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禾
一樓,進大廳右轉(zhuǎn),倒數(shù)第三個房間。老舊的朱紅色木門虛掩著,我推門進去。舅舅坐在高低床下鋪,腿擱在床沿上,睡著了:向一側(cè)耷拉著頭,閉著眼睛,微張著嘴,呼吸粗重。左手向外搭在大腿上,拿著半瓶康師傅礦泉水,不見蓋子,紅襪子上腳掌和腳跟處都破了洞。
孩子被擋在床里面,靜靜地坐著,光著腳,光著腿,光著屁股,見我進來,羞怯般微微一笑,就呆在那兒了。他還是那個樣子:額頭上青一塊紫一塊,網(wǎng)兜般的彈力帽裹在頭上,一條白帶子系在下巴上,彈力帽下面是青幽幽的頭皮。角落里扔著一只黑灰色的小挎包,表面上凸起著一個快要磨掉皮兒的深紅色英文單詞——BOSS。
我想把舅舅手里那半瓶礦泉水拿下來,瓶子卻被他捏得緊緊的。稍一使勁兒,瓶子奪下來,可他也一驚,隨即彈簧一樣彈起來。嘭一聲,頭撞在上鋪的床架上。他趕緊一手摸著被撞的地方,一手將那半瓶礦泉水放在桌子上,一邊找鞋穿,一邊慌慌張張問我:“幾點了?幾點了?遲了嗎?”
“快五點二十了?!蔽艺f,“不遲。”
“剛給吃了藥,坐下沒一會兒,竟然睡著了?!本司四﹃^上被撞的地方,又在剛才起身的地方坐下,指指床鋪另一頭,“坐吧,松明?!?/p>
我在床鋪另一頭坐下。孩子睡眼迷離地轉(zhuǎn)著腦袋,看著他爸爸,像只迷路的小羊。我看看他,笑一下,他馬上低下了頭,又一次害羞一般。
我還在想朱青梅那條短信。窗外夕陽正好,透過玻璃落在兩張高架床間那個油漆斑駁的土黃色條桌上,落在條桌的雜物上:殘留著兩片干辣椒的快餐盒,一卷有點兒發(fā)黑的衛(wèi)生紙,一只拴著紅綢繩的銅鑰匙,一個礦泉水瓶切割成的煙灰缸,一把有著黑斑的銀色老式剃須刀,一堆貼著粉綠粉藍色標簽的白色藥瓶。
“收拾走嗎?”舅舅問。
“收拾走吧?!蔽铱纯创采系暮⒆?。
“已經(jīng)吃過藥了,快了?!本司酥牢铱春⒆拥囊馑迹终f,“那你坐著,我去收拾一下?!彼麖澭似鹱老履莻€粉紅色的塑料盆,出了門。盆里一條紅色毛巾,一塊紫色香皂,還有一把綠色塑料梳子。
兩三分鐘后,舅舅又回來,額前和鬢角的頭發(fā)濕漉漉的,一綹一綹貼在皮膚上。他沖我微微一笑,“沒拿刮胡子的?!蹦眠^那把銀色剃須刀,又一次出了門。
這次他出門沒多久,孩子就啊啊啊喊起來,聲音不大,卻嘶啞又尖厲,像錐子劃在玻璃上。叫了兩聲便緊閉雙眼,雙手使勁兒拍打自己的頭,一下又一下?!笆遣皇遣皇娣??”我有點慌。可他依然在拍打自己?!澳阋人畣??”我問??珊⒆优拇蜃约耗X袋的聲音仍然在響?!疤上聛?,睡一會兒吧?睡會兒就好了?!彼静焕砦?,依然拍打著自己的頭,啊啊啊叫著,聲音不大,依然嘶啞又尖厲。
我怕他傷到自己,趕緊去拉他的手,沒想到他力氣那么大,胳膊往回一縮,差點兒將我拉倒。又拉扯兩下,突然咚的一聲,孩子的頭猛撞在床上,趴在那兒不動也不叫了。我的心驟然狂跳起來,一時愣在那兒,待回過神來,第一個念頭便是趕緊找舅舅。我大步走到虛掩的房門旁,忽然意識到什么,放下已經(jīng)抬起的胳膊,又返回床邊,小心翼翼伸出右手,將兩根手指湊向孩子的鼻孔——有呼吸,粗重的呼吸。
我終于舒了一口氣,在床邊坐下,等心跳平緩下來。四五分鐘后房門開了,舅舅端著塑料盆站在門口,他往床上看了看,問我:“睡了?”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快活神色。
“剛睡?!蔽倚÷曊f。
舅舅將盆放到桌子底下,看看孩子,咧嘴一笑。他洗過頭了,頭發(fā)梳得順滑,也刮過臉,看上去精神了不少。嘴角處刮破了一點皮兒,傷口已凝成一粒芝麻大小的血痂。他拿過那卷發(fā)黑的衛(wèi)生紙,撕了一團,一腳踩在桌沿上擦起皮鞋。兩只皮鞋都水漬漬的。擦完又從上鋪拿下一個褐色行李箱,翻出一件淡紫色花格短袖襯衫,起身換下白色T恤。
穿好衣服,舅舅又出了門,我知道他是去盥洗室照鏡子——果然是,很快又出現(xiàn)在門口,一手扶著門框,一手抓著門把手,沖我一笑,“走吧?”
