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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1-07-11 11:10:55黃不會
      西湖 2021年5期

      黃不會

      1

      楊志奇實在是太困了。

      意識到這點的時候,楊志奇正端坐在辦公室靠右上角的狹小隔間的那張搖搖欲墜的黑色轉(zhuǎn)椅上,佝僂著背細細看屏幕上剛剛收到的通知。

      楊志奇看了一遍,又小聲念了一遍,卻好像患上了閱讀障礙一樣,分明每個字都認識,可連成一塊兒就不理解意思了?!耙蟆挛缛c……”,這句話沒念完,楊志奇打了個哈欠,又盯著屏幕看了會兒,情況并沒有改善,屏幕上的字像隔著一層薄薄的毛玻璃。楊志奇按了按太陽穴,起身去沖了一杯咖啡,還沒來得及喝一口,主任打電話來讓楊志奇去他辦公室一趟。楊志奇拿好紙筆,推門進他辦公室,主任卻正在打電話,口氣上唯唯諾諾,但語速太快,說話也很含糊,楊志奇只聽得見“好!”和“是!”。這個電話似乎無休無止,楊志奇站在他辦公室門口,想要進去又覺得不合適,倚墻站了一會兒,剛閉上眼睛,準備打個盹,他就招呼楊志奇進去。

      “小楊,你今天首先……”

      楊志奇就聽到首先,后面的話沒有聽太清楚,好在雖然腦子不爭氣,手卻很聽話,等楊志奇走出他辦公室的時候,本子上已經(jīng)記滿了“一二三四”。

      昨天晚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楊志奇坐在屬于自己的小隔間里,喝下一口咖啡,從昨天下班開始捋起,試圖按圖索驥,找到問題的根源:

      昨天晚上,楊志奇下班以后就收拾東西準備回家了。在回到家后,楊志奇先是在手機上刷了會兒視頻,然后點了一份外賣,是外賣平臺上推薦的一份豬腳飯,口味說不上好也談不上壞;吃完飯和陳亦文視頻了一會兒,然后做了大概三十分鐘的HIIT,又做了二十分鐘柔軟操,到了微微出汗的程度,洗了個澡——熱水沖五分鐘、冷水沖五分鐘;洗澡結(jié)束后,睡前喝了一杯牛奶,牛奶微微用微波爐熱了一分鐘,撒上了一些白糖;上床的時候把窗子關(guān)好、窗簾也拉好了,來確保自己能夠睡滿整整八小時。

      沒有什么問題。昨天晚上和過去的每一個晚上一樣,沒有特別的地方,楊志奇甚至不記得昨天晚上做了什么夢。

      那么問題或許出在今天早上。

      楊志奇對著電腦,對著筆記本上給出的提示,仰仗工作以來培養(yǎng)的慣性記憶,迅速利用復(fù)制粘貼,準備草擬一份會議匯報材料,在他剛剛記好的筆記本上,這一項被小小地打上了一個五角星。為了整理思路,一邊準備。楊志奇一邊從今天早上順起:

      今天早上,楊志奇照例比鬧鐘設(shè)置的時間早醒十分鐘。他側(cè)臥在床上,利用這十分鐘快速瀏覽昨晚沒來得及看的朋友圈、微博,挑選性地回復(fù)一些評論、點贊一些朋友圈。陳亦文應(yīng)該睡得比他晚一些,因為在楊志奇入睡后半小時,她還給他轉(zhuǎn)了一篇文章。鬧鐘響起后,他發(fā)了一句早安,起床趕去公司吃早飯。到公司的時間和往常也是一樣,是八點十五,在食堂里要了一份青菜包子和一份陽春面之后,安靜找到一個角落吃完。之后,他搭上電梯,抵達辦公室——也就是在這半小時前——還神采奕奕地和同事聊起昨晚看到的新聞。

      然而就在這半小時后,楊志奇困得一蹶不振。因為困,這些瑣事楊志奇想了好久。但好在現(xiàn)在已九點三十七了,再過兩個小時或許就可以下班,他就可以趁午休的時候,給自己補覺。想到這里,楊志奇就懶得去細究困的原因,身體也越發(fā)困得理直氣壯起來。

      這時候楊志奇才發(fā)現(xiàn),困是一種含糊的、如同迷霧一樣的感覺。它不像燙或者冷,痛或者癢一樣明確且具體,大腦給出這些信號的時候,身體就可以立馬有所作為;困像是一池暖洋洋的熱水,倒也不是熱得多兇狠,可等你發(fā)覺的時候,它已經(jīng)在你腦子里攻了城、略了地、得了勢、稱了王。你的殘余清醒的意識倒像是殘兵游勇,不成氣候。楊志奇慢慢倚靠在沙發(fā)上,把筆記本上記錄的工作做好,然后安心等待下班,之后楊志奇就可以……

      楊志奇剛想到這里,就看見主任給他發(fā)了一條50秒的長語音,把它轉(zhuǎn)換成文字,語音立馬變得形象具體,帶著標點對他發(fā)號施令:

      “小楊你怎么回事?說好九點半開會的呢?你的材料呢?!說好的馬上匯報呢?你馬上,啊,到會議室好吧?他們已經(jīng)帶人過來了,麻利點,手腳快點!”

