颯颯
小時候的時間過得真慢,我以為我能一直跟在他身后,被他拉著手,聽他講故事。我長到今天,應(yīng)該算是長大了,但我好像從未真正地為他做過些什么。
我是突然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變得很老很老了。我去看他,給他打電話:“你出來一下,我在馬路對面,給你送一點兒吃的?!彼掷锱e著電話,站在門口東張西望,不知道“對面”是哪個方向。
我說:“你抬起頭看看,我就在你眼前?!彼谷谎鲱^看向了屋頂。
我又一邊沖他揮手一邊叫他,他應(yīng)該是聽到了一些聲音,可他的聽力下降,左顧右盼也分辨不出這些聲音來自哪里。
直到隔壁的人走出來,朝我的方向指了指,他才看見我。其實我距離他,也不過幾米而已。
那天風(fēng)很大,他沒有戴帽子,他的頭頂光禿禿,零星的幾根頭發(fā)也已經(jīng)變得花白。
他站在我旁邊,佝僂著背等著我給他拿東西。他說:“你下班了?!蔽覐谋乔焕飷瀽灥亍班拧绷艘宦暎缓髣e過頭去,一邊拿東西,眼淚一邊撲簌撲簌地往下掉。
我把東西遞給他時,臉上還掛著淚痕。他一直都是沉默寡言的性格,不會說安慰人的話,但他知道我的眼淚為什么流。他接過東西,說了句,“爺爺都挺好的?!?/p>
我點點頭,“你一定要好好的啊,想吃什么告訴我,我給你送?!彼f:“我已經(jīng)快要什么都吃不動啦。”
他現(xiàn)在其實還好,身體相對健康,沒有什么病痛纏身,每天除了吃飯就是躺著吸氧,天氣好的時候就坐在外面曬曬太陽。
可不知道為什么,看到他我就覺得難過得要命,眼淚像決堤一樣控制不住地往外涌,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他已經(jīng)變得如此蒼老,而我卻未曾發(fā)現(xiàn)。
他的眼窩深陷,身形佝僂,嘴唇和手指開始發(fā)紫,皮膚上長滿了老年斑,手臂上的血管脈絡(luò)分明,這里曾經(jīng)扎過很多輸液用的針頭。
我把東西遞給他,讓他趕快回去,外面的風(fēng)太大了。他像個小孩兒一樣,固執(zhí)地站在原地不動,等著我先離開。我摁了摁喇叭,驅(qū)車離開,他的身影在反光鏡里逐漸形成一個小小的黑點。
過去的這些年里,曾經(jīng)有多少次,我們是以這種方式告別。我在他深深的目光里,走得越來越遠;他一邊在原地等我,一邊衰老下去。
小的時候我每天一大早就跑到他家吃飯,每次剛到門口就看見他盤腿坐在炕上,沖我笑。他帶我去地里,把襯衣鋪在地上讓我躺在上面睡覺。他用廢舊的鐵皮給我做了一桿小秤,我樂此不疲地把草當(dāng)成蔬菜稱重,他坐在一旁微笑著看我。我和他鬧著要吃零食,他沒有錢的時候,就帶我去小賣鋪賒五毛錢的小吃。
冬天的時候,他早起拾糞,進屋的時候眉毛上會結(jié)一層薄薄的霜,他脫掉手套把手伸進被窩兒里暖手。晚上我坐在炕上看《大風(fēng)車》,他蹲在地上生爐子,爐子冒出濃濃的煙,他被嗆得咳嗽個不停,但我喜歡那股煙味,每次都高興得手舞足蹈。閑下來的時候他找來釬子和毛線,給我織了一雙墨綠色的毛襪子。我到現(xiàn)在都記得那雙襪子鉤織的紋理。
夏天的時候他帶我去村頭下夜,農(nóng)村的夜晚靜謐祥和,滿天的星斗又大又亮。他打著手電筒,帶我走過那些坑坑洼洼的土路。走到村頭,他坐在一塊石頭上卷煙,手電筒就放在腳邊。有時候他會給我講很久以前的事,那時他的聲音清朗,記憶力也沒有衰退。
大一點的時候我跟著父母外出,整整一年沒有見到他。回去的時候他正在地里干活,我脆脆地喊了聲爺爺,他抬起頭來,竟然說不出一句話,他的眼眶通紅,嘴唇微微顫抖,眼角滲出淚來。奶奶說我走的這段時間,他因為思念我,一個滴酒不沾的人,竟然每天晚上都要喝點兒酒才能入睡。
我小的時候他總說,你考上大學(xué),爺爺多給你一些錢??墒呛髞砦野胪径鴱U,沒有繼續(xù)讀書。他知道我不讀書的那段時間,常常一整夜睡不著覺。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七十多歲,徹夜不眠得對他的身體造成多大的傷害。我不知道他說的很多錢到底是多少,但對于他來說一定是傾盡所有。
前幾年,他的身體開始頻繁出現(xiàn)問題。帶他到醫(yī)院做檢查,醫(yī)生說沒有具體的病癥,只是他所有的器官都在衰竭,功能減退,就像是一臺年久失修的機器,里面的每一個零件都開始松動。他坐在凳子上,安靜地聽醫(yī)生講話,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
小時候在陪他下夜的時候我問過他,爺爺你怕死嗎。他笑了笑說,人死如燈滅,每個人都會有那么一天的。爺爺不怕的。
但我知道他擔(dān)心奶奶。他曾經(jīng)說過,哪怕他遭點罪也要努力活著,他得走在奶奶后面,才能安心。他是不怕死,但他怕奶奶沒有他之后沒辦法好好地活。
他這一生,或許從來都不明白愛情是什么滋味,但他所能給到的付出,已經(jīng)到了極限。
記得小時候,奶奶問我,長大以后會不會孝敬爺爺,爺爺待你那么好。我信誓旦旦地點頭,但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長大。
小時候的時間過得真慢,我以為我能一直跟在他身后,被他拉著手,聽他講故事。
我長到今天,應(yīng)該算是長大了,但我好像從未真正地為他做過些什么,我愧對那些過去的美好時光,也愧對于曾愿意為我付出全部的他。
時光啊,能不能再多給我一點兒時間,讓我好好陪他說說話。
編輯/張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