“走,”我意識到自己需要上個廁所,便說,“我上個廁所?!?/p>
我從樓道里的公廁返回時,舅舅正俯身在床上綁著什么,見我便停了手,看看我,又一次咧嘴笑笑。他在用一些白色帶子綁孩子。孩子仰躺在床上,身上已纏了好幾圈,仿佛一個粗疏的老繭將他裹在里面。帶子系在床架上,舅舅又在一只行李袋中找了一把掛過吊瓶的塑料軟管,將它們續(xù)接起來,再次纏綁。
“這樣就不會有問題了?!?/p>
“不用擔心吧?這里安全的,學校里。”
舅舅一愣,看看我,“不是不是,我是說綁著,就算醒來,也不會掉下床。”停一下,又笑笑,“不怕人偷,這樣的孩子,誰要?!?/p>
公交站正是人多的時候。舅舅問我坐幾路車,我對著站牌確認一下,告訴他69路、22路都可以。舅舅走到站牌前,手指劃著線路牌,看了又看,回頭問我,“怎么沒看到?”
“要倒一趟車,”我覺得舅舅太緊張了,“有我在呢,舅舅你不要擔心。”
他這才過去坐在候車亭下的不銹鋼橫凳上,掏出一支煙,點起來。還沒吸兩口,他突然沖我喊:“快,快,松明,車來了?!边呎f邊掐滅煙,別在耳朵后面就跑。我一看,才知他錯將96路看成了69路,舅舅訕訕一笑,從耳朵上拿下那半支煙,又坐到不銹鋼橫凳上去了。
96路公交車上下來一個戴橙色邊框眼鏡的薄嘴唇女人,后面跟著個戴同款眼鏡的小男孩,八九歲的樣子,頭發(fā)毛茸茸的。他們下車后,轉(zhuǎn)身站在了候車亭下。
夕陽已經(jīng)沉得很低,只有馬路中間隔離帶中那排高大的老楊樹上還披著一層金暉,別的地方都開始變暗。女人指指那些金光閃爍的樹冠,問男孩:“博兒,看那些大樹上的夕陽,好不好看?”孩子甕聲甕氣說好看。
“有句古詩怎么說來著?”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p>
“不對,你看這兒哪有大漠,哪有長河?。俊?/p>
男孩一連說了好幾句,都不對,直到說不想背了,女人說你都是九歲的男子漢了怎么能這樣任性,又說:“這次媽媽告訴你,但可不許再忘了啊,記住,是‘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孩子默念一遍。
女人撫了撫男孩毛茸茸的頭發(fā),沒再說話。這時,她才有點慌張地發(fā)現(xiàn)一個男人坐在斜后方的不銹鋼橫凳上,正盯著他們看,嘴里叼著半截香煙。她拽拽孩子,往一旁挪了挪。
我早就發(fā)現(xiàn)了,從男孩背出第一句詩,舅舅就在看他們,連叼在嘴上的香煙都忘了點。那對母子挪向旁邊后,舅舅才從兜里摸出打火機,一連幾次沒打著火,他像甩水銀體溫計那樣甩了甩,再打,終于有了火,但忽然手一晃,熄滅了。他又將那半支煙別在耳朵后面,過來問我,“松明,照相機帶了沒有?”