      楊志奇一下驚起,快速打印好兩份自己也不太清楚具體是什么事項的材料,跑向會議室。會議室里的大長桌已經(jīng)坐滿了兩排人,楊志奇在角落里找到一個椅子坐下,正在發(fā)言的那個人背光,今天上午又是陰天,楊志奇看不清他的臉,只感覺聲音是從極其遠的地方傳來。楊志奇聽見他說:

      “下一步我們將要……促進……”

      這場長到似乎沒有盡頭的講話,不帶有任何抑揚頓挫和感情色彩,楊志奇只聽見一個又一個的關(guān)鍵詞,仿佛這段文字脫光了衣服,褪去了皮膚、肌肉和血管,只剩下光溜溜、白花花的骨架在楊志奇面前一板一眼地做廣播體操。

      楊志奇對廣播體操實在沒有興趣,何況還有不斷翻涌滾動的睡意在對他的意識反復(fù)發(fā)起進攻。

      楊志奇偷偷把手蓋住嘴巴,掩飾了一個哈欠。

      “再忍一忍,馬上就十一點半,就要下班了,一下班我要多快有多快,我就去食堂隨便吃一點,吃完就直奔辦公室旁邊的雜物間里早早準備好的躺椅上,最多都不要半個小時,這樣就能夠睡足整整一個半小時,精神充沛,足夠支撐到我下午下班。”

      楊志奇暗自盤算著講話的順序,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第七順位也就是最后一個發(fā)言的,正在講話的那位同事是第四順位,但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一點二十了。楊志奇模糊記得他說我講兩個方向、三個要點和五個計劃。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在說要點。隨著臨近下班的時間,楊志奇內(nèi)心開始焦慮,他已經(jīng)不自覺地、輕微地在椅子上磨磨蹭蹭,開始不停地看表。

      焦慮是無濟于事的,楊志奇其實很早就知道這一點,已經(jīng)十一點三十了,隨著到達十一點三十,他心中的堡壘或堤壩或某種堅硬的東西像一塊玻璃一樣被摔得粉碎。這讓他毫無辦法,攤手對睡意繳械投降。楊志奇眼睛漸漸模糊,看著材料上的字扭曲、變形、舞動,它們越過了原本的邏輯和數(shù)據(jù),像是早就私通的若干對情侶,牽著手嘲笑他的無能為力。

      楊志奇原以為他會這樣在會議室睡過去,還好在他搖搖欲墜的前一刻,田總說還有兩位就先不匯報了,改日再說,提前宣布了散會。楊志奇跟著人潮走出會議室,到食堂的時候,門口排起的長龍繞了好幾圈。食堂的師傅今天格外地熱情:

      “要不要試試看最新出的套餐C?”

      “不用了?!?/p>

      “那輕食套餐呢?最近很流行,多刷兩塊錢還可以有一杯胡蘿卜汁。”打飯師傅看著他萎靡不振的樣子,適時地向楊志奇推銷。

      “真的不用了,謝謝。”

      說真的,他不關(guān)心到底是套餐A還是套餐B又或者是套餐C,也不關(guān)心多刷兩塊錢能不能加上一杯他媽的胡蘿卜汁,可楊志奇還是努力保持禮貌和謹慎,客氣地道了謝。

      楊志奇拿好了餐盤,坐到柱子旁邊的桌子那兒,盡量把自己縮得小小的,祈禱不引人注意地吃完這頓飯,然后抓緊去辦公室好好睡上一覺。也因此,盡管那個師傅推薦的都是一通胡話,套餐C根本不好吃,雞肉沒煮開,甚至好像沒放鹽,麻婆豆腐只是用了些袋裝的辣椒醬糊弄了事,米飯還有些夾生,但他完全不在乎了,也因此,楊志奇吃飯吃得相當快,顧不上吃飯有多雅觀,他一邊盤算著所剩無幾的午睡時間,一邊像是完成任務(wù)似的快速把米飯往嘴里扒。

