間對周圍世界真實而鮮明的態(tài)度。民間文學的世界是規(guī)范的世界，肯定符合民族道德判斷的人物行為，批判違背民間倫理的品質(zhì)，因此民間文學中的世界圖景是具有取向性與規(guī)約性的圖景。世界圖景作為術語首先出現(xiàn)在物理學界，被定為外部事物內(nèi)部形象的總和。后進入到語言文化學、民間文藝學等人文學科領域，被定義為人對自身及世界認識的總和，是“世界的總體形象”。世界圖景是人精神能動性的結(jié)果，但外化存在于文本之中。民間文學作為集體意識的產(chǎn)物是世界圖景外化的文本之一，其中承載的世界圖景即為民間文學圖景。民間文學圖景屬于素樸世界圖景，由人思維中的日常概念所構(gòu)建，是人日常經(jīng)驗的結(jié)果，與人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密切相關，受民族道德倫理的影響，具有民族性。

家庭是民間文學中的核心主題之一，家庭圖景也是民間文學圖景基本組成部分。人物的行為常發(fā)生在已有家庭中或建立新家庭的過程中，家庭成員間的行為與關系是衡量人物品行的重要標尺。通過對作為家庭成員的人物行為的道德情感評價可以看出民族傳統(tǒng)家庭倫理的特點。俄語中的家庭一詞源自古俄語，初指丈夫和妻子。在漢語中家即為家庭，最初指人住的房子?，F(xiàn)今家庭普遍指以婚姻關系為基礎、以血緣關系或收養(yǎng)關系為紐帶而結(jié)成共同生活的社會基本單位。因此通過描繪民間文學中婚姻與血緣關系的特點可以勾勒出其中的家庭圖景。中俄兩國都擁有豐富的民間文學語料，本文以阿法納西耶夫的《俄羅斯民間故事集》與《中國民間故事集成·江蘇卷》和《中國民間故事集成·河北卷》為文本，從親子、婚姻、兄姊以及三者關系的等級差異可以對比俄漢家庭圖景的異同。

一.民間文學中俄漢家庭圖景的相同點

民間文學創(chuàng)作時間較早，傳播的時代較長，經(jīng)歷了漫長的封建時期，因此俄漢民間文學中都保留著封建宗法家庭的印記。

1.封建家長制

民間文學中的中俄家庭都是以父母為權(quán)威的宗法家庭。父母承擔著照顧子女和為兒女尋謀生之路的責任，因此也擁有對子女的權(quán)力，可以決定子女的財產(chǎn)分配與婚姻。在俄羅斯故事中的父母會送子女去學手藝，目的是“在父母年輕時可以安慰他們，老年時可以贍養(yǎng)他們，而死后能夠有人掃墓”。中國民間故事《六百萬招女婿》、《李母教子》中的父母則供孩子讀書，好考取功名。

父母應為子女的品行負責，盡到教養(yǎng)指責。俄羅斯的父親會教育孩子“誠實的生活，不要傷害任何人”，對待不聽訓誡的子女，父親會對他們進行體罰，如在《火鳥與瓦西麗薩公主》故事中，由于兩個大兒子為了爭奪功績傷害了小兒子，沙皇將他們關押進監(jiān)獄。中國故事《桑要從小育》等故事也強調(diào)“慣養(yǎng)忤逆兒，要得桑木直，還要從小育”。

父母握有在子女財產(chǎn)分配的決定權(quán)。在民間文學中的家庭中基本是按照長子繼承制的原則分配父母財產(chǎn)的。俄羅斯故事《寶馬》中父親兩個大兒子留學各200盧布，而只給小兒子100盧布;《野獸的奶》中，父親去世前將牲畜和土地都留給了大兒子，但什么也沒給小兒子和小女兒，兄妹二人只好去流浪。中國故事《李太公分牛》中也是將牛的二分之一留給了大兒子，小兒子只得到九分之一。財產(chǎn)分配的不公會導致子女間的矛盾，也會給遭受財產(chǎn)損失子女造成困境。