我趕緊返回宿舍去拿。下午最重要的事就是在宿舍門口的打印店租照相機、買膠卷。我知道舅舅好不容易來一趟,一定要多拍些照片,況且他早叮囑過:“不照點相,就和沒來過一樣?!钡趺磿??因為朱青梅給我那條沒頭沒腦的短信嗎?“如果兩個事物之間沒有吸引力,他們就注定不會擁抱?!蔽艺媸强煲偭?,完全搞不懂她在想什么,戀愛快三個月,還不能拉手,一碰就生氣。
拿來相機沒多久,69路公交車就來了。我和舅舅上了車,還有一個空座,我讓舅舅坐,他象征性地謙讓一下,便過去坐下。公交車開動后不久,舅舅拉拉我的衣服?!澳憧茨莻€孩子,”他指指前面,“你讓他來坐吧,你看他那個書包,多重?!蔽疫@才注意到,那個薄嘴唇女人和她兒子也在這車上。那孩子背著一只沉甸甸的藍書包。我看看他們,又看看舅舅,終于還是說,“沒事,你坐吧。”我不想管這種閑事。
過了一站,又有人上車,那女人和孩子被擠到靠近下車門的地方。舅舅突然站起來說,“那個娃娃,你過來,來,你坐這兒。”他伸著胳膊,撥了一下那男孩的書包,又指指座位,“你來坐。”
那男孩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媽媽,女人看了舅舅一眼,又看看她兒子,“你自己想坐嗎?如果你想坐就去坐吧,但別忘了做一件事?!?/p>
男孩高興地擠過來,背著書包坐在那個橘黃色的座椅上,整個身體直直地靠在椅背上,很快又坐直身體,差點兒忘記什么似的沖舅舅喊:“謝謝叔叔!”又沖我喊:“謝謝哥哥!”女人跟過來站在那個座椅旁,舅舅往一邊挪了挪,給她讓了些空間。男孩的話讓女人感到驚訝,她看看兒子,看看我,又看看舅舅。她沒搞明白兒子為什么要感謝我。
我說了聲不用謝,孩子神秘地沖他媽媽笑笑,便心安理得地坐著了,頭緊緊地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使勁兒縮著嘴,故意做出一副調(diào)皮的樣子。
舅舅突然說:“孩子才九歲?”那女人微微側(cè)一下頭,看看他,但沒說話,好像側(cè)過頭只是為了確認那不是在問她。孩子睜開眼睛,看看媽媽,又看看這個給他讓座的男人。舅舅接著說:“我家老三,今年也九歲。”
“不,我們博兒虛齡九歲,實際也就七歲。過七周歲還沒幾個月?!迸私K于說話了,口氣淡漠。她并不想和他說話,只是在糾正一個錯誤。我覺得舅舅是在自討沒趣,但又不能讓他別說話,只好暗自希望他知道人家并不想和他說話。可舅舅又說話了,語調(diào)還挺興奮:“才七歲???七歲就會背那么多古詩?!小天才,真是小天才!”
“他最擅長的是鋼琴,已經(jīng)可以彈十幾個曲子了?!迸撕茏院馈?/p>
“我不喜歡鋼琴,也不喜歡背古詩?!蹦泻㈤]著眼睛說。
“那你,還記得媽媽給你起這個名字是什么意思嗎?”
男孩沒說話,女人繼續(xù)說:“多學習,什么都懂,才能博采眾長,是不是?”
“可是好累啊,要學的東西也太多了?!蹦泻@了口氣。
“你瘋玩的時候怎么不說累?”
“哎呀,孩子還小,”舅舅突然插話,“你別太逼他,你……”語氣中似乎有一點點焦躁的不滿,好像在說的不是別人,而是我舅媽。我先吃了一驚,接著感到些好笑。
女人也吃了一驚,先是一愣,接著便毫不客氣了,“我說你這人,什么叫逼啊,這是培養(yǎng)你懂不懂?不好好培養(yǎng),孩子將來怎么出人頭地呢?”一副被挑釁的樣子。
舅舅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嘟嘟囔囔說:“孩子還小……”
“那我問你,”女人來了勁,“你家孩子幾歲了?”
“九歲多,快十歲了?!?/p>
“他會背多少詩?”
“一首都不會?!?/p>
女人被噎了一下,但還是說:“好,那我問你,他有沒有什么特長?”