      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有個餐盤突然從天而降,擺在了楊志奇面前。

      “找你好久了,縮在這干嗎?”楊志奇抬起頭,是趙晨燦爛的笑臉。

      2

      雖然趙晨吹牛說這咖啡豆是他爸之前去巴西調(diào)研時帶回來的,楊志奇喝著還是一股子酸味,好在咖啡因還是起到了些作用,像是找了個人用一根細細的絲線吊著楊志奇的意識。楊志奇面對趙晨端坐在公司四樓憑空造起的露天廣場上,隔著一個茶幾,好讓自己努力扮演成一個傾聽者。

      “所以你說,我平時對她也不錯,她這么作是為什么???我爸也是,光顧著自己,昨天又去外地出差了,得一星期,我想和他說買車的事兒都碰不上。事事沒一個順心的,改天哥幾個去喝一杯?!?/p>

      說到這里,趙晨以一個抱怨結(jié)束了他對于現(xiàn)狀的長篇大論。楊志奇前面沒太仔細聽,只能順著他的話往下說。

      楊志奇對他還有他那個跑了七年愛情長跑的女朋友的瑣事一點興趣沒有,但是形勢所逼,楊志奇必須裝作興趣盎然的樣子。這不光因為趙晨是自己的大學室友,也因為趙晨是這個城市為數(shù)不多他可以仰仗的人。趙晨他爸和他自己都把楊志奇當作一個可靠的好朋友,因為楊志奇辦事規(guī)律又靠譜,無不良嗜好又都在一個單位。在另一方面,趙晨也確實幫楊志奇解決了不少問題,作為報酬,楊志奇偶爾充當一個情緒垃圾桶似乎是無可厚非。

      這是往常的情況,可楊志奇今天實在是太困了,提醒快上班的鬧鐘準時打響,楊志奇盡管用手努力掩飾,卻依舊沒忍住,打了個哈欠。好在趙晨正說到興頭上,忽略了楊志奇的漫不經(jīng)心,實際上楊志奇的反應(yīng)也并不重要,趙晨只是需要一個可靠又保密的樹洞罷了。傾訴完,趙晨繼續(xù)做他的花花公子,楊志奇繼續(xù)去做他的公司職員,扮演好各自的角色,不要逾矩,這是楊志奇的優(yōu)點,也是楊志奇和趙晨友誼關(guān)系里很少被提及的隱秘默契。

      辦公室里其他人都在沉睡,楊志奇隔壁的人還慢慢地打著鼾。楊志奇聽著有規(guī)律的鼾聲,對著剛剛被喚醒亮起的電腦屏幕,心里滑過一絲微妙的想法:“電腦都能睡眠,我卻不能睡覺?!甭?,走廊上漸漸有人拖著腳步來回走動,鞋底與瓷磚發(fā)出刺耳的刮蹭聲,讓楊志奇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主任突然奪門而入,叮囑他把上午那個會的紀要整理一份,打印好給他。

      “我給你——半個小時,我給你半個小時好吧?半個小時后,我要見到今天上午的會議紀要,我要去和趙總匯報?!敝魅嗡坪醢l(fā)覺了楊志奇的萎靡不振,用力拍了拍楊志奇的肩膀說,“年輕人,精神點,別總無精打采的好吧?”楊志奇點了點頭,按照在會上無意識記下的會議記錄,依格式做著紀要。中午那杯咖啡形成的緊繃的絲線開始慢慢松弛、瓦解,連本帶利地變成疲倦,在他意識深處蜷起身子,等待下一輪的進攻。這種蓄勢待發(fā)里混雜著無名的惱怒。

      楊志奇是一個沒什么愛好的人,對于吃飯不講究,雖然會做幾道菜,但周末如果陳亦文不過來,楊志奇都是點樓下的沙縣小吃;對衣服也不講究,經(jīng)常去優(yōu)衣庫一次性買上十幾件。趙晨經(jīng)常和楊志奇說,男人吃喝嫖賭多少都沾一些,楊志奇是個例外。楊志奇有一個穩(wěn)定的女朋友,不抽煙不喝酒,更沒什么余錢去賭博,對于生活,楊志奇沒有太多的欲望和要求,口頭禪都是“也行”,唯一有的愛好就是睡覺了。

      楊志奇可太喜歡睡覺了。在那些尚不需要奮斗的大學時光里,一個充沛的午覺就可以打發(fā)一下午的時光。所以,楊志奇對睡覺的環(huán)境要求也特別高,吃穿不挑的他特意去買了純棉的床上四件套。盡管是租來的房子,楊志奇也自掏腰包,給臥室換上厚重的窗簾,他甚至花錢買了價值不菲的降噪耳機,好讓自己在睡前能夠枕著充沛的、手機里下載好的白噪音早早入眠。為了遠離城市嘈雜的夜生活,他愿意花上一兩個月,在小區(qū)里細細挑選出租屋,不僅是位置,更重要的是鄰居。他現(xiàn)在住的那個房子,樓上是一對不常在家的小夫妻,隔壁是一對老人;都是安靜的人。