父母有決定子女婚姻的權(quán)力。根據(jù)父母的標準為子女挑選伴侶是中俄民間文學家庭圖景中又一具有宗法制家庭的特征。在俄羅斯民間文學中，沙皇通常是通過粘貼告示的形式，告知娶到公主需要完成的任務。如果是商人，則會向權(quán)貴推薦自己的女兒。在中國民間文學中，父母會在子女出生前就定下婚約，或者到了適婚年齡為子女物色門當戶對的人家。如果子女違背父親的意志，按照自己的心意選擇心儀的對象則會被父親懲罰。在《海沙皇和智慧的瓦西里薩》，海沙皇一直追蹤私奔的女兒和女婿，要宣泄被忤逆的憤怒。《李耕和五姑娘》中父親將未經(jīng)其允許而同意嫁給貧窮李耕的五姑娘趕出家門。

2.以丈夫為主導的婚姻關系

締結(jié)婚姻，成立自己的家庭是中俄民間文學主人公行為的主要目的之一。為了娶到心儀的姑娘，主人公可以克服各種困難，如《三個王國：金國、銀國和銅國》中俄羅斯的伊萬王子可以斬殺蛇妖，救出被囚禁的公主。《如意菜》里的中國小伙子憑借“韭菜盤龍筍”這道菜展示里自己的機智與能力，娶到員外的女兒。姑娘則通常是因為美貌和勤勞吸引了小伙子?！稛o腿勇士和盲眼勇士》中俄羅斯王子對畫中美麗的公主一見鐘情，《畫上的媳婦治縣官》中的中國小伙子也愛上了撿到的畫上清秀的姑娘。而俄羅斯的青蛙公主、中國的貝殼姑娘因為心靈手巧與勤勞治家贏得了不僅為丈夫贏得了勇于與財富，也得到丈夫真心的愛護。

民間文學家庭圖景中十分重視夫妻間的忠貞?！兑寥f王子與灰狼》中，王子找到美麗的瓦西麗薩作為妻子。但在返回自己的國家后失憶忘記了瓦西麗薩，遵照父皇的意愿要娶另一位公主為妻，但恢復記憶后仍娶瓦西麗薩為妻。《麻風女》中趕考的秀才娶投宿人家善良的麻風姑娘為妻，雖然考中功名后主考官想把自己女兒嫁給他，但秀才以已有妻室為由推辭了。

民間文學中俄漢家庭圖景中的婚姻關系都突出丈夫的主導地位。和諧的婚姻中妻子經(jīng)常扮演著溫順的丈夫助手角色。俄羅斯故事《去到不知道去哪里的地方，帶回不知道是什么東西的東西》中妻子三次幫助射手丈夫擺脫沙皇設下的圈套;《古斯里琴手》中扮作古斯里琴表演者的妻子來到丈夫被俘的國家，巧妙得救下了關在地牢的丈夫。中國民間文學中的妻子則多會鼓勵支持丈夫考科舉，《四鼎甲的故事》中大奶奶和大少爺成婚后鼓勵丈夫“多讀些書，求一個上進”，并且親自教丈夫讀書?；橐鲋幸灿刑魬?zhàn)丈夫權(quán)威的妻子，但這樣的妻子最終還是被馴服，得到的也都是負面的評價。在俄羅斯故事中有一類女勇士型的妻子，她們親自和前來求親的男子較量體力或智力，雖然開始她們展示了高于丈夫的能力，但最后丈夫會借助神奇助手的幫助戰(zhàn)勝她們，從而讓她們服從丈夫的意志。中國民間文學中的惡妻通常和不盡孝的兒媳聯(lián)系在一起，在《伍元頭與十元頭》的故事中丈夫就懼怕兇悍的老婆，不敢想妻子要錢孝敬母親，但最終妻子都會受到懲治。

俄羅斯諺語“丈夫是頭，妻子是頸”是民間傳統(tǒng)上對夫妻婚姻地位的評價。“妻子的美是會治家”也反映出對女性主內(nèi)的要求。16世紀出版的《治家格言》更是明確規(guī)定了丈夫?qū)ζ拮拥慕虒Ъ殑t。中國古代對女性三從四德的要求讓即使有才能的妻子也只能從屬于丈夫，以丈夫為行為的中心，只能通過善于家務來體現(xiàn)價值。民間夫妻倫理如實反映在中俄民間文學中對婚姻雙方品行的評價標準中。