“沒有?!?/p>
“也沒有興趣?也不上興趣班?”
“沒有。”
“你……你是不是……算了算了?!?/p>
“我不是?!本司肆⒖陶f,好像他明白她的意思一樣。
“舅舅,”我趕緊插進話來,“算了算了,別說了。”
“我知道,”沒想到舅舅也來了勁,“孩子就是還小嘛。我又沒說錯?!?/p>
“好,那我問你,”女人又說話了,很生氣,正像第二次被挑釁。男孩拉拉她的衣襟,示意她別說了,她氣呼呼看兒子一眼,“你別管?!苯又D(zhuǎn)向舅舅,“你說你兒子十歲,不會背一首詩,沒什么特長,也不上興趣班?”
“就是?!本司苏f,但話剛出口又像突然泄了氣,“算了算了,不說了?!?/p>
“別呀,”女人這下徹底被激怒了,“算了干嘛,你不是愛爭理嗎?那我問你,他是天才嗎,什么都不用學,就優(yōu)秀?家長也不擔心?”
“不優(yōu)秀。”
“不優(yōu)秀?”女人又被噎了一下,“那,那他是傻子?”
舅舅抬頭看了那女人一眼,咽了口唾沫,這才說:“差不多吧?!庇腥珀幵坡?,神情倏然暗淡下來。我趕緊說:“算了算了,我們往那邊站站?!本司丝次乙谎?,又瞥了那女人一眼,一步也沒動。
男孩拉了拉媽媽的衣襟,女人看看孩子,看看旁邊這個神情灰暗的男人,一下子驚慌起來,又轉(zhuǎn)向我,求救般看著我。我強壓著心里的不耐煩,含含糊糊說:“算了算了,每個人情況都不一樣?!迸诉€盯著我,但我沒再說一句話。
到公主墳下車時,天已黑透,四周的商廈都亮起輝煌的燈光。我們剛下車,10路公交車就來了,我說10路車可以到,舅舅又一次來了興致,跑著上了車。剛才那些不快瞬間一掃而光。這趟車上人太多,我們被緊緊地擠在車廂前部,動也不能動,很快一身汗。舅舅悄悄問我:“都是去看夜景?”我搖了搖頭。我不想說話。車內(nèi)亮著燈,可以看到,許多人額頭上都在出汗,衣服粘在背上,透著一攤攤的濕痕。
過了三站,我們被擠到下車門附近,人與人依然緊挨在一起。車開得飛快,車窗開著,熱風呼呼灌進來,吹動我們的頭發(fā)。到復興門時,一個皮膚白凈的豐滿女人一點一點往外擠,嘴里不停說勞駕。她的灰色連衣裙太薄了,黑色的胸衣完全透出來,白色的高跟涼鞋,讓她每一步都倍加當心。她背向我們,擠過去時,舅舅似乎打了個不易覺察的激靈,身子觸電般往后縮。女人走下車門,我看到她灰裙子下面是一條黑色丁字褲。
舅舅干咳一聲,像嗓子眼失了火,瞥我一眼,隨即低下頭,亮晶晶的汗珠綴滿額頭,耳根連著脖子紅成一片?!疤珶崃?。”他低聲嘟囔一句。
到西單時,差不多下了一大半人,車廂內(nèi)才略微空了些。我掏出手機看時間,已經(jīng)快七點四十了,但沒有新短信。我依然不知該如何回復那條“吸引力”的短信,感到心煩意亂。
舅舅湊到我跟前說:“快到了吧?”