      在昏昏欲睡的辦公室里,楊志奇忽然莫名想到了陳亦文。關(guān)于楊志奇睡覺的種種怪癖和嚴苛要求,陳亦文有所抱怨,這也是為什么楊志奇和她至今沒有同居的原因。不過磨合了一段時間后,她就理解并支持了楊志奇這個唯一的愛好,就與她選擇楊志奇作為她男朋友、與她選擇養(yǎng)一只折耳貓或三四尾金魚的原因一樣,省事且安靜,不會惹是生非。

      楊志奇剛想到這里,陳亦文的信息就來了。

      “下了班你來接我吧。”

      “好?!?/p>

      “我買了些菜,晚上一起做飯吃?!?/p>

      “好?!?/p>

      “我還準備了一個驚喜,你猜猜是什么?”

      “猜不出來?!?/p>

      “沒意思,你怎么那么沒勁?”

      “你是不是不高興?不高興我不去了。”

      “沒有,在忙?!?/p>

      楊志奇在聊天的時候說得最多的就是“好”,似乎沒有什么不好的,也沒有什么值得說不好的理由。楊志奇本來想說:“我今天實在是太累了,我想回家去早點睡覺?!钡X得這個理由既不充分,也不必要,可能會招致她的詰問和質(zhì)疑,或許還有爭吵。

      楊志奇知道趙總應(yīng)該不在辦公室,主任想找人匯報也無從說起,但半小時后,楊志奇還是把裝訂好的一式三份會議紀要放在了他的辦公桌上。他或許看到了,或許沒有看到,楊志奇拖著步子,帶著快遞,走到他辦公室的時候,辦公室里沒有人在,只有慵懶的陽光透過窗戶斜射進來,躺在桌子上,在楊志奇的瞳孔里,調(diào)皮地閃爍著惡意的光。

      還是太困了,楊志奇坐在椅子上一個接一個地打著哈欠,像是趕工趕忙地完成這個月的指標任務(wù)。但是手機還是在接連不斷地響動,陳亦文斷斷續(xù)續(xù)地發(fā)來信息。

      “我不太想吃你家下面那家店的菜了。”

      “去你家旁邊那家剛開的超市?!?/p>

      “還是不去了,昨天聽說菜不新鮮?!?/p>

      “一會兒你早點走,省得晚高峰路上堵車?!?/p>

      “你選好晚上看什么電影沒?我上次想看的那部網(wǎng)上沒找到資源?!?/p>

      “我截圖剛發(fā)你了,你正好幫忙看看?!?/p>

      ……

      楊志奇的手機接二連三地跳出信息,雖然只是震動,可不斷涌現(xiàn)的字句像是會自己轉(zhuǎn)化成語音,在他耳邊不斷重復(fù)播放。他看了下時間,還有快兩個小時才下班。趁著無事的檔口,他快步走向洗手間,用冷水沖了沖臉,抬頭盯著鏡子里的自己,眼泡腫起,眼睛里滲滿了紅色,像是公司樓下十字路口亮起的紅燈。

      坐到座位上,楊志奇發(fā)現(xiàn)主任又發(fā)來一封郵件,楊志奇看了好幾遍,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不太理解上面的意思。好在,在這之前,手已經(jīng)擅自地動了起來。它好像變成不是楊志奇的一樣,已經(jīng)熟門熟路地打開桌面上的文檔,熟門熟路地開始填寫楊志奇已經(jīng)看不懂的報表,一切和平時一樣,唯一不同的是他敲擊鍵盤的力量在一點點地增加,到后來,他好像是要把他媽的鍵盤敲進他媽的桌子一樣用力了。楊志奇把郵件弄好,發(fā)送給主任。大概是過了十分鐘,辦公桌上的電話轟隆作響,像是有人拿針頭往楊志奇耳膜里不停地刺。

      “現(xiàn)在,來我辦公室?!?/p>

      電話那頭主任的語氣嚴峻。楊志奇料想是剛剛的報表出了問題。走進主任辦公室,他看著楊志奇一副困倦的樣子,聲音比往常還要尖一些。楊志奇低著頭,從他的聲音里聽出了一絲快意,楊志奇甚至透過他薄薄的Polo衫面,看到他的乳頭興奮地勃起著。楊志奇感到很滑稽,沒有忍住地笑了起來,又沒忍住打了個哈欠,這個哈欠打得急匆匆的,甚至有些夸張。

