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西師范大學美術學院,陜西西安 710000)
19世紀40年代,西方的攝影技術得到突破性發(fā)展,傳統(tǒng)寫實主義繪畫形式受到?jīng)_擊,“藝術家受到越來越多的壓力,不得不去探索攝影術無法效仿的領域?!?9世紀以來伴隨著明治維新運動的開展,日本與西歐國家貿易往來日趨頻繁,許多藝術品開始向歐洲流行。浮世繪到底是以何種方式傳入歐洲的,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知曉,但有力的一條根據(jù)是作為茶葉、瓷器的包裝材料出現(xiàn)在歐洲大陸。浮世繪這種異國的新穎繪畫風格迅速吸引了印象派畫家的眼球。
浮世繪也稱為日本的風俗畫、版畫,多以歌舞伎、浪人、妓女、田園風光、風土人情為主要描繪內容,帶有濃郁的本土氣息,可以說是16世紀末到19世紀末日本江戶時代庶民文化的民俗百科全書。浮世繪最初并非以木刻印制而成的繪畫,而是畫家用筆墨色彩所繪制的繪畫,也稱肉筆繪畫,常常用來裝飾建筑內壁畫和屏風。隨著城市“町人文化”的迅速發(fā)展,浮世繪作品需求量擴大,供不應求,肉筆浮世繪開始進入版畫浮世繪階段,公元1643年至公元1765年出現(xiàn)真正的套色木版畫(錦繪),浮世繪印刷技術達到高潮。
1856年,法國設計師、版畫家費利克斯·布拉克蒙偶然間得到日本浮世繪畫家葛飾北齋畫的一本漫畫,便向他的藝術家朋友們推薦,當時傳閱這本書的有德加、馬奈等人,這本書火速在藝術家群體中風靡起來。當時巴黎的中國商店也是藝術家和收藏家時常光顧的地方。1862年,倫敦國際展覽中心日本廳展出了拉瑟托德·阿爾考克的私人收藏,這是日本的浮世繪版畫首次在歐洲展出。1867年的巴黎世界博覽會,日本人展出了歌川一派的許多浮世繪繪畫作品,這種簡潔明快的繪畫風格讓西方人眼前一亮,立馬便在歐洲大陸掀起了一股“日本主義”浪潮。19世紀中葉,浮世繪受到歐洲畫家們的普遍歡迎,畫家們從浮世繪中得到創(chuàng)作靈感,印象派就是在這種“日本趣味”中誕生的。
當浮世繪開始向歐洲流行時,此時的西方畫壇正醞釀著一場史無前例的現(xiàn)代性變革,文藝復興時期確立的傳統(tǒng)透視法則和理性而嚴謹?shù)睦L畫模式遭到反對,畫家們開始思考作品的本質。為了跳出古典主義繪畫的藩籬,畫家們開始走出畫室,走向戶外,主張描繪自然,去尋找視覺的新體驗,他們注重對光的研究,企圖用瞬間的描繪手法去記錄永恒的存在。日本浮世繪受中國繪畫的影響,運用散點透視,淡化景深的變化,直接導致其構圖的平面化。受中國唐宋以來繪畫影響,畫面講究留白處理,畫面的呼吸感使構圖具有不平衡性、不對稱性。不僅是透視、布局的不同,浮世繪的色彩平涂,色彩亮麗,強烈的裝飾意味,新穎的題材,簡單的線條,都給西方繪畫創(chuàng)作帶來了全新的理念和形式。
“日本藝術給整個印象主義創(chuàng)造提供了啟迪。”凡·高無疑是受浮世繪影響最深的一位印象派畫家,喜歡關注普通的老百姓生活成為他和日本浮世繪題材繪畫思想上的共鳴,他自己也說:“我的一切作品都是以日本藝術作為根據(jù)的?!?880年凡·高在阿姆斯特丹逛街時第一次接觸到了浮世繪,并且喜歡上了這種繪畫形式,它將這些作品買回來掛在家中的臥室里。他曾經(jīng)給弟弟拉奧寫信說道:“我的畫室很好,在墻上我貼了很多日本小畫片,使我非??鞓?。”凡·高一直靠弟弟的接濟度日,盡管如此,每當他去巴黎時,還是會買很多日本的浮世繪版畫,甚至還為自己買的幾百張浮世繪版畫舉辦過畫展,在這些浮世繪旁邊就擺放著他自己的作品。凡·高還在弟弟的幫助下,結識了高更、修拉、塞尚、畢沙羅等印象派畫家并參加他們舉辦的聚會,受他們的影響凡·高的藝術眼界大為開闊,開始嘗試用全新的方式進行繪畫,色調開始變得明亮起來。