“快了?!币庾R到自己太冷淡,我又補充說,“還有兩三站?!?/p>
“剛才那女的,”舅舅并沒意識到我不想說話,“不穿內(nèi)褲?”他快速看我一眼,眼角溢出一點狡黠的笑意,又說:“剛才屁股撞了我一下?!?/p>
我突然一樂,竟笑出了聲。舅舅也訕訕笑起來。我知道他是想解釋剛才為什么滿臉通紅,但我實在不知道怎么接話。我不知道怎么跟自己的舅舅談論女人,更不知如何討論剛剛發(fā)生的一幕,只好含含糊糊說:“人多,沒事?!?/p>
好在公交車已經(jīng)報站,我說我們準備下車吧。舅舅不敢相信似的說:“到了?還挺快的。挺快?!币幌萝?,就能看到金光四射的天安門城樓在不遠處,它對面高高地聳立著人民英雄紀念碑。我指指天安門城樓,對舅舅說:“看見沒?那就是,天安門城樓,它對面是人民英雄紀念碑?!?/p>
舅舅已經(jīng)在看了,他當然知道那是天安門城樓,也當然知道它對面是人民英雄紀念碑,但聽我這么介紹,還是喃喃說:“看到了,看到了,天安門,人民英雄紀念碑?!?/p>
我感到一種隱秘的自豪感正源源不斷從心中分泌出來,心情也舒展了些。很明顯,相對舅舅而言,天安門城樓和人民英雄紀念碑與我有一種更親近的關(guān)系。我又說:“雄偉吧?壯麗吧?”
“嗯,雄偉,壯麗。真了不起。”舅舅不住點頭。
我?guī)е司死^續(xù)往東走。到廣場西路的拐角,看得更清楚了,連天安門城樓上的毛主席畫像都看得一清二楚。周圍四散著不少人,都在拍照,每個人都沉浸在幸福的夜色中,看上去夢幻一般。“天安門的夜景,真是漂亮得很!”舅舅眉飛色舞地感嘆了一句。
“可惜是晚上,進不去,”我指指金水橋上的武警衛(wèi)兵,“你看,有衛(wèi)兵把守。白天的話,還可以從城門進去,那后面就是故宮?!?/p>
“不可惜,不可惜。能來一趟就不容易了,”舅舅馬上說,“你想,有多少人一輩子連北京都沒來過?我都到天安門了,還有啥可惜的?”
“也是,”我理解舅舅的意思,“我給你好好照點相。”
“你給我把天安門城樓照全?!本司擞悬c興奮,“毛主席說不到長城非好漢,我們這些人,能到天安門也算好漢了?!彼呀?jīng)雙手抱在胸前,擺好姿勢,不斷對我說:“你給我把天安門城樓照全,都照進去。”
可我在取景框里看了又看,根本照不全。我說:“這里太近了,照不全,我先給你照幾張,一會兒我們?nèi)γ娴奶彀查T廣場上,在那里照。那里可以照全。”
在天安門城樓下的花壇和噴泉邊照了幾張后,我們繼續(xù)往東走,準備穿過東面的地下通道去天安門廣場。舅舅突然停下來,喊住我:“松明,你等一下,看這個白柱子,你看上面的龍子,像活的一樣,多威風?!彼哌^去,抓著華表的圍欄,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沖我說,“這個柱子你也給我照一下,照上龍,這真是好東西,一看就是好東西。”
“舅舅,不叫柱子,是華表,漢白玉的,非常珍貴?!蔽壹m正他。
“那肯定。肯定珍貴。這地方還能有不珍貴的東西?你給我照一下,把柱子照全,照上龍子?!彼鲱^看了一下華表,然后看著鏡頭,雙手抱在胸前。
“好,就這么站著,看我這里,”我喊道,“來,一,二,三?!?/p>
我們進了地下通道。通道里燈火明亮,游人來來往往,大多數(shù)興高采烈,只有一些靠墻坐在箱子上的,看上去垂頭喪氣。舅舅眼角瞥瞥他們,問我:“像是迷了路?”我告訴他,是走累了,在休息。
一出通道,舅舅就說:“這里可以嗎?你看能不能照全?”我看了一眼取景框,太偏了,就讓他往廣場中間走走。走了五六米,舅舅又迫不及待停下來喊道:“松明,我看這里可以,你給我照照看?!彼€像剛才那樣,站在一排白色的金屬圍欄旁,雙手抱在胸前,昂首挺胸的樣子,夜風吹拂著他的頭發(fā)。我咔咔按下快門,一連拍了三四張。
照完后,舅舅走過來輕快地說:“那我們,現(xiàn)在去參觀人民英雄紀念碑?”于是我們又走到人民英雄紀念碑下,舅舅還是那樣的姿勢,那樣的話,雙手抱在胸前,不斷叮囑我給他照全景,不但景要全,人也要全——仿佛這樣才能說明來天安門是百分之百的真事。
照完相,舅舅點起一支煙,吸了幾口,說:“總算來了天安門,總算來了?!?/p>
“是啊,夜景最美,”我說,“白天就是能進故宮,人也多?!?/p>
“這樣就很好了?!?/p>
我們邊說邊向廣場西側(cè)走去。到處都是拍照的人。一個老頭提著一只蛇皮袋子,快速走動著,在撿人們?nèi)釉趶V場上的飲料瓶。我指指人民英雄紀念碑后方,說那是毛主席紀念堂。
“啊,那就是毛主席紀念堂啊,你那相機還能照嗎?”舅舅沒想到毛主席紀念堂也在天安門廣場上,又驚又喜,“能照的話,再給我來一張吧?!?/p>
在毛主席紀念堂前照完后,我又帶他到人民大會堂前,告訴他這是人民大會堂。舅舅看了又看,歪著頭說:“一點不像啊,和書上看到的完全不像?!彼袷窃谒褜び洃?,停頓了一下,又說,“書上看著方方正正,這里就看見些大柱子。不過真是雄偉啊,高大,氣派,有一句話怎么說來著,肅靜?”