      回到辦公室的隔間,天氣轉(zhuǎn)晴,陽光透過厚密灰色的云層,穿過窗戶細細地灑下一層,像是沒有化開的水漬。楊志奇看到天空的一角有些放晴了,心里沒來由地快活著,盡管整層樓都應(yīng)該聽到了主任的咆哮,盡管明天很可怕,盡管楊志奇的報表確實做得一團糟,但他已經(jīng)不在乎了,而且終于要下班了。

      3

      陳亦文見到楊志奇后開心多了,她手里抓著中午和閨蜜逛街時買的奶茶。到家之后,趁她在廚房忙活,楊志奇喝了一口,發(fā)現(xiàn)珍珠已經(jīng)被泡得散開來,在嘴里黏糊糊地散成一團。楊志奇把它隨手放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陳亦文在廚房煮著面,她只擅長煮面,還是那種袋裝的方便面。關(guān)于煮方便面,她自有一套流程,先是將方便面拆開,然后將菜包和面餅放進冷水中,讓它們快速地洗一個冷水澡,再把油包放進冰箱的冷凍室內(nèi)。如果條件允許,她還會抓過一把香菜和蒜苗,細細地斜切成一把。待到水燒得微微開了,她再拿出冷凍好的油包,這個時候的油包背清晰地分成清濁兩部分——紅油在上,紅料在下,她會用筷子輕輕夾住中間分層的地方,將料放入,油棄之不用。她不愛吃蛋,用她的話來說,非進口的蛋都不衛(wèi)生,而且不新鮮。

      陳亦文把面從廚房端出來,楊志奇伸出鼻子嗅了嗅,發(fā)現(xiàn)和自己想得分毫不差——沒有一絲油花的面湯、熱氣騰騰的香菜,以及意料之外的一個荷包蛋。楊志奇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饑腸轆轆,混沌的意識因為香氣而稍微有了一點清明。楊志奇抓起筷子剛剛準備吃,她卻把楊志奇手挪開說,等等,先拍照。

      等她耐心拍完照、修完圖、研究好如何用楊志奇的手機閃光燈打光、思索好短短兩句的朋友圈文案之后,像是對死囚宣布大赦的女皇一樣,和楊志奇說,吃吧。如果換作平時,楊志奇會順遂她的心意,在一旁努力拍手,然后造作地親她一下,可今天楊志奇只想一言不發(fā)地吃完這碗面。

      可惜經(jīng)過她這番折騰,面湯已經(jīng)變冷,面條變坨,已經(jīng)不好吃了。楊志奇三下五除二吃完面,卻發(fā)現(xiàn)她在意興闌珊地翻看剛發(fā)的那條朋友圈的回復(fù),碗里的面還剩下大半。楊志奇猜她的胃早就被她中午托人買的玉堂街的糖炒栗子和好利來奶茶店里排隊買來的粉紅色馬卡龍塞滿,所以吃不下這么寡淡的面條。楊志奇忽然很羨慕她,羨慕她永遠能夠興致勃勃地展示生活,她活得像是一塊被精心切割、用于展示的昂貴水晶,而楊志奇像是一塊死氣沉沉的快要融化的鋼化玻璃。

      “怎么了?今天一整天你好像都感覺不高興?”她注意到了楊志奇的不對勁。

      “沒什么,太累了?!睏钪酒姘T癟嘴。

      她好像沒聽見楊志奇的話,卻又來了精神,像是終于要進入正題那樣,一把放下手機,牽著楊志奇的手,走向沙發(fā)。她示意楊志奇坐下,然后走進楊志奇臥室。楊志奇知道她在找臥室床頭柜底下那個圓溜溜的小玩意兒,楊志奇知道她馬上會回來,帶著魅惑的身體和所謂的驚喜——她早早準備在包里的那套情趣內(nèi)衣。一切都符合楊志奇剛剛想到的那樣。每周一次(除了來例假的一周),她總會像日理萬機的企業(yè)家一樣,找準一天時間,屈尊來到楊志奇這個出租屋,按照她的意愿,百忙之中出來安撫楊志奇的情緒和身體,仿佛和她每周要去的特惠打折的美容院、按周上新的時裝店、花樣百出的奶茶鋪子沒有什么區(qū)別,只是今天輪到楊志奇特價售出了。

      她很快就回來了,身體慢慢湊近楊志奇,楊志奇感到薄紗輕縷里燙起來的身體,楊志奇感到她從包里掏出了已經(jīng)準備好的內(nèi)衣,她當楊志奇的面一層層地把自己剝開,又當著楊志奇的面一層層地把自己包裹住。

      男人努力表現(xiàn)出興致盎然的樣子,說,寶貝,真棒。但不知道怎么回事,男人忽然打了個哈欠。這個哈欠打得很漫長,讓男人變成了一個鼻子逐漸變長的匹諾曹。她一眼注意到了男人的哈欠,走過來,有些惱怒地拉過楊志奇,讓楊志奇平躺著,然后自作主張地動起來,長長的死寂幾乎要讓楊志奇昏厥過去。

      大概是過了幾秒鐘或者漫長的幾分鐘,陳亦文忽然停了下來。

      “你怎么回事?”

