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的科學素養(yǎng)

李開周

CCTV9播出的大型紀錄片《蘇東坡》，用六集再現(xiàn)了宋朝大文豪蘇東坡的一生，甚至還從多個角度演繹了蘇東坡對現(xiàn)代社會的深遠影響。不過，作為一部人文歷史類的紀錄片，這部片子理所當然地沒有涉及科學，沒有展現(xiàn)蘇東坡的科學素養(yǎng)，更沒有涉及蘇東坡與科學有關的奇聞趣事。

今天就用這篇文章講一講。

蘇東坡的小學老師……是個道士

我們知道，蘇東坡是四川人，小時候在眉山生活。

蘇家在眉山并不窮。蘇東坡的曾祖是殷實農(nóng)戶，有一百多畝地。祖父是地主，可能還是大地主。

蘇東坡追述過祖父生前的事跡：“儲之累年，凡三四千石。會眉州大饑，太傅公即出所儲，首族人，次外姻，次佃戶，鄉(xiāng)曲之貧者皆無兇歲之患?！泵忌紧[災，窮人沒飯吃，祖父拿出多年積攢的三四千石糧食，先救濟族人，再救濟親戚，然后救濟佃戶，幫家鄉(xiāng)所有窮苦人熬過了災荒。

“石”是容量單位，北宋一石能裝一百多斤糧食，三四千石就是幾十萬斤。蘇家能拿出這么多糧食，說明樂善好施，更說明家底不薄。

蘇東坡還借司馬光之筆追述過母親生前的事跡：“罄出服玩，鬻之以治生，不數(shù)年遂為富家?！彼哪赣H程氏擅長經(jīng)商，將首飾變賣，去做生意，沒幾年工夫，成功地發(fā)家致富。

蘇家有錢，所以有條件讓后代子孫讀書考功名。蘇東坡還沒出生的時候，二伯父蘇煥就中了進士，做了官，讓整個蘇家在眉山名聲大振。但是蘇東坡出生以后，父親蘇洵卻沒怎么在子女教育上耗費精力。蘇洵倒也重視教育，可惜把主要精力都花在讓自己考進士上，考了幾十年進士，到死都沒能考中。傳說中蘇軾父子三人同時中進士云云，并不屬實。

現(xiàn)存文獻中有蘇東坡紀念蘇洵的許多文章，沒有一個字提到蘇洵如何教育后代，估計是太癡迷科考了，沒有時間親自教導，也沒有工夫給兒子聘請私塾教師。事實上，蘇東坡的童年教育是在一座道觀里完成的，他的開蒙老師居然是個道士，名叫張易簡，同時教導蘇東坡以及其他一百多個孩子讀書寫字。

很可能正是因為從小跟道士接觸，所以蘇東坡長大以后對道教很感興趣。他對道家方術應該是有些相信的，他四十多歲時被貶黃州，最初并沒有在黃岡東坡開荒種地，而是跑到當?shù)氐奶鞈c觀借了三間房，焚香沐浴，齋戒更衣，不吃肉不喝酒不近女色，連續(xù)閉關了四十九天。

蘇東坡的小學同學陳太初對道教更加癡迷，后來蘇東坡聽到這位同學去世的消息時，堅信他沒有死，而是“尸解”了，已經(jīng)成了神仙，還鄭重其事地將陳太初死后復活的傳聞寫成文章，題目就叫《陳太初尸解》。

有點兒迷信的東坡居士

除了信道，蘇東坡還信佛。

他一生結(jié)識不少僧人：開封凈因寺的方丈懷璉禪師、杭州靈隱寺的方丈普凈長老、民間傳說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那位佛印和尚，都是他來往密切的方外之交。他的發(fā)妻王弗去世，他請和尚做法事超度;他的父親蘇洵去世，他又跟兄弟蘇轍一起在父親墓前建廟度僧。后來他去陜西做官，當?shù)啬乘陆ㄔ炱兴_閣，他捐資五萬文。