“是肅穆吧?”我說,“我還進去過呢,里面更肅穆。”
“對,肅穆,肅穆,真肅穆?!本司诉@樣說,但也僅此而已,并沒有再說下去。
照完相,我們到廣場西側(cè)。舅舅說找地方坐坐,我們就在路邊隨便找個臺階坐下。他拿出一根煙叼在嘴里,打火機打了半天也不見火,最后看著我,咧嘴笑了笑,又把煙和打火機都裝起來。在這里,依然能看到天安門和人民英雄紀念碑,輝煌的燈光使它們看上去像浮在空中,光芒四射,幾乎要照亮整片夜空。夜風吹拂著,時值晚夏,路邊的槐樹已經(jīng)開花,散發(fā)著有點兒甜膩的腥味。
“北京真是個好地方,你要好好努力。”舅舅突然說,“好好學習,將來……”
“還有兩年才畢業(yè)呢。”我打斷了他。
“將來畢業(yè),會分到哪里,當什么官?”
“什么當官?現(xiàn)在都叫公務員,”我不想談論這個話題,更不想讓舅舅覺得仿佛大學一畢業(yè)就會有一個官職等著我,于是生硬地說,“現(xiàn)在也不分配,無論什么工作,都要自己考??嫉脑?,考上哪里算哪里。競爭激烈得很?!?/p>
“還是當官好,當了官什么都好。”舅舅似乎沒聽見我說話,固執(zhí)地表達著他的觀點,仿佛面前已經(jīng)有一個官職等著我,我不肯屈就。
這時手機嘟嘟響了一下,朱青梅發(fā)來一條短信,三個問號。我一下子心情舒展開來,像夜風突然吹散了暑氣。舅舅不知什么時候點上了香煙,他吸一口煙,看看我發(fā)著綠光的諾基亞8250手機屏,沒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意識到舅舅說完話我沒搭腔,便又心不在焉說:“不一定能考上。”
一陣沉默后,舅舅猛吸一口煙,將煙頭彈到一棵槐樹旁,火星兒亂濺,接著起身,看著我說:“我們走吧?”
我坐在臺階上,仰頭看他,“要不,我?guī)阍倏纯磭掖髣≡海俊?/p>
“不了,看過天安門就可以了,”舅舅語氣寡淡,但去意已決,“走吧,不早了。”鼓動了他半個晚上的興奮勁兒,像剛才那煙頭上彈出來的火星兒,說沒就沒了。
我還沒起身,他又說:“不管難不難,你還是要考上?!蹦钦Z氣,像是在向我下一個不容違抗的命令。我明白他的意思,所以我不在意,但我也沒說什么。我手里一直攥著手機,在想怎么回復那三個問號。
夜晚人少車少,公交車開得飛快,不到十點鐘,我們就到了學校。下車后,舅舅說:“我們?nèi)ズ赛c?”學校對面有一家面館,門口擺了好幾張白色塑料桌,露天,不少人在那里喝啤酒、吃烤串。燒烤攤的青煙在燈光下霧一般繚繞著。
“行,”我說,又補了一句,“不過也不早了。”
“幾點了?”
“快十點了?!?/p>
“那還早,”舅舅向小面館走去,“喝點再回去?!?/p>
我們要了兩杯扎啤,又要了一盤五香毛豆。舅舅端起酒杯,和我碰一下,喝了一大口,然后默然地望著空茫的夜色。旁邊的馬路上不斷有車開過。我還在想什么時候回復朱青梅的短信,以及怎么回。毛豆端上來了,舅舅抓了幾顆,自己吃起來,見我沒動,沖我說:“吃,這毛豆味道挺好?!?/p>
“吃,”我用筷子夾了一顆,“你吃?!?/p>
“還是要努力考,”舅舅又說起公務員的事,仿佛來喝酒就為說這個,“要考上?!?/p>
我不知道該怎么說,端起杯子和他碰一下,仰頭喝了一大口,像是在答應他。咽下嘴里的酒,我說:“是不是快醒了?”
“還早,”舅舅說得很不經(jīng)意,似乎全不在乎孩子是否已醒,固執(zhí)地接著說,“一定要考上,考上才能改變命運?!豹氉院纫豢诰疲^續(xù)說:“你看我,念個醫(yī)科學校,開個小診所,在老家算是比不少人強,可你不知道,這十多年來,有多累、多難啊。”
我又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手機又嘟嘟一響,是朱青梅:“你再不回我短信,我可生氣了啊?!蔽覍⑹謾C放在一邊,順手端起酒杯,輕快地和舅舅碰了一下。朱青梅的短信,讓我感到一種春暖花開的快意。舅舅看看我那閃著綠光的手機屏,不再說話。我回了朱青梅的短信:“陪我舅逛天安門,沒看到?!瘪R上就收到了朱青梅的回復:“哼!”
我把手機放在一旁,又端起酒杯和舅舅碰一下,“龍龍該醒了吧?”
“早呢,”舅舅隔著桌子看一眼我的手機,又說,“喝完就走?!?/p>
“今天能睡這么久?平常不是八九點就要醒?”
“今天加大了藥量。”
“加大了藥量?!”我的心突突跳起來。
“沒事,多吃點兒,多睡會兒?!?/p>
“?。俊蔽颐黠@緊張起來,“吃了多少?”
“兩倍,平時的兩倍多,”舅舅輕描淡寫,又補充說,“沒事。”
“那我們回吧?!蔽冶M量不表現(xiàn)出自己的擔心。這孩子已經(jīng)折磨舅舅、舅媽快十年了,就像癲癇和腦癱折磨他自己一樣。舅舅來北京前,我告訴他在網(wǎng)上查了,這個病過了一定年齡,就算開顱治療,也不見得有多少效果。舅舅在電話里說:“還是治吧,總還是要治治的。”又說:“北京那么好的地方,還是有可能?!?/p>
“那喝掉吧。”舅舅端起杯子和我碰了一下,一仰而盡。
我們起身要離開時,舅舅又突襲一般說:“還有兩年,你好好準備,一定考上。”我想起那天下午在醫(yī)院的情形,他拿著兩千塊錢紅包,對已明確拒絕他的那位醫(yī)生緊追不舍,臉上始終掛著生澀的微笑,“就一點心意,你一定收下?!狈路鹬灰麍猿炙统黾t包,孩子的手術(shù)就會成功。
到房間門口,我們停下來。門鎖著,屋內(nèi)聽不到任何聲響。我的心跳再次加快。舅舅掏出鑰匙,剛要開門,又停下來對我說:“還沒醒,你回去休息吧,跑了一天?!蔽铱粗粫r不知怎么辦。舅舅又說:“這旅店挺好,今天看來也沒住其他人。你回去休息吧,明天再過來,我們坐坐。”
我腦里瞬間冒出這樣的念頭:舅舅會不會趁我走后,一個人連夜消失?這時,里面?zhèn)鱽硪魂噧春返暮魢B?。舅舅終于打開門,靠門口的那個鋪位上睡著一個黑胖的中年婦女,身體鋪展在床上,濃密的頭發(fā)蓋在枕頭上,只穿個灰色的高腰內(nèi)褲和灰色胸衣。
舅舅看看那女人,又看看我,小聲說:“昨晚就在這兒,”沖我笑笑,“東北的。說今天逛一下天安門就要回去,怎么又沒走成?”
孩子像個荒誕的現(xiàn)代藝術(shù)品,依然被無數(shù)白帶子綁著,頭上套著白色的彈力帽,下面是白紗布,肚子上蓋著一塊枕巾,一動不動。舅舅走過去,坐在床沿上,伸手摸摸孩子的臉,抬頭沖我神秘一笑,“還沒醒?!庇终f,“你回去休息吧?!?/p>
手機又響了,是朱青梅的短信,問我回來沒有。我遲疑一下,對舅舅說:“那我回去了,明天再過來?!背隽斯麍@旅社,站在門口一棵海棠樹下,我給朱青梅回了短信,告訴她我回來了,接著又發(fā)一條:“吸引力大概是某種命定的東西。”發(fā)完短信,我才往宿舍走。
校園的草地上,好幾對擁抱在一起的情侶。天穹中星星在閃爍,但那閃爍隱隱約約,好像并不存在。是這些遙遠的星辰,在人間形成了神秘的吸引力嗎?我正這么想著,又收到朱青梅的短信,她說:“天上的星辰,構(gòu)成了我們的命運。”一種欣喜瞬間沸騰了我的血液,仿佛一群白鳥,要展翅遠飛。
一個月后,我接到舅舅電話,他開口就問:“松明啊,你給我在天安門照的相片怎么還沒郵回來,不會是丟了吧?”我這才想到,舅舅那么看重的照片忘了郵寄。
第二天,我和朱青梅一起去租相機的打印店拿照片??偣踩鄰?,每張右下方都清晰地顯示著白色的日期,“2006.8.5”或“2006.8.6”,但僅有三四張是清晰的。舅舅不斷叮囑照全的那些天安門城樓照片,只有一張中他是睜著眼睛的——其余所有,包括華表前的、人民英雄紀念碑前的、毛主席紀念堂前的、人民大會堂前的,不是模糊就是閉了眼,或是一些齜牙咧嘴、翻白眼的奇怪表情,讓人忍俊不禁。我怎樣都想不通,照片怎么會拍成那樣。
我們在一棵大雪松下的草地上一遍遍翻看這些照片,朱青梅笑得直打滾,笑完說:“搞笑攝影藝術(shù)家甘松明同志,我看這些照片還是別寄給你舅了,免得他老人家受到驚嚇。”
“他很看重?!蔽乙矂倓傂ν?,這時突然感到無比沮喪。
“寄這張吧,”朱青梅翻出了唯一沒有閉眼睛的那張,“你看,天安門的夜風,像偉大的號角一樣,鼓蕩著你舅的衣裳。”
我看看朱青梅,又看看那張照片。確實,風不但吹動著舅舅的頭發(fā),灌滿了他那寬松的淡紫色格子短袖襯衣,也灌滿了他寬大的灰色褲子,像充了氣。他雙手抱在胸前,微微昂首,望著空茫的夜色;小腿以下的部分,他特意洗過的黑皮鞋,都被排除在了取景框以外。舅舅一再強調(diào)要全景,也要全身,結(jié)果卻是這樣。但我知道,看到這張照片,他還是會滿意的,至少背景中的天安門是在的。
最終寄給舅舅的照片有三張,除這張?zhí)彀查T的,另兩張都是在旅社中拍的。第一張中,舅舅坐在床沿上,一只手搭在孩子肩上,沖鏡頭笑著;孩子呆呆地看著鏡頭,扭動著身子,他不愿有人把手搭在他肩上;照片左下角是那張舊桌子,桌角上擺著三片金黃的蜜瓜,好像桌上落了陽光。另一張中,孩子盤腿坐在床上,歪歪地仰頭看向鏡頭,頭上依然套著網(wǎng)兜似的彈力帽,下面是白紗布,痛苦使他眼神迷茫又呆滯,像充滿了疑惑,又像在微笑。
那是第二天,下著小雨,我買了幾片蜜瓜去舅舅那兒。膠卷沒有拍完,我提議再給他們拍幾張,舅舅竭力逗孩子,想讓他笑,但他怎樣都不笑。照片拍完,孩子卻突然歪著頭,咧嘴笑起來。舅舅看看我,咧嘴笑笑,轉(zhuǎn)向孩子,“你個傻子,都照完了,你笑什么。”又說,“唉,就你這個樣子,還來了一趟北京?!?/p>
孩子依然在笑,眼睛呆滯而蒙眬,像飽含著淚水,而深深的酒窩,又使他羞怯而甜美——就那樣笑著,仿佛抓住了他父親話中最珍貴的那層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