3.長幼有序的手足關系

民間文學中的俄漢家庭中都用大哥、大姐或哥哥、妹妹來區(qū)分手足問的長幼，依據(jù)年齡將手足排序不僅是表明他們的排行大小，主要是“建立一個長幼秩序次序來安排尊卑的秩序”。年長的哥哥不僅在財產(chǎn)方面獲得數(shù)量要多于弟妹，而且在父母不在時弟妹要服從于他?！段鞲タ埔徊紶柨啤分械膬蓚€哥哥會讓最小的三弟替他們?nèi)楦赣H守靈，在弟弟不去田間干活時批評他。中國《娶蛤蟆》的故事中，兩個哥哥分家得到更好的房屋和土地，把弟弟趕到草屋去住。年長的一方雖然較之年幼的一方有較多的話語權(quán)，但俄漢民間文學仍提倡手足之間友愛互助?！渡衿娴哪鸽u》中的俄羅斯兩兄弟在逃難中齊心協(xié)力戰(zhàn)勝獲得寶物，并終于向父親說清了事情的原委。《生姜遇辣手》中的中國農(nóng)民小伙在哥哥工錢被狡猾的地主克扣后，用計為哥哥討回了公道。中國傳統(tǒng)文化強調(diào)的手足間應遵守年幼尊重年長，年長關愛年幼的“悌”的原則在俄羅斯民間文學中也能找到相似的對應，因此在兩國民間文學中都肯定長幼有序的手足倫理。

二.民間文學中俄漢家庭圖景的差異之處

1.最小兄弟的形象不同

俄羅斯民間文學中通常是兄弟三人，而如果是出身農(nóng)民家庭，則最小的兄弟總被稱作“傻瓜伊萬”。伊萬外表上不休變幅，衣衫邋遢，喜歡紅帽子紅靴子。舉止也有些粗魯，不拘小節(jié)，此外還懶惰，最喜歡的事情就是整體躺在火炕上，不去下地干農(nóng)活，不幫兩兄長維持家中生計，因此總是受到哥哥和嫂嫂們的嘲笑與呵斥。但故事的最后傻瓜伊萬會完成沙皇張榜招親的任務，娶到公主，從而從農(nóng)民直接進入上層階層。傻瓜伊萬能取得成功不是因為他的缺點，而是在外在表現(xiàn)下所具備的真正值得肯定的品質(zhì)：尊重傳統(tǒng)倫理、不看重物質(zhì)。父親去世前囑咐兄弟三人為其守靈，但兩個哥哥都將這個承諾推給了伊萬，最終父親呼喚出寶馬贈予伊萬，正是這匹寶馬幫助伊萬達成愿望。俄羅斯多神教時期認為逝去的祖先仍會對家庭生活產(chǎn)生影響，因此會向逝去的家中長輩表達敬意從而獲得庇護。伊萬正是因為能遵守對父親的承諾，善盡人子的職責才得到祖先的贈予。伊萬憑借其對父親的尊重與隱忍與看似精明的哥哥們形成對比，得到了民間褒獎，是民間文學創(chuàng)作者對那些在原始社會關系鏈破裂后受到傷害，失去財產(chǎn)最小孩子命運的同情。

中國民間文學中通常是兩兄弟，如果涉及分家，弟弟只能得到很少的財產(chǎn)。但他從不抱怨自己的貧窮，而是依靠自己的勤勞和善良獲得幸福的生活。如《靈芝草》中，弟弟上山采藥，好心救一條黑蛇，之后弟弟在山里挖藥材的時候遇到了黑蛇變成的小伙，帶著他去挖了一棵草，去藥鋪賣了二百個金元寶，從此過上了好日子。《神磨》中弟弟每天辛苦耕田，還好心的幫助一位老爺爺，后來得到了一個可以實現(xiàn)愿望的石磨，從此不再為金錢發(fā)愁。中國民間文學中的弟弟和俄羅斯的傻瓜伊萬不同，勤勞不抱怨，用自己的雙手去維持生活，即使向哥哥求助被拒也繼續(xù)任勞工作，而且在他人遇到困難時仍具有同理心，能盡自己所能給予幫助。中國民間對吃苦耐勞與善的推崇，對兄弟間孝悌秩序的維護讓能遵守上述道德品質(zhì)的弟弟擺脫了貧苦的生活。