道教和佛教都是非常正統(tǒng)的宗教，古代文人信佛信道都很正常。我們熟知的唐朝大詩人王維和白居易，晚年都是有名的在家修行者;蘇東坡朋友圈里的大政治家王安石，也曾經(jīng)將住宅捐出去建造寺廟;還有蘇東坡門下弟子中的黃庭堅，自從中年以后就不再吃肉殺生，信佛信得相當虔誠。

作為一個學富五車的大文人，可以有自己的宗教信仰，但是不應該迷信。從蘇東坡中晚年的行為上看，他是有點兒迷信的。他在書信中多次跟蘇轍探討成仙的原理，他在生病時嘗試用道家仙方的靈丹妙藥給自己診治，而且自認為效果很好，故此很熱心地將那些仙方推薦給朋友和弟子。

當然，蘇東坡絕非個案，唐朝文人對道家仙術更加癡迷。賀知章八十多歲退出官場，專門在家扯起爐子煉丹。李白那么浪漫那么瀟灑那么豪放的博雅之士，照樣采購過煉丹的配料，還與妻子一起拜在某個號稱已然成仙的道士門下。

我們不能苛求古人，畢竟他們生活在科學蒙昧的時代。

一個老和尚，傳給蘇東坡煉金術

因為科學上的蒙昧，因為科學素養(yǎng)的欠缺，古時候的大學者不可避免地會走上歧路。就拿蘇東坡來說吧，他居然對一種很不靠譜的煉金術深信不疑，還親自去嘗試。

話說蘇東坡年輕的時候，在鳳翔（今陜西寶雞一帶）做官。鳳翔有一座開元寺，寺內(nèi)壁畫歷史悠久。蘇東坡喜歡古畫，歇班時沒事干，經(jīng)常跑去開元寺，仔細觀摩墻上的畫，一看就是一整天。

有一回正看得入迷，一個老和尚踱步過來，跟蘇東坡打招呼：“小院在近，能一相訪否？”

蘇東坡欣然答應，跟老僧去了禪房。賓主落座，老和尚開門見山：“貧僧平生好藥術，有一方，能以朱砂化淡金為精金。老僧當傳人，而患無可傳者，知公可傳，故欲一見?！必毶惠呑友芯繜捊鹦g，已經(jīng)研究出一個秘方：用朱砂作為催化劑，能把純度低的黃金變成純度高的黃金?，F(xiàn)在貧僧年紀大了，不能把這個秘方帶到墳墓里去，今天見施主是有緣之人，你要想學的話，我可以傳給你。

蘇東坡婉言謝絕：“吾不好此術，雖得之，將不能為?！蔽也幌矚g這種玩意兒，你就是傳給了我，我也不愿使用它。言外之意，自己風格高尚，不喜歡錢，有朝廷俸祿養(yǎng)著，足以度日，用不著靠化學發(fā)財。

老和尚欣然道：“此方知而不可為，公若不為，正當傳矣?！蹦翘昧耍疫@門絕技就是要傳給不愛財?shù)娜?，你不愛財，正是我的傳人?/p>

于是乎，蘇東坡從老和尚那里學到了將低純度黃金變成高純度黃金的秘笈。

說是秘笈，其實也不復雜。按蘇東坡的弟弟蘇轍原文記載：“每淡金一兩，視其分數(shù)不足一分，試以丹砂一錢益之，雜諸藥入坩堝中煅之，熔化即傾出，金砂俱不耗。”低純度黃金一兩，成色不到一分（純金含量低于10%），配上丹砂一錢（0.1兩），再配上其他的一些化學成分，一起放入坩堝，高溫加熱，金塊慢慢熔化。將熔化的金液倒進模子里，冷卻，敲開，本來純度極低的黃金竟然變成了千足金，并且金塊的重量絲毫沒有變輕！