      “沒有怎么回事,就是太累了?!?/p>

      “你有什么好累的?”

      “沒有,就是昨天晚上估計沒有睡好?!?/p>

      “昨晚你不是一早就和我說晚安去睡覺了嗎?”

      “是這樣,我也沒想清楚什么原因,今天就是特別困,寶貝,要不今天就先算了,我們?nèi)ハ磦€澡早點睡覺吧?!?/p>

      “你放屁。你累什么?你那個屁工作不就是在辦公室做做報表。”

      男人不知道怎么回答,男人甚至不想說話解釋,語言上的疲乏反應(yīng)到了身體上——剛剛勉強還行的楊志奇突然就不行了。

      楊志奇囁嚅了幾句,始終沒有把話說出口,只好裸著半個身子,滑稽地站在一旁,像是做錯了事的學生。

      這副樣子更加激怒了陳亦文,她左手提著情趣內(nèi)衣,右手拿著避孕套,卻像是手握權(quán)力和勝利的復(fù)仇女神。

      轉(zhuǎn)眼復(fù)仇女神已經(jīng)穿戴整齊,坐在男人身邊了。衣服雖然穿得整齊,但她頭發(fā)散亂,畫好的眼影剛剛也有點蹭花了,巨大的羞辱讓她口不擇言,脫口而出的話像是刀子一樣飛速地拋在楊志奇身上,朝著要害頻繁地鉆心剔骨。

      “廢物男人,你就是個廢物。你哪一點比得上人家趙晨?人家專門請公休假陪女朋友,想吃什么第二天就肯定帶過去。你呢?每天打電話給你永遠是個死氣沉沉的鳥樣,像是人家八輩子欠了你家債一樣。你能有點好嗎?催你去趕緊看房子,別住這個破出租屋也不行,幾次我們聚會,人家喊你是給你臉你都不去。你一天到晚就是要睡覺,要睡覺要睡覺,死了有的是時間睡覺!”

      楊志奇閉上眼睛,今天一天來,楊志奇第一次有時間能夠像這樣長久地閉上眼睛,他已經(jīng)支撐不住了,后面就是萬丈懸崖,而面前是拿著刀的陳亦文。絕望像從天而降的傾盆大雨,將他毫無尊嚴地淋濕,但是楊志奇卻忽然沒有那么困了,他睜開眼睛,無理由卻無比正確的怒火把他燒得冰冷,他現(xiàn)在萬念俱灰,只是想去好好睡個覺,如果他想睡覺的話,陳亦文必須得走,如果陳亦文要走,那就只能——

      楊志奇腦子里快速地思考著,原來破碎的邏輯迅速地連成一條,像是松散卻根根牢固的鎖鏈,直指問題的答案,簡潔明了,卻一看就是正確答案。楊志奇很想笑,自己居然沒有早些發(fā)現(xiàn)這個答案。

      這么簡單,原來只要這么簡單。原來只要這樣就可以睡覺了。

      男人站起身,一言不發(fā)地走到餐桌前,拿起剛剛吃完還沒來得及收拾的面碗,高高舉起,用力摔碎;拿起桌上和女人一起去陶藝店做的丑陋花盆,一把推到地上;男人還奪過女人剛買的,曬朋友圈的稀有色號的口紅,仔細地把一整管口紅推出來,在腳下悉心地用力碾壓;男人把還剩下大半杯的女人買給他的奶茶,一點點地傾倒在茶幾上……

      毀滅似乎能帶來興奮感,逐寸點燃睡意的稻草。楊志奇把房間里能夠看到的屬于她的東西都弄壞了,像是手握燃燒瓶四處縱火的罪犯,帶來了巨大的快感,雖然房間里寂靜無聲,但在楊志奇看來就像是燃燒著熊熊烈火一樣,楊志奇端坐在火場中央,今天第一次明確又清醒地快慰著。