凡·高直接或間接臨摹了浮世繪的許多版畫,如對溪齋英泉的《花魁圖》加入蓮花、池塘、竹林、仙鶴等元素進行臨摹而成的《浮世繪仿作——花魁》以及對歌川廣重的《名勝江戶百景》系列中的《龜戶梅屋鋪》《大橋暴雨》直接進行油畫臨摹而成的《開化的梅樹》《雨中大橋》,甚至還在這兩幅畫周邊加上了邊框和漢字。日本的富士山、花魁、藝伎等也作為裝飾背景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凡·高的畫中畫中,如《唐基老爹》和《有浮世繪的自畫像》等等。這些浮世繪特有的裝飾圖案,成了凡·高心中的東方符號。對浮世繪繪畫直接或間接的臨摹,使凡·高汲取了大量浮世繪繪畫養(yǎng)分,通過對日本美術的模仿,并將其運用到自己的油畫創(chuàng)作中,使得凡·高創(chuàng)作后期能自然地將浮世繪繪畫特點與自己繪畫風格相結合,形成自身的獨特審美。
《吃土豆的人》是凡·高接觸印象派之前的重要作品,作于1885年,此畫是凡·高在北布拉班特居住時所創(chuàng)作的,屬于凡·高的早期作品。畫家將農民一家置于陰暗的色調之中,用夸張的描繪手法表現(xiàn)出勞動者的苦悶與貧窮。整幅畫沒有鮮亮的顏色,陰沉昏暗的冷色調是此時凡·高的常用色,這與之后他喜歡使用明快、顏色對比明確、鮮艷色彩的創(chuàng)作風格相去甚遠。凡·高創(chuàng)作風格的轉變得益于對浮世繪的接觸,藝術之間沒有國度的分界,只有色彩的相融。在接觸日本浮世繪之后,凡·高開始大量臨摹浮世繪作品,繪畫風格開始悄然發(fā)生轉變。浮世繪平涂式的鮮亮色彩,深深地吸引了凡·高,再加上受畢沙羅和修拉等色彩技法的影響,使凡·高的畫面逐漸擺脫初期時的污濁、沉重,沖破前期印象派對自然色彩真實反映的束縛,開始大膽的隨心所欲使用鮮艷的高純度色彩。1888年,凡·高搬到了法國南部的阿爾,這里灼熱的日光和繽紛的色彩明亮了凡·高的眼睛,使他調色板上的顏色變得干凈明亮起來。在阿爾的時期,是凡·高創(chuàng)作的黃金時期,這時期所畫的《阿爾的臥室》,運用純度很高的紅色、黃色、藍色為主調,將大塊顏色平鋪,刻意省掉陰影處理,如同浮世繪的版畫一樣,呈現(xiàn)出一種極具現(xiàn)代感和時尚感的裝飾效果。在《夜晚露天咖啡座》中,凡·高用黃色和藍色來渲染被燈光照成橙黃色的咖啡座和幽藍的天空,這兩種對比色,一個熱情,一個冷靜,大膽的用色非但沒有給人壓抑之感,反而讓人覺得輕松自若。在《向日葵》系列中,凡·高運用大面積黃色最為基調,配以土黃、中黃、檸檬黃等,使畫面呈現(xiàn)一種璀璨炫目的明快觀感,這燦爛的顏色中或許也蘊含了凡·高對光明的美好生活的向往。葛飾北齋在其經(jīng)典作品《神奈川沖浪里》對普魯士藍的運用,影響了很多印象派畫家,凡·高在《星空》中就大量運用這種藍色,使畫面呈現(xiàn)出一種既夢幻又靜謐的獨特意味。在給弟弟提奧的信中,凡·高提到在創(chuàng)作《臥室》這幅作品時,他使用清新平和的淡色調,粗糙可見的筆觸,弱化陰影的存在感,采用平鋪的方法,營造憂郁與恬淡的美感,這也成為他的經(jīng)典之作。凡·高在對色彩的運用上無疑是具有無窮天賦的,他將日本版畫的鮮亮色彩運用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將色彩“凡·高化”,色還是那個色,但畫的性格卻不一樣了。