不靠譜的煉金術，害死了陳季常他爹

在此解釋一下，古代的化學術語很不嚴謹，丹砂有時指朱砂，有時則指硼砂。

硼砂是元素周期表第4號元素硼的化合物，它不跟黃金反應，不過能做助熔劑：黃金熔點超過千度，加了硼砂以后，不足千度即可熔化。與此同時，硼砂還跟低純度黃金中的一些雜質(zhì)發(fā)生反應，生成低密度的化合物，漂浮在黃金溶液的表面。等黃金冷卻，敲掉表層殘渣，即可得到純度較高的黃金。

也就是說，如果老和尚煉金秘術中的丹砂確實是指硼砂的話，那么這個秘術相當靠譜，確實可以將“淡金”化為“精金”。可是這樣一來，由于去掉了大量雜質(zhì)，黃金的重量必然明顯下降，絕對不會像蘇轍原文中描述的那樣“金砂俱不耗”。

假如秘術里的丹砂是指朱砂呢？后果會更嚴重。

朱砂是水銀和硫的化合物，化學名稱是硫化汞。硫化汞受熱，能分解出水銀。水銀本來能溶解金，有助于黃金提純，但是在黃金與硫化汞混合加熱的過程中，分解出的水銀還沒有來得及將黃金溶解，就自己揮發(fā)成汞蒸氣跑掉了，最后只剩下一坨熔融的黃金、一層淡黃的硫單質(zhì)，以及一個吸入汞蒸氣的老和尚。黃金的純度絲毫沒有提升，重量絲毫沒有增加，人還搞得慢性中毒，這種煉金術怎么靠譜呢？

蘇東坡在跟老和尚學習煉金秘術的時候，他在鳳翔的官職是“簽書判官廳公事”，相當于市政府辦公室主任。他的頂頭上司叫陳希亮，就是傳說中最怕老婆的那位陳季常陳老師的爹。陳希亮聽說蘇東坡得到煉金術的消息，非要讓蘇東坡把方子傳給他。頂頭上司要方子，蘇東坡能怎么辦？只能照辦。

后來東坡貶謫黃州，陳希亮的兒子陳季常也住在黃州。東坡詢問老上司的消息，陳季常說：“吾父既失官至洛陽，無以買宅，遂大作此，然竟病背癰而沒?！卑嘲謥G了烏紗帽，去洛陽隱居，買不起房，用你給他的方子提煉黃金，結(jié)果背上長瘡，去世了。蘇東坡悔恨不已，忍不住仰天長嘆：“燒金方術不可示人！”煉金秘術千萬不要隨便傳授啊，那會害死人的！

兼通儒釋道的大學者，卻不懂化學

蘇東坡是百年不遇的文豪，他的詩明白暢達，他的詞汪洋恣肆，他的文章光耀千古，他的學問博大精深，他的為人豁達而又幽默，但他不懂化學，缺乏科學素養(yǎng)。

說好聽點兒，蘇東坡是兼通儒釋道的大學者;說難聽點兒，他是只懂思辨不懂實證、只懂文科不懂理科的科學盲。他恐怕到死都不會明白，老和尚傳給他的那種煉金術，絕不可能同時達成既能提純黃金又不讓黃金變少的雙重目標。他恐怕更不會知道，他的上司陳希亮之所以背上長瘡，極有可能是在煉金時中了毒——前面說過，如果丹砂是指硫化汞，受熱分解并揮發(fā)產(chǎn)生的那些汞蒸氣，將使人慢慢死去。

當然，無論蘇東坡在科學上有多么蒙昧，都不會降低他在文學史和藝術史上的高度。我們現(xiàn)在能夠接觸到的科學知識，是那些古人沒機會接觸的。

人的一生極其短暫，能學好一門知識，能精通一門技藝，已經(jīng)相當了不起了，所謂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兼通文理，學貫中西，那只是傳說而已，古人做不到，我們生活在學術分工更加精細的今天，更沒有能力做到。這里所說的科學素養(yǎng)，僅僅是養(yǎng)成科學的思維習慣和決策方法。

（何靜楠摘自《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