      陳亦文盯著楊志奇做完這一切,眼神里充滿了驚懼。她兩手抓過頭發(fā),歇斯底里地大吼一聲,罵了一句臟話,然后匆匆?guī)纤陌?、踩上她的高跟鞋,打開門走了出去。出去的時候她用力地關(guān)上門,房門發(fā)出巨響,帶來的巨大震動通過墻壁、瓷磚、沙發(fā)、靠墊傳向楊志奇的背脊。楊志奇的身體發(fā)出微微的晃動,慢慢地打著擺子,像是在為接下來終于迎來的寧靜發(fā)出歡呼。

      4

      房間里還彌漫著一股調(diào)料包和化妝品的混合氣息,這氣味潮濕濃厚地圍繞著楊志奇的腦袋,慢慢順著頭發(fā)往下,往他鼻子里面鉆,讓他的腦袋沉甸甸的。剛剛突然出現(xiàn)的短暫快感很快就消失了,不僅消失了,還連本帶利地讓他困倦起來。楊志奇的腦袋開始疼,像快要裂開一樣,可從另一方面來講,它已經(jīng)不太像是楊志奇的腦袋了,而像是臨時安上去的一個用于思考和執(zhí)行行動的裝置。如今,它已經(jīng)快沒電了,像是沒有電卻還要咋呼作響的劣質(zhì)玩具,聲音沙啞又不具體地勉強按照固定程序執(zhí)行接下來的任務(wù)。

      好了,不管怎么樣,我現(xiàn)在終于可以睡覺了。楊志奇想到這里,又略微振奮了些。他慢慢脫下衣服,把它們暫時放在衣簍里。窗子外面呼嘯而過的火車不斷按動著喇叭,透亮的光斑在楊志奇赤裸的身上快速涌動著。可能是過了五分鐘,可能是過了更久,楊志奇打開水龍頭,熱水傾瀉在他身上,流過腦袋、脖子、胸脯、小腹,順流向下,讓他的身子或者是身子更深處的東西燙得起卷。他蹲下來,從蓮蓬頭涌出的水珠滴滴落在腦袋和背上。有那么一會兒,他覺得自己的身體變得無比靈敏,甚至能夠分辨每一滴水珠的區(qū)別。他在地上蹲了一會兒,積攢了一些力量,然后站起身,快速且果決地給自己打上肥皂和洗發(fā)水,把水開到最大,妄想著能夠沖洗掉今天一天的倒霉事。

      沒有撒上一把糖的熱牛奶,沒有HIIT和二十分鐘的柔軟操,沒有睡前冥想的空閑也沒有準備好的白噪音,但是楊志奇終于躺在床上了,赤身裸體,冒著熱氣。他把窗簾拉好,一把扯過被子,把它更多地抱向胸口,開始進行入睡的思想工作。

      楊志奇按照平時常做的那樣,想象著一片看不到盡頭的大海,海水慢慢打在海灘上,一浪一浪。楊志奇迎著遠處落日的余暉走進海水里,海水還殘留著些太陽的溫熱,楊志奇驅(qū)使著自己變成一團水,慢慢融入進去。

      正當楊志奇快要融入進去、變成水分子的時候,海水突然劇烈地沸騰起來。他重新回到了床上,耳膜里是刺耳的刮擦聲——好像是樓上在裝修。他從床上坐起,罵了一聲“操”,然后匆匆穿好衣服。楊志奇現(xiàn)在一點都不困了,相反,他渾身的血液汩汩流動,占據(jù)了整個大腦、身體和四肢,楊志奇去廚房,挑選了一把菜刀,反握在手上,徑直向樓上走去。

      門打開,是小夫妻里的妻子出來的,表情歉疚:

      “對不起啊,楊先生,我們家水管有些問題,水電工剛剛才來,不會打擾——”

      楊志奇沒有聽她說完,就說:“對的,影響到了,你們明天再弄?!?/p>

      門口的女人表情平靜,措辭準確,只是身子在微微地顫抖著。走的時候,楊志奇有意讓她瞥到了自己手上的菜刀,然后下樓,回到臥室,把菜刀放在床頭柜上,心里困倦?yún)s高興,有些懊悔沒有早些發(fā)現(xiàn)這個淺顯易見的道理。

      “原來早點這樣就可以睡覺了。”

      這時候,他心里的快活已經(jīng)涌動起來,簡直要飄飄然了。他哼哼唧唧,自己給自己唱一首現(xiàn)編的搖籃曲。一邊哼著,一邊幻想著天空遼闊,上面沒有一點云彩,他感覺像個氣球一樣,慢慢地變輕、變大,然后無遮攔地飄向天空。正當楊志奇快要飄向半空的時候,忽然又墜落向地面,快速猛烈,帶來的疼痛像是身下被綁了塊鐵秤砣。

      “汪!汪!汪!”