“日本版畫教給了印象主義畫家兩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一個是如何使用純色來繪畫,另一個是如何用新穎的方式構圖”。浮世繪的出現(xiàn)打破了古典繪畫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給尋求創(chuàng)新的畫家們帶來了新的創(chuàng)作感受。在透視方法上,浮世繪常常采用重疊透視法,將前景物體放置在后置物體上,利用前后的遮擋關系來體現(xiàn)出空間感,這樣不僅可以表現(xiàn)前后關系,還有一種別樣的立體感。凡·高于1886年臨摹的歌川廣重的《龜戶梅屋鋪》就是運用的重疊透視法來拉開遠近關系、分隔空間。1887年,所畫的《唐吉老爹》,人物處于畫面中央,構圖幾乎對稱,再加上浮世繪構成的復雜背景,使人物形象更平面化。1888年凡·高所畫的《夕陽下的播種者》也運用重疊透視法來切割空間,近景是一棵貫穿整幅畫面開花的樹,透過樹枝延伸遮擋遠處的田野和夕陽來表達遠近關系以增加前后空間的張力。浮世繪的高視點構圖也出現(xiàn)在凡·高的許多畫面中,如凡·高1889年在圣雷米的精神病院所畫的《星月夜》可以說是葛飾北齋《神奈川沖浪圖》在西方的翻版,脫離西方傳統(tǒng)的構圖原則,以俯視的角度描繪夜色下的寧靜村莊,畫面中天空占據(jù)很大一部分,遠處的小山與天空連為一體,極度變形的星云、如同火焰一般的柏樹,表現(xiàn)出畫家強烈的主觀感受;《收割的風景》也采用俯瞰式構圖,將視角提高,天空占很小一部分,手推車稱為畫面的視覺焦點,稻田的橫縱分割又將人的視線引向遠處,形成一種遼闊開放的感覺。
凡·高不僅從浮世繪版畫中汲取了色彩、構圖的養(yǎng)分,也將浮世繪線性特點巧妙地運用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保留運筆、落筆的痕跡,對點、線、圓的豐富處理,使之成為其獨一無二的鮮明特點。如《阿爾皮依的橄欖樹》中的遠山、樹木都用墨色進行了勾邊,以黑色輪廓線加深作品的審美內涵,反映出浮世繪輪廓線創(chuàng)作思維;《星月夜》中的天空和《神奈川沖浪里》中的浪花十分相似,凡·高用急促、短小、彎曲的線條排列出跳躍、動感的夜空。近處的柏樹用彎曲細長的線條,短小精煉的線條來刻畫小鎮(zhèn),遠山用少量線條簡略勾畫,三種不同線條的運用,使物體與物體之前在縱橫上形成對比,多角度不同層次的刻畫,帶有強烈的浮世繪裝飾性意味。
浮世繪的精髓就是“活在當下”,這種反映世俗生活、注重感官刺激的風俗畫,與印象派描繪現(xiàn)實的特征不謀而合。像許多印象派畫家崇尚自然一樣,凡·高也始終堅持從大自然中獲取創(chuàng)作的靈感,在凡·高的一生中,自然始終是他作品的出發(fā)點,他自己也說“我所有的作品無一例外地透著日本藝術的因子”。浮世繪的色彩和風格,指明了凡·高的創(chuàng)作方向,浮世繪所表現(xiàn)出來的浮世觀、自然觀、哀物觀正與凡·高的繪畫靈魂契合。
凡·高曾說過:“我所有的作品無一例外地透著日本藝術的因子,那些與草為伍的日本藝術家,他們教導我們的是一種現(xiàn)實的宗教?!备∈览L對于凡·高,就如同黑夜中指引方向的明燈,使其能在不屬于他的時代里找到一處港灣停歇。從最初臨摹具象的浮世繪符號,到最后游刃有余的傳遞浮世繪意象思維,浮世繪不僅成就了凡·高,凡·高也向歐洲傳播了浮世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