2.家庭成員關系的等級不同

在親情、愛情與手足情中，民間文學中的俄漢家庭呈現(xiàn)不同的等級排序。在俄羅斯民間文學的家庭中，愛情處于首要位置，高于親情和手足情。關于愛情俄羅斯的諺語認為，“青春需要愛就像生命需要陽光”，“為了愛人可以奉獻一切”。東正教教義也將婚姻之愛列為最強烈的愛，將婚姻之愛類別為上帝對其獻身的教會之愛?？梢姴徽撌敲耖g智慧還是宗教信仰，都表明愛情在俄羅斯人生命中的重要性，熾熱的愛情如同太陽激發(fā)人的生命力。俄羅斯民間文學中的主人公渴望愛情，為建立自己的家庭傾力付出，有時不惜犧牲其他家庭成員的利益甚至生命?！缎苡率?、胡子勇士、山勇士和橡樹勇士》中巫婆的女兒為了能夠嫁給松樹勇士，將母親寶物的秘密告訴了松樹勇士，結(jié)果勇士調(diào)換了巫婆的寶物，殺死了巫婆?！兑矮F的奶》中，兄妹原本相依為命，但妹妹被蛇怪變幻的青年男子迷住，想要滿足男子愿望，加害有能力對抗蛇怪的哥哥?！稌陆鸬暗镍喿印分械哪赣H喜歡上了其他男子，為了取悅情人，竟然想要殺死誤吃金蛋的二個兒子?！赌_茲卡》中丈夫為了讓第二任妻子滿意，把第一任妻子留下的女兒在寒冬時帶到森林中并轉(zhuǎn)身離去。后兩類故事類型既是人物將愛情置于其他親屬關系至上的體現(xiàn)，也是氏族外婚制度的反映，外來男子或女子對配偶前任子女的迫害是氏族內(nèi)婚制度被破壞的結(jié)果。

中國民間文學中的家庭是奉行“百善孝為先”的家庭，推崇對長輩的順從、孝敬，子女應對自己及配偶的長輩盡贍養(yǎng)之責，“孝親是道德本位”，因此對父母的順從占據(jù)家庭關系的首位。中國民間文學較之俄羅斯民間文學，父母對子女婚后生活仍持續(xù)產(chǎn)生影響。俄羅斯民間文學中男女主人公經(jīng)過共同的考驗以進入幸福的婚姻生活為結(jié)尾。中國民間文學則會延伸到婚后生活?！犊兹笘|南飛》的婚姻悲劇即是因為仲卿母親逼其解除與妻子劉氏婚姻，致使二人殉情。可見家長不僅決定子女的婚配人選，而且在子女婚后仍可握有其婚姻決定權(quán)。家長權(quán)力得以實行的基礎是兒女及其配偶孝順的義務。《貝殼姑娘》中的夫妻倆看丈夫的繼母可憐，即使曾虐待過丈夫，但夫妻還是將繼母借來贍養(yǎng)。未盡贍養(yǎng)義務的兒媳中國民間文學強烈批判的對象。《陸骨平背娘》中兒子娶了媳婦忘了娘，“兩口子盡吃好的喝好的，叫老人喝刷鍋水”。不孝為為大罪之首，應受到法律的制裁，《搶老子》故事中的兩個親生兒子將老人棄養(yǎng)山林，好心的砍柴人和窮書生將其認作父親，后書生中舉做官，兩個親兒子又來追著認親，結(jié)果各被打了三十板子?！靶⑹堑轮荆讨缮病?。孝作為社會核心價值觀應代際傳承，因此長輩應以身作則，為晚輩樹立榜樣?！蹲鎸O三代》和《葫蘆瓢》中的孫子都看到父親或母親未盡心照顧爺爺奶奶，因此向父母表態(tài)，等他們老年時也將如此對待他們。中國民間民間文學中數(shù)量眾多的關于孝的故事充分發(fā)揮民間文學的教育功能，鞏固孝在民間家庭倫理中的首要位置。

作為對世界認識的載體，民間文學記錄著一個民族的集體記憶，承載著一個民族帶有價值判斷的精神活動。民間文學在對人物行為的評判中，勾勒出創(chuàng)作及流傳時期家庭圖景特點。

俄漢民間文學由于經(jīng)歷相同的封建時期，因此在對家庭圖景的呈現(xiàn)，家庭理想的表達中具有共同性。但受兩國文化與思想的影響，家庭圖景又具有差異性。在共性中發(fā)現(xiàn)不同并探尋構(gòu)成不同的原因，有助于了解俄漢傳統(tǒng)的家庭價值取向和民族心態(tài)，為進一步深入探索兩個民族完整的世界圖景，加深彼此問的認識有一定的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