      印象里,昨天這只狗也是在這個點開始叫的。

      關(guān)于這只狗更多的細節(jié)出現(xiàn)在男人的腦子里。

      “這是一只黑色的狗?!?/p>

      “這小區(qū)應(yīng)該沒有狗的,前幾天它突然出現(xiàn)了?!?/p>

      “它沒有主人,它是只野狗?!?/p>

      “它看見人就叫,看不見人也叫。”

      “它就是亂叫,就這么叫,拼命叫。”

      “誰也管不住它,現(xiàn)在大家看見它就繞著走?!?/p>

      “它甚至不知道知恩圖報,我前幾天想給它喂剩飯,被它兇狠地趕走了?!?/p>

      “這畜生不怕人,它覺得人都怕它?!?/p>

      “它總是晚上才叫,白天不吭聲。”

      “就是它我才會這么困!”

      楊志奇全部想通了,為什么今天會這么困,為什么他今天在公司錯誤不斷,為什么在和趙晨聊天的時候那么失態(tài),為什么主任會對勤懇工作的他責難不斷,為什么陳亦文會和他發(fā)生災(zāi)難式的爭吵,為什么他現(xiàn)在還是睡不著覺;全部因為這只狗不知好歹地叫。它越叫越開心,短促單調(diào)的聲音里分明有洋洋自得的意思,甚至形成了一種規(guī)律,男人甚至可以想到它那張得意的、嘲諷的、戲謔的狗臉。

      “汪汪汪——”楊志奇起身,找出自己的那件最貴的襯衫,還是女友去年紀念日的時候給他買的?,F(xiàn)在,用熨斗仔細地熨燙好,要不留下一條細紋。

      “汪汪汪——”他開始擦拭自己的鞋子,這是一雙好看的皮鞋,是趙總出國調(diào)研的時候給他帶的,讓自己在他兒子結(jié)婚的時候當伴郎穿?,F(xiàn)在,他要把它擦拭,要讓它在黑暗中也能透出光來。

      “汪汪汪——”他拿起床頭柜上的鐵器,它沉靜地興奮著,黑暗中嗡嗡地發(fā)出聲響,他嘗試著揮了揮,很好,有輕有重。

      楊志奇走到樓道門口,一眼就看見了它。它也死死盯著楊志奇,眼睛在黑暗中閃著紅色的光。它腿往后蹲,他們互相打量著,和電影上放的古代劍客對決時那樣。它咆哮著,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暴戾,每一聲都用小錘子在敲打著男人的心臟。

      楊志奇用力舉起手里的刀子,劈刀向下,它想逃跑,一把被男人抓住后腿。它翻起身子,扭頭一口就咬住了楊志奇的小臂,卻不是很痛。這是多么蠢啊。楊志奇輕聲笑起來,這樣楊志奇就可以心無旁騖地朝著它的頭劈過去。刀劈在骨頭上,被無力地彈開,男人照著節(jié)奏往下用力,高高舉起,在靠近的時候猛然用力。

      一下!兩下!三下!

      等到手里的活計已經(jīng)沒了反抗的力氣,只是條件反射地微微抽動時,楊志奇換了換手上的動作,用刀刃挑開皮毛下的骨節(jié)縫隙,開始慢條斯理地鋸。他留了一些力,只斷開四肢強硬勾連的筋肉,留下些許無力的藕斷絲連的皮毛。整個過程他快樂地哼哼著,復(fù)仇的快意讓他無比清醒。過了會兒,他站起身,顧不上手上血肉模糊的齒印,拖著這攤東西,慢慢往回走。

      楊志奇手里好像有黏糊糊的東西,過了會兒就變成了爛泥樣的半固體,在手上淤結(jié)成一團。楊志奇進房間,搓了搓手,和以前在老家搓手上的污泥一樣熟練,恰到好處的疲倦像他知根知底的老朋友,它好像在拍著楊志奇的肩膀和他說:干得不錯,朋友!

      十分鐘后,他躺在床上,遠遠盯著那團剛剛從外面拖回來的東西,嗅著空氣里微微殘留的鐵銹味,開心地笑了起來。外面的聲音終于越來越小,一片漆黑中,楊志奇戴上降噪耳機,設(shè)置好的白噪音虛擬出下雨的午后的場景,慢慢將他包圍,充斥他的耳朵和腦子,像是蓬松的潔白棉花,像是心里彌漫的幸福感。

      “晚安啦。”

      盡管無人回應(yīng),楊志奇在看不見盡頭的安穩(wěn)黑暗中,輕聲地道了別。

      (責任編